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敬慕愛戴的神

大年初二我去科技館閑逛。里面鬧哄哄都是小孩，一派喜樂景象。電話響。寶鵲，你嫂子把鎖換了，改天我把你的東西送到店里。厚厚的玻璃，我伸手觸摸寒冷日光。哥，你在丈母娘家吧？東西我去取，你不必為難。電話那端傳來一聲惶惑凄楚的嘆氣。我笑，哥，我玩呢，不說了。掛斷電話，憤怒的我從頭到腳都要崩潰。嫂子將我摒棄出門還不解恨，竟更換門鎖。我撥姚伯電話，讓他找一位開鎖匠兩個鐘頭后在建業(yè)花園1號樓等我。安排好，心里舒爽，跑上二樓玩時(shí)光穿梭機(jī)。

眼見時(shí)間不多，我下樓出門。媽媽！有小孩抱住我的腿。低頭，是粉白黛綠的小丫頭。乖，你認(rèn)錯人了。媽媽！小丫頭滿臉快樂的淺笑，再喊一句。我心里咯噔一聲，她莫不是大腦有問題？見我苦苦不認(rèn)，她眼圈一紅，媽媽，我再不淘氣了。你不要丟下我！

我只好報(bào)警。警察看過我身份證，問小丫頭我叫什么？寶鵲。她驕傲地回答。我的神呀！目瞪口呆的我懊惱地抱住頭。媽媽，餓。小丫頭說。我心里百轉(zhuǎn)千回，看來她不是憑空掉下的，竟知我的姓名住址，其中必有大緣故。

1號樓?？匆娨粋€男人拎工具箱坐在草地上。師傅，讓你久等了。我趕緊打招呼。他沒情沒緒瞥我一眼，勞駕看一眼身份證。我瞬間僵住。你不信我？現(xiàn)在這種世情，看一眼勝過說話，他堅(jiān)持。

看過身份證，他才跟我上樓。

我壓住胸中不快，問他能不能幫我搬東西下去？他說他的面包車就在樓下，可以幫我送家去。見他熱心腸，我的情緒才稍稍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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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睡了。聽見門口有汽車聲。開鎖匠搬東西進(jìn)來。你只賣水？他涼涼的眼左右打量。我噌地跳起來，大叔，你還想我賣什么？他詭異一笑，氣傷心，怒傷肝。有話咱慢慢說。我呼地抓起香木朝他沖過去，哎呀。猝不及防的他被我狠命一擊。我內(nèi)心的憤怒已滾沸。

去年冬天，媽媽午夜突發(fā)心梗去世。喪事剛辦完，嫂子就讓我搬進(jìn)清水掬去住。嫂子進(jìn)家五年，我一直想和她較量，無奈媽媽竭力勸阻。我喑啞聽嫂子喋喋不休，心里大叫：神呀，就讓我教訓(xùn)一下這個惡女人吧！

兇悍的嫂子被我發(fā)瘋追打。我認(rèn)定她就是導(dǎo)致媽媽心梗的魔鬼，非要出口惡氣。撲通，哥跪下。我全身顫抖，手中的香木重如千斤。

我住進(jìn)清水掬。清水掬賣的不是普通水。后院地窖內(nèi)排擺大小各異的瓷壇，分別盛著雨水、露水、井泉水、冬霜、臘雪。是配中藥用的。城里有自家釀酒釀醋的，也來買去用。別小看這些水，價(jià)格可是比肉要貴的。

清水掬的斜對面，是姚氏中醫(yī)鋪。古色古香的三層樓，老遠(yuǎn)就能聞見又香又苦的中藥材味道。媽是姚伯的初戀，自從爸在我十歲那年車禍離世，姚伯就扶持下崗在家的媽媽開了清水掬。姚伯善良訥言，臉上永遠(yuǎn)是一抹清明平靜。

我喜歡姚伯，希望媽可以與他相愛。每當(dāng)我說起，媽眼底總會浮現(xiàn)深澈的傷感。她耳語般告訴我，一個男人如有老婆，是不能再愛另外的女人的，這是天理。十歲的我不懂。但我聽媽的話，她是我敬慕愛戴的神。

生意一日日興旺。媽的雪膚花顏在清凈寂滅的晝與夜?jié)u老。直到我乍見她永閉雙眼，我才徹底明白愛是如何的辛苦。

姚伯跌跌撞撞跑來，在木床前一聲沉痛低呼：云錦。喉嚨已哽塞，渾身猛烈地震顫。我看他臉上突起痛楚的痙攣，知他熬忍憂煎的心已驟然崩塌。我心里喊：可憐的親愛的媽媽呀，不枉你清白愛他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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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辛酸的震顫透過我全身

暮春轉(zhuǎn)暖。

我從青龍峽取井泉水返回清水掬。幽靜后院，墻角花缽中的迎春花黃燦燦一片。媽媽，喜兒摟抱香木從屋里跳出來。我日日審問。她黑眼睛骨溜溜轉(zhuǎn)，狡黠回答：你就是我媽媽。你叫寶鵲，我叫寶喜。我在她屁股上一頓板子。媽媽呀，媽媽呀！她哭得如癡如癲，惹得姚伯聞聲上門。聽完來龍去脈，姚伯安之若素。喜兒是你媽派來的天使，收下吧！

見我遲疑。姚伯放下一封信，帶喜兒去玩。

里面是清水掬的房產(chǎn)證和張字箋。鵲兒，這院一直想當(dāng)做禮物送給你媽媽的，卻天不可憐。如今你脫離哥嫂，這是伯的微薄心意。我在，亦如媽媽在。

姚伯帶喜兒作了全面檢查，一切正常。我決定留下來路不明的喜兒。半夜去青龍峽取水，喜兒就反鎖家里。見我開門，她笑著嚷著撲來。我曾試圖讓她叫姐，哪怕小姨也成。她撅嘴，你就是媽媽！我不由來氣：怕你。媽媽就媽媽！姚筠靠著院門，喜洋洋地笑。哥哥。喜兒大叫著撲去。叫爸爸！姚筠板起臉糾正。你就是哥哥！喜兒不服氣。我不理他們，自顧自去地窖倒水。姚筠跟進(jìn)來，一言不發(fā)。

姚筠大我三歲，學(xué)醫(yī)，本碩博八年連讀，如今是市人民醫(yī)院的一塊金字招牌。我們相識十多年，他對我的情感持續(xù)火熱熾烈。但我心里他只是鄰家哥哥。筠哥，你知我脾氣，別浪費(fèi)時(shí)間了。鵲，我相信總有一天石頭能生火水能點(diǎn)燈，不急。他臉上露出傷心的微笑。我為此惶惑憂惱。

姚筠不知。不是在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配不上我，無論相貌才學(xué)與家世，該氣餒自卑的是我。但我對他只是友好，十多年來始終不曾心如鹿撞寢不安席。那是我對愛情的標(biāo)準(zhǔn)，如果一個男人能使我感覺瘋癲的快樂與痛楚，我才會愛上他。

喜兒不肯讀幼兒園。我舉起香木恐嚇，誰家小孩不上學(xué)？她振振有詞，我才五歲不能上一年級。姚筠勸：乖，爸天天接送好不好？你不是爸爸！她及時(shí)糾正。我拉扯她，一定要棍棒伺候。我會加減法，會拼讀拼寫，我七歲直接上一年級就好了！她尖著嗓子喊。

姚筠考她。她不但能背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能流暢寫出：母親，若你夢中看見一只很小的白船兒，不要驚訝它無端入夢。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著淚疊的，萬水千山，求它載著她的愛和悲哀歸去。喜兒放下鉛筆，仰臉凝視我說：媽媽，這是冰心奶奶的《紙船——寄母親》。你知道嗎？

一種辛酸的震顫透過我全身。

姚筠一把抱住喜兒，心疼不已。我輕輕撫摩喜兒光澤柔順的發(fā)，心里猝不及防地閃過一縷柔情。我笑著說，喜兒真厲害，就在家玩吧。媽媽萬歲！小丫頭振臂高呼。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我打開榆木箱想找一個玉墜給喜兒佩戴，突然發(fā)現(xiàn)箱底隔層存放的數(shù)十本日記不翼而飛。一激靈，家里進(jìn)賊了？細(xì)回憶，我在哥家親手裝的箱子，上鎖后讓開鎖匠抱下樓的。心底呼地一動，開鎖匠！趕緊檢查其他東西，還丟失一段香木。香木是姚伯早年送的，我和媽一人一段。姚伯說上好的香木比黃金還貴，擱在家中避邪添香。

監(jiān)守自盜的開鎖匠！我不由咬牙切齒。

在大街轉(zhuǎn)悠一禮拜，終于在一家夜總會門口瞧見他。尾隨而進(jìn)，等他進(jìn)包間三分鐘，我一腳踹開門氣咻咻闖進(jìn)去。

滿室的紅男綠女。小賊！我從挎包里掏出香木，大吼一聲撲去。啪！酒杯應(yīng)聲而碎。尖叫四起。是你。滿手玻璃渣的開鎖匠處變不驚，還沖我平靜地粲笑。憤怒狂飆一樣席卷我吞沒我。嫂子可以肆意欺壓我，那是因?yàn)楦绾椭蹲釉?，我怕殃及池魚。你個臭賊也敢欺負(fù)我，今天非打破你腦袋不可！

啪！堅(jiān)硬如鐵的香木敲在開鎖匠滿是碎玻璃的掌心，須臾，掌心開始淌血。保安！保安！有人跑到門口狂喊，出人命了！

一群保安拎著警棍跑進(jìn)來，驚慌失色地呵斥我：你瘋了，敢打徐總！徐總？我重復(fù)，然后仰天大笑。他偷我的東西你知不知道？保安急赤白臉，舉著警棍警告我：你別亂來，小心后果。我將手里的高跟鞋猛地?cái)S過去，奶奶的。一丘之貉！

你們都出去吧。開鎖匠穩(wěn)坐沙發(fā)里，和顏悅色地說。

相隔咫尺，他眼里閃耀執(zhí)拗和熱慕

房間空了。他的手掌仍在淌血，臉上一道道抓痕，印花襯衣扯破幾處口子。我赤著腳，與他半米之遙。

急傷脾，火傷膽。你且聽我嘮叨幾句再打也不遲。你的日記我閑來無事全部拜讀了，文采很好。他緩緩起身，臉變得堅(jiān)硬如鐵。低緩地說：仇恨除了傷害自己，了無意趣。東西我偷了，打也挨了，和解吧！

我眼閃熊熊兇焰。他驚駭萬狀，跌坐在沙發(fā)里。人都是懂得趨利避害的，你何苦和我過不去？好勇斗狠的丫頭，你真以為我怕了你？他驟然翻臉。我死死按住他的肩，小賊，我從不把自己看得煞有介事。我只是死心眼。

報(bào)警吧！開鎖匠無所謂地高舉雙手。我毫不猶豫地?fù)芡?10。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似水。喜兒穿著姚筠買的碧綠紗裙，在后院的葡萄藤下踩日光玩。姚筠在煮臘雪，泡剛收的金駿眉。一股沸水沖下，茶水立刻變成瑪瑙色。

相隔咫尺，他眼里閃耀執(zhí)拗和熱慕。甜潤的茶香，我開始心慌。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我忙拿過茶杯遮住臉。

我去青龍峽取水，租的貨車未出城就壞掉了。與師傅相識多年，他說車子要修理約定遲幾日再去。

午夜，回到清水掬后院門口，正準(zhǔn)備開門卻聽見里面有人說話。

爸爸，我什么時(shí)間才能回家？喜兒的聲音。乖，媽媽好不好？聲音十分熟悉。好！爺爺好！哥哥好！可是爸爸，我想你。喜兒帶點(diǎn)哭腔。爸爸不是說過了，過一段時(shí)間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所以才讓你來找自己的媽媽。乖，你把這兩張卡藏好，等過新年時(shí)交給媽媽好不好？

心念一閃，竟是開鎖匠的聲音。

為什么別的小朋友爸爸媽媽都在一起？你們是離婚了嗎？喜兒充滿好奇。院內(nèi)迸出呵呵的大笑。開鎖匠問喜兒我和他誰更好？小丫頭沉默一會，先說爸爸好，接著說媽媽更加好，就是愛打她的屁股。

蟬睡了。月色清涼，院內(nèi)寂靜無聲。

我靠在墻上，條分縷析地梳理父女倆的每一句對話。

喜兒說昨天姚媽帶她去看房子，說是準(zhǔn)備買給我和姚筠的婚房。她鸚鵡學(xué)舌：兒大三分客。主隨客便吧，免得討人嫌！這一次，開鎖匠沒有笑。

這件事喜兒倒是沒告訴過我。姚媽對我一直有敵意，我對她也是敬而遠(yuǎn)之。沒想到，她轉(zhuǎn)了念頭。

等候一會，我開鎖躡手躡腳進(jìn)院。臥室傳來喜兒喃喃的懇求，爸爸，陪我睡。片刻，有歌聲輕輕飄出，聲音飽含濃濃的慈愛，怎么樣都不像我認(rèn)識的那個小賊！

我席地而坐，等他。月光一寸寸挪，聽見開門聲。??！一聲輕呼。我仰起臉，肅靜無聲地望著走出來的開鎖匠。皓白月色中，他遲緩悲哀地沖我微笑。緩緩蹲下。

姓名？我冰冰發(fā)問。徐岡。職業(yè)？開鎖匠。我狠狠瞪視他。他攤開手掌，凝視兩條明顯的疤痕。

你是不是得了絕癥？你老婆呢？喜兒為什么會輕信我是她媽媽？你怎樣知道的我，憑什么把你的孩子丟給我？說得激動。我牢牢握住他手臂，一副死不罷休的兇悍。他的神情凄楚不堪。

寶鵲，我前年就開始注意到你?；ɑㄊ澜?，你這樣年紀(jì)的女孩甘心守店且守得心滿意足，很難尋。我女兒叫徐喜，需要一個彪悍喜樂的媽媽，她和你在一起成長我很放心。年初二我讓喜兒跟住你，聽見你打電話才冒充的開鎖匠。是我拿走的日記，至于那一段香木我想留作紀(jì)念。

他說的似真似假，疑團(tuán)莫釋。說到云端，我也絕不會再替你照顧她。我起身進(jìn)屋用薄毯裹住酣睡的喜兒，抱出來擱他懷里。他靜默矜寂地望著我，眼里閃過虛弱和無可奈何。我拉開大門，示意他走人。謝謝。他說完，摟抱喜兒緩緩走出去。

和暖晴朗的初秋

我全身骨肉突然間土崩瓦解

我開始接連不斷地失眠。

半夜在葡萄架下煮露水。一杯接一杯，喝得沒滋沒味。喜兒在睡夢中被開鎖匠抱走，整四十天。父親若不是走投無路不會費(fèi)盡心機(jī)將女兒送給陌生人，難不成他真得了絕癥？念及此，我的心一緊，古怪精靈的喜兒該怎么辦？

大半年光景，我和小丫頭已建立深厚的情感。不知不覺中，我已將她當(dāng)做親生骨肉，疼惜著教育著。日子里添了她，我甚至懶得和女友們上街狂購上網(wǎng)瞎聊。我主動學(xué)習(xí)煮飯炒菜，學(xué)習(xí)編制圍巾手套。她來了，我才明白原來做媽媽的內(nèi)心蘊(yùn)藏巨大能量。母愛，真的是情不自禁無窮無盡。我甚至閃過和姚筠結(jié)婚的念頭，只為他待喜兒的好。

可突然間，一切都消失不見。媽媽去世，我心里坍塌一半。喜兒一走，那殘缺的一半似被敲裂的玻璃杯，看似完整卻開始漏水漏光，漏憂傷。我決定去找她，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圖書館三樓。喜兒穿一件果綠的套頭衫，捧著一本漫畫書出神。我正欲過去，被人伸臂攔住。是開鎖匠。我和他對峙。

你向來膽大妄為。既然不要了，就不必再來添麻煩。他無情無意。我細(xì)打量他，比夏夜瘦了，眼睛深陷，嘴唇干裂。我不由一個寒噤，他確是病入膏肓。我只想看看她好不好，別無居心。你是不是快死了？如果西醫(yī)不行，讓姚伯開點(diǎn)中藥吃能多活幾天。我的話更難聽。他一臉的陰沉慍怒。媽媽。喜兒狂叫著從閱覽室沖到走廊。

我走時(shí)，喜兒哭得驚天動地。

第二天，有我的快遞。紙箱內(nèi)是我的數(shù)十本日記和一段香木，還有數(shù)十本日記，竟是開鎖匠的。

我一口氣讀完。和暖晴朗的初秋，我全身的骨肉突然間土崩瓦解。原來開鎖匠不是賊，他有自己的公司。前些年他富得不可開交，人隨著財(cái)富的增加變得浮躁狂傲，日夜沉浸在花天酒地中難以自拔。五年前，剛生下女兒的妻子和他吵架，他賭氣跑到外地游玩。等他氣消回家，妻子已吞下一瓶安眠藥自殺了。妻子的離去猶如霹靂，幼女的啼哭賽過利劍。他追悔莫及，自此跌進(jìn)萬劫不復(fù)的地獄。

五年來他痛不欲生，日甚一日。愧疚懊悔折磨得他日夜不寧，只覺時(shí)日漫長方向中斷，心里再無任何的希望。他計(jì)劃將喜兒托付合適的人，然后追隨妻子而去。處心積慮的他告訴漸大的喜兒媽媽就在城里，然后四處物色合適的人選。

2013年4月1日。在清水掬初見她。她忙著給顧客稱臘雪，沒注意我;

2013年7月1號。調(diào)查觀察她三個月。她本具早慧資質(zhì)，經(jīng)過家庭和社會的雙重折磨更顯潑辣老練。

2014年10月5號。她在媽媽的石碑前坐了一夜。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死了的心突然感覺到揪心的疼。

2014年底。賣完公司房產(chǎn)和汽車將錢存進(jìn)銀行卡。死亡的念頭在我心里存五年，生根了。即使對她怦然心動，也擋不住走向死亡的腳步。

2015年初二。她無處可去在科技館晃蕩。喜兒在我的教唆下順利被她帶回家，我趁喜兒睡覺去送東西。她突然發(fā)飆，我挨打了。

2015年夏天到了。我想把后事交代一下，她竟找到夜總會。從未見過這樣瘋狂的丫頭，和我仿佛有殺父之仇。她不知我暗中已看她千百遍，若不是迷戀上她不會將心愛的喜兒交付……

日記里飄下一張紙，我手腳冰涼地?fù)炱稹?/p>

寶鵲，你屢經(jīng)幻滅和熬忍，我經(jīng)過沉浮痛悔無助絕望的種種苦況，我們遇見。我對你的事知之已稔，你對我痛恨嫌憎。這都已不關(guān)情，快遞到時(shí)，我已將這瓶水一口不剩地喝下。喜兒在科技館，兩張銀行卡在她的書包里，密碼是你和她的生日。這次，別再將她送回來了，家早沒了，這段時(shí)間我們住酒店。寶鵲。我要拼命忍耐才能管住自己，不說，不寫那幾個字出來。

一對冤家的我和他成為福禍相依的我們

2015年的冬天到了。我買一輛面包車，隔三差五去青龍峽取露水，井泉水，冬霜。

徐岡沒死。他融化安眠藥的水被警覺的喜兒掉包，并及時(shí)跑到酒店大堂叫保安上去。等我魂飛魄散地趕到，他正抱著淚人般的喜兒啜泣。我什么都沒說，抱起喜兒沖出酒店。我告訴喜兒再不會將她趕走了。她幽咽地問，爸爸為什么要自殺？我安慰她，他不敢死的，再死一次我抽死他。傻丫頭破涕為笑，媽媽，一條命不能死兩次的。

我岔開話題，再不提及?？匆娺^一句話：不比別人優(yōu)秀就做好一件事，好到足以壓倒所有人，人生就算贏了。我深以為然，人生各不同，能飽食暖衣安康喜樂的活著，就該心存感激。

手凍得僵硬，跑去車廂取保溫杯。敞開的車內(nèi)，驀然看見徐岡。他煥然一新。臉色明朗，格紋襯衫配機(jī)車皮衣，全不見中年大叔的滄桑苦相。我心里涌動不可名狀的感情，怨恨惱怒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悲傷。

寶鵲。對不起。他下車來，鄭重其事三鞠躬。我恨煞了，猛地舉起玻璃瓶。瓶內(nèi)沁涼的霜花紛紛跌落，覆蓋我的眉眼。

被他死命抱進(jìn)懷里。我全身顫抖，沒出息地哭了。他的眼光和語氣軟化成深情的憐惜。難為你了寶鵲，對不起。我唏噓地啜泣，覺得從未有過的委屈。有人疼了才能無窮無盡的驕橫，請給我一次機(jī)會。他喃喃。我想推開他胖揍他咬死他?？梢幌氲剿牧闼ネ床挥?，我就心有戚戚動了慈悲。我心虛嘴強(qiáng)地說，我有人疼。那是以前，以后除了我誰都不行。他說完箍緊我。

這一夜，我們一起回到清水掬。

喜兒蜷在棉被里，甜甜入睡。我在紙上列出喜兒的各項(xiàng)開銷和我的各種精神損失費(fèi)，如數(shù)算訖，他才能帶走女兒。他認(rèn)真研究，搖頭嘆息：天價(jià)！見我瞪眼，他趕緊賠笑臉，人一生氣就會丟了夫妻福氣，不如我賣身為奴算了。狠狠擰他，誰跟誰夫妻福氣？他痛得吃不住，欲喊，我趕緊捂住他的嘴。賬就先欠著。試用幾天再商量是否留用為奴，去客廳睡沙發(fā)。我命令。

徐岡將屋里屋外打掃得一塵不染。姚伯站在中醫(yī)鋪的門口，看徐岡認(rèn)真奮力地清掃我們門口的街道。相隔一條冬陽燦爛的馬路，他沖我慈愛地笑。

我鼻子一酸。他內(nèi)心深處早將我許配給兒子。他認(rèn)定這樣能慰撫已去的心愛之人，將他們不能釋懷的情愛隔空延續(xù)。但愛與愛不同，我放著青年才俊不愛，偏被一個九死一生的中年大叔誘惑，這大概就是冤孽。

姚筠上門喝桂花酒。我在后院備好酒菜，他倆喝到掌燈。喜兒在桂花樹上懸掛明晃晃的燈籠，圍繞他倆跳舞。我過去斟茶。寶鵲，結(jié)婚要什么禮物？姚筠認(rèn)真地問。徐岡趕緊道謝，說喜兒多虧姚哥哥疼，該是我們送禮物表謝意的。我心里一松。姚筠如能釋懷，我便安心。

喜兒嚷嚷和醉醺醺的姚哥哥去作伴。我目送他倆上了出租，返回小院。被徐岡緊緊抱住。這一次，我沒有打罵他。我們相擁在掛花樹下。

要我做什么說什么你才肯束手就擒？徐岡柔情懇乞。心一軟，努力熬忍才沒掉淚。他前天給姚伯一筆錢，解釋因?yàn)閶屜矚g姚伯我們才不能白要清水掬。既然老人家的感情清清白白，兒女就該讓老人輕輕松松。寶鵲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的錢就是我們的錢。徐岡說得情真意切。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歷磨難與悲喜，一對冤家的我和他竟成為福禍相依財(cái)富共享的我們。既然他愿為我再生為我相愛為我還債，既然我心疼他思念他迷戀他。流言蜚語就充耳不聞，委身下嫁也在所不惜。

我盡情親吻徐岡溫暖的雙眼潮濕的臉頰，以此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