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桂花
高原的冬季很是漫長,雖然立春已經(jīng)過了好多時日,但滿目的荒蕪和蒼涼,讓久居蝸室、思緒千溝萬壑的人們似乎真的被凍結(jié)了一般。神情木訥,目光總是在灰白的天空和土青色的山巒間呆呆地蠕動。以至于每當(dāng)電視里、報紙上各種關(guān)于春天的訊息接踵而來時,這里的人們其實在潛意識里還沒有從冬季真正地走出來。南方各處春暖花開,冬麥試想已一尺來高了吧!
是的,青海本就是一個四季極不分明的地界,這里似乎沒有春天,時光卻在春天的日子里緩緩走過。
唯有一汩汩慢慢、慢慢融化開來的河水,在千瘡百孔的冰面上流動。到了傍晚,復(fù)而冰潔。次日清晨,河床上多了一面面清亮明晰的鏡子。再漫長枯燥的冬季總會過去。
春天對所有高原人來說絕對是一個模棱兩可的概念。在急促和迫切的等待中,往往會盼來一場場漫天飛舞的黃風(fēng)。老一輩的人總會說︰風(fēng)不吹,地不消。高原的春天從時有時無,動輒就興風(fēng)作亂的“風(fēng)”開始。
狂風(fēng)飛舞,大有如千軍萬馬狂奔之勢。所到之處,昏黃的天空,被卷起的漫漫塵沙,勢必將一切一掃而空。能見度不足一米。外出的人們臉上、嘴里、鼻孔里等全身各處都會被不同程度的受到沙塵的襲擊。“莊稼人一年得吃二兩土,放牧人一年得吃二兩毛”。這是我們這里的老話。
不管你愿不愿意,習(xí)不習(xí)慣,這每年拔劍弩張、勢如破竹的黃風(fēng),一定是不請自來的。所謂“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一年收成的必要前提。當(dāng)黃風(fēng)掠過,廣博的土地,雄偉的山巒,而后地動山搖,春天來臨了。記得兒時,我約摸七八歲的年紀(jì)。每逢寒假,我和長我兩歲的姐姐的任務(wù)便是放羊。漫長的假期和寒冷的冬季,侵吞了我們原本快樂的所有時光。我們在天寒地凍的野外,再也找不到讓我們興奮無比的樂趣了。整日整日的趕著四處急急啃食著裸露在地面上的油菜茬子的羊群。我們很苦惱,甚至有點憎恨冬天。好不容易捱到大人們說:“打春了。”我們越來越心焦,越來越等待不及的盼望。因為天氣越來越不像之前那么地咄咄逼人。我們在野地里的樂事開始了。
我從家里“偷出”奶奶唯一的一把剪刀。那個年代的我們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一樣有各式各樣的好衣服穿。我們身上穿的大都是從縣城或更遠(yuǎn)的地方買回來的布料,經(jīng)大人們精心裁剪、縫制而成的,款式也大相徑庭。所以針線好的奶奶或媽媽必會有一臺好縫紉機和一把好剪刀。奶奶的剪刀被她保管的特別好。但還是讓我姐倆乘她出去串門時給拿走了。
風(fēng)怒不可遏地呼呼作響,卻依然阻擋不住我們更加急切的腳步和心跳。整個封凍的土地開始慢慢融化,地表的土層已經(jīng)松動了大約兩三厘米的樣子。我們開始趴在地上挑蕨蔴吃。
蕨蔴是我們這里特有的一種根生植物。每年六七月份開花,秋季結(jié)果。來年四月中旬開始采挖。其果實多呈紅褐色,味甜??缮常部砂局?,晾干后其口味不變。也有一定的藥用價值,多用作產(chǎn)后的營養(yǎng)補給。近幾年身價急劇攀升,其營養(yǎng)價值也受到人們的重視,每公斤不低于三十元。可那時候它卻多半是我們青澀年代里的“絕佳零食”。
我們趴著用手指扒拉掉覆蓋在地表的雜草,一顆或兩三顆紅褐色的小豆豆就嵌在土壤里。裸露在外面的部分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干癟。用剪刀的尖部輕輕將它挑起,埋在土里的那部分卻是脆生生、白嫩嫩的。也有的嵌在更深的凍土層中,只能用指甲扣出一點點。挑出來的蕨蔴直接在衣服上搓幾下,便被迫不及待的送進了我們那如饑似渴的小嘴巴里了。埋在土里的蕨蔴出奇的甜。因為之前被封在凍土層里,其顏色和味道一點都沒有改變。反而經(jīng)過冰凍之后,更加的香甜。也許是漫長乏味的冬天對我們深深的歉意吧,是對我們這些長久嘗不到甜味的苦澀小嘴巴的一種回饋吧。家里沒有多余的錢來補償我們這一個個瘋狂尋找甜味的嘴巴,于是我們就地取材,野地里、山崖下,各種各樣只要稍稍有點甜味的植物,都被我們視如珍寶,而后洗劫一空。
其它的吃頭都幾乎輕而易舉地被我們光顧,但唯有這月份的蕨蔴,要想吃,你的確得下一番功夫。首先得有足夠足夠的耐心去熬過寒冷的冬天;之后又必須有足夠足夠的膽量去和狂風(fēng)較勁;最后還得有可乘之機將家中的重要物品——剪刀拿到手。因為只有剪刀的尖部才可以將嵌在土壤里的蕨蔴不費吹灰之力送進自己的嘴里。這里最得利的工具非剪刀莫屬。用刀?不行!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都或多或少的養(yǎng)了羊,刀也是家家必備,用來宰羊和割肉。但都鋒利無比,一旦被割到,那就得不償失了。況且為了防止我們會心血來潮的拿刀出去玩,每次用完刀之后,父親或祖父總會把刀掛在高高的房梁上。我們只有望塵莫及了。鐵鍬也無用武之地,薄薄的土層,可謂“殺雞焉用牛刀?”我們像尋找寶藏的人一樣,不停地找不停地挑,也像電視上的解放軍,匍匐前進,為的只是能更清楚更快速地找到美味。土色的衣服、凌亂的頭發(fā)、鞋殼里滿滿都是土,全然來不及顧忌回家會挨一頓臭揍的“危險”;黑黑的嘴唇、黑黑的牙齒,黑黑的嘴巴,阻擋不住褐色美味的“誘惑”。也好,連回家吃飯都省了。這時的羊兒們也和我們在一起享受這狂風(fēng)中的美味。它們不停地用前蹄刨出埋在淺土層里的褐色小點心,牙齒連啃帶裹地將美味送進嘴里。誰也不會被狂風(fēng)嚇得四處亂跑,全然沉浸在享樂當(dāng)中呢!
抬頭看看昏黃的天空,風(fēng)更加賣力地吹著。是想再快一點把更多溫暖帶給這里的土地,讓我們手里的剪刀能夠插得更深一些??纯椿椟S的四周,羊群在我們身邊毫不掩飾對食物的無比青睞和歡喜。我們身邊又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許多的好朋友。原來快樂需要分享。
也有“作案”失敗的,家長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被拿走了剪刀。母親在狂風(fēng)中喊著他的名字。風(fēng)聲很大,他似乎沒聽見,身體緊貼著冰涼的大地,潛藏在挑蕨蔴的浩浩大軍中,毫不客氣地享用著這無處可尋又無處不在的饕餮大餐??蓯鄣哪赣H在飛沙走石的大風(fēng)里,在羊群和這般多的孩子窩里,似乎很難辨認(rèn)出這位小頑童。喊了許久,望著眼前在亂風(fēng)中巋然不動的小生靈們,最后只能三步一回頭地回家去了……
之后大概有大半個月的光景里,趴在野地里挑蕨蔴的故事日日上演。直至松軟的土地伴著陣陣泥土的清香,直至黃風(fēng)在濕暖氣流的涌動中消失殆盡,直至星星點點的嫩綠閃爍在墻角、路邊、雜草叢中時,一年的新生活重新邁開了腳步。繼而我們又一個個的扛著鐵锨去收獲所有深埋在土壤里的美味和快樂。
前面說的這些個絮絮叨叨的話語、這些場景,如今只能當(dāng)做是一段青澀又不乏甜蜜的回憶了。荏苒的悠悠歲月里,每年這時候的大風(fēng)天依然是不請自來。請不要把她看成是不速之客,試著跟隨她的腳步,去回想只屬于你的那份甜蜜與幸福。
(本文為西寧市廣播電視臺新聞頻率特約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