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

翻譯家，2016年7月28日逝世，享年76歲。

2016年7月28日的上海盛夏午后，一位偉大思想者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陸谷孫先生，這位以《英漢大詞典》《中華漢英大詞典》等詞典編纂著稱于世，以莎士比亞戲劇研究蜚聲學界，在學界同仁和學生心目中風趣幽默，孤獨而又倔強地活著的復旦大學杰出教授，踱步走過76載寒暑春秋，以一種令人傷感的方式向這個世界揮手告別。

陸谷孫，1940年出生于浙江余姚，母親早逝，父親陸達成在外謀事，童年的陸谷孫全由祖母照顧。在窮鄉(xiāng)僻壤之地，他唯一的精神樂趣就是在腦海中回想父親給他講的《悲慘世界》《三劍客》故事情節(jié)，自己在幻想中扮演其中的角色。或者來到江邊，看著河面上由遠及近漂來的殘葉菜皮，冥思遐想。

1957年，陸谷孫進入復旦大學外文系學習。當時“學工學農”占據了學習生活的一半。青年陸谷孫雖然全心全意接受火熱的集體勞動生活，但是依然保持著文學理想主義者的純真頭腦，在田埂上誦讀普希金的詩句片段，“抬起那顆不肯屈服的頭顱”“不要和愚妄的人空作爭論”，不料被人揭發(fā)挨批。陸谷孫遂自嘲“田埂‘小布”，不是布爾什維克的布，而是小布爾喬亞的“布”。

文革風暴的來臨讓田埂小布再次感受到命運的冷酷。在女兒慶生滿月的家族聚餐上，陸谷孫被闖入家中的紅衛(wèi)兵強行帶走隔離，后送至始建不久的《新英漢詞典》編寫組接受改造。陸谷孫當時思慮，自己已經被剝奪在課堂講授莎士比亞的自由，何不接受命運的安排，躲進詞語的密林，既求周身，又得寄托？現在想來，陸谷孫的選擇無疑是睿智的。編撰詞典自此成為陸谷孫一生的精神家園。

自上世紀70年代起，陸谷孫先后參與了《新英漢詞典》《英漢大詞典》以及《中華漢英大詞典》三代雙語詞典的編寫，歷經40余載春秋。其中，他主編的《英漢大詞典》是新中國獨立研編的最大的一部英漢詞典，這部詞典跳出了多年來雙語詞典編纂以外國某一部詞典為藍本的編譯套路。1991年兩卷出齊，收錄詞條達20萬個，近2000萬字，發(fā)行總計百萬套。但陸谷孫和他的團隊從不認為詞典編纂是一個完成時，而是一個永恒的進行時?！队h大詞典》不斷修訂和搜集各類雅俗詞匯，力圖跟上世界與當下社會的潮流。陸谷孫認為，判斷好詞典的唯一標準，就是查詞率是否高?！队h大詞典》取得了專業(yè)學界的高度認可，被很多從事翻譯的人士親切地稱作“我們的衣食父母”。

陸谷孫編詞典經常到“走火入魔”的狀態(tài)，每天看12頁校樣。晚上下班回家后，他先用白蘭地“潤滑一下緊繃的神經”，緩過神來繼續(xù)校對。2014年，古稀之年的陸谷孫在修改《中華漢英大詞典》的校樣，當時他看到紙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標記，覺得“整個人都像在跟所剩無多的時間賽跑”。其實2014年陸谷孫就曾突發(fā)腦梗，僥幸搶救及時而無恙。但這次腦梗突發(fā)時，依舊伏案的陸谷孫先生不再幸運，令聞者黯然神傷。

精神世界異常豐富的陸谷孫，個人生活卻呈現出另一種孤獨。雖然也曾對國內的教育環(huán)境表示過不滿，妻女早早移民美國，但陸谷孫仍選擇繼續(xù)留在復旦任教，安然在教工宿舍蜷居?！安皇且驗槲伊粝铝擞惺裁创箦X可以賺，實在是因為我就應該屬于這里……你說是家國情懷也好，故園情結也好，總之這是很難描述的情感，像臍帶一樣無法割斷。一到秋天，秋蟲鳴叫，這時故鄉(xiāng)的草木風物，那聲音顏色光線融合成的氤氳，就像海妖的歌聲一樣，有說不出的牽引力，即使遠行，也要催著你回來?！?/p>

除了編纂詞典，陸谷孫把所有情感都澆注在培養(yǎng)青年學子身上。他曾擔任外文學院首任院長，對時下校園當中思想頹廢和不良學風有過犀利的批判。他認為，如果我們的高等教育只是批量生產出拜物教徒，而培養(yǎng)不出哪怕是個位數、十位數的合格知識人，這教育也足夠失敗的了。他亦積極向青年人靠攏，學習新知，嘗試成為網絡時代的公共知識人，博客、微博、微信都曾留下他的清議絮語與閑情偶寄，他也因此博得學生與網民饋贈的“老神仙”雅號，并以此為樂。

筆者在復旦求學期間，曾以美國文學批評大家埃德蒙·威爾遜為題向其請教。陸先生以馬修·阿諾德為例，指出從文學到文學批評，再從文學批評到知識分子的思想史演變，乃是知識人的天然思想軌跡和必然指歸，并最后落實到對制度思索和社會批評。點評精到，深以為然。

晚年的陸谷孫呼吁中國的知識分子能夠培養(yǎng)出一種能夠終身修養(yǎng)、提升精神境界的真正“精英主義”。這種精英主義不是源自于物質的攫取和對權力的掌控，而是來自于知識的汲取和世界觀的拓展。讀書、思索、盱衡，“不逾矩、不從眾”，每日超越一點，向著彼岸無限接近，最終做一個具有倔強性格的知識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