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石秋
蘇軾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真誠執(zhí)著又最拿得起放得下的文人了,無論受到多少打擊,也始終不放棄自己的政治信仰,不改變自己的人生準則;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心緒多么不寧,也不遷怒環(huán)境,遷怒他人;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前景多么黯淡,始終不改豁達樂觀的情懷。健筆凌云,書寫自然與生命的華章;細流涓涓,展露深邃的思想境界。他的詩文永遠昂揚著生命的激情,折射著思想的光輝,綻放著人生的智慧,彰顯著人性的美好,給讀者以文學(xué)的享受、思想的熏陶、智慧的啟迪?!肚俺啾谫x》就是集中體現(xiàn)他這種風(fēng)格的著名篇章。
一、置榮辱于度外,賞美景于眼前
《前赤壁賦》寫于1082年,應(yīng)該說正是蘇軾生命中最為灰暗的歲月。2年多前,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徹底顛覆了蘇軾的人生。
1069年,任職湖州太守還不到3個月,就被李定等人故意扭曲他的詩句,以諷刺新法、“文字毀謗君相”等網(wǎng)羅罪名,被捕入獄,這就是史上堪與“莫須有”齊名的所謂“烏臺詩案”。蘇軾因此坐牢103天,多次差點砍頭,幸虧太祖趙匡胤早年定下的不殺士大夫的國策才勉強逃得一命,最終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這是一個職位低微又沒有實權(quán)的位置,并且隨時還有朝廷內(nèi)政敵耳目的監(jiān)視,稍有差池就有可能授人以柄,甚至萬劫不復(fù),蘇軾此時的心情如何自是不言而喻的。
而此前的蘇軾盡管也有過風(fēng)雨,但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晴空麗日,堪稱天降奇才、少年得志。1056年,年僅21虛歲的他首度出川,入京師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第二年春季一開科,就以一篇洋洋灑灑的應(yīng)試雄文《刑賞忠厚之至論》震動科場,深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只是因為此文才情過人,縱橫捭闔,被歐陽修誤認為應(yīng)是他的得意門生曾鞏所作,為了避嫌,才被評為第二。1061年,蘇軾應(yīng)中制科考試,即通常所說的“三年京察”,入第三等,被列為“百年第一”,可謂風(fēng)光無限。盡管此后不久他因遭母喪回川丁憂2年,后又因歸途中耳聞目睹了新法實行之后農(nóng)村生活的不少弊端,加上他的思想原本趨于保守,對王安石的新法頗有不滿,上書反對,因而不容于朝廷,自求外放。但是在這10年間先后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所到之處均廣有建樹,深得民心,官聲卓著,雖無緣權(quán)力中樞,說不上順風(fēng)順水,也還算聊以自慰。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幾乎一夜之間他就從一個文壇圣手、政界精英淪落到了囚徒,歷盡九死一生才得以貶官荒野。這要換了一般人,還不是捶胸頓足、尋死覓活?至少是見花流淚、望月傷心、眼枯淚盡、此恨綿綿,誰還能有閑心雅興來欣賞自然美景呢?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者,實際上就是任何自然景致都一定會不可避免地打上個人情感的烙印,即所謂內(nèi)部情感的外化。但是蘇軾筆下的赤壁秋夜竟然徹底地顛覆了傳統(tǒng),充滿了詩情畫意。
作者開篇在極為簡短地交代了時間、地點、事由、天氣之后,就放開筆觸,大力描寫環(huán)境、氣氛與心緒。拋開夏夜逼人的暑氣,覓一份難得的清涼與寧靜,作者與友人(與客)泛一葉輕舟浮游于浩瀚的長江之上,盡享清風(fēng)朗月、高山流水、天光水色,那是何等的愜意。不禁詩興酒意齊發(fā),頻頻“舉酒屬客”,信口吟誦起《詩經(jīng)·月出》里的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將一輪燦爛的明月比作姿態(tài)妖嬈的美女,渲染出一種浪漫而空靈的情調(diào),不知不覺地將人們帶入一種空闊曠遠而超脫的境界。風(fēng)平浪靜,月色撩人,江面寬闊,任意東西,錦心繡口,引吭高歌,那是何等的逍遙與酣暢,難怪詩人要“飲酒樂甚”,詩興大發(fā),扣舷長歌了。此時人世間的一切挫折與榮辱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字里行間絲毫沒有片言只語的落寞傷懷之意,倒是進入了一種“憑虛御風(fēng)”“遺世獨立”的超脫境界,不禁有幻形出世、羽化登仙之感。
其實,這也是蘇軾一貫的人生態(tài)度,或者說正是這種人生態(tài)度造就了蘇軾。這年的三月七日,在沙湖道中遇雨,面對“穿林打葉聲”“同行皆狼狽”,唯獨他竹杖芒鞋,吟嘯徐行,笑對一蓑煙雨,寫下千古絕唱。林語堂曾深深感嘆說,蘇軾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人物,其中也一定包含著對他這種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的感佩吧。
二、感生命之短促,惜人生之寸陰
然而人畢竟是情感生物,任何人都不可能永遠地居于圣壇之上,做一具干枯的木偶,不食人間煙火,蘇軾自然也不例外。望美人而不見,已經(jīng)不知不覺增添了一種悵惘乃至哀傷的情緒,加上客“倚歌而和”的洞簫之聲十分的悲涼、哀婉、低回、綿長,無情地將作者拉回了殘酷的現(xiàn)實,文章快樂的主旋律為之驟然一變,籠罩上了一種落寞的氛圍。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作者不禁思維斗轉(zhuǎn),聯(lián)想到密切相關(guān)的歷史故事與歷史人物。于是借“客”之口,盡抒人生感慨,盡釋心中塊壘。
講到赤壁,赤壁大戰(zhàn)自是繞不過的故事,只是這幕歷史大劇人物眾多,選誰做評論對象還得考慮情感需要。正如作者選擇少年得志、彪炳千秋的周瑜作為比照對象,抒發(fā)自己年已老大而功業(yè)無成的感慨一樣,要感嘆人生的短促、命運的無常,自然是非曹操莫屬。且不說《短歌行》中“人生幾何”的感慨寫出了古往今來千千萬萬人的心聲,就是詩中那“月明星稀”的環(huán)境與今夜又是何其的相似,于是曹操在此的故事自然就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
想當年曹操帶領(lǐng)號稱83萬人馬下江南,盡管最終被周郎所困,敗走華容道,幾乎是落荒而逃,但當其風(fēng)頭正盛的時候,“軸轤千里,旌旗蔽空”,浩浩湯湯,誰與爭鋒?大軍所指,一路“破荊州”“下江陵”,幾乎所向披靡,何等威風(fēng)。而其“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睥睨天下,氣吞山河,又是何等風(fēng)流儒雅、志得意滿!曹操也算得上一代梟雄了,但是到如今所有的故事都已經(jīng)化為歷史遺跡,令作者油然而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于是作者在“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同時,提出了對生命的珍惜,要“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與神仙交游,與明月同在。有人說,作者是借“客”的簫聲與對答表達對人生無常的慨嘆,是一種虛無思想與消極人生觀的體現(xiàn),其實這是對蘇軾的一種誤讀。從另一個側(cè)面來看,其“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又何嘗不是對人生的一種警示、對生命的一種珍惜呢。正如作者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也感嘆“人生如夢”,但那絕對不是像很多人所評述的一樣,是蘇軾對生命認識的虛無,反而是作者在欽慕周瑜年紀輕輕就建立了不世功業(yè)之后的一種現(xiàn)實反省與人生自覺。正是有了這種反省與自覺,盡管在以后的日子里災(zāi)連禍接,但蘇軾生命與文學(xué)之火愈來愈光華爍爍。即使以老病之軀貶居嶺南,仍然流連風(fēng)物,優(yōu)雅從容地生活著,“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者,絕對不僅只是一種胸襟的豁達,更是對生命的一種深深珍惜。
三、辨無盡與有窮,享清風(fēng)與明月
為什么蘇軾逆運連連,卻始終能樂觀天地,笑對風(fēng)云呢?主要是源于他始終胸懷著豁達超脫的宇宙觀與人生觀,始終站在宇宙與哲學(xué)的高度看待人生的一切。任憑狂風(fēng)大作,暴雨如注,他仍然能夠步履輕盈的“吟嘯徐行”,因為在他看來“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心中的丘壑早已將風(fēng)風(fēng)雨雨消弭于無形了。
文中作者就地取材,巧妙地以水與月設(shè)喻,從它們“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自然現(xiàn)象中去進行哲理思索,從而得去“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結(jié)論。盡管他的觀點明顯帶有老莊思想的傾向,有著鮮明的相對主義印記,模糊了衡量事物的客觀標準,但正是基于這種對物與我、無盡與有窮的辯證關(guān)系的獨特認識,作者始終正確地調(diào)撥著人生的航向,理性地對待生命與自然,怡然自適,絕不強求。所以能拋開一切榮辱盛衰,使自然萬物為我所用,靜享清風(fēng)明月。
毋庸諱言,《前赤壁賦》帶有明顯的政治宣言的特征,面對政敵的污蔑、陷害與監(jiān)視公然蔑視,怡然自得,在酣暢淋漓的游歷、傾盡肺腑的自白、把酒盡歡的暢飲之后,酣然入夢,“不知東方之既白”,實際上就是對政敵的一種示威。但作者在剛剛走出監(jiān)獄到達流放之地并且?guī)缀鯁适松杂傻那闆r下,一點也沒有頹唐之氣,并且那么地坦蕩、豁達、優(yōu)雅,昂揚著生命活力,不僅把讀者帶入了一種迷離夢幻般的藝術(shù)境界,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笑對生活的人生范本,確實是獨步天下百讀不厭的名篇佳作。
(作者單位:湖南省岳陽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