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尋
我小時候住在南京浦口的工人大院里,這里聚居著南來北往的橋梁工人和他們的家屬,我的家庭就是其中的一個。
工人大院里的學校算得上是職工福利,這里的老師大多是職工家屬,學生們也都是職工子女。然而即便如此,安排我這樣一個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入學也是困難重重。學校的領導看到我都眉頭緊鎖,他們說學校只招收健康的孩子,而我是“不健康”的。于是,爸爸媽媽只好一遍遍地去跟學校領導理論。因為這個社區(qū)里的人大多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學校領導也不想把事情鬧僵,只好勉強接受我入學。這樣,我開始了我的學生生涯。雖然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經(jīng)常被人嘲笑,經(jīng)常受欺負,但是我從未想過放棄上學。
小升初的時候,我參加了一個學校的“搖號”并最終被抽中,這讓我終于獲得了一個走出江北去江南念書的機會。然而,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六年教育讓我似乎輸在了“起跑線”上,對奧數(shù)一竅不通的我在分班考試中失利,被分到了只比差班好一點的平行班。實驗班都在樓下,平行班則在樓上,我的班級更是被分在了四樓,而且沒有電梯。我請求學校給走路不方便的我安排一個樓層低一點的教室,卻遭到了拒絕。他們的理由是二樓有兩個實驗班,我這個差生是沒有資格進去的,另外一個平行班的班主任拒絕我進入他的班級,因為覺得我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拖班級后腿。于是,我就像一個皮球被踢來踢去——沒有人希望我被分在他們的班級里。
我留在了原來的班級,爬了三年四樓。然而,對于一個女生來說,上學最困難的事情并不是爬樓梯,而是上廁所。學校里的廁所設在一樓而且沒有馬桶,我每次都得下四樓然后“站著”上廁所。廁所里的圍觀者經(jīng)常對著我議論紛紛,指責我把廁所搞臟了,但是誰也沒有想過學校應該為殘障學生修一間無障礙廁所,就像班主任只會指責我為班級帶來了麻煩,卻沒有想過可以把樓上樓下的班級換個位置。
中考的沖刺階段,我們開始分班補習,成績已經(jīng)名列前茅的我依然被留在了補差班。因為提優(yōu)班的教室被安排在另一幢教學樓的二樓,下四樓、再爬二樓的運動量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翻山越嶺,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換教室。在一個我需要提升自己學業(yè)的關鍵時刻,我再次成為被大家遺忘的人。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昏暗的下午,我躲在補差班教室的最后一排獨自哭泣,身邊是對我的困境無動于衷的教師。
現(xiàn)在再看十五歲的我時,我有點生氣,那個時候的我只知道忍氣吞聲,寄希望于用成績來證明自己,以獲得別人的尊重。但是,后來我漸漸明白了,沒有平等的土壤,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費。我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重點高中,獲得了更多更好的教育資源。很多大學都會給我們學校自主招生的名額,但首要要求又是“身體健康”,我沒有參加考試就被自動淘汰了。因為肌肉萎縮狀況的不斷惡化,我的身體機能也在不斷下降,我寫字越來越慢,也越來越費勁。高考的時候,因為沒有力氣涂答題卡加上寫字又慢,我向省教育考試院申請延長時間,然而考試院卻以“沒有先例”“對其他考生不公平”為由拒絕了我的申請。沒有額外的答題時間和協(xié)助,我拼了命、寫字寫到手抽筋也沒能答完試卷;而招生辦只能保證我進入省內(nèi)的大學,我的選擇非常有限,最終我沒有進入理想中的大學。也正是因為這段不怎么美好的經(jīng)歷讓我萌生了出國留學的念頭。
2009年,我花了九個月的時間申請托福和GRE考試的加長時間。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ETS有一個專門為殘障學生提供服務的部門,殘障學生如果需要特殊安排,可以向該部門申請合理便利,比如說在考試過程中提供更多的答題時間或者人力協(xié)助等,是在發(fā)達國家普遍實行的殘障學生服務政策,以確保每一個孩子都可以獲得平等的教育機會。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少年求學時代流下的所有的眼淚其實都是在爭取合理便利,或者說公平正義。
然而,即便美國有“合理便利”這樣的政策,我依然花了九個月的時間才申請到,主要原因是沒有醫(yī)生愿意為我開具醫(yī)療證明。三個月內(nèi),我跑遍了南京的三甲醫(yī)院,甚至連法醫(yī)鑒定中心都去了,也沒有找到一個愿意幫助我寫這個醫(yī)療證明的醫(yī)生。
我記得那是一個陰雨天,我絕望地從醫(yī)院出來回到學校,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想到了多年前被遺留在補差班的那個傍晚,想到了每次春游、秋游、運動會老師都勸我在家休息,不要跑出去給大家添麻煩,想到了初二那年其他同學出國交流,而我只能每天晚上在自己的房間里聽廣播里的旅游節(jié)目……我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但這個世界似乎在以各種方式拋棄我。
回家以后,我給ETS寫了郵件,告訴他們我的真實情況,并為自己寫了一段病情陳述。兩個月以后我收到了ETS的考試確認郵件,同意為我提供合理便利。五個月后我以高分通過了考試,七個月后我獲得了ETS獎學金并入選托福名人堂。我知道,入選名人堂并不是因為我考了多高的分數(shù),而是我以全新的方式探索了教育的邊界和可能性。
至今為止,我已經(jīng)在美國、法國和新加坡的大學里學習過,有許多美好的經(jīng)歷,當然也有更多的掙扎。我更加明白,即便在發(fā)達國家,公平也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當需要幫助的時候,當覺得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的時候,要大聲說出來,要反抗、要爭取,而不是像十五歲的我一樣默默躲在教室里哭泣。與其說國際教育開拓了我的眼界,不如說我在這個過程中挑戰(zhàn)了自己的極限和偏見。我懷著深切的同理心和敬畏之情去理解這個世界,去欣賞容納不同和多元文化的價值觀,去探究合理與不合理、公平與正義。
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和我一樣有著特殊需求的孩子,我們需要以不同的方式去完成學校里的任務,去克服我們生活中的困難,去跟上其他人的步伐,但相同的是我們一樣渴望取得成績、融入集體、獲得別人的認可和尊重。我希望特殊兒童的家長不再小心翼翼地說“我的孩子給你們帶來了麻煩”,希望學校不再以健康狀況為由向他們關上教育的大門,希望教育工作者不再對他們的需求無動于衷,希望孩子們都可以勇敢地說“如果我和這個世界不一樣,那就讓我不一樣”。
今天的我要感謝十五歲的我,沒有她含著眼淚的堅持,就沒有今天的我對著世界發(fā)聲的機會。
(秋水長天摘自微信公眾號“中美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