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義康
減刑、假釋程序司法化反思
袁義康[1]
我國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的行政化色彩過于濃重,在很大程度影響到法院審判的司法化屬性,導致減刑、假釋程序兩個層面的闕如。在制度架構層面表現(xiàn)為司法化審理的落實困難,包括提請權與執(zhí)行權的混同、檢察機關的監(jiān)督不足和法庭審理的形式主義。在司法運作層面則體現(xiàn)為行政化管理的制約矛盾,即減刑、假釋的比例與效能失調和相關個人、組織參與司法化審判的困難。借鑒法治國家立法經驗,我國減刑、假釋程序的司法化改革應當從以下方面著手:進行實體法改革,建立針對不同類型案件的行政模式、司法模式混合的案件分流機制;重構案件審理機制,通過多方參與推動庭審實質化進程;完善機構配置,設立專門法院和檢察機構。通過以上三處改革最大限度地使案件的審理去地方化、去行政化,使減刑、假釋程序適應“以審判為中心”的新型司法格局。
司法化;信用減刑;強制假釋;案件分流
減刑、假釋作為由多部門共同參與的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是整個刑事訴訟程序的最后一環(huán),法律對減刑、假釋程序所進行的制度設計及其在實踐中的運作情況,直接影響到刑事實體法作用的發(fā)揮和整個前期訴訟程序的價值。因此,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在司法改革領域就曾明確提出“嚴格規(guī)范減刑、假釋、保外就醫(yī)程序,強化監(jiān)督制度”,之后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再次強調“完善司法管理體制和司法權力運行機制”,對刑罰執(zhí)行制度做出了進一步統(tǒng)籌,并且提出構建“以審判為中心”的新型司法模式,以優(yōu)化和完善刑事訴訟程序。
由于減刑、假釋是對法院生效判決的變更,法院對于這種變更具有當然的主導權,并且在現(xiàn)代法治理念對程序正當性的價值追求日益深化的背景下,為防止不當減刑、假釋案件的發(fā)生,該程序在法院主導之下所體現(xiàn)出的司法化特征本應是非常明顯的。然而,通過對A省、S直轄市的減刑、假釋工作執(zhí)行情況的調研,筆者發(fā)現(xiàn)本應嚴格依照司法審判程序辦理的案件,實踐中卻處處體現(xiàn)出行政化的特點:刑罰執(zhí)行機關既負責對罪犯進行行政化評分又負責向法院提出減刑、假釋申請;審判機關一般進行書面審理,即使是特殊案件的開庭審理也不免出現(xiàn)集中開庭、集中宣判的形式主義現(xiàn)象;檢察機關的駐監(jiān)檢察機構和刑罰執(zhí)行機關通常會出現(xiàn)一家親的現(xiàn)象,對案件監(jiān)督力度和監(jiān)督手段都有所欠缺。基于上述原因,我們需要進一步反思以下問題:如何在減刑、假釋工作中切實推進“以審判為中心”工作的落實,怎樣改變以往減刑、假釋工作中司法性不足而行政性有余的狀況,以達到司法公平正義的目標。
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威廉·佩特森曾說:“我們不可能在監(jiān)禁狀態(tài)下培養(yǎng)個人的自由或意志。”[1]程漢大、李培鋒:《英國司法制度史》,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78頁。的確如此,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都在各自領域貫徹以犯罪矯正和教育改造為核心的刑罰理念,依據罪犯人身危險性變化及其日常表現(xiàn),有彈性地執(zhí)行原判刑罰,做到集合各方力量有針對性地改造罪犯,使其能夠再次融入社會。菲利也認為:“任何刑罰替代措施一旦立足于立法者的觀念與方法之中,便會成為消除犯罪社會因素的合法方式?!盵1][意]恩里科·菲利:《犯罪社會學》,郭建安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81頁??梢姕p刑、假釋程序作為對自由刑變更的重要方式,對于調動罪犯改造積極性、提高改造質量、減少再犯率具有重要意義,也成為刑罰變更執(zhí)行程序的重要手段。然而,縱觀法治國家在刑事司法領域對減刑、假釋的規(guī)定以及執(zhí)行情況,不難發(fā)現(xiàn)該程序遠未達到最優(yōu)化的程度,在程序設置以及實踐運作兩方面都存在著諸多闕如,這直接影響到該制度既定功能的發(fā)揮。我國在減刑、假釋程序上存在的問題同樣突出,有學者曾將之概括為“簡單、粗疏和不經意”,[2]劉方:《檢察機關對減刑、假釋程序監(jiān)督的立法完善》,《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第58頁。對于法定程序和實踐運行甚至可以總結為:減刑、假釋很大程度上由監(jiān)獄包辦,行政痕跡強、檢察監(jiān)督弱、法院審查同虛設,為司法不公甚至腐敗埋下了較大隱患。
作為對法院原判刑罰的變更,減刑、假釋程序雖然與刑罰執(zhí)行機關具有緊密聯(lián)系,但執(zhí)行過程畢竟屬于行政行為,而變更程序卻應屬于司法運作的范疇,因此,不能簡單將減刑、假釋程序簡單納入刑罰執(zhí)行程序中去調整。減刑、假釋權應屬于司法權而非行政權,法院在該程序應居于主導地位。[3]參見陳永生《論減刑、假釋裁決權之歸屬》,《中國刑事法雜志》2007年第4期,第5頁。正因如此,在司法實踐中才產生了新的問題——法律規(guī)定與實踐運作脫節(jié),對“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化審理模式落實不到位。我國對減刑、假釋程序的規(guī)定主要見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和“兩高”司法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監(jiān)獄法》以及最新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減刑、假釋案件審理程序的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辦理減刑、假釋案件規(guī)定》、《監(jiān)獄提請減刑假釋工作程序規(guī)定》(司法部2014年發(fā)布)等法律法規(guī)與司法解釋中。通過對比這些法律規(guī)定和當前的司法實踐狀況,筆者發(fā)現(xiàn),我國減刑、假釋程序在制度架構和司法運作中的脫節(jié)和不足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點:
(一)制度架構層面存在脫節(jié)現(xiàn)象:司法化審理的落實困境
經過不斷地發(fā)展完善,我國減刑、假釋程序已從以往類似于“行政審批”的模式逐漸過渡到了司法裁判模式,尤其是2014年最高院、最高檢和司法部進一步明確各自在減刑、假釋程序中的分工以后,司法化裁判模式得到了顯著強化。然而,實施乃法律的目的和果實,新規(guī)定實施至今雖有一年時間,但通過對A省、S直轄市內多個監(jiān)獄減刑、假釋工作的調研,我們發(fā)現(xiàn)該程序運行中依然存在行政權介入力度過大的問題,司法裁判的實質化似乎很難得到全面執(zhí)行。
1.法院審理的實質化困境
減刑、假釋裁判因為具備司法被動性、終局性、專屬性和獨立性的主要特征,本質上應歸屬于司法審判的范疇。然而,目前該程序本應體現(xiàn)出的司法性卻帶有濃重的行政色彩,耗費了大量人力、財力的庭審有時流于形式。[1]參見孫雙琦、曾嬌艷《減刑假釋審理:從“納什均衡”走向“利益最大”》,《法律適用》2012年第11期,第69頁。這不僅有違開庭審理的初衷,而且違背了司法對程序正義的追求。
第一,減刑、假釋程序的提起主體和刑罰執(zhí)行主體合一。這容易導致兩方面問題:一方面封死了罪犯自主申請的途徑,有悖于刑事司法對于人權保障的價值追求;另一方面使法院的審理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執(zhí)行機關所提交的相關材料,還易于導致刑罰執(zhí)行機關的執(zhí)行腐敗。該制度下,監(jiān)獄或看守所等刑罰執(zhí)行機關依據《關于計分考核獎罰罪犯的規(guī)定》對罪犯實行記分制管理,之后進行減刑假釋提名,再經專職部門審查、評審、公示,最后向法院提請減刑假釋。從以上法律程序中不難看出,刑罰執(zhí)行機關的前期準備如此充分,以至于法院對罪犯的減刑幅度和假釋裁定主要依據執(zhí)行機關的百分考核標準,其次才是法庭自主調查所知悉的其他執(zhí)行情況和社區(qū)矯正機構評估報告等證據材料。然而如果過度依賴執(zhí)行機關報送的書面材料,即使其存在虛假不實之處,法院也較難發(fā)現(xiàn),更何況法院對執(zhí)行機關提請的減刑、假釋申請很少駁回,甚至對個別執(zhí)行人員偽造事實申請減刑、假釋的案件都在沒有查清的前提下予以核準。[2]調研發(fā)現(xiàn),各中級人民法院每年對減刑、假釋申請不予準許的比例大致在2‰—6‰之間,數(shù)量很少,且部分屬于檢察機關參與的案件。具體可參見陳永生《中國減刑、假釋程序之檢討》,《法商研究》2007年第2期,第32—36頁。
第二,庭審虛化現(xiàn)象依然存在。首先,法官對案件的審理看似具有靈活的自由裁量空間,但是實際卻受到百分制考核實施機關的牽制,因而處于被動地位。在類似于糾問模式的審理中,會發(fā)現(xiàn)職業(yè)化的司法官員對硬性規(guī)則的偏愛以及對官方文案的信賴現(xiàn)象突出。[1]See A.Goldstein,“Reflections on Two Models:Inquisitorial Themes in American Criminal Procedure”,26 Stanford Law Review(1974),pp.1017—1019.法庭通過執(zhí)行機關提交的書面材料進行審理,執(zhí)行機關依據行政法規(guī)而擁有的建議權越位于實質裁決權,無疑會使審判權淪為“橡皮圖章”。[2]參見孫琳《減刑假釋程序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0頁。其次,對于開庭審理的案件通常實行“批發(fā)式審理”方式,[3]參見孫琳《減刑假釋程序研究》,第161頁。為便于監(jiān)獄管理和法庭審判,相關單位會協(xié)商進行集中審理,而且案多人少的情況更加劇了庭審的形式化。[4]在調研中發(fā)現(xiàn),由于法院辦案人員缺乏(以提審為例,每個犯人需要3名警員押解)以及提審手續(xù)復雜,多地法院采取集中開庭的方式在監(jiān)獄中審理減刑、假釋案件,每兩個月或一季度開一次庭,通常用半天時間審理10—20個案件,除去犯人的押解和法官休息時間,庭審所花費的有效時間可想而知。具體也可參見黃永維《中國減刑假釋制度的改革與發(fā)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48頁;董貴《對減刑假釋案件進行檢察監(jiān)督的思考》,《人民檢察》2007年第18期,第49—51頁。再次,司法解釋僅對六種情況規(guī)定應當開庭審理,其他類型案件的書面審理模式使庭審的形式主義更加難以避免。最后,審判權對刑事執(zhí)行權制約無力,雖然法院可以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但由于該類案件證據一般以證人證言、書證的形式體現(xiàn)且形成時間特殊難以固定,故而法庭自主調查難度較大,也很難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的問題。
2.檢察權參與力度不足
檢察權作為國家司法權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其目的在于充分發(fā)揮檢察機關的法律監(jiān)督職能,進而平衡利益沖突,維護司法公正并修復受損法律秩序。很多遭受犯罪行為嚴重侵害的權利單憑不告不理原則是遠無法及時修復的,檢察權對刑事案件審查起訴以及對減刑、假釋案件進行同步檢察監(jiān)督便彌補了這一缺憾。[5]參見吳月紅《減刑假釋制度中的檢察權重構》,《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9期,第160頁。然而,在減刑、假釋程序具體運作中,檢察機關同樣存在監(jiān)督手段不足、案件參與度不高的情況。首先,檢察機關與執(zhí)行機關關系微妙。我國現(xiàn)有駐監(jiān)檢察干警1.2萬余人,對全國95%以上的監(jiān)管場所進行派駐檢察。由于檢察人員工作地點位于監(jiān)管場所內,并且與監(jiān)獄人員工作往來頻繁,加之對監(jiān)獄日常管理又難以插手,這就導致檢察機關對罪犯服刑期間的改造表現(xiàn)了解不足,在某種程度上還可能不自覺地降低監(jiān)督標準以求順利結案。其次,在法庭裁判環(huán)節(jié)上,從目前司法運作來看,檢察機關在減刑、假釋案件庭審過程中較為偏重于監(jiān)督審判公開的部分,即側重對審判程序合法性進行監(jiān)督,對案件實體部分則缺乏有效參與和監(jiān)督。[1]參見程權、彭雯、孟傳香《減刑假釋案件開庭審理的法律監(jiān)督制度研究》,《人民檢察》2013年第22期,第20—21頁。除《人民檢察院辦理減刑、假釋案件規(guī)定》第六條規(guī)定的幾類應當進行調查核實的案件外,在庭審中檢察機關一般會根據執(zhí)行機關提交的材料對案件進行審查,這種“參與式”的監(jiān)督,不能像批準逮捕、審查起訴程序那樣嵌入有關機構辦案活動程序結構中,導致監(jiān)督方式缺乏剛性結構作為支撐,監(jiān)督效果自然會大打折扣。[2]參見雷長彬、楊永《刑罰變更執(zhí)行同步監(jiān)督的結構性改進》,《中國檢察官》2011年第11期,第18頁。最后,法律雖然賦予了檢察機關對已決案件提出糾正意見的權力,但這種撤銷建議權的行使在實踐中也難以發(fā)揮實效。在刑事執(zhí)行變更程序完結之后,盡管審判機關要向同級檢察機關送達裁定書副本,但是檢察機關對這類案件的監(jiān)督就如同法院對刑罰執(zhí)行機關所提請案件進行的書面審理一樣,是缺乏調查基礎的,通常既不訊問被判刑人、詢問被害人,又不就罪犯服刑期間改造情況進行調查核實。[3]參見陳永生《中國減刑、假釋程序之檢討》,《法商研究》2007年第2期,第37頁。這樣一來,雖然在檢察機關參與的幾種特定類型需要開庭審理的案件中,因為前期進行過調查核實所以事后的監(jiān)督可能作用不大;但是,針對法院書面審理的案件,由于缺乏調查依據,這種書面監(jiān)督不免成為繼法院對刑罰執(zhí)行機關刑罰變更申請進行背書之后的再次背書。
(二)司法運作層面顯現(xiàn)不足之處:行政化管理的制約矛盾
行政化管理的制約屬于實體問題,看似與減刑、假釋程序的司法化關系不大,但通過調研發(fā)現(xiàn),其實際上已經成為制約我國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司法化的主要障礙,這體現(xiàn)在減刑、假釋比例與效能失調和相關個人、組織參與司法化審判困難兩方面。
1.減刑、假釋比例與效能失調,導致司法化難以推進
整體而言,法院和刑罰執(zhí)行機關對刑罰執(zhí)行變更的處理基本是以減刑為主、假釋為輔,并且減刑和假釋的比例嚴重失衡。[4]據近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公布的數(shù)據顯示,從2000年至2015年,我國減刑人數(shù)占押犯總數(shù)的比例一般在25%—30%之間,而假釋比例卻維持在2%—4%,近幾年假釋比例雖有緩慢上升的趨勢,但是在有些地區(qū)該比例依然低于1%。假釋通常以一種一步到位的方式對刑罰執(zhí)行方式進行變更,這給法院帶來的審判壓力仍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但減刑則不同,由于對表現(xiàn)良好的罪犯一般每隔幾年就需要提請一次減刑程序,這無疑給法院帶來了數(shù)倍于假釋案件的辦案量,加之司法改革進程中員額制的逐漸推行,案多人少的矛盾會更加突出。通過調研發(fā)現(xiàn),以假釋途徑釋放的罪犯,其改造效果要明顯優(yōu)于減刑犯,因此我們也不得不反思這兩種刑罰執(zhí)行變更方式對減刑、假釋程序司法化的影響。
圖1 我國減刑、假釋執(zhí)行情況
筆者整理了近20年我國減刑、假釋執(zhí)行工作的數(shù)據(見圖1)[1]數(shù)據來源:1.各年份兩高工作報告;2.各年份《中國法律年鑒》中的統(tǒng)計數(shù)據;3.司法部監(jiān)獄管理機關對外公布的相關數(shù)據。該比例是通過當年減刑、假釋案件人數(shù)比上當年在押犯總人數(shù)獲得。,可以看出,2007年之前我國減刑、假釋罪犯的比例較為穩(wěn)定,分別在25%和1.6%上下波動,2007年之后假釋比例進一步提高,均值達到2.33%,且減刑比例的增幅明顯;但總體而言,假釋人數(shù)與減刑人數(shù)之比依然維持在100∶7左右,說明減刑仍是刑罰變更程序的主要方式。這對減刑、假釋程序的司法化進程必然會產生諸多負面影響:其一,假釋率過低的現(xiàn)象暗含著司法行政機關追求行刑即時效益的觀念,而忽視了社會長遠效益,這無疑是一種短視的做法。[2]參見王利榮《行刑法律機能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16頁。結合司法部之前的統(tǒng)計[3]參見陳興良主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3頁。和筆者參與的調研得出的數(shù)據(見圖2)可以看出,一方面罪犯通過減刑的方式出獄后再犯比例遠高于通過假釋出獄再犯的比例,另一方面罪犯即使通過減刑方式出獄,隨著出獄時間的增加再犯比例也會逐漸降低?;谠摲輸?shù)據,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通過假釋的方式不僅可以降低罪犯在押期間交叉感染的概率,而且在社區(qū)矯正機關的監(jiān)督下能夠使其更好地融入社會,避免再犯。此外,如果對部分可能裁定減刑的罪犯改判假釋,則相當于將其出獄時間提前,使其在容易再犯的時間段內處于社區(qū)矯正機構的監(jiān)管之下,自然會降低這部分犯人的再犯率。假釋對犯人的改造效果要優(yōu)于減刑,但實踐中卻得不到更多的適用,這對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的司法化進程而言無疑是一個桎梏。其二,《刑法修正案(八)》對死刑緩期執(zhí)行和無期徒刑最低服刑限期的增加、附條件限制減刑的規(guī)定、部分新罪名的增設以及對一些違法行為入罪門檻的降低,使監(jiān)獄在押犯滯獄服刑時間延長,[1]參見王超《再犯預防視角下的減刑假釋改進問題研究》,《河北法學》2015年第5期,第160-162頁。導致監(jiān)獄押犯進多出少,監(jiān)獄收容能力將會面臨嚴峻的考驗。[2]參見胡配軍《刑法的激進與監(jiān)獄管理創(chuàng)新》,《政法學刊》2012年第5期,第49頁。這種積累效應必然會在某個特定時期爆發(fā),從而加劇案多人少、司法審判人員不足的狀況,導致對減刑、假釋案件審理更加形式化,同時也為監(jiān)獄管理部門的司法腐敗埋下了更多隱患。[3]在A省某監(jiān)獄調研時筆者得知,一個常年在押犯人不過1000人,每年辦理減刑、假釋案件400件左右的監(jiān)獄,竟然連續(xù)三任監(jiān)獄長因違法辦理減刑、假釋案件而被判刑,這種情況在全國范圍內可能也僅算是一個縮影。綜上,減刑、假釋比例與效能的失調,導致司法化難以推進。
圖2 某地減刑、假釋犯人出獄再犯情況
2.相關個人、組織參與司法化審判困難,難以消除行政化的影響
正如Howard Zehr所說:“這是一種絕妙的諷刺和終極的悲劇,那些遭受到犯罪侵害的人卻不是解決犯罪方案中的組成部分,他們甚至未被納入到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之中?!盵1]參見勞東燕《被害人視角與刑法理論的重構》,《政法論壇》2006年第5期,第128頁。因為法律程序設計方面的重要變化應歸因于權力的集中化程度、外行人參與司法過程的程度以及類似的其他因素。[2]See J.P.Dawson,A History of Lay Judges(Cambridge,Mass.,1960);F.Wieacker,Privatrechtsgeschichte der Neuzeit(G?ttingen,1967),pp.183—189,243—248.但在實踐上,不僅被害人對減刑、假釋審理的參與度不高,法律和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可以參與案件審理的相關個人、組織對案件的參與度和參與熱情也不高。首先,在法律規(guī)定方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減刑、假釋案件審理程序的規(guī)定》雖然增加了案件審理過程中對受害人權利的考慮,規(guī)定要額外考慮罪犯對財產刑執(zhí)行情況、附帶民事裁判履行情況和罪犯退贓退賠等情況,但是始終沒有對受害人親自參與法庭裁判做出規(guī)定。如果判決不能得到被害人的認同和諒解,很可能引起被害人對行政執(zhí)法和刑事司法的不滿,甚至會引起新的社會沖突。[3]參見陳永生《中國減刑、假釋程序之檢討》,《法商研究》2007年第2期,第38頁。因此,案件審理應當聽取被害人的意見,即使是法院征求對案件的意見的書面通知,也會在很大程度上撫慰被害人,進而實現(xiàn)對罪犯和受害人利益的平衡。其次,在具體實施方面,以A省為例,省高院印發(fā)的《全省法院規(guī)范減刑、假釋工作座談會議紀要》規(guī)定對“三類犯罪”一律邀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或有關方面代表旁聽開庭工作,實地調研中卻發(fā)現(xiàn)由于開庭地點多位于監(jiān)獄內,且被邀請人由于對案件實體問題缺乏了解以及對程序問題又無實質上的監(jiān)督權等原因,實際到場的寥寥無幾,導致此項規(guī)定難以發(fā)揮實效。最后,作為案件當事人的罪犯在減刑、假釋程序中難以像普通程序一樣行使訴訟權利,甚至連刑罰執(zhí)行變更的申請都無權提起,更無辯護權、上訴權。
西方法治國家對減刑、假釋程序模式的選擇和具體執(zhí)行方式與我國存在較大差異。具體而言,在模式選取方面,英美法系國家多數(shù)采取由行政機關審查的行政模式,大陸法系國家則傾向于由法院進行裁定的司法模式。在執(zhí)行方面,兩大法系國家則具有相似之處,對假釋的重視度和使用頻率也遠大于對減刑的使用。
首先,就減刑、假釋程序司法模式的選取而言,西方法治國家主要存行政模式、司法模式和兼具二者特點的委員會模式。不同模式雖不能反映系統(tǒng)或過程原型的全部特征,但是仍能描述原型的本質特征。[1]參見陳瑞華《刑事審判原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98頁。其一,行政模式。該模式又可分為執(zhí)行機構獨權模式和行政分權模式。[2]參見孫琳《減刑假釋程序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5頁。執(zhí)行機構獨權模式的理論依據是刑罰執(zhí)行變更屬于刑法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決定程序當然歸于行政審批以提高執(zhí)行效率。需要注意的是該模式有其存在的立法背景,即這些國家規(guī)定有法定無條件減刑、裁量減刑、強制假釋等措施,美國、瑞典等國家即屬此例。加拿大、英國、日本等國則實行行政分權模式,執(zhí)行機構僅能作為減刑、假釋的建議者,最終的決定權屬于司法部長、州長等行政長官??傮w而言,行政模式由司法行政機關主導,裁判程序書面性程度高、對罪犯權利保障程度低,且審判權、檢察權以及相關機構參與度不強。其二,司法模式。該模式為大陸法系國家所普遍采用,指對罪犯的減刑、假釋需要經由法院審理裁定,審理程序具備司法活動的幾乎全部特征——控、辯、審三方參與。這種模式的特點有二:1.啟動主體多樣化,罪犯本人、執(zhí)行機關、檢察機關和法院都可以主動提出進而啟動減刑、假釋程序;[3]有些情況下,執(zhí)行機關和檢察機關可能屬于隸屬關系,如《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451條規(guī)定,地方檢察官有權負責刑罰的執(zhí)行,監(jiān)獄附屬于檢察部門,參見 Rolf Hannich,Karlsruher Kommentar zur Strafprozessordnung,6.Auflage,C.H.Beck,2008,451 No.26。在法國,檢察官則是刑罰執(zhí)行委員會的當然成員,參見《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羅結珍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6年,第537頁。2.主持庭審的法官分為專門法官和普通法官兩類,如法國、意大利等國家屬于前者,配有專門執(zhí)行法官,而德國、俄羅斯屬于后者,由普通法官負責審理該類案件。其三,委員會模式。相比減刑而言假釋委員會更為常見,其本身就體現(xiàn)了假釋系統(tǒng)的專業(yè)性和開放性,強化了假釋決定權的社會參與色彩。[4]參見王宏玉《非監(jiān)禁刑問題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44-145頁。例如我國臺灣地區(qū)的累進處遇制度即由具有類似性質的監(jiān)務委員會決定。該模式的優(yōu)勢在于減刑、假釋委員會具有社會性和專業(yè)性,在案件審查聽證過程中不僅可以自主調查,而且還可以最大程度地聽取各方意見。法官、檢察官可以提出具體意見,委員會的決定也要接受司法審查以確保公正合法。在有些國家,法官如果提交書面反對意見,委員會則無權做出相關決定。[1]See United Nations,Department of Social Affair,Parole and After-care,United Nations Publication,1954,p.64.
其次,在減刑、假釋的具體運作方面,西方法治國家更為重視對罪犯的教育,鼓勵其積極改造早日回歸社會,因此這些國家在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上一般以假釋為主減刑為輔,社區(qū)矯正機構在罪犯的改造中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認為“只要刑罰的惡果大于犯罪帶來的好處,刑罰就可以收到他的效果”[2][意]切薩雷·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3頁。。其中美國、德國、英國、法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國家罪犯以假釋的方式出獄比例高達50%—90%不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由審判機關、檢察機關主導減刑、假釋程序的國家,為了使該程序更具司法化特點,一方面會在立法上設立信用減刑、強制性假釋制度,[3]比如法國《監(jiān)獄法》為避免短期自由刑的實際執(zhí)行,規(guī)定:1.判決時被告人未被關押且判決刑期較短的(2年以下);2.判決時被告人已被關押但是判決刑期或剩余刑期較短的(2年以下),進行強制性假釋。因為罪行輕微所以不考慮被判刑人的悔改表現(xiàn)等因素,僅對是否有再犯危險進行考察。甚至提出構建類似于信用減刑的自動假釋制度,[4]See V.CNCDH,Alternatives a la Datention:du Controle Judiciaire a la Liboration Conditionnelle,Doc. Fr.,2007.通過減少實際需要審理的案件數(shù)量彌補法官人手不足的缺憾;另一方面,通過多方參與以制約法官自由裁量權,如西方法諺所述:“最善之法,就是給法官自由裁量權最少之法,最好的法官就是最少依靠自己主觀判斷之法官?!蓖ㄟ^檢察機關、刑罰執(zhí)行機關、社區(qū)矯正機關以及罪犯等多方共同參與庭審,各自提供相關證明和證據材料,協(xié)助和監(jiān)督法官公正裁判,以達到案件審理的司法化目標。
從上述考察來看,在減刑、假釋程序的模式選取方面,英美法系國家刑事司法程序偏向于協(xié)作式,[5]參見[美]米爾伊安·達瑪什卡:《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鄭戈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3頁。行政權和司法權配合密切,況且司法權對于諸如警察、監(jiān)獄等行政權的行使具有一定的參與度和制約能力,才使得行政化的減刑、假釋程序沒有出現(xiàn)較大的問題;而大陸法系國家刑事司法程序因為具有政策實施導向,行政機關由于不具備司法機關的這種權威性以及必要的法律知識儲備,因此只能作為減刑、假釋程序的參與者,以協(xié)助審判程序的有序推進。這些基本情況與我國司法現(xiàn)狀相似,因而具有借鑒意義。此外,就兩大法系國家減刑、假釋執(zhí)行情況而言,假釋的適用比例遠遠高于減刑,但并沒有造成我們想象中再犯率可能增加的問題;又基于前文關于假釋比例的提高有助于裁判司法化的落實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減刑、假釋使用比例的調整也可為我國刑事程序立法所參照。
基于前文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國減刑、假釋程序中存在的不足之處,同時也看到了主要法治國家在該程序中使用的通行模式與做法,結合我國正在進行的“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在今后減刑、假釋程序改革方面應當切實推進“以審判為中心”,即“法院為主、監(jiān)獄為輔、檢察監(jiān)督、多方參與、庭審實質”的模式,真正做到刑罰變更程序的審理司法化。筆者認為可以從實體改革、程序重構和機構配置改革三方面著手,并且在借鑒法治發(fā)達國家合理經驗的基礎上,對我國減刑、假釋程序進行逐步完善。
(一)實體改革:案件分流使行政模式配合司法模式
由法院主導案件的審理是“以審判為中心”的本質要求,但是對于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而言,以每年有30%的罪犯獲得減刑、假釋的保守比例計算,該類案件每年就有近50萬件,如果所有這些案件都由法院主導,再好的程序設計也會因為案多人少而難以持久運行,也不能保證案件審理的司法化和法庭審理的實質化。韋伯曾在司法制度方面提出過權威的“理想類型”,指出:包括司法制度在內的法律制度之間的重要差異可以從權力關系的多樣性中得到解釋。[1]See M.Weber,Economy and Society,Vol.1,New York:Bedminister Press,1968,p.1059.Max Rheinstein ed.,Max Weber on Law in Economy and Societ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6,pp.349—356.因此,可以考慮在權力關系上進行調整,在減刑、假釋案件全部落實司法化審理并不現(xiàn)實的情況下,實行案件分流無疑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式之一。所謂案件分流即對部分輕微案件由司法行政部門做出裁決,對重大復雜案件則由法院進行審理(見圖3),以充分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確保程序公正。
第一,在立法上對減刑、假釋的執(zhí)行進行調整。參考法國2004年頒布的《使司法適應犯罪變化法》的規(guī)定,我國一方面可以引入信用減刑制,推定刑期較低的罪犯在刑罰執(zhí)行期間認真接受教育改造且表現(xiàn)良好,從而預先假定給予其減刑,如果罪犯在監(jiān)獄執(zhí)行期間確無不良表現(xiàn),則按照刑罰交付執(zhí)行時假定的減刑后的日期釋放。[1]參見張亞平:《法國減刑、假釋程序司法化之演進及其啟示》,《法商研究》2014年第5期,第141頁。與信用減刑配套的監(jiān)獄考核管理方式同樣也需要改進,筆者認為可以把現(xiàn)行的計分(加分)制考核改為減分制,只要罪犯在服刑期間所減的分數(shù)不超過一定限度,即可給予定期減刑。另一方面,可以對短期監(jiān)禁刑增設強制假釋制度,[2]參見張亞平:《法國減刑、假釋程序司法化之演進及其啟示》,《法商研究》2014年第5期,第142頁。除刑期較短的限制條件外,主要考慮罪犯是否具有再犯危險,進而決定是否適用該執(zhí)行變更方式。最后,在以上兩方面改革能夠充分發(fā)揮其優(yōu)勢的基礎上,可以再考慮對具有立功情節(jié)、認真接受教育改造以及多次獲得減刑的刑期較長但人身危險性較低的罪犯,參照信用減刑實施信用假釋制度。通過以上途徑達到減刑、假釋格局多樣化的目的,在實體法上為下一步的程序分流做好鋪墊。
圖3 新型減刑、假釋格局構想
第二,依據上述減刑、假釋原因和方式的不同,可以進一步明確審判機關和司法行政機關的分工,將案件分流制落實到位。依據該設想,獲得信用減刑、強制假釋既然是法律明確賦予每名符合條件犯人的一種權利,又因為這類輕微案件數(shù)量眾多、案情相對簡單,因而作為刑事執(zhí)行程序的一部分,沒有必要經由司法程序裁判,完全可以由監(jiān)獄等司法行政部門在檢察機關的監(jiān)督和社會組織的參與下依法通過行政審批的方式審核案件,及時做出決定。而對于法律及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六類罪犯[1]六類犯罪指職務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嚴重暴力恐怖犯罪或者其他在社會上有重大影響、社會關注度高的犯罪,無論刑期長短均不適用上文提到的信用減刑、強制假釋等簡易程序,均應通過司法審判的方式予以裁決。、原判刑期較長以及社會危險性高的罪犯,因為案件特殊、相對復雜并且案件數(shù)量相對不多,所以需要通過司法模式由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參與審理,以貫徹“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思路,穩(wěn)步推進庭審實質化,實現(xiàn)司法公正,同時也降低了監(jiān)獄等刑罰執(zhí)行機關的司法腐敗風險。
通過這種實體改革,既做到了對案件的分流,也兼取了行政模式和司法模式的優(yōu)勢,不僅能夠發(fā)揮監(jiān)獄等司法行政機關的效率優(yōu)勢,也可以減輕法院的審判壓力,使其有更多的精力審理重大復雜案件,以推進減刑、假釋程序的司法化進程。
(二)程序重構:多方參與實現(xiàn)庭審實質化
在減刑、假釋程序的重構方面,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實現(xiàn)程序的多方參與,以體現(xiàn)司法公開透明并保證案件審理的司法化。
第一,在提起程序方面?;谇拔乃鶚嫿ǖ男滦退痉ǜ窬?通過行政方式辦理的案件由監(jiān)獄自主對符合條件的犯人進行按時審批,因而不存在申請由誰來提起的問題,所以申請的提起程序僅針對通過司法途徑審理的案件。筆者認為,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的提請權一方面可以繼續(xù)由執(zhí)行機關行使,[2]一般指監(jiān)獄、短期監(jiān)管的看守所、負責考察的公安機關等。另一方面也應將檢察機關和罪犯本人納入提請主體中。因為在刑事程序中,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會影響到被告從國家那里獲得保護的程度。[3]See J.Griffiths,“Ideology and Criminal Procedure”,79 Yale Law Journal,1970,p.359;M.Taruffo,II Processo civile“Adversary”nell’esperienza Americana,Padova,1979,pp.259—301;S.Kadish ed.,Encyclopedia of Crime and Justice,Vol.1,The Adversary System,F(xiàn)ree Press,1983.具體而言,出于執(zhí)行機關對犯人相關信息的掌握較為全面的考慮,仍應堅持由其行使減刑、假釋提請權,但不再是直接向法院提交申請材料,而是交由駐監(jiān)檢察機構進行審查,駐監(jiān)檢察負責對罪犯改造情況、減刑時間間隔與幅度等進行調查核實以決定是否移送法院裁決。該模式類似于刑事一審案件的偵查——審查起訴——審判流程,不僅能夠發(fā)揮執(zhí)行機關、檢察機關在刑罰執(zhí)行過程中對犯人服刑情況較為了解的優(yōu)勢,而且由于增加了檢察機關審查環(huán)節(jié),還能防止執(zhí)行機關單方面決定引發(fā)的司法腐敗。此外,對于執(zhí)行機關未及時提請檢察機關審查的減刑、假釋案件,可以賦予犯人自行向駐監(jiān)檢察機構申請的權利,這種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也是對其訴訟權利的一種救濟途徑。綜上所述,通過提請程序的改進,使減刑、假釋程序構造類似于刑事一審案件的審理格局,更能體現(xiàn)出向“以審判為中心”模式進行改革的趨勢,也使案件審理的司法化和實質化更為深入。
第二,在法庭審理環(huán)節(jié)。首先,沒有公開無所謂正義,[1]參見哈羅德·伯爾曼《宗教與法律》,梁治平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48頁。因此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法院應當對案件予以全面公開,吸納社會有關代表、社區(qū)矯正機構、刑罰執(zhí)行機構、檢察機關以及罪犯甚至被害人等參與案件的審理。在具體操作上,一方面可以利用公示的方式向相關主體提供有關罪犯改造情況的信息、開庭時間地點等,另一方面對于因時間、路程等原因確實不能參與庭審的相關組織或個人,可以通過寄送案件相關材料的方式征求其意見。通過這種方式使案件相關主體都能夠切實參與到庭審程序中,發(fā)表各自意見,行使訴訟權利。其次,在案件開庭審理階段,可以在三個方面進行改進以達到庭審實質化:1.協(xié)商制度的引入。包括罪犯和受害人的協(xié)商以及和檢察機關的協(xié)商。對于前種情況,以美國法為例,當事人的協(xié)商決議對法院無拘束力,法院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2]See Federal Rules of Criminal Procedure 11(e);Wayne R.Lafave&Jerold H.Isreal,Criminal Procedure,2d ed.,West Publishing,1992,930.但大部分法院接受雙方協(xié)商的結果,[3]See Abraham S.Goldstein,“Converging Criminal Justice System:Guilty Pleas and the Public Instrest”,49 SMU Law Review,1996,p.570.因為量刑是法院獨有的權力,協(xié)商內容是否超越法院職權由其判斷。[4]See United States v.Ammidown,497 F.2d 615,622(D.C.Cir.1973);United States v.Maddox,48 F.3d 555,558—559.通過法院調查,只要協(xié)商不屬于暴力脅迫或不當承諾,[5]See Federal Rules of Criminal Procedure 11(d).就可以為法院所吸收,作為減刑、假釋的參考依據。這也與最高院《減刑、假釋規(guī)定》第5條規(guī)定的“綜合考慮犯罪具體情節(jié)……民事判決履行情況和退贓退賠等情況”相呼應,且更便于操作。在后一種情況下,罪犯和檢察官都會衡量對各自有利或不利的證據,雙方會很明智地接受對自己有利的刑罰變更方式。[1]See R.Posner,Economic Analysis of Law,2d ed.,Little Brown and Company,1977,p.443;H.R.Uviller,“Pleading Guilty:A Critique of Four Models”,41 Law&Contemporary Problems,1977,pp.102—103.這種契約理論[2]See Robert E.Scott&William J.Stuntz,“Plea Bargaining as Contract”,101 Yale Law Journal,1992,p.1909.不僅能節(jié)省司法資源,而且有利于罪犯的改造和融入社會,協(xié)商也避免了法庭審判的不確定性。[3]See A.Alschuler,“The Supreme Court and The Jury:Voir Dire,Peremptory Challenges,and The Review of The Jury Verdicts”,56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1988,p.153.2.質證環(huán)節(jié)的改進。對于書證需要進行調查核實,確保真實性,而對于人證則需要重點把握。由于開庭審理的重點是判斷罪犯的人身危險性和再犯可能性,因此證人證言對于法庭在這方面的判斷至關重要,但是由于這些證人通常是監(jiān)獄管理人員和同監(jiān)區(qū)罪犯,他們出于各種原因一般不會直接在法庭上作不利于罪犯的證言,所以法庭還應注重庭下對證人的詢問和調查,以核實證言真?zhèn)?。此?對于假釋案件,還可以通知社區(qū)矯正機構代表、其他知情人員作證,做到對案情和罪犯情況的全面了解。3.救濟途徑的增加。要賦予罪犯對法院裁判的申訴權,同時賦予檢察機關抗訴權,即與刑事一審案件訴訟模式相類似。
(三)完善配置:設立專門法院和檢察機構
可以根據各地實際情況,參照當前巡回法庭和跨區(qū)域法院的改革方式設立跨區(qū)專門審理減刑、假釋案件的法院(庭),同時設立與之對應的檢察機構,以避免司法權的地方化和行政化,提高案件起訴、審理的獨立性和職業(yè)性。
第一,在專門法院的設立上,可以參考以下幾點進行改進:1.引入多方面人才參與案件審理。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不僅涉及罪犯本人的利益,在更大程度上也會影響到國家、社會以及被害人等多方主體的利益,因此對減刑、假釋案件的審理不能像刑事一審案件那樣只需要把握案件事實和適用法律兩方面內容,除了事實判斷和法律推理,法官還需要綜合判斷罪犯生理、心理等多種因素,在其“不致危害社會”的前提下做出適當裁判。所以,法院可以吸收刑法學、矯正學、心理學、生理學、社會學、法醫(yī)學、精神病學等多學科人才參與案件審理,以提高辦案質量。[1]參見黃永維:《中國減刑假釋制度的改革與發(fā)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48頁。具體而言,可以邀請其作為人民陪審員組成合議庭,也可以專門聘用作為特殊法院的專門人才。2.建立與監(jiān)獄、社區(qū)矯正機構的聯(lián)動機制。做到對未決但已經提請或符合提請減刑、假釋條件的罪犯的日常表現(xiàn)、思想動態(tài)、改造情況、人身危險性等情況的初步掌握,這樣做不僅可以保障以后的庭審質量,也可以提高審理案件的效率,緩解案多人少的現(xiàn)實矛盾。對于已決犯特別是假釋后的社區(qū)矯正人員,法院需要及時與矯正機構溝通以了解其矯正情況。總體而言,這種聯(lián)動機制是減刑、假釋案件撤銷程序的一種輔助行為,能夠更好地做到對罪犯減刑、假釋后的監(jiān)督。
第二,設立專門檢察機關。專門檢察機關的設立可以像特殊法院一樣,也是跨區(qū)域的,級別與中院一級法院對應。各監(jiān)獄的駐監(jiān)檢察機構作為專門檢察機關的分支機構負責各監(jiān)獄日常監(jiān)察、審查工作。對于前文構想的以行政模式辦理的減刑、假釋案件,駐監(jiān)檢察機構負責監(jiān)督監(jiān)獄的行政審批程序是否合法,調查核實罪犯是否屬于可以采用行政審批途徑獲得減刑、假釋的輕罪罪犯。對于需要采取司法途徑的案件,做好對監(jiān)獄提交材料的審查,決定是否移送法院。罪犯直接提起減刑、假釋申請的,及時自行或責成監(jiān)獄調查處理,通過該程序保障其救濟權利的行使。此外,專門檢察機關的工作也應符合“以審判為中心”訴訟格局的要求,監(jiān)督罪犯被減刑、假釋之后的表現(xiàn),配合法院做好減刑、假釋案件的撤銷工作。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從制度架構和司法運作兩個層面論述了我國減刑、假釋程序中存在的問題,概括起來即審理程序的行政審批色彩較濃而司法性不強、庭審實質化欠缺。為此,也在三個方面提出了相應的完善和改革建議,最大限度地使案件的審理去地方化、去行政化,使這項改革符合“以審判為中心”的新型司法格局。然而,除了“進行實體改革,建立針對不同類型案件的行政模式、司法模式混合的案件分流機制,重構案件審理機制,通過多方參與推動庭審實質化進程,完善機構配置設立專門法院和檢察機構”以外,筆者有一些想法仍在考慮之中,主要涉及減刑、假釋的銜接和撤銷程序的司法化兩個方面。
首先,刑罰執(zhí)行變更程序的司法化需要以實體制度改革為先導,并且在“不背離刑罰執(zhí)行目的前提下兼顧公正與效率”[1]張亞平:《法國減刑、假釋程序司法化之演進及其啟示》,《法商研究》2014年第5期,第142頁。。因此,可以考慮設立減刑、假釋相銜接的制度,從而針對各自特點進一步完善法庭審理程序。在實體法上,減刑和假釋相聯(lián)系的紐帶為累進處遇制,減刑是累進的過程,而假釋則是累進制的頂點。此外,又因為二者側重點的不同,前者側重行刑的個別化,而后者更為側重行刑的社會化,并且,由于二者判斷標準的不同,即減刑主要考慮罪犯改造情況而具有現(xiàn)實性,而假釋則主要考慮罪犯人身危險性而具有預后性,綜合起來就可能導致某些未能獲得減刑的罪犯卻獲得了假釋,得以直接進入社會,取得更大程度的人身自由,因此這種現(xiàn)實與立法目的無疑是一種矛盾。所以,完善減刑、假釋銜接機制對該程序的司法化進程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盡管有些學者提出的減刑行政化、假釋司法化顯得過于極端,但是仍具有可借鑒之處,我們甚至還可以考慮給予符合條件的罪犯自由選擇減刑還是假釋的空間。
其次,對于減刑、假釋的撤銷程序同樣可以進一步改革。烏爾比安在《論尤理亞和帕比亞法》中提到的名言“已決案件被視為真理”[2]張建偉:《刑事司法體制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77頁。,未必適用于減刑、假釋案件,既然判決的錯誤難以避免,就必須要進一步完善案件撤銷程序。首先,對采取行政審批方式辦理的案件,減刑的撤銷可以由執(zhí)行機關依據罪犯表現(xiàn)向檢察機關提出,假釋的撤銷同樣由社區(qū)矯正機關向檢察機關提出;又因為檢察機關具有行政機關的某些屬性,所以其可以采取類似聽證的方式,在執(zhí)行機關或社區(qū)矯正機關和罪犯共同參與的情況下做出是否予以撤銷的決定,如果一方不服還可以進一步申訴。其次,對于經由法院采取司法審理方式裁決的案件,則繼續(xù)由法院行使減刑、假釋的撤銷權,該撤銷程序依然采用法庭審理的方式,由罪犯和檢察機關參與庭審,雙方都可以提交相關證據并提出相關意見。同時,可以參照《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450條“檢察機關對假釋的裁定提出抗告,有暫緩效力”以及第462條“對命令中止執(zhí)行的裁定,檢察機關的抗告具有暫緩效力”之規(guī)定,[1]宗玉琨編譯:《德國刑事訴訟法典》,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309—317頁。也可賦予我國檢察機關對于減刑、假釋裁決進行抗訴之后的暫緩執(zhí)行權力。此外,尤其在假釋案件的撤銷程序中,同樣需要社區(qū)矯正機構參與和提供相關材料,并且對于案件的審理結果也可以考慮賦予控辯雙方上訴和抗訴的權利。
(初審:謝進杰)
[1] 作者袁義康,男,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2014級訴訟法研究生,研究領域為訴訟法學,E-mail: 15221527161@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