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江
一
每一個人的樣子從前都整個兒是圓的,背和兩邊圓成圈,成球形,有四只手,腳也有四只,在圓成圈的頸子上有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屬同一個腦袋,只不過方向相反,耳朵有四個,生殖器則有一對,可以想象,所有別的器官也都是成雙的。走起路來,從前的每一種人也像我們直著身子,不過可以任意向前和向后,想要跑快時,能把腿蜷成一團向前翻滾,像現(xiàn)在的人翻筋斗一樣,八只手腳一起來,翻滾得飛快。[1]
不過,這種圓形的人類,太過完美,太過強壯,以至于他們僭妄地想象自己可以與神靈相媲美,不時總有非分之想,“想沖到天上與神們打一仗”[2]。這一點,讓天上的諸神煩惱不已,最后,宙斯和諸神們決定,將這些圓滾滾而總有非分之想的人進行一次切割,弱化他們的力量:
宙斯說到做到,把人切成兩半,像人們切青果做果脯或者用頭發(fā)絲分雞蛋一樣?!说淖匀槐贿@樣切成兩半之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另一半,緊緊抱住不放,相互交纏,恨不得合到一起,由于不愿分離,飯也不吃,事也不做。[3]
如果我們在這里強行引入拉康的邏輯會更有意思。在拉康的邏輯中,這個被諸神天然切除的殘缺的部分,是一個永遠無法償還的對象,因為原始的那個殘缺已經(jīng)徹底的殘缺了。也就是說,從諸神劈開那一刀時,我們從圓滿的主體S自動過渡到了被閹割的殘缺主體$,而充當(dāng)一種$想象性填充物的對象a根本不存在,也就是說,在拉康那里,被切開的$實質(zhì)上永遠得不到那個對象a,于是殘缺主體$的愛欲會從中無限度地釋放出來,拉康稱之為欲望公式,這個公式可以在形式上寫為:$◇a。[6]
在拉康那里,問題變成了這樣,如果對象a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獲得的對象,我們可能在實際過程中,用一個不是對象a的□來取代a,但是正是由于□不是a,□與a存在著必然的差距,這樣,對象a不因為□的取代而消失,相反,對象a仍然作為一個□無法取代的剩余物而恒久地存在著。這樣,在拉康看來,盡管我們可以在實際中獲得一種愛的安慰,但這種愛的安慰是一種不是對象a的替代品□,那個指向□之外的永遠無法消逝的a。盡管列奧·施特勞斯沒有讀過拉康,但在談《會飲》時也帶著戲謔的口吻說道:“因為每個人在找的不單是另一個人,還是那個天生的是它另一半的人。要表明這種情況的不可能性,我們必須提醒自己這種可能性:由于阿波羅的過錯,另一半已沒有皮膚,因此,可能已經(jīng)死去。因此人將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7]也就是說,人天生所賦予的,是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愛,這種愛在天地之間,上窮碧落,下窮黃泉,始終無法覓得自己所喪失的另一半,而依偎在他身旁的只是一個替代物,在這個替代物背后,始終散發(fā)出他者魅惑的光芒。
阿甘本正是在這種幽暗而陰郁的背景下寫作的。對于阿甘本來說,這個被神切開的創(chuàng)傷也是他最深刻的源泉。阿甘本的研究者威廉·沃特金(William Watkin)談道:“阿甘本最偉大實驗的龐大文獻中,最早的研究關(guān)系到他所謂的人類的語言幼年期,以及人類怎樣從本然語言中被驅(qū)逐出來,并在語言和形而上學(xué)上造成二分(scission)的。”[8]阿甘本所用的詞scission,正好是《會飲》中阿里斯托芬用來形容諸神將人切為兩半的詞語。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阿甘本的立足的起點,正是我們?nèi)苏Q生的原生性的二分,這個二分,是語言和形而上學(xué)造成的,我們不是以完整的身體和精神被拋入這個世界;相反,當(dāng)降生于這個世界之中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遭到原初的切分,也就是說,在我們的命運中,包括了一個原始的本體上的殘缺,而這個缺口,正好構(gòu)成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欲望的動力。
二
如果我們將阿甘本迄今為止的著作和寫作,都看成是在這種二分之中研究的話(如在生與死、善與惡、政治生活與赤裸生命、動物與人等等),實際上,阿甘本關(guān)心的并不是這個二分的實然狀態(tài)。在阿甘本看來,在任何分裂之中,都存在著一個特殊的門檻(threshold),門檻的特性,恰恰在于它處在二分的中間界限上,門檻既不是門之內(nèi),也不是門之外,而是內(nèi)與外的中間狀態(tài),而在這個門檻上,任何語言或形而上學(xué)所造成的二分都會被懸置。即是說,與其說阿甘本的理論關(guān)懷是那些讓我們在社會中實際上起作用的各種區(qū)分的概念、觀念和標準,不如說阿甘本回溯的是一個特殊的點,這個點位于各種二分的門檻處,而正因為處在門檻處,它具有懸置一切觀念、概念和標準進行區(qū)分和切割的權(quán)力,讓這種權(quán)力趨于無效(inoperation)。
在《趣味》(Gusto)這本2015年的新書中,阿甘本也秉承了自己一貫的學(xué)術(shù)研究的風(fēng)格,從一開始,他就指出了一個在我們的世界里,習(xí)以為常的區(qū)分———即科學(xué)(或認識)與歡樂(或快感)的區(qū)分。在柏拉圖的《斐萊布篇》中,柏拉圖就將科學(xué)知識與快樂知識分裂開來:
斐萊布說,享受、快樂、高興,以及可以和諧地歸入此類的事物構(gòu)成一切有生命的存在物的善,而我們的論點是,這些事物并不是善,思想、理智、記憶,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事物才是善。[9]
沒有哪個神愛智慧(從事哲學(xué)),也沒有欲望成為有智慧的,因為,神已經(jīng)是有智慧的了;甚至那些個已經(jīng)有智慧的人,也不愛智慧。反過來說,不明事理的人同樣不愛智慧或者不欲求成為有智慧的人;因為不明事理的人的麻煩正在于,盡管自己不美、不好、不明事理,卻覺得自己夠知足了。誰不覺得自己欠缺什么,誰就不會欲求自己根本不覺得欠缺的東西。
那么,第俄提瑪,哪些人才愛智慧(從事哲學(xué))?我說,有智慧和不明事理的人都不愛智慧?
這樣,唯有當(dāng)我們處在知識和無知之間的中間狀態(tài)上,我們才存在著愛智慧(從事哲學(xué))的可能。因為彼此二分,在科學(xué)知識和快樂的知識之間存在著一種愛的引力,正是在二者的中間,我們可以感受到愛智慧的最原初的動力,而柏拉圖將二分的科學(xué)和快樂,用愛若斯的方式連接起來,這樣,我們便可以理解,在柏拉圖的意義上,愛若斯就是愛智慧,也就是哲學(xué)。這種愛欲的張力僅僅只存在哲學(xué)之上,也唯有從事哲學(xué)(愛智慧)的愛若斯,才能維持科學(xué)與快樂二分統(tǒng)一體。
而在柏拉圖那里,理念當(dāng)然是作為知識的最高統(tǒng)一,但是,在殘缺的人那里,實現(xiàn)愛若斯的欲望,即實現(xiàn)我們哲學(xué)(愛智慧)欲望的正是趣味(gusto)。這樣看來,柏拉圖試圖用一種悖論式的趣味存在,將一個纏繞而扭結(jié)的二分體統(tǒng)一起來。阿甘本對柏拉圖的評價是:“柏拉圖為趣味指派的悖謬性的任務(wù)是,讓趣味成為美和真理之間,在最可見的東西以及觀念的不可見的明證之間的連接(將它們的差異統(tǒng)一起來)。事實上,這屬于柏拉圖思想中最深刻的思想意圖”[13]。從《會飲》到《斐萊布篇》,我們隱隱讀到隱藏在柏拉圖理論下的一個深刻的邏輯線索:諸神將我們分裂開來,殘缺的我們對我們失卻的部分產(chǎn)生愛欲;由于我們只有對我們現(xiàn)有部分的準確知識,對于失卻的部分,我們沒有任何知識來認識它,因此與我們尚保有部分的科學(xué)知識不同,我們所喪失部分的知識實際上是一種快樂和感覺知識(即后世的美學(xué));在科學(xué)的知識和快樂的知識之間存在著一種愛欲的聯(lián)系,清晰的科學(xué)知識是殘缺的,它必然欲求著那些快樂的知識,而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的正是愛若斯,愛若斯即愛智慧,即從事哲學(xué);而在愛智慧之中,從我們殘缺的存在出發(fā),去感受和判斷哪些屬于我們失卻的部分,即對快樂欲求,是一種直覺,這種直覺就是趣味。
當(dāng)然,趣味并非一種完整的理性的東西,它屬于我們這個殘缺的身體,是內(nèi)在于我們身體之中對外在的業(yè)已失卻的快樂的感受性的把握。也正是借助于趣味,柏拉圖有效地將古典意義上的知識,鍛造成為“享受的知識”(saperechegode),同時,在趣味所引導(dǎo)的對外在失卻的快樂(即美)的把握中,也形成了“認識的快樂”(piacerecheconosce)。
三
在啟蒙時期,這一切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而阿甘本認定,這次巨大變革的根本性文本是康德的1790年的《判斷力批判》。作為清晰合理的知識(sapere)和不能加以合理解釋,但同樣十分清楚的快樂(piacere)之間的區(qū)分,成為啟蒙運動所需要征服的目標。濫觴于笛卡兒的啟蒙,就是將大寫理性和知性的亮光,試圖照耀到以往清晰的理性思維所不能涉足的領(lǐng)域。在中世紀,這部分領(lǐng)域被強行劃入到神學(xué)范疇,用一種神秘論色彩拒絕了有限之人的探索步伐。而理性之光,正是希望通過一種光學(xué)上的祛魅,來驅(qū)除留在人類思維領(lǐng)域中的一切陰霾。這是大寫理性知識的勝利,同時也是神秘性的神學(xué)知識的退場。在啟蒙思想家們看來,那些不清晰的晦暗不明的領(lǐng)域最終都勢必要被理性之光照耀,任何知識的陰暗角度的殘渣勢必都會在這種光芒的照射下灰飛煙滅。
當(dāng)然,柏拉圖意義上的科學(xué)和快樂的二分(也是中世紀神學(xué)意義上的二分)也遭遇到了這次啟蒙運動的巨大挑戰(zhàn)。畢竟,美的領(lǐng)域,快樂的領(lǐng)域,一直在古希臘時期和中世紀都排斥在清晰的科學(xué)認識之外。在啟蒙運動的號角聲中,這個快樂的領(lǐng)域,以及處在快樂與科學(xué)之間的愛若斯,即趣味的領(lǐng)域,必然是其鋒芒所指的對象。在《判斷力批判》中,康德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雄心:
趣味(Geschmack)基本上是對道德性諸觀念的感性化———通過在對兩方的反思中某一定的類比的媒介———的評定能力,從這能力和建基在它上面的對情感的較大的感受性(這情感是出自上面的反思)引申出那種愉快,趣味宣布這種愉快是對一般人類,不單是對個人的私自情感普遍有效的。這就使人明了:建立趣味的真正的入門是道義的諸觀念的演進和道德情感的培養(yǎng);只有在感性和道德情感達到一致的場合,真正的趣味才能有一個確定不變的形式。[14]
原先在柏拉圖那里的不能被知識所轉(zhuǎn)化的美學(xué),在康德的框架里,也需要變成“一個確定不變的形式”,《判斷力批判》事實上就是要去探索被康德稱之為一般快樂理論的科學(xué)。是一種“在最高程度上的”人文學(xué)科,對康德來說,這是一個相當(dāng)恢宏的計劃,第一次將不曾納入到知識體系中的趣味,變成了一門可以用科學(xué)來表述的東西。
不過,康德這么做也付出了代價,其中最明顯的代價是,在“趣味”這個概念下,存在著一個明顯的二律背反:
(一)正命題:趣味不植基于諸概念,否則即可容人對它辯論(通過論證來決定)。
(二)反命題:趣味判斷植基于諸概念,否則,盡管它們中間有相違異點,也就不能有爭吵(即要求別人對此判斷必然同意)。[15]
康德的二律背反看似十分難懂,但實際上表述的是在將趣味變成科學(xué)化或知識化的認知之后所產(chǎn)生的問題。在康德那里,為了實現(xiàn)對所有領(lǐng)域的知識化,他將所有人的知識能力分成了三種,一種是認識能力,對應(yīng)的是知性,應(yīng)用于自然;一種是愉快和不快的情感,對應(yīng)的是判斷力,應(yīng)用于藝術(shù);最后一種是欲求能力,對應(yīng)的是理性,應(yīng)用于實踐理性中的自由。而《判斷力批判》對美和趣味的科學(xué)化,對應(yīng)的正是第二種能力,即愉快和不快的情感的能力。但是,由此在趣味問題上產(chǎn)生了一個麻煩,就是說,無論對于純粹理性,還是實踐理性,我們總歸可以使用一些概念工具來認識,但是對于美和趣味,我們實質(zhì)上找不到某種可以清晰使用的概念工具,這就構(gòu)成作為愉快和不快情感這個學(xué)科最根本的二律背反。簡單來說,康德的關(guān)于趣味的二律背反的意思是:如果存在關(guān)于趣味的科學(xué),那么我們必須有這樣一些關(guān)于趣味的概念,否則,我們就無法討論趣味學(xué)科的范疇、基本原理、基本問題,等等,實質(zhì)上,要求這門關(guān)于趣味的科學(xué),必須有最基本的概念。另一方面,也更為麻煩的是,盡管我們對審美判斷和趣味有著某些共通東西,但是這個東西我們卻無法論辯,即我們無法說清楚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甚至無法給出它的一個準確定義。它無法像其他自然科學(xué)一樣,更無法像純粹理性和實踐理性一樣,找到明確的論辯內(nèi)容,換言之,康德也察覺到,即便存在著這樣的一個科學(xué),它的領(lǐng)域,它的內(nèi)容,它的范疇都是無法準確確定的。
四
這樣,我們可以看到,康德的趣味概念,與其說是一個嚴格科學(xué)的概念,不如說是一個“知識的剩余物”(eccedenzadelsapere),對此,阿甘本評價道:
康德并沒有給出趣味判斷的精準定位,……換句話說,這種趣味判斷,是知識的剩余物,他并不知道這是什么(一種他對之一無所知的判斷),而僅僅將其表述為一種快樂,一種無法享受的快樂的剩余物(康德說,這種快樂是普遍共通的快樂,這種普遍共通的快樂已經(jīng)暗示著是我們無法享受的快樂了)。[16]
阿甘本的話,我們可以理解為,與其說康德沒有對趣味判斷做出定義,不如說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做出對趣味判斷的準確的概念性的定位,因為趣味本身,就是一個不規(guī)則、無法被概念或認識所把握的剩余物,它的存在,用拉康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漂浮的空能指(signifiererrant)。在阿甘本的另一本書里,他干脆將趣味這樣的不可能有精準定位,只能作為漂浮的能指存在的名字,稱之為符咒(Signatura)。在《萬物的符咒》(Signaturarerum)一書中,它談到這種漂浮的空能指的出現(xiàn),與其說是揭示澄清了某種具體而真實的內(nèi)容,不如說是對在真實層面上的剩余物的遮蔽,即對某種不可能被化約為我們認識框架的內(nèi)容的遮蔽,這些內(nèi)容才是阿甘本最真實的存在。阿甘本說:
按照康德的原則,存在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律令,在這里,揭示出其真實含義:存在并不是某種東西的概念,可以讓其變成某種物的概念可以駕馭的東西,因為真正的存在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個符咒。[17]
趣味是一個符咒,一個遮蔽了真實存在的東西,這種真實存在是概念的剩余物,一種無法強行被概念和知識所消化的實在物。在這個意義上,阿甘本指出,康德的普遍的趣味判斷的科學(xué),在更宏大意義上,是那種認為可以去讓一切臣服的晦澀而神秘的科學(xué)計劃所遭遇的極限,即存在著一個真正無法被知識所消化的硬核,而對于這種硬核,康德的做法僅僅是將其變成了一個無法精準定位的能指,而不是像其他概念一樣,變成真正科學(xué)知識的概念。這樣,趣味成為康德知識論中的一個獨特的剩余物,它是一個空能指,但它又被康德宣稱為是一種知識和科學(xué)。這是康德關(guān)于趣味判斷的二律背反的最深層原因,即康德的知識論消化了他所不能消化的東西,而無法消化的東西并沒有在他的知識論中消失,而是作為一個知識的剩余物,以符咒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知識論的恐懼,而用符咒對這個剩余物的封印的價值,僅僅在于,讓知識論看起來跨越了不可跨越的鴻溝,成為一種完全而圓滿的知識體系,但是真正的問題不是消除了,而是被遮掩了,一旦我們小心翼翼地端詳諸如趣味這樣的帶有符咒性質(zhì)的能指時,其被封印的魔力就會蜂擁而出。
于是,我們可以認為,趣味是一個能指,一個無法被知識認識的能指。在康德的知識論中,它又被“知識”化了,它作為快樂和不快的情感,成為康德的第三批判。于是,阿甘本認為,康德的雄心遭遇到了其不可跨越的挫折,表面上建立了可以超越柏拉圖以來的科學(xué)與快樂,真理與美之間的鴻溝的康德知識論,實際上只是將問題轉(zhuǎn)化了。也就是說,在柏拉圖那里只有可以認識的知識,但是,在康德這里,由于趣味判斷的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不可認識的知識,這個不可認識的知識就是啟蒙以來創(chuàng)造的一個扭曲的產(chǎn)物,它創(chuàng)造了過剩的,而無法精確定位的能指,但同時趣味也消失了在柏拉圖時代中賦予它的愛智慧的含義。這是一種沒有愛欲的趣味,一種被拔出了毒針,并被漂白了的趣味,趣味淪為了剩余物,淪為了一種無法認識的知識。
有趣的是,阿甘本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中,不僅產(chǎn)生了無法認知的知識,也產(chǎn)生了無法享受的快樂。在諸神分割了科學(xué)與快樂的二分之后,這種辯證法的魔咒就一直套在二者身上,一旦現(xiàn)代啟蒙試圖用知識來消除這種二分,在辯證法的另一面,快樂也完成著對應(yīng)的運動:
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出現(xiàn)了趣味這種無法認識的知識之外,也存在一種無法享受的快樂,它們僅僅是尺度和判斷。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因為美學(xué)的對象是我們知道的東西,而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對象恰恰是我們無法享受的東西?!隈R克思的《資本論》第一章的分析中,價值形式就是拜物教,實際上,這種拜物教并不是基于使用價值(它建立在享受的基礎(chǔ)上),而是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chǔ)上,而交換價值恰恰是我們無法享用,也無法理解的對象。[18]
在阿甘本看來,和以趣味為中心的美學(xué)一樣,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創(chuàng)造了一個空能指,即交換價值,這個東西實際上在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它作為一種無法精準定位的空能指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成為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主宰。于是,我們從對使用價值的享用性快樂,轉(zhuǎn)變成為對交換價值的抽象的非享用性快樂,這是一種空洞的快樂,我們的快樂被抽離了享受的根基,它本身變成了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副產(chǎn)品。我們同樣可以說,對美學(xué)而言,其中心概念趣味是一種空洞的抽離了認識的知識,它將具體的趣味變成一種普世性的和共通性的抽象,從而越發(fā)無法理解。有趣的是,德國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家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AlfredSohnRethel)在其代表作《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中恰好證明了康德美學(xué)中的抽象趣味與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中的交換價值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這兩個對立的關(guān)系,即無法認識的知識和無法享受的快樂,被扭曲地綁定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文明發(fā)展的莫比烏斯圈上。
這樣,我們看到,康德的作用僅僅在于,他將柏拉圖的科學(xué)與快樂的二分,替代為另一種二分,即無法認識的知識與無法享用的快樂的二分,康德沒有恢復(fù)阿里斯托芬意義上的圓滿的人的概念,而是用審美之人(homostheticus)和經(jīng)濟之人(homoonomicus)的區(qū)分取而代之。知識前進的步伐并不是通天的巴別塔,相反,知識越進步,這種怪異的剩余物越多,我們便制造了越來越多的無法認識的概念和知識,也在日常生活中制造越來越多的無法享用的快感。也就是說,抽象知識是將人進一步閹割,甚至搗碎的利器,原生性的知識和快樂在其中被攪拌得越來越面目全非,我們的感知所能感觸到的東西,所能把握的東西越來越少,碎片化和撕裂化越來越成為這個社會的主流。
這或許可以看成是阿甘本對后現(xiàn)代主義的碎片化的聲討的檄文。他們宣告宏大敘事的終結(jié),哲學(xué)的終結(jié),本身就是自笛卡兒和康德以降的啟蒙運動的必然結(jié)果,他們的邏輯就是無法認知的知識和無法享用的快樂二分的直接邏輯。因此,在阿甘本看來,唯一可以破除這個魔咒的,是恢復(fù)柏拉圖時代真正的趣味,而不是作為一種無法認識的抽象的普世性的趣味。這種趣味正是愛智慧,即哲學(xué)。在今天,哲學(xué)不僅沒有終結(jié),這種愛智慧的學(xué)問,從未迫切到如此程度,因為擺脫碎片化思維的境遇,杜絕無法認識的知識,無法享用的快樂的唯一希望是通過我們作為有限之人的愛,重新將柏拉圖那里的科學(xué)與快樂的二分銜接起來,我們需要愛智慧,我們需要哲學(xué)。
這或許是2016年,阿甘本將自己新書取名為《什么是哲學(xué)?》(Checosèlafilosofia?)的原因吧。在阿甘本看來,恢復(fù)哲學(xué)的名望才是擺脫現(xiàn)代性困境的重中之重。“通過對智慧的愛,來溯及那原初的大寫聲音,那個尚未分裂的不可言說的繆斯女神,讓真理之光從美的叢林里穿過,表象(apparenza)與存在(essere)之間的裂縫也不再有效?!盵19]這也是《趣味》一書結(jié)尾處阿甘本留下的希望的火種:“熱愛智慧,即哲學(xué),意味著:美需要拯救真理,而真理也必須拯救美。而這兩方面的拯救需要用認識來進行。那么,只有這樣的快樂,即將快樂和知識重新合在一起的快樂,才能真正地認識我們的理想,而這種快樂就是趣味。”[20]在那一刻,趣味就是對真理的愛,是真理和美的結(jié)合,也在那一刻,我們實現(xiàn)了真正的哲學(xué)。
注釋
[1][古希臘]柏拉圖:《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2]同[1],第49頁。
[3]同[1],第50頁。
[4]同[1],第17頁。
[5][美]列奧·施特勞斯:《論柏拉圖的〈會飲〉》,邱立波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73頁。
[6]$以及后文中出現(xiàn)的a和□都是拉康精神分析中使用的符號。對于拉康來說,我們作為主體從來都不是健全和完整的,當(dāng)我們面對這個世界,當(dāng)我們面對既已存在的語言和象征能指鏈時,我們已經(jīng)被切分和閹割了,拉康將被語言和世界所閹割的主體用帶杠的$來表示,標明這是一個被閹割后的主體,而被閹割掉的部分,是主體$窮其一生所永遠不能獲得的東西。在拉康那里,用a來表示這個永遠無法獲得的在我們降生時就已經(jīng)被切除的對象,即對象a。無論是弗洛伊德還是拉康,他們都用到柏拉圖的《會飲》中阿里斯托芬的這個隱喻,即一旦主體被切割,殘缺的主體$永遠都處在永恒地追求自己永遠無法重新獲得對象a的過程中,拉康將這個過程記為$◇a,這個公式也被稱為欲望公式。由于a永遠不可能獲得,在現(xiàn)實中,我們只能用一個替代性的不是a的□來臨時性地滿足$的欲望??偨Y(jié)如下:$:被語言和世界所閹割的主體。a:主體被閹割掉的部分,而且是其永遠無法獲得的部分。$◇a:欲望公式,殘缺主體$永恒指向自己得不到對象a的驅(qū)力運動。□:在現(xiàn)實中對得不到的a的替代性滿足,這種滿足是臨時性的。
[7]同[1],第181—182頁。
[8]WilliamWatkin,LiteraryAgamben,London:Continuum,p.6.
[9]王曉朝編:《柏拉圖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頁。
[10]GiorgioAgamben,Gusto,Macerata:Quodlibet,2015,p.21.
[11]JacquesRancière,Aisthesis:Scenes fromtheAestheticRegimeofArt,trans. ZakirPaul,London:Verso,2013,p.xi.
[12]同[1],第77—78頁。
[13]同[10],p.17。
[14][德]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冊),宗白華譯,商務(wù)印書館1964年版,第204—205頁。本處引文宗白華先生原文將Geschmack翻譯為“鑒賞”,這個詞對應(yīng)的意大利語就是gusto,即本文中的“趣味”,因此,在引文時做了變動。
[15]同[14],第185頁。
[16]同[10],p.36。
[17]GiorgioAgamben,Signaturarerum,Torino:BollatiBoringhieri,p.67.
[18]同[10],p.51。
[19]GiorgioAgamben,Checosèla filosofia?,Macerata:Quodlibet,2016,p.3.
[20]同[10],p.58。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
(責(zé)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