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大哥

朋友夏楠說，印度人是古老的宇宙人。

講一個我在印度遇見的最“印度”的段子：朋友下樓去要水，帶著空瓶子和一只保溫杯（在印度喝水只能喝瓶裝水），到柜臺跟酒店員工用英文說，我要一瓶這個，還有熱水。

那個員工面有難色地看著她。

啊……好的。

說完印度員工轉(zhuǎn)身走了，過了一會兒用托盤捧著一只瓶裝水進(jìn)來，躬身遞過來，您的水。

她接過來一摸，熱的！

不知這位瘦高的旁遮普小伙兒用什么神奇的方法加熱一瓶礦泉水，反正他辦到了。

一次過滿足兩個要求，嗯哼。

我記得看過一個關(guān)于昌迪加爾的視頻，里面拍到一個給人剃頭剃胡子的老人。

黑白片粗顆粒的畫面里，一段殘墻前掛著鏡子，旁邊是寬廣的林蔭道，沒有人。

今天我在突突車上探出身子時也真切地看到了那樣一個角落，只有0.5秒，滴答滴答，滴的一聲，紅磚墻，方塊鏡子，一把深棕色的木頭椅子，一個戴太陽帽，淺粉色襯衣，白色馬甲的中年人站在那。

就那么一瞬間，相隔幾年的兩個點就連接上了。

早上醒來，明白窗外的氣味是近似七歲回安徽老家時聞到的味道，一種屬于鄉(xiāng)下的味道，由泥土、糞便、家禽、枯葉和植被混合而成。大約五十米外，一個男人坐在天臺中淺色塑料扶椅上沉思，在他對面，是另一戶家的媳婦帶著孩子在陽臺上踱步。打開窗能聽見遠(yuǎn)處的汽車發(fā)動馬達(dá)，小販騎著單車吆喝著兜售蔬菜，尾音拉長，居然有些像中文。鳥叫聲都集中在兩百米外的大樹上面，開窗探頭，一樓廚房里，兩個雜役，一個謝頂一個戴紅色太陽帽。

因為進(jìn)食太多豆類，肚子整天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鼻子塞了一半，呼吸聲用力，嘴里發(fā)干，吞咽唾沫。周圍都是聲音，翻書聲，身體轉(zhuǎn)動時褲子的聲響，還有，墻壁真薄，隔壁房間搬進(jìn)新住客，嘰里呱啦的講話聽得一清二楚。每個人都有胃氣脹，打嗝聲也加進(jìn)來，遠(yuǎn)處的狗又開始叫，院子里有人在地上拖動煤氣罐，電臺音樂聽起來都差不多，有反復(fù)播放的錯覺。在這兒你躲不開音樂，它是印度人生活中最便宜的娛樂。

這里不賣酒，飯館里只有汽水，有酒吧，但沒人建議去一趟，你只有在音樂里一點點麻醉自己。

我記起白天在街道角落里看到的一對母子，兒子還小，在母親的紗麗中爬行，母親一臉冷漠地盯著遠(yuǎn)處，兩條法令紋鐮刀刻出一般。她的世界里好像沒有多少色彩。

在印度無所事事的人太多了，他們的生命有意義么？還是那意義就是為了等候下一次輪回，如果時候到了，你會變成自己見過最幸福的那個人。

有板球比賽，而且是很重要的比賽，巴基斯坦對陣印度，于是所有的印度人，不分員工還是客人，都擠去酒店隔壁房間看直播。他們發(fā)出我輩子聽過最激烈的哀怨和叫好，撕裂喉嚨的尖叫。我躲在房間里看電視，電視播放電影前有非常長的廣告，告訴你煙酒對人的害處，認(rèn)真得好笑，但結(jié)合在這里看到的實際情況，又感覺佩服——印度的自覺很有上世紀(jì)中國的印記，每個人都知道底線是什么，在哪里，自覺維護(hù)，自我監(jiān)督。

現(xiàn)在的中國不是沒有底線，是底線越來越低，標(biāo)準(zhǔn)越來越復(fù)雜，變成沒有標(biāo)準(zhǔn)。

晚飯前下樓散步，一個老頭拉著我聊天，問我從哪里來，做什么工作。他的英文口音太重，我聽不懂，情急之下他塞給我一張名片，指著自己的名字念給我聽。我問印度當(dāng)?shù)嘏笥寻嗨亲鍪裁吹?，他說雜貨店啦，他是想跟你做生意。

再往前走有一所小學(xué)，學(xué)生就快下課了。在那里，阿班指著馬路對面，那是我上中學(xué)的地方。我們往回走，我問起婚禮的事——就是聽說可以參加婚禮我才下決心跑到印度跨年的。阿班說有的，過兩天就是，結(jié)婚的是我的鄰居的兒子，我的鄰居是老師，就是剛才那所小學(xué)的老師。

她教什么？

什么？

她……是教什么科目的？

她什么都教。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什么都教。

兩點，小學(xué)放學(xué)，街上跑過一群穿深藍(lán)色校服的孩子，有個小錫克族包著白色頭巾，頭巾在額頭上方扎成一個小包。很多孩子都直接跑到鄰居家，說是來補(bǔ)習(xí)。阿班媽媽問我們要不要過去和孩子們打個招呼。孩子們特別激動，過來跟我握手，主動打招呼，要求拍照。

鄰居家新裝修過，深棕色瓷磚貼墻，檸檬黃的墻壁非常亮眼，新沙發(fā)，門口上方擺著一匹金馬奔騰，底座有四個中文字：“馬上發(fā)財”。

我們都笑了，她問我們這是什么意思。

啊……就是，很快，有很多錢。

我在回程的飛機(jī)上重看《少年派》，綠色鸚鵡、大象、猴子、山豬，都是平時在印度肉眼所見甚至可以接觸的動物，調(diào)過色的畫面飽和濕潤，是焚天的另一個夢。

片頭倒影，水中老虎出現(xiàn)，李安的名字也出現(xiàn)，真是恰到好處的心機(jī)。

飛機(jī)整體新凈，但我頭頂?shù)拈喿x燈不亮，找空乘要求解決，重啟，還是不亮。乘務(wù)員答應(yīng)回頭再試，我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不會再解決了。有人放屁，濃烈的咖喱味兒不知從什么地方一次次地騰起?？战阋荒樒v地遞過飲料和袋裝小餅干。

晚餐極難吃，發(fā)干的雞肉卷，古怪的番茄餡兒面包，燒豆餅，沒水分的面條，做成嘔吐物模樣的甜品，沒加奶和糖的紅茶……進(jìn)入一個新的文明，了解一個新的國家，就像進(jìn)入一段婚姻，好壞參半已算幸運了。想要了解，就得先學(xué)會妥協(xié)。

這頓飛機(jī)餐讓我真正開始想家了。想家是懷念熟悉的環(huán)境，注意，是熟悉而不是便利。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最后一次問空乘燈能修好嗎？

他攤手，修不好。

好吧，無用的誠實也很好。

臨近降落，我站起來加入到最后一次去洗手間的隊伍里。剛站定，飛機(jī)恰好傾斜到一個角度，太陽，對印度來說是夕陽，對中國來說是朝陽，正浮在云層之上。云層如玻璃般平滑，是橘紅色與灰色的兩層玻璃。窗邊的印度人也在看，然后，他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我。

這樣的對視在印度發(fā)生過多次，但這一次，發(fā)生在香港上空的這一次，最簡單，也最復(fù)雜。

（楊一山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