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
冰溝軼事
李明華
李明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詩學(xué)會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委員,1982年發(fā)表習(xí)作,發(fā)表和出版文學(xué)作品200余萬字。
一
我的故事應(yīng)該從我的家族說起。盡管我連我們祖上的墳地都守不住,已經(jīng)成了硅鐵廠最大的一個硅鐵爐,像我家解放前的油坊四時運轉(zhuǎn)不停,工廠里熱鬧得車水馬龍。據(jù)說這里的三個硅鐵爐一年的產(chǎn)值能買下一個冰溝,我不知道這個賬是咋算的。我不要什么產(chǎn)值,我就一個想法,只要不讓我的先人們時時刻刻處在水深火熱中,讓我每天磕一百零八個五體投地的長頭,讓我下地獄我也義無反顧??磥恚覀兗易宓臄÷湟殉啥ň?,這讓我勾起綿綿不絕的記憶和傷感。
我是冰溝成家最后一個族長的小老婆,也是最后一個小腳女人,我今年96歲了。吃掛面不要鹽有言在先,在我婆婆媽媽的胡言亂語還沒有正式開篇之前,我先敲鑼打鼓,要糾正一個約定俗成的原則性錯誤,小老婆也是老婆,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低人三分的妾,也不是時下讓老板們神魂顛倒的名不正言不順的小三和小秘。
我婆家的爺爺叫成稼茂,是冰溝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文舉人,我毫不夸張地說,他的半拉兒屁股能抵得住一般人的一張臉。我的公公叫成壯壯,是冰溝人力量和膽識的象征,他的身強體壯能抵得過一頭成年的牛。如果把冰溝的老少爺們劃分成智慧型和力量型,他們都不如我的婆婆。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是哪一年生的,但我無法忘記我的婆婆。我的婆婆跟我一樣,也是成家族長的小老婆,要我看,除了我這個天底下最愚笨最丑陋的女人,大凡小老婆都有過人之處。我的婆婆更是如此,她是個才貌雙全的女人。
她的漂亮我無法言說,我在冰溝活了一輩子,地主老財家的女人見過,頭人家的女人見過,國民黨的闊太太見過,現(xiàn)如今大老板、董事長們穿金戴銀的夫人更不用說,也沒見過那么漂亮端莊的女人。她的一雙眼睛像兩顆憂傷多情的紫葡萄,讓雨過天晴的青枝綠葉陪襯著,更顯凄美,讓那些涵性不足的男人們很容易產(chǎn)生是是非非的念想,往往腳底生熱頭腦發(fā)昏,做出一些心血來潮和不可思議的事情,留下一些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故事來。我的公公成壯壯有可能就是一個缺少涵養(yǎng)見了漂亮女人就兩眼發(fā)直的男人,拿今天的話說,至少在那個時代他的意志不堅強,生活作風(fēng)出了偏差,要不在他已經(jīng)步入壯年時,還是一個黃花姑娘的三婆婆肯定不會喜歡他,嫁到遠天遠地的冰溝。
她那一張月亮一樣的圓臉盤兒,似乎一輩子存放在清爽溫濕的地窖里,永遠新鮮年輕,幾乎一指頭能彈出水來。她的微笑宛如鄉(xiāng)間小路旁幽藍的馬蓮花,不論是曠日持久的旱天年,還是陰天蔽日的雨天年,就在山澗和地頭上十分內(nèi)斂卻無憂無慮地開放著。她的一頭黑發(fā)讓我想起質(zhì)地考究的黑色緞子,暢亮在溫暖平靜的陽光下。她的牙齒潔白得宛如兩排白花花的銀子,好像她的櫻桃小嘴里有無窮無盡的寶藏,人們都十分向往她時不時張開嘴巴說話,多么希望從她的嘴巴里掉出一顆又一顆寶石來,可她的語言比砂子里的金子還少。正因為她的話少,才很少發(fā)現(xiàn)她的出言不遜,才德高望重得有些兒不顯山露水。她的一雙小腳精美絕倫無與倫比,像受過嚴格訓(xùn)練的廚子用象牙蘿卜精心雕刻成的造型,走路的時候,宛如錐子牢牢扎在鞋底兒上從不亂方寸,哪怕家里的油缸倒了,房子著火了。她在我們冰溝勇敢無畏地開創(chuàng)了涂脂抹粉的先例,一身的媚骨,一身的浪肉,一點也不顯得賣弄風(fēng)情。是一種天生的麗質(zhì)。
遺憾的是在她臨死前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兒。我們幾個妯娌當(dāng)面喊她媽,喊得比親媽還親,事實上她對我們跟親媽一樣親。我的公公成壯壯在世時,把她親切地叫蓮兒,但我始終沒有弄清楚是“蓮兒”還是“戀兒”,我是個多么愚蠢的女人。我們當(dāng)面叫她媽,背后都叫她三婆婆。她死后,我十分后悔,后悔得像尋短見的女人一時糊涂吃了老鼠藥,后悔得像一匹九死一生的野狼被狡猾的獵人用鐵夾子夾住了腿,讓我羞愧得好幾次差點失去了活人的念頭,我弄清楚她的身世該多好呀。事實上后悔的不只是我一個人,一個兒媳婦連自己婆婆的身世都不清楚,那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我的男人叫成好德,是個十足的情種,要我說,他的名字應(yīng)該叫成好色才對。為什么起了成好德呢?因為成家到了他這一輩是“德”字輩。其實,我們成家的男人基本上都保持了祖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那就是都喜歡女人。要我客觀公正地說句老實話,不喜歡女人的男人,跟一只不喜歡白菜的兔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嫁給他時他就是冰溝成家受人尊敬的族長,那時他已經(jīng)娶了三房女人,還想娶。我是他的第四房女人。他是成家的第三代族長,跟他偉大的祖父和更加偉大的父親比,簡直就是驢糞蛋兒比麝香,貓頭鷹比鳳凰。
我出生在冰溝大峨博的一個富戶人家,不是那種大富大貴珍珠如土金鐵的富,也不是那種在大峨博引人注目留下廣泛民謠的富,最多就是不愁吃不愁穿吧。拿今天的話說,也就是個豐衣足食的土豪人家。要不冰溝解放那年,我的娘家肯定是地主成分,跟我的婆家遭遇同樣的命運。
我們那里有許多峨博,除了大峨博,還有小峨博、馬營峨博、馬場峨博、水峽峨博、埡豁峨博,峨博多得像春天的花朵,像山梁上的芨芨草,幾乎一個山頭就有一個峨博,一個村莊一個峨博。這就像我們那里女人的名字一樣,不是蘭兒、芳兒、草兒,就是玉兒、蓮兒、花兒,絕對不是皇上的女人叫娘娘和貴妃,也不是英雄的女人叫西施和貂蟬。為什么有這樣多的峨博呢,是我們那里的山神太多了,一個峨博就是一個山神。山神是占山為王的,是主宰我們命運的,無時不在護佑著同一個山系里的山民,像老母雞護佑著它屁股后面的一群雛雞。當(dāng)然山神也是有七大姑八大姨和裙帶關(guān)系的。
在眾多的峨博中,冰溝大峨博的山神是最靈驗的,只要你誠實地許了什么愿,也不管你供奉的是豬大腿還是雞脖子,就是一個雀兒頭一個螞蚱腿,一定會如愿以償?shù)摹.?dāng)然,你要吃天爺?shù)陌撅?,或者是天庭里獻給王母娘娘的仙桃,肯定是麻雀吃大豆,嘴里不來的事情,還怕山神瞎了你不明是非的眼,腫了你貪吃貪喝的嘴,最后讓你好吃難消化,閉了你的屁眼,把自己憋得束手無策。因為山神是有眼睛的,他早就看穿了你不是神,也不是仙,連圣人也不是。因此,在我很小的時候,也就是五六歲的時候吧,我從大人們的說話中得知,大峨博不叫大峨博,叫三岔溝峨博。為什么叫三岔溝峨博呢,因為那地方正好有三條溝分岔,以扇子的形狀延伸到雪山深處,它們分別是長滿了白樺、紅樺的拉拉木溝,長滿了青海云杉的馬蓮溝和長滿了灌木叢的香氣溝。因為它靈驗,甚至在幾個罕見的大旱之年,連種下去的麥種都風(fēng)化成灰白色的粉末,冰溝顆粒不收。
陰陽和道人的行當(dāng)那一年十分盛行和搶手,宛如雨后的林棵里有毒的蘑菇。盛大的道場活動蓄謀已久地在冰溝粉墨登場,一場接著一場,他們各自表演著最拿手的好戲,天空里到處飄蕩著形形色色的紙錢,把大地裝扮得陰陽難辨。他們像牛鬼蛇神一樣心照不宣地在同一個晚上鬼鬼祟祟出動了,他們帶著各自的法器,打著燈籠像一群鬼一樣轎子里抬著木刻的佛爺,吹吹打打在三岔溝峨博周圍連續(xù)折騰了三個晚上。鬼火一陣綠一陣紅,把那里照得變幻莫測,人影在那里群魔亂舞。在裊裊娜娜的桑煙把冰溝熏得頭重腳輕暈暈癲癲的時候,終于求來了讓人們不可思議的雨。按一般的情況,都是事出有因,大雨降臨之前天象多少會有一些變化的,比如天氣突然變涼,陰云密布,比如狂風(fēng)大作,松濤陣陣,可那一次連一點下雨的跡象都沒有,說下就下了。那雨下得鋪天蓋地,一下就是一天一夜,連最能觀天象和紅白喜事時辰的華陰陽也沒明白過來,就把冰溝下得地和天連在了一塊兒。華陰陽把自己的法器裝在一個黑布袋里,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人心所向呀!那雨下得丟了魂似的,驚慌失措,四處飛濺開來,頃刻之間,大地上到處是河流,到處是漂流的柴火和牛糞羊糞。久旱的水窖里都盛滿了足夠用兩年的水,冰溝的豐衣足食是可想而知的。
自此,我們這個地方香火越來越旺,前來燒香的有漢族、藏族、土族、蒙古族,好像這峨博是眾神之家,各拜各的神,各燒各的香。峨博周圍的石塊也越壘越多,一天天見長,一年年長高,從最初的幾塊石頭變成一個墳堆那么大,很快壘成了一面旱場那么大的一座山。五顏六色的綢子的、緞子的、棉布的、麻布的、褐子的被面,還有印滿了經(jīng)文的風(fēng)馬,掛滿了峨博,像一面面山大王的旗子,響成了山風(fēng),響成了雨和雪。石山像施足了一種神秘的化肥和添加劑,每年都在往高里長。石頭上落滿了山雀和鴿子的糞便,天長日久,風(fēng)化成白色的粉末,男人們用它治牛皮癬,一治一個準,女人們用它抹臉,皮膚白凈白凈,賽過了皇上的正宮娘娘。從此,峨博上的山雀屎和鴿子屎一夜間成了名貴的藥材,峨博的盛大像一座雄偉的建筑,陰陽和道人的市場前景在冰溝越來越看好。
我二十歲出頭時,人們把三岔溝峨博開始叫大峨博了,人們的眼神和言語中大都充滿了神秘和敬畏,像許多信仰佛教的人走進了廟宇,女人和娃兒到了大峨博都是繞道而行的,做官的和從商的,到了大峨博旁也是立馬滾鞍下馬,臉上的表情一片虔誠。聽說一個有理無理嘴里來啥罵啥,連公公和婆婆也惹不起的女人,把冰溝快要罵得鬼哭狼號路斷人稀時,她的無法節(jié)制的行為終于驚動了大峨博里的山神。有一天,她路過大峨博時擤了兩灌灌麻蛇一樣黏稠的鼻涕,隨心所欲向大峨博扔去,不料鼻涕像一條彈性十足的皮筋,硬是擤在自己的衣襟上。她一邊擦拭,一邊嘴里七七八八罵了幾句不干不凈的話。突然晴空里響了一聲炸雷般的響雷,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天空萬里無云,只聽得一股風(fēng)吹過。她嘴里隨意又吐出了一句不三不四的臟話,她的臉上不知讓誰不明不白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嘴巴,只聽得聲音,不見來人和巴掌。她有些生氣地抹了一把臉,她剛剛擤出去的鼻涕像一條鞭子牢牢地黏在她的臉上,很快就長成了一個鞭繩形狀的傷疤。她準備用更加惡毒的語言臭罵時,她的臉一陣麻一陣痛。不一會兒,嘴不明不白歪了,歪得差不多跟她的耳朵連在一塊兒了。
從此,她的四顆牙齒經(jīng)常裸露在外面,兩顆牙齒向上翹著,把上嘴唇翹出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兩顆牙齒向下翹著,把下嘴唇翹出了一個豁豁。她的嘴像長著獠齒的野豬一樣,人們都說峨博里的神顯靈了,那個女人一定轉(zhuǎn)世成了一頭骯臟的母豬,生下的孩子說不定就是豬崽。人言可畏,那女人慌了神兒,在峨博前連著七個晚上畢恭畢敬焚香燒紙,把家里下蛋的兩只母雞都換了香表,也不見她的嘴長端,反而越長越歪,歪得好像嘴不是長在臉上,而是長在自己的屁股上。她起早貪黑,日復(fù)一日,找遍了冰溝有名的和無名的郎中,把能打聽到的民間偏方用完了,把冰溝林棵里的草藥用遍了,也沒有治好她的病。她的嘴一天天見歪,她的人一天天見丑,最后兩只耳朵跟后腦勺連在一起,像一只母獸,別說罵人,在公開場合連話都不敢說了。因為她一張口,小孩子們立馬被嚇哭了,連冰溝的牲口見了她就滿臉疑惑,就老遠躲著她走開去。人們都說這是大峨博的山神對她的報應(yīng)。那種模模糊糊似有似無的神秘,讓我十分好奇,我壯著膽子去大峨博看了好幾回,身上像貓兒的尾巴癢著,也沒見過大峨博里供奉的山神是什么樣子的,是三頭六臂的,還是張牙舞爪的,也沒聽見有什么聲音,但人們供奉大峨博有更大的說法和來頭。
二
相傳很久以前,這里不是茂密的深不可測的林棵,就是一望無際的青草和花朵,沒有一個耕地種田的漢人,居住在這里的是跟我們完全不同的民族。他們比我們還早掌握了復(fù)雜的染色術(shù),穿著馬雞般華麗的衣服,是藏族、土族、蒙古族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但絕對不是回族。因為回族是戴白頂帽的,是要做禮拜的,他們戴的是狗皮帽子、兔子皮帽子、狐貍皮帽子,有身份的頭人戴的是高貴的水獺皮帽子。這種帽子十分油滑,是雨和雪的天敵,雪落上去立馬化了,水淋上去立馬滑了,不明真相的人以為神。因此頭人們的頭顱就比一般人的頭顱高貴了,也一定充滿了更多的智慧。
聽說他們以放牧為生,冬天也狩獵,他們的狩獵不是那種謀生的專業(yè)狩獵,是迫不得已的。那時候,我們冰溝的狼跟兔子和旱獺一樣多,每年春天和冬天的狼患像肆無忌憚的鼠患一樣習(xí)以為常,平凡得像每年的流感,像冬天的寒流,這使他們十分頭痛腦熱。夏半年他們拖兒帶女一山跋過一山,一水涉過一水,天上的云彩飄到哪里,他們的帳篷就支在哪里,他們跟著云朵搬家,尋著泉水做飯,靠著林棵燒火,望著星星住宿。他們一門心思繁殖成群的牛羊,像悉心養(yǎng)育著他們的兒女。接羔完了鉸羊毛,羊毛鉸完了打草,草打完了讓牛羊入圈,這些沒完沒了的活兒,像女人們的裹腳布,把他們弄得焦頭爛額。只有冬半年,紛紛揚揚的大雪封了牧場,牛羊圍欄時才有機會騰出手來,專心致志對付那些可惡的狼。他們的頭人是個叫巴音扎西的,聽說巴音扎西的頭發(fā)比女人的頭發(fā)還長,而且都辮成了細長的辮子。人們都說他的心眼兒多,多得像他頭上的辮子。
有一年冬天,巴音扎西頭人帶領(lǐng)他們氏族的青壯年男人,把一群狼圍趕在三岔溝。那時的三岔溝不是今天的不毛之地,除了茂密的一望無際的林棵,和林棵里隨處可見的動物,還有數(shù)不清的清泉和溪流。那些溪流剛出山時都沒有名字,像剛出生的娃兒沒有名字一樣。流著流著流到人們居住的地方,才有了一個個名字,但今天那些名字都被人們忘得干干凈凈了。
我得告訴大家,這些名字不是人們有意忘記的,是它們自取滅亡之后,才被人們慢慢遺忘的。不過從我家門口流過的那條小河我還記得清楚,叫拉拉木河,它的干涸不是突然干涸的,像一個人的死亡是慢慢走到盡頭的一樣,它的完全消失是最近幾年的事情。它的消失讓我傷心,把我很好的心情弄得一塌糊涂。那時拉拉木河道里是有水磨和油坊的,河道兩旁是茂密的白樺林,如今白樺林不見了,河道里長滿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蓮花和饅頭花。
巴音扎西頭人把狼圍困在林棵里的時候,正是太陽落山、人乏馬困的時候。那會兒,太陽把草原照得像剛從血水里浸泡出來的一個車輪子,輻射出萬道金光,人們的臉上一片光輝燦爛。之后,天刷地一下黑了。在一群狼一陣緊似一陣的嗥叫聲中,他們很快點亮了手里的松油火把,把林棵圍得水泄不通,人們看見林棵里綠森森的寒光像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頭人巴音扎西對這里的山勢地形了如指掌,就像他家的牛羊有多少只是母的、有多少只是公的。因為東面、西面、北面是萬丈懸崖,而唯一開闊的南面,他做了三步一哨五步一火的周密安排,把夜晚照得跟白晝一樣亮堂。誰都認為,在偉大而智慧的巴音扎西的坐陣指揮下,這群狼就是長上雄鷹的翅膀也難逃死亡的命運。所有的人都認為這群狼在巴音扎西牛毛一樣多的心眼里死定了,他們把腰里的刀子把出來掂了掂,做好了剝狼皮的準備。他們嗚哩哇啦高呼著,一群人把巴音扎西在空中奮力拋了三下,然后向空中潑灑了三碗酒。按照他們部族的習(xí)俗,這三下叫天時、地利、人和。他們熱烈瘋狂的拋舉,連天上的星星眉眼兒都活泛得像一朵朵花兒。
上百支松油火把在幽深的暗夜里發(fā)出了一團團光芒,像鞭炮一樣噼啪噼啪暴響著,把黑夜照成了白晝,連樹上掛著的松果都看得一清二楚。深淵似的林棵里,從狼眼發(fā)出的綠光清清楚楚,像無數(shù)只綠色的燈籠,人們甚至能聽見狼氣喘吁吁的呼吸聲和嘎吱嘎吱的磨牙聲。巴音扎西站在人群的最前頭,他扎緊腰帶,把一頭黑發(fā)重新盤了一下,拍著自己肌肉結(jié)實的胸脯說,我要這群狼怎樣吃進去的牛羊怎樣吐出來,讓它們的肚子貼在肋巴上。
他們氏族的青壯年男人個個舉起粗大的拇指,嘴里高喊著野獸一樣的聲音,向他投去了敬神一樣的目光。那一刻,巴音扎西成了眾星捧月的英雄。
就在這時候,一個穿紅掛綠的人匆匆忙忙趕來了,他是有名的巫師。巫師是先知先覺的,在重大事情上從來都是不請自來。巫師趕來時,所有的人像等來了清明前后的一場透雨。上百支松油火把的亮光里,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巫師戴著高聳的帽子,把臉畫得紅一道黑一道白一道,宛如傳說中降妖捉鬼的天神。他與眾不同地站在人群里,猶如一群家雞里的一只馬雞。巫師跨在一頭犄角碩大的白色公牛的背上,一見眾人,他的屁股立馬從牛背上滑了下來。他手里握著一把重要的東西,是巫鼓。他的身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器物,他敲打著節(jié)拍分明的巫鼓,敲打著悅耳的法器。他的有些響器是用手敲打出來的,有些響器是用頭搖出來的,有些是用腳敲打出來的,有些是用屁股扭出來的,還有些是用身上的響器相互敲打出來的。他的渾身上下都是美妙聲音的發(fā)源地,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音樂。他頭上的毛發(fā)和身上紛紛揚揚五顏六色的布條,是一根根琴弦。他堅實的步履像舞臺上出場的包公爺,他莊嚴地跳起了手舞足蹈的啞社火。他時而仰天大笑著,時而低頭沉吟著。他一邊跳一邊扔掉身上的東西,先扔掉的是高聳的神帽,然后扔掉的是黃色的繡了拱邊的神衣,再然后扔掉的是紅色的神裙,最后扔掉的是一雙牛皮的挖泥兒靴子。他每扔一件身上的東西,跟他一同來的小巫師就屁顛屁顛撿起來一件,然后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到把小巫師的肩膀搭成了一座山,只好把那雙臭烘烘的挖泥兒靴子搭在脖子里,宛如兩只馱水的木桶。這時候,巫師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褲衩后,人們親眼看著巫師筋疲力盡地倒在了地上,口里吐出一團白煙,就沒有了氣兒。但是從小巫師臉上淡漠的表情,看不出一點巫師斷了氣兒。
大巫師還沒有緩過氣兒,騎著一匹白馬趕來的活佛匆匆下得馬來,活佛是巴音扎西請來的。他在頭人巴音扎西粗壯的脖子里搭上了潔白的哈達,又在他的頭上神一樣抹了三下,嘴里不停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文,讓眾人把巴音扎西在空中拋了三下,這一切讓他的本來就聰明的頭腦更多了一些智慧。人們親眼看見活佛喝了神碗里的一口水,這水不叫水,叫凈水?;罘鹪谒念^顱上噴吐了三口水霧,他的額頭上發(fā)出了一些似有似無似紅似黃最后變得五顏六色的光芒,宛如早晨的霞光,秋天的漿果。人們不約而同地說,那一定是他的足智多謀和不同凡響。
這些儀式的舉行壯觀而神圣。
繁復(fù)的儀式讓野狼有些著急。先聲奪人的野狼以群體的力量,從黃昏就開始嗥叫不休,它們叫得井然有序,叫得像堅硬的鋼鐵敲打出來的尖銳聲響,把冰溝的天空和大山穿透了,發(fā)出一些古怪的聲音。深灰色的夜空里深沉的歌聲一曲接著一曲,像誰也沒有聽過的天籟,把冰溝的天和地叫得濕漉漉陰森森的,此后人們就只好把這聲音叫天歌。開始時,狼群嗥叫得底氣十足連續(xù)不斷,悠長而密集,到了后半夜,叫得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黎明時分,天上的星星變得稀疏起來,狼的嗥叫聲戛然而止,等天亮?xí)r巴音扎西的火槍手到來之前,就再也聽不到狼的嗥叫聲了,靜得連枯死的松枝落下來的聲音都清清楚楚。
巴音扎西異常興奮地說,一定是狗日的野狼精疲力盡叫不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它們的死期來臨了,大家都把眼睛給我睜大了,給它來個一窩端。巴音扎西爽朗的大笑比野狼的叫聲還要有穿透力,也更加激勵了人們的斗志和勇氣。然而,事情又是多么的奇怪,等荷槍實彈的火槍手步步為營向密林深處進發(fā)時,一個個把雙眼睜得牛眼一樣大,也沒有看見狼的一根兒毫毛。他們在巴音扎西不斷變化和十分有力的手勢中,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一直合圍到堆了峨博的地方,也不見一只狼。狼像春天的雪一樣融化了,像秋天的樹葉一樣讓風(fēng)吹走了。幽深的密林中,那些綠色的星星在黎明中也消失得干干凈凈。他們都把驚恐的目光游到地上,然后游到直插云霄的樹上,他們仰著天鵝一樣的脖子旋轉(zhuǎn)了很久,把脖子扭動得像牲口脖子里的轉(zhuǎn)軸兒,也沒有發(fā)現(xiàn)狼的一根毛。他們只撿到了一些狼糞。
巴音扎西像貓捉老鼠一樣圍著峨博走了一圈,他的臉上充滿了嚴肅認真,他臉上的表情漸漸地羞愧起來,也漸漸地失去了往日盛氣凌人的自信。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狼群銷聲匿跡的秘密,原來狼群是有計劃有步驟逃離的,那些從密集到時有時無的嗥叫聲,完全是迷惑他們的。至于狼群是如何逃離的,懸崖上狼爪子扒出的一道深槽再明白不過。最合理的答案是,它們在生死當(dāng)頭,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和家族,頭狼想出了一個最最聰明的辦法。頭狼先是垂頭喪氣,然后就自告奮勇地蹲在一塊高地上,它居高臨下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在身陷絕境時起死回生的呼喚,然后給大家搖了搖它灰色的大尾巴。頭狼第一次搖它灰色的大尾巴,誰也沒有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第三次搖,群狼也學(xué)著頭狼的樣子搖了搖它們同樣灰色的大尾巴,露出了茅塞頓開的神情,所有的狼就豁然開朗,就心領(lǐng)神會了,就有些興奮起來了。
你猜猜看,它們是怎樣逃離的?它們用自己的尾巴蹭著對方的尾巴,一蹭十,十蹭百,很快把自己的尾巴當(dāng)成了一條救命的繩索,后一只狼咬著前一只狼的尾巴,一張嘴咬著一條尾巴,咬成了一條長繩,從懸崖上吊下去了,而最強壯最有智慧的頭狼就是最后逃離的。這只是頭人巴音扎西合理的推斷,誰也沒有看見狼的所作所為。
巴音扎西瞪著牛一樣的眼睛,一點也不甘心狼是這樣逃身的,但從種種跡象表明,狼就是這樣逃身的。狼群把最聰明最自以為是的人類輕輕松松玩弄了一回,還有什么話要說呢!這不是我們?nèi)祟惖挠薇浚抢翘斆髁恕?/p>
巴音扎西擺了擺手,火槍手都把槍規(guī)規(guī)矩矩放下來,在這里輕手輕腳堆起了一堆石塊,以他們氏族的祭祀方式煨了桑,虔誠地祭奠這堆石塊。他們每個人在這里磕了一百個五體投地的長頭,把所有人的額頭都磕得鮮血淋淋,后來這片土地就從原來的黃色變成了黑色。從此,這地方每逢初一和十五冒起了一縷縷裊裊的桑煙,此后幾乎每天都有綿綿不斷的桑煙。這就是最初的峨博,后來壘成了一座山的氣勢。
那年冬天的雪宛如深秋豐厚的落葉毫無節(jié)制,大片大片漫天飛舞的雪下瘋了似的,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雪特別厚,特別白,白色的山林,白色的太陽,白色的月亮,白色的星星,在寒冷的天空里,日復(fù)一日,把冰溝封鎖得冰雪連天。那些體弱多病的兔子沒有熬過冬天,就慘死在雪地里,興奮的烏鴉們在雪地里載歌載舞,叫聲十分慘烈。
雪后天晴,人們關(guān)注的目光望著群狼消失的那個地方,一片模糊和神秘,尤其是早晨和傍晚總覺著什么東西幽靈一樣在游走,但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過游走的東西是什么樣子的,是人還是鬼,都說是狼的影子。
從此,巴音扎西的氏族從不傷害狼,把狼看得跟客人一樣高貴,在他們認為狼是人類的一部分,是不可戰(zhàn)勝的,像什么力量也遮不住太陽的光芒月亮的多情。狼就是主宰萬物的神靈,狼的靈魂在這里生了根,跟春夏秋冬四季一樣無處不在,那些老弱病殘的牛羊,那些吃草的兔子和旱獺,就是上蒼獎賞給狼的最美食物,他們與狼和諧共存。
巴音扎西的氏族給了狼生命,也換來了草原多少年的安寧。從此這里一派祥和,多災(zāi)多難的冰溝五谷豐登。
三
所以我像一只貓兒在我媽的肚子里出生的時候,冰溝的大峨博、小峨博這一帶經(jīng)常有狼和野狐出沒。野狐就是狡猾的狐貍,有白狐貍、紅狐貍、灰狐貍,最珍貴最漂亮的要數(shù)白狐貍。它的行蹤十分詭秘,有些人怕是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回。它的皮毛白得讓人動情,白得讓人明明白白心甘情愿上當(dāng)受騙,但我們這里的人不叫狐貍,叫野狐。有關(guān)狐貍的狡猾,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冰溝流傳著一首婦孺皆知的歌謠,歌謠說“野狐兒奸,野狐兒奸,野狐兒皮子讓人穿”。
“奸”在我們這里有兩個意思,一是聰明過人,二是狡猾可惡,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弄明白聰明和狡猾有什么區(qū)別。要我說,在所有的動物里頭最狡猾的不是狐貍,是長著兩條腿的能說會道的人。人的聰明和貪婪是無限的,人的手段高超無比,能干出絕頂聰明的好事,造福人類,也能干出絕頂愚蠢的壞事,遺臭萬年。
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父親和母親就給我生過一個壯實的哥哥和一個漂亮的姐姐。我的哥哥叫來虎兒,我的姐姐叫來順子,這兩個名字還是大峨博最有學(xué)問的李陰陽在他的一個毛邊紙本子上查了好久才定下的。兒子虎虎生威,女兒乖巧順從的意思,父親和母親的臉上樂開了花。不知是哥哥和姐姐的命太薄,還是李陰陽起的名字太硬,這兩個順暢響亮的名字,像春天向陽的雪經(jīng)不住太陽的光芒,像秋天金色的葉子經(jīng)不住風(fēng)的吹動,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哥哥兩歲半時,正是那年冰溝的莊稼拔頭草的季節(jié),人們都看見我的母親肩膀上經(jīng)??嬷粋€她親手編織的沙柳筐兒,編織筐兒的沙柳母親用香草熏過,所以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母親的沙柳筐兒走到哪里,哪里就香氣四溢,哪里就陽光燦爛。不僅如此,這種味兒一旦被蛇嗅到,就會繞道而行。因此,母親的沙柳筐兒有逢兇化吉的功效。
筐里裝的不是草,不是茶飯,是我的哥哥。哥哥的脖子里系著一個牛眼大的銅鈴,銅鈴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哥哥的存在和活蹦亂跳,也是引狼入室斷送哥哥性命的根源。母親提著哥哥上路時發(fā)出一聲聲脆響,讓許多牛犢和羊羔好奇地把頭抬了起來,張望上一會兒。不光是母親,我們那兒帶娃的女人都有一個沙柳筐兒,只是沒有母親這樣別出心裁的香氣。
有一天,母親把沙柳筐兒放在地頭上,拔完了一趟草回頭看時,筐不見,人也不見了,母親瘋了似的跑到地頭上。哥哥是被狼叼走的,幾個看見的人說是一只獨眼狼。那天她聽見了哥哥的一聲叫喊,這樣的叫聲是她十分熟悉的,也就沒有在意,如果她順著叫喊聲抬一下頭,一定會看見那只獨眼狼,憑她倔強的性格,她一定會把哥哥從狼嘴里要回來的,從狼嘴里要不回來,她也會從狼肚子里要回來。本來母親在哥哥的脖子里掛了一個銅鈴鐺,可那天母親給哥哥穿肚兜兒時,偏偏就忘記掛了,所以母親在地里勾著頭拔草時,沒有留下一點關(guān)于哥哥的音訊。
哥哥被狼叼走后杳無音信,母親十分悲傷,她的原本就不太好看的頭發(fā),一夜間就像降了一層濃稠的秋霜,老得像風(fēng)干了的羊皮,丑得像一團亂麻。母親天天站在大峨博旁張望著不遠處的林棵,她的目光被早晨和傍晚的山嵐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從她的背影里已經(jīng)分不清她是個男人還是女人,是個年輕人還是老年人。她就那樣無望地張望了三個多月,沒看見獨眼狼的蹤影,也沒看見哥哥,就是哥哥身上穿的衣裳也沒有看見一星半點的布片。母親每每吃飯之前在哥哥的小木碗里盛上飯,放上筷子,再在木碗旁邊放上一個布條,自言自語道,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狼,我的狗兒呀,是不是連衣裳都吃了呢!她的身影在落日的山梁上,在黎明前的星光里,消瘦得宛如一株孤零零的沙柳,在凄風(fēng)寒雨里瑟瑟發(fā)抖。她盼望哥哥的雙眼已經(jīng)成了古塔上生了銹的風(fēng)鈴,額頭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像納了麻線的毛底兒布鞋。
但是,生命不息,沖鋒不止。父親和母親繁衍生命的愿望,像林棵里的野火一樣在深冬的夜里無休無止地燃燒著,把我們冰溝的雪都融化得暖洋洋的。他們發(fā)瘋似的生了我的姐姐,姐姐長到一歲半時,被一只野狐咬掉了鼻子和兩只耳朵。野狐本來是要偷吃我家那只大公雞的,大公雞已經(jīng)讓母親喂養(yǎng)了兩年半,氣度非凡,大公雞伸直了脖子斗志昂揚,但我知道即使一只偉大的成了精的公雞,也一定斗不過狡猾的狐貍,像羊斗不過狼一樣。它的羽毛晚霞一樣燃燒著它高昂的意志,花朵一樣開放著它的美麗。大公雞胸脯上肥厚的肉三天前讓野狐在林棵里就窺視得垂涎三尺,大公雞嘹亮的叫鳴聲讓野狐從前半夜等到后半夜,守候了兩個晚上都沒有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它要吃肉的胃和早就磨好的牙齒嘎吱嘎吱響,像一個人在夜間磨牙,它的口水掉得三尺長,像樺木梢子里煮了十天半月溢出的青稞美酒,第三天黃昏野狐順著墻根賊一樣溜進了我家。但它的運氣太好了,它頭一個遇上的不是我家的大公雞,也不是下蛋的幾只老母雞,是我的姐姐,姐姐的運氣太差了。那會兒,我的母親正在忘情地做飯,她清爽的背影里散發(fā)著一股又一股五谷迷人的香氣,還有風(fēng)干的石蔥花兒的香氣和香草的香氣。這頓飯她做得十分用功,因為父親昨天剛榨來了紅麻油。她身上淡淡的汗腺味兒和豬胰子味兒的一排香氣,宛如五月的玫瑰花盡情開放,早就讓狡猾的野狐搞清楚了家里沒有身強體壯的男人,母親離姐姐也有一段距離,正好有可乘之機。
野狐在我家的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就大放寬心地走了進來。它在我家的門道里翹起了粗長的毛茸茸的尾巴,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它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性情展示它皮毛的美麗和尾巴的漂亮,而是掩住了它見不得人的尖嘴巴。姐姐發(fā)現(xiàn)它時發(fā)現(xiàn)的也是一只雞毛撣子一樣的尾巴,沒有一點兒警惕心。如果姐姐第一眼發(fā)現(xiàn)的是野狐的臉,她一定會發(fā)出尖叫的,尖叫聲也一定會引來母親的。
姐姐在門巷里爬玩,她手里攥著我母親給她的一枚野核桃。野狐用尖尖的鼻子嗅了嗅,就嗅出了迷死狐貍的香味兒,它的口水嘩嘩嘩嘩流著,在輝煌的落日中放射著多彩的光芒。姐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鮮活的奶香味兒,宛如一顆貨真價實的牛奶糖,把它香得打了一個冗長的呵欠,它怕母親聽見,趕緊放了一個跟呵欠十分相似的響屁,做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達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野狐的屁是有毒的,聽說在生死關(guān)頭,它鼓足了氣兒放出的一個響屁,能把吃它的草原金雕都熏暈了,然后乘機逃跑。一歲半的姐姐哪里經(jīng)得住這么響這么臭的屁,一下就昏迷了。它往四下里賊一樣游了一圈,獰笑著不可告人的眉眼,把嘴都扯歪了,姐姐成了野狐口中的肉。聽到哭喊聲的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時,姐姐的臉上已經(jīng)少了鼻子和兩只耳朵,她的沒有鼻子的臉上和缺了兩只耳朵的地方都是血水和膿水,姐姐幾天后面目全非。
母親看見的是一只嘴巴尖尖的紅狐,它抬頭大咧咧地望了一眼母親,見母親手里沒有什么威脅它的東西,它把姐姐的還沒有來及享用的半塊耳朵,咀嚼得發(fā)出一聲聲貪婪的脆響,像豬崽兒啃吃紅蘿卜,然后興奮地咽下去,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悶響。它仰了一下脖子,把姐姐的半塊耳朵咽到肚子里,血紅的舌頭舔完了黑色的上嘴唇兒,又不慌不忙舔著黑色的下嘴唇兒,有些兒不甘心地走了。它粗長的尾巴在地上憤怒地掃了一下,掃起一團灰塵,然后大模大樣走了。母親轉(zhuǎn)過身來撲在姐姐身上,她抓了一把堿土,撒在姐姐血肉模糊的臉上,她撒呀撒呀,姐姐臉上的血像生了根的泉水流淌不止。
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母親提起野狐的囂張氣焰時,氣得把自己打了一個嘴巴,發(fā)出生硬的脆響。母親的出招簡直是后娘打娃娃,她把自己的半張臉打腫了,嘴里說著一些胡言亂語,然后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一撮一撮拔下來向空中拋去,一邊拋,一邊說,飛吧,飛吧,我可憐的孩子。父親攔也攔不住,一下把母親攬在懷里。其實,母親的頭發(fā)一根也沒有飛起來。她的神情像一個裝聾賣傻的巫婆,那一刻,母親一定是瘋了,父親怎么也阻止不了她失去理智的行為,只好讓母親去瘋。母親的行蹤游走在山路上,游走在我們冰溝的密林里,游走在我們的不安中。山梁上,到處回蕩著母親“狗兒——回家來——狗兒——回家來——”的聲音。父親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他一年能抽掉一口袋旱煙,他的臉時常是陰云密布。
哥哥和姐姐沒有給父親和母親帶來虎虎生威和順順暢暢,他們帶走了父親和母親的笑容,也帶走了我家的歡樂,卻帶來了父親和母親頭上的白發(fā)和無盡的嘆息。一群在我家居住了多年的鴿子也義無反顧地離去了,母親站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半天,她經(jīng)常嘆息道,是我們做錯了什么嗎!
父親說,沒有,是命。我找人算過卦了,我們的命里是有兒女的。父親的話點燃了母親的希望。
父親和母親請了許多郎中用了許多名貴的草藥,我們家的鑄鐵火盆里熊熊燃燒的牛糞火生生不息。我們家的院子、屋子、羊圈和天空里,到處彌漫著濃稠的中草藥味兒,苦的、甜的、酸的、澀的、腥的味兒把院子里的麻雀都熏得頭重腳輕,連牲口身上多年生的載歌載舞的虱子和跳蚤都死得琳瑯滿目。父親的臉陰云密布,母親的眼淚把臉泡得腫脹,為了求得治療姐姐的草藥,差點在懸崖上丟了性命,但姐姐最終沒有存活下來。姐姐死在冬至過后的第三天,冰溝的雪地上踏出了許多野獸等待了許久的腳印,烏鴉從三天前就聚集到了我家周圍的楊樹上,叫聲慘烈悲涼,它們亂哄哄的叫嚷像閻羅殿的大鬼小鬼,由于分贓不公打打鬧鬧,讓她的靈魂不得安寧。
父親抹了一把母親臉上的淚水說,你要堅強起來,怕是不中了。母親從父親手里抱過姐姐,姐姐已經(jīng)咽氣了,她的樣子像一個怪獸,她的尸體已經(jīng)散發(fā)出一些難聞的異味。這異味清清楚楚告訴母親,姐姐的靈魂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母親像一坨牛屎一樣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封凍的土地像鐵一樣堅硬,無法動一锨土,就是我家那把沉重的镢頭也不能撼動一塊土。父親望著冰天雪地,陰郁的表情宛如陰郁的天空,磨刀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父親手里的刀子放射出一束束奪目的光芒,他削了削自己的頭發(fā),鋒利得已經(jīng)不能再鋒利了,他還在磨。
母親守候在姐姐的尸體旁邊等待著父親的到來,他的嘴唇瑟瑟發(fā)抖,她的身影宛如一只風(fēng)干的蝴蝶。父親的后腰里別著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他的腳步充滿了山一樣的自信,他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曠世的深仇大恨。他從林棵里背來一大捆干柴時,太陽的影子就落在了那一捆干柴上。他和母親用最遲笨的辦法把大地烤得冒出了許多熱氣,把十幾米外的雪都融化了,升起一團白汽,姐姐的靈魂在濕冷的空氣里游蕩。父親悶頭悶?zāi)X一下一下刨著沉重的镢頭,深冬里發(fā)出一聲比一聲有力的悶雷,把林棵里的松鼠們嚇得躥來躥去,把兔子們嚇得豎起了兩只耳朵。
那個冬天陰冷而潮濕,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條蘸了鹽水的牛皮鞭子,冷酷無情地抽打在空氣里,抽打在樺樹的枝頭上,鴿哨一樣銳利的聲響沒有傳出多遠,就以最快的速度又在空中凝固了。深夜里,凜冽的西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宛如大鬼小鬼爭先恐后敲門。父親和母親一聲不吭深埋了姐姐已經(jīng)骨瘦如柴的尸體。父親十分仇恨狼和野狐,他一門心思地干起了鐵匠活兒。
母親說,沒見過你干鐵匠活呀?
父親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母親說,你要干什么?
父親說,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母親很快成了父親忠誠得力的幫兇,她甚至比父親起得還要早。我家的院子里多了一座燒鐵的爐子,一個羊皮胎風(fēng)箱,一個打鐵的砧子,丁當(dāng)丁當(dāng)?shù)穆曇繇憦卦葡?,宛如臘八節(jié)前的冰溝人在河面上鑿冰。父親打鐵打出了一身健美無比的腱子肉,母親把一個羊皮胎風(fēng)箱鼓得已經(jīng)破爛不堪。門道里、墻壁上掛滿了狩獵的鐵夾子,父親走路如風(fēng),面色如鐵殺狐如麻,他在我家的南墻上釘了許多面目可憎的榆木楔子,掛在墻上的野獸尸體像風(fēng)干的果實,把我們家裝扮得像一個舉世無雙的獵戶之家。但狡猾的獨眼狼和害死姐姐的野狐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父親的視線之中,父親復(fù)仇的心情沉重得宛如泰山。
幾年后,父親成了冰溝著名的獵人。他改變了復(fù)仇的策略,養(yǎng)了一群更加漂亮的公雞,一日三餐耐心地喂養(yǎng)著,像喂養(yǎng)著他的兒女。公雞的肥壯氣宇軒昂,公雞火紅的羽毛打老遠就能看出是一只優(yōu)秀的公雞。那一群斗志昂揚的公雞叫鳴的聲音響徹冰溝,誘惑著饞嘴的野狐。多么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經(jīng)驗豐富的父親,野狐們一個個上當(dāng)受騙,慘死在父親的魔爪下。
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當(dāng)大峨博的人已經(jīng)毫無懷疑地認為父親是冰溝最高明的獵手時,父親最終殺死了那只紅色的野狐,扒了它的皮,扒了它的心,扒了它的肝,敲碎了它的牙齒。他心狠手辣得像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屠戶,他成了大峨博最出色的獵手。狼和野狐們在幾公里之外聞到父親的氣味,就不敢前進,就逃之夭夭。因此,我的出生就顯得有些金貴和安全。
四
我出生在民國初年,想起來是多么的遙遠。我父親說是民國二年,我母親說是民國三年,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民國二年生的,還是民國三年生的,他們可能一個記的是農(nóng)歷,一個記的是公歷。不過不要緊,但我更相信我父親的記憶,因為父親是讀過兩年私塾的,能記簡單的賬目,不識字的母親記錯了情有可原,他不應(yīng)該記錯。
因此,我得坦誠地告訴人們,我沒有確切的生年。我的生年由我說了算,我想我父親時,我就說我是民國二年生的,我想我母親時,我就說我是民國三年生的,我誰也不想時,就說是牛年生的。牛馬年好種田,我就喜歡耕地的牛。我是個糊里糊涂搖擺不定的兩面派,要在過去我可能是個讓人唾罵的不折不扣的漢奸,這讓我的兒孫們都說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謊遛兒。我的重孫們十分羨慕地說,祖奶奶,你要生在我們獨生子女的時代,你就發(fā)了,發(fā)得大紅大紫了。我說,為什么呢?他們說,你想想看,一年過兩次生日多好,要收好多好多生日禮物和壓歲錢,要我一年有兩個生日,高興得要飛起來。是呀,那該多好。我是裹了腳又放了腳的,在那個時候我是十足的大腳,現(xiàn)在我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腳女人。我是冰溝跨世紀的見證人。
我出生在冬天的一個早晨,那時冰溝的第二場雪已經(jīng)降臨,一切都白得清清白白,白得一片空白和遼遠。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家的運氣旺極了,那年正月十五,我家屋后響著喜鵲稠密的叫聲,母親急忙跑出去一看,高高的白楊樹上已經(jīng)架起了一個讓全家人驚喜的喜鵲窩。兩只花喜鵲整天加加加叫個不停,它們親密的結(jié)合已經(jīng)繁育出了兩只可愛的小喜鵲。雖然還不能獨自飛行,但已經(jīng)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它們的叫聲充滿了起飛的欲望。父親的眉宇間經(jīng)常是一派祥和的氣象,懷了我的母親反而身輕如蛾,經(jīng)常去林棵里背柴,去泉眼里挑水,她勤快的腳步宛如春天的風(fēng)。因此,我特別喜歡山雀,也更喜歡雪,這種喜歡可能從母親的肚子里就根深蒂固了。別人遇上雪天,像小偷偷了他們家面柜里的面和做飯的鍋,整天吊著一張茄子臉,我遇上雪天,高興得手舞足蹈,就像老鼠愛大米,就像豬八戒娶媳婦兒。
我初來人間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不是母親哭爹喊娘的疼痛聲,是兩只山雞在我家門巷里親切的叫聲,親切得像丁丁冬冬的山泉,親切得像剛下完蛋的母雞向喂養(yǎng)它的主婦邀功請賞。由于哥哥和姐姐都沒有存活,父親和母親為我的出生做了精心的準備。在母親哼哼唧唧將要臨產(chǎn)時,父親一點也不馬虎。
我出生的那天夜里,炕頭上一直亮著紅麻油燈盞,父親聽著油燈的細響,像貓兒聽見了老鼠的動靜,他在母親動胎時立馬從炕上爬起來,叫來了大峨博最有名的接生婆,兩手空空勤快地去了林棵。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深更半夜在林棵里踩了三次點,他知道夜里山雞睡在什么地方,他能用手摸出山雞是公的還是母的,是當(dāng)年生的,還是兩年、三年生的,所以對付山雞不是馬馬虎虎,他基本上是守株待兔十拿九穩(wěn)。
天亮?xí)r,父親就擰著兩只又肥又大的公山雞回來,他要催母親下奶,越快越好,越多越好。母親喝了他熬的山雞湯,兩個白凈的乳房像白面饅頭一樣大,甘甜清香的奶水嘩啦啦淌。我小狗一樣的嘴巴還沒有使上勁,就把我嗆得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噴了母親一懷的奶水。我貓一樣的叫喊把母親嚇得趕緊從我嘴里奪走了紅棗般的乳頭,我的手像蜘蛛一樣紛亂地抓著。所以我怕母親的乳房,又舍不得母親的乳房。當(dāng)然,這些都是聽我母親說的,如果我能知道我還在母親肚子里的事情,我肯定不是人,是神仙。那么,冰溝的一切災(zāi)難就不需要陰陽和道人,我就化險為夷了。
母親的月子像大戶人家的太太坐得有滋有味,這全靠了我勤快和能耐的父親。她吃山雞肉喝山雞湯的過程,也是我吃山雞肉喝山雞湯的過程。所以我得感謝冰溝的林棵和林棵里的山雞。母親生下我之后,我知道她不會偃旗息鼓,父親也不會善罷甘休,還在發(fā)瘋地給我想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這不是我的瞎猜,因為在我七八歲時,經(jīng)常在深夜里聽見父親山風(fēng)一樣的喘息聲和母親牙痛一樣的呻吟。母親的叫聲急得火燒眉毛,把我香甜的夢驚醒,父親的喘息像犁地的牛,把我嚇得捂住了耳朵。但是,母親細水長流的精血,讓我貪得無厭的嘴巴從她的乳房里吸干了,父親的一身腱子肉日漸松軟。他們再也沒有生下他們想要的生命,我成了他們唯一的親人和掌上明珠。所以我感謝冰溝的林棵,也得感謝我的母親。我的童年幾乎是在養(yǎng)尊處優(yōu)中度過的。
冰溝在湟水北邊的大山深處,深得兩三天走不到頭。我的經(jīng)驗經(jīng)常十分準確地告訴我,大凡好地方多半兒都在人煙稀少的大山深處,這跟深山里藏古寺和林棵里住猛獸是一個理兒。不是有句話說深山里出鳳凰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可我把話說在前頭,我不是鳳凰,我最多就是一只語不驚人貌不出眾的鳥兒,在冰溝自由自在生長著。我是大山的女兒,我能學(xué)十多種鳥兒的叫聲,比時下電視里的口技表演差不了多少。許多人驚詫于表演者的技能,是因為遠離大自然太久的緣故,是因為朝三暮四學(xué)了別人,卻忘了自己的特長的緣故。
我還沒有嫁到冰溝的時候,冰溝成家的名聲方圓幾十里就流傳得比駱駝脖子里的鈴鐺兒還響,比軍營里起床上操的號聲還脆,比夏天的雷聲還遠。冰溝成家的日子像磨輪兒上的水一樣歡暢,比酥油里插刀子還順當(dāng),不是我道聽途說,也不是我瞞天過海。實話實說,我們冰溝成家的祖上曾經(jīng)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T望族,是那種多多少少有一些來頭和傳說的家族。成家祖上的三代人包括我的男人成好德都是冰溝成家說一不二的族長,我的爺爺成稼茂更了不起,提起他誰要不舉大拇指,一定是跟我們老成家有冤有仇,或者深深淺淺有些過節(jié),他從道光六年就是冰溝成家德高望重的族長。子承父業(yè),一當(dāng)就是三代呀,像豬的后代會哼哼,狗的后代會狂叫,老鼠的后代能打洞,鳥的后代會飛翔,魚的后代會游水,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因此,老成家的故事就是冰溝的故事,老成家的歷史就是冰溝的歷史。
不是我瞎說,許多年之前,冰溝實實在在的人杰地靈,靈秀得就像畫兒里畫的,鏡兒里照的,睡夢里夢見的。該長花花草草的地方是紅紅綠綠,茁茁壯壯,五彩繽紛,該長莊稼的地方不是麥子就是豆兒,該長林棵的地方絕對不是蕎麥和洋芋。水也流得歡暢歡暢的,像那些好動的娃兒,人們的心情不是逢年,就是過節(jié)。冰溝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田地和不知深淺的林棵,那密不透風(fēng)的林棵遮天蔽日,走上十天半月也走不透,讓人走得不知深淺心里發(fā)慌。
那是我已經(jīng)嫁到了成家。有一次一大早,我跟著我的三婆婆帶足了一天的干糧去挖當(dāng)歸和黃芪,說是家里要煮山雞下藥喝湯。我跟三婆婆背足了干糧和水,信心十足走了多半天,把太陽從東邊走到了西邊,把東風(fēng)走成了西風(fēng),走得把鳥兒都叫累了嘴,生氣得見了我們沒有一點兒聲音。走著走著,我跟三婆婆就不敢往里走了,盡管我們在走過的路途上做了記號,還是怕迷了路兒。我們看見漂亮的馬雞展開它們美麗的翅膀,高傲地在我們面前大搖大擺走過去,好像跟我們很久以前就是你不吃我不喝的朋友,看見松鼠在樹枝上精靈般穿行,發(fā)出嘰嘰嘰狡猾的叫聲,那聲音多半是聲東擊西,你聽著在你的頭頂上叫,等抬頭一望,它已經(jīng)爬在另一棵樹上。它們的聲音清清楚楚告訴我們,讓我們跟它們交朋友。
我問三婆婆,媽,離當(dāng)歸和黃芪的地方還有多遠?
她搖了搖頭,一臉迷茫地說,走著看吧,你問我,我問誰去,能不能挖到當(dāng)歸和黃芪要看運氣。
是呀,我們誰也不知道當(dāng)歸和黃芪在什么地方,像動物們不知道獵人躲在什么地方,收拾它們的鐵夾什么時候才能現(xiàn)身。我連當(dāng)歸和黃芪長啥樣都不清楚,完全是碰運氣,只好往回趕路。還好,我們的運氣不錯,挖了一根當(dāng)歸。三婆婆終于松了一口氣說,還是個三年生的。說時,她臉上的紅暈像掛著露珠兒的花檎,她把那根當(dāng)歸放在鼻口上嗅了嗅,好像她的鼻子是訓(xùn)練有素的狗鼻子,嗅一嗅就能嗅出是當(dāng)歸還是黃芪,是一年生的還是兩年生的,是精品還是次品。
由于冰溝甘青商道的暢通,山外有的東西我們冰溝一樣也不缺。我們這兒該下雨的時候下雨,該下雪的時候下雪,老天爺盡順著人們的心意兒來事,你要挑了場上的麥草揚場,剛要想著讓那些強壯男人們的大嗓門兒喊風(fēng),山豁口就給你吹來了不緊不松的一股兒涼風(fēng)。秋天的風(fēng)先動的是幾片楊樹葉子,后動的是一大片柳樹葉子,然后風(fēng)就頭重腳輕地一頭掉下來,在麥場上游蕩起來,把麥衣和土吹干凈了,把乏氣兒也吹得干干凈凈。你要曬麥子和豆兒,太陽像吃了蜜蜂屎,就一整天向你露著一張笑臉兒,一笑不是兩天就是三天,好像許多年前就跟我們是貼骨挨肉的親戚似的,把該曬的都曬干了,就等著女人們用篩子篩,用簸箕簸,剩下的是入倉,就看誰家的糧倉大了。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絕對不是清明種的是菜瓜種兒,谷雨長出的是歪脖子茄子和生了病的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