姜澄清
世間的書,都可評,都易評;唯此書,不易評,難以評。作者自述感悟,那感悟,很詭異:通宵坐禪,至功課入化時,氣息自尻端經(jīng)丹田而上達(dá)無門,于是,他不知己之為己,肉身雖在幾中,而自覺幻化為“無”。此身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卻又什么都是。凡此種種,你不必置評,因為,那是當(dāng)事者的“自覺”。
“自覺”只屬于本人,那“氣”,作者謂之曰“真氣”。在昔,比如30年前、40年前,這“氣”是被堵塞的,氣滯結(jié)于皮囊內(nèi),表相呢?士光自云,那時,他容顏粗蒼。而今,七十有五了,卻面膚如嬰,且履階如坦,舉步輕盈。雖三歺皆素,而四體爽適。他說,這些都是“真氣”所潤養(yǎng)的。
“吾誰與歸”?何須與誰呢!修習(xí)入界后,連自己也不明白“歸”路、“歸”向——進(jìn)一步講,不必,也不須——與他同歸的,只是他本己。又進(jìn)一步講,“界”中人,本不存在什么“歸”路,向西向東,乃至坐臥,都有大光明在,處處是行途,處處是歸宿——無路之路,乃為通途。
“吾誰與歸”的真詮是,何須與誰歸!他自行其道,這“道”非西向東向,非坦險平危,方向沒了、坦危沒了;他走著的只是自家的“道”路。而“道”之路是無世俗諸相的,或者說,得乎“真氣”后,人是“氣”化了——只感覺著這“氣”,隨心而行、隨心而歸;說到底,是與“氣”同在。 華土的學(xué)問,最玄秘、最高深的,也就是“氣”。這26萬言的書,講什么?講的只是“什么”。什么都講,“什么”也沒有講,這才是至“講”。或者說,他講的只是“氣”。
士光行文,漫不經(jīng)心,氣息一通,20萬言沛然流暢。沒有老到的文筆,是寫不出味道的。士光這著作,若清風(fēng)之過野,若碧流之穿原,他只把那“氣”輕舒緩出。不作態(tài)、不矯情,而只出“氣”吹“風(fēng)”。讀他的書,甭想去得到“人生指南”——他自己都不知“與誰歸”哩。這便是高人的高招。他糊里糊涂地說著糊涂話,讀者呢也糊里糊涂地為那“風(fēng)”“氣”所染。此之謂“潤物無聲”、“化人無痕”也。
我81歲了,論年齒,比士光長7歲,論輩分,愧為師長。我喜歡,或者說,我欽佩士光的,就是他那非凡的氣息。他道容清瘦,有若方外人,他口若懸河,儼然才俊。他喜發(fā)議論,不食肉也便罷了,卻大談素食神效,當(dāng)高論時,他更以手撫面,且云“我古稀之齡,而面如少女,此非他,素食之效也?!?/p>
時下好言“接地氣”,士光接的,卻是“天氣”。他高處談理,老氏之學(xué)、釋家之學(xué),皆高處立言,雖云“高”,而所得皆“接地氣”?!疤鞖狻蔽赐ǎ瑒t“地氣”難“接”。一言以概之,沒有打通兩極所致也。我細(xì)讀此書,全不顧它那練氣程式,而只關(guān)注,士光是怎樣地用最具此土氣息的法式,使元氣盈沛。且聽他的自白:“通過意守丹田和採藥歸壺的修習(xí),讓元精在丹田聚集和充實起來?!?/p>
然后呢?
“你也就會有真氣去貫通督脈的體驗……你的元精就會流動而成為真氣,從丹田下到陽光竅,再從尾閭那兒發(fā)動起來,開始的時候,是覺得尾椎那兒有一種輕微的動靜,像小魚的唼喋,或者像氣泡一樣地生來,不久這氣泡便連成一線,成了氣流,沿著脊柱上升?!?/p>
如此這般,演說發(fā)揮,不可收拾。竊以為,讀此書的人,也須心有靈犀,也要丹田有氣,否則,那云遮霧罩的演說,你會覺得只是終南道士的秘術(shù)。
我與士光,相識于54年前,以后,或十?dāng)?shù)年一見,或一年數(shù)見。前日聚首時,他是越發(fā)地道風(fēng)?然了。他繼續(xù)地演說自己的獨門“氣訣”,神采飛揚(yáng),你對他的“訣”,可以拒絕、存疑、指斥,但他的氣色委實紅且潤了。不可思議嗎?他嗜煙嗜酒,茶則淺染。文人三嗜,他沾上二個半,然而,他“還童”了!這是否是那“真氣”所致,姑置不議,我想,曠達(dá)的襟懷、蕭逸的精神,實即他養(yǎng)生之訣的真髓。他用自己的方術(shù),修習(xí)不輟,最終達(dá)此有染不染,化染益生的境界。
20年前,我讀他的《如是我聞》,且以“走火入魔”論斯人,此所謂“火”、“魔”,是指他異端修道。二十余年倏爾逝矣,此斯間,多少人走了,多少人衰了,多少人惶惶然掙扎著。而士光呢?他說“要死就死,隨時可死。”這種“死亡觀”,頗富哲學(xué)意味。與此書出版的同期,他的另一部書也問世了,書名《今生》。按書名所示,作者講的是人“生”,而他所演繹的,大體不出佛學(xué)的范疇,只是,他是以自己的所經(jīng)所歷來印證釋家諸說。有趣的是,士光不是在誦經(jīng)之后去踐行經(jīng)旨,而是不知其然而然地趨近光明界,他誠有煩惱,更有將煩惱化升為慧覺的功力?;蹮羝照?,六根清凈,煩惱便非煩惱了。人所以對“死”懷有悲恐,那是因為他將死視為終結(jié),而生命由佛法觀之,是多生多世的,而將這種認(rèn)識“表述得最深入、最完整的,誠然就是佛法”(引自《今生》)。士光不是守戒的信徒,他高于緇流的,或許是以佛法的大旨看待生命及世界,看待自己的“今生”與來世。個體的存在與消亡,只是因果的無休無止的緣證。佛法偈語云:“要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要知來生事,今生作者是?!彼琢鞫Y佛,或冀福祐,或癡于宿命,遂致棄置當(dāng)下,而淪于“等待”。士光如此這般地修習(xí)著,終達(dá)自在、自由之境。何為“自在”?自在其在是也;何為“自由”?自由其由是也。他“古怪”地安頓自身,打磨自己深夜修習(xí),白晝筆耕,極安靜、極活潑,或者說他打通了動靜界欲——動、靜莫分了。五十年來,勤于著述,他活潑潑地存在著,他按自己的設(shè)計安頓自己,“抱陰負(fù)陽”。老子的哲學(xué)體系,以“自然”為高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高端的境界,即“自然”,處于最低層的,恰是“人”,或者可以由此推演——“人”是最不“自然”的 ——而“人”的修習(xí),其終極是“自然”——滌除不“自然”,而歸乎自然其然的化境。
士光東拉西扯地從釋家老氏那里“拿來”妙理,這好比名醫(yī)處方,數(shù)味材品,總為配方,于是,奇效立生。所不同的是,他是自配方劑,自飲自養(yǎng)。這種吸納經(jīng)典學(xué)理、致用己身的功夫,甚是了得!中年以前,他苦辱多多,自《鄉(xiāng)場上》發(fā)表后,榮幸崇隆。極辱極榮,他只是他。素食簡裳,宴如也。聞嘉譽(yù),淡如也。只有在“奇”談“怪”論時,他神采飛揚(yáng)。他自云:我們活著,飄零在歲月的風(fēng)雨中,沉浮在世事的滄桑里,讓我們最心系的是什么呢?不用說就是我們的命運(yùn),就是我們的禍福兇吉。我們一生的愿望,乃至所有的努力,都是要擺脫一切苦厄,而求得吉祥如意。所以我們反復(fù)地說,我們一定要扼住命運(yùn)的咽喉,要把命運(yùn)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這樣說著的時候,就實在是豪邁與凄涼參半的(引自《今生》)。然而,“咽喉”難扼哩!關(guān)鍵只在“解開心靈的秘密”,求到“一顆最圓滿的心。”(引同上)說到底,還是個“心靈”問題。中國學(xué)問,可謂為“心學(xué)”?!皵[脫”與“求得”是人之祈盼,而“擺脫”與“求得”,可期而難得,于是,人人都尷尬地處于無奈中。就常理說,這是士光縈懷久之的宿課;就存在狀況說,他“圓滿”地踐行了積思之所得。
士光以數(shù)十年的修習(xí),大力開發(fā)“心”力,這種“力”,表現(xiàn)為虛柔,無力之力乃為大力。而此種“力”,又是自“空”而來,復(fù)歸于“虛”——“心”的品質(zhì)與能量,取決于“虛”、“空”。士光說:“心若是空一點,心量也就會大一點”(引自《今生》)。而數(shù)十年來,他之所踐所養(yǎng)者,恰是這“心量”。士光不是純粹的釋家,也非老氏門徒、禪宗弟子。他以坐禪去體悟諸家虛凈之理,一路走來,從“鄉(xiāng)場”“歸”于禪堂。自《如是我聞》之后,《吾誰與歸》、《今生》,所錄述的,還是心程。他自云:“你活著,一生一世,跟隨在人們的身后尋尋覓覓,拾掇起來自己的點點滴滴,到了后來,對于這個世界和生命,就最終也得為自己作出一個回答,替自己拿定一個主意。”(引自《今生》)
如今,他有了“主意”,作了“回答”,對此,我很難明白地予以詮述,這頗有禪家“一落唇吻,盡是死門”的意味?!暗啦豢傻馈保岸x必謬”。士光的“回答”與“主意”最終等于沒有“回答”、沒有“主意”——他鋪天蓋地、云來霧去的演述,處處都非主意、都非回答,——這正是“歸”乎靈山的果證——無“回答”、無“主意”才是“回答”、才是“主意”。
有先生批評士光以“如是我聞”為書名是自擬佛祖,這不確。紀(jì)文達(dá)(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就以“如是我聞”命章名?!叭缡俏衣劇?、“吾誰與歸”,士光都是在現(xiàn)身說事——“我”,吾也;“吾”,我也。他假一己的經(jīng)歷,演說自己心靈的修程。他沒有立題進(jìn)修,而是走著學(xué)、走著悟,“尋尋覓覓”。他孤獨地一路走來、一路體悟,成佛之路只在自身,何必“與誰歸”赴呢?士光的獨門功是他自己閉“門”“獨”創(chuàng)的。如果“與”人“歸”赴,便難免為外己者牽制,而失卻了默察獨往的自覺。“跟在人們的身后尋尋覓覓”,你尋覓到的,也只是非我的他識?!肮陋氄邚?qiáng)大”,那是因為他不欲“與誰歸”。如魯迅所云,我們的頭腦被中外古今的文化馬隊踐踏,只留下斑斑蹄痕。你讀書聽講,所尋覓的,不外是“與誰”同歸。所以,禪家有焚經(jīng)呵祖之言。沒有了“經(jīng)”,沒有了“祖”,你才是你。佛誕時作獅子吼曰“普天之下,唯我獨尊?!薄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無須愴然泣下,“獨尊”乃大!
士光1960年考入貴州大學(xué)中文系。當(dāng)然,讀古、今之書,是日修之課,他自愿不自愿地任“文化馬隊”踐踏。他秉賦聰敏,在此后的二十余年中,又下功夫去抹拭腦際的“蹄痕”。那是苦難歲月,他夢游般地登黔靈,禮佛么?不是;賞景么?不是。他只是“夢游”。在山上,他無意中看到一塊殘碑,碑文述記著住持的身世——住持也曾在鳳崗住錫!“把你引上黔靈來的,當(dāng)然又不是湖光山色,或者飛檐回廊……這牽引著你的,是連你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心跡”(何士光《黔靈留夢記》,載1992年《收獲》2期)。這似乎是他覺醒之始,或者說,也是“夢游”之始——自此后,他所“游”者,皆“夢”境。那碑,那碑文,那碑文所述者,奇異地契于觀碑者的行狀,于是,晃晃然,他似受靈光沐照,自此,一路走來,直到西紀(jì)二千一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華歷丙申三月十七日,彼我又相遇了——一個八十有一、一個七十有四。我品茶抽煙,他抽煙飲酒,在自幻的云霧中,似醉非醉、似夢非夢,斯時,煙騰霧繞,室如洞府,“何似在人間”。士光贈我新作三部,我奉士光仿古影刊手書《莊子論稿》一函。夜深了,“吾誰與歸”?月色下,我夢游般到了“花”下“溪”畔,并在此后旬日,述錄下了以上“夢”語。士光呢?月色下,一軀禪影,飄然而去,與月諧歸、隨風(fēng)逸行,彼我并未道別——禪境是無什么“顯”與“別”的。
(作者系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當(dāng)代著名書畫藝術(shù)理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