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每次喝到縣城的魚湯,都能確信:美好并非只是來自幻覺。
老家那個縣城,過去是有不少水坑的。我們不叫塘,也不叫湖,統(tǒng)稱為坑。面積大,就是大坑,面積小,就是小坑。北邊,叫北坑;南面,叫南坑;西面,叫西坑;東面,沒坑。
遍布縣城的水坑,之間并不相連,讓縣城雖在水光中斑駁,卻并未成為人們印象中的水鄉(xiāng)。甚至在很多人的記憶中,似乎沒有水的痕跡,但這些坑確實又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
別的不說,我家里最早的那個小院,往北二十米就是個小坑,往西二十米也是個小坑。一天,鄰居家的孩子掉進了坑里,雖并無危險,但負責帶他的哥哥被他父親吊起來,用放羊的鞭子抽……我的小學,東北面二百米就是一片大坑,西南面三百米又是一片大坑,每到冬天,孩子們都在上面沿著冰面走,有一年,我有個小學同學掉進了冰窟窿……我的初中,西面五百米是大坑,北面五百米是大坑,東南面五百米又是大坑,每到夏天,我們偷偷地過去游泳,從家里偷出一塊泡沫塑料板,抱著就跳了進去……
這些水坑里面,是沒有什么大魚的。所以,縣城幾乎沒有以魚為特色的酒店,多年之前,躍進塔那邊曾有一家麻辣魚頭,也是模仿川菜,不是本地傳承。這讓我從小養(yǎng)成了不愛吃魚的習慣,現(xiàn)如今,不管是什么魚,都不覺得特別好,尤其是刺多的,每每避之不及。像昂貴的長江刀魚,雖味鮮,但那種鮮對我來說并不親切;包括肥美的河豚,也總覺得有種奇怪的味道。
但是,縣城的魚湯卻深受歡迎,這一點,說起來還真有些不可思議。
一種特色小吃扎根在一個地方,一定和這里的水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縣城的魚湯,又叫小魚湯,非常特別,甚至并不是用魚燉出,而是混合著胡椒粉和各種大料的湯,加上炸豆腐、紫菜、香菜,最上面,撒上一層炸酥了的小魚。里面若再荷包一個雞蛋,倒上醋,就更完美了。早晨喝上一碗,麻木的味覺一下就被喚醒,背上出一層汗,舒爽無比。
我每回縣城,早餐基本上都去喝魚湯?!端疂G傳》中,宋江喝多了,“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縣城的魚湯雖然做法不同,卻足以醒頭天晚上的酒。
其實,這種特色的魚湯出現(xiàn)在縣城,恰恰是因為曾經(jīng)星羅棋布的小水坑。在那些水坑里,小魚比比皆是,那時候,隨便找塊紗布,綁在竹劈子扎的十字架上,用長繩子拴著,中間裹上半塊饅頭,放到坑里,過上半個小時,拉上來,紗布上就蹦跶著一堆小魚。
即使不去捕撈,它們也來不及長大,就會遇到干涸、雨澇等無法預測的風險。因此,小魚是它們的統(tǒng)一的名字,也是它們最終的宿命。
把刺多肉少的小魚做好,不容易,縣城才有了橫空出世的小魚湯。
沒錯,治大國若烹小鮮。說這句話的人叫伊尹,生活在三千多年前,堪稱中國最早的廚師,他的墓就在我們縣。
當然,這種魚湯肯定不是伊尹所創(chuàng)。我感覺其中有些胡辣湯的影子,味道卻又不同,我曾專門考究過其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解放前,有爺倆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吆喝著賣魚湯,后來公私合營,他們倆進了國營的公司,改革開放后,當年的那個孩子開了曹縣第一家魚湯館。
如今,賣魚湯的老板是第三代,掌門長孫。我和他表妹是高中同學,她姥爺有三個兒子,但魚湯傳給了她大舅這一脈,在高桌子矮板凳都是木頭的小屋里,一干就是幾十年。據(jù)說每天早晨能賣三四百碗,如此漫長的歲月,我數(shù)學不好,難以計算,只覺得足以填滿許多縣城的水坑。
這是我在縣城最早喝到的魚湯,他們的湯料很特別,有些藥草的味道,特別發(fā)汗。我曾經(jīng)專門詢問過到底是哪些藥草,她說這是秘方,除了她大舅和大表哥,誰也不知道。
這些年,別的魚湯也漸漸多了,有些魚湯里還增加了炸豆腐泡和酥焦的小面旗,口感不錯。小面旗就是炸透了的面片,和小魚差不多大小,在魚湯上撒一層。也可以把它當成是小魚的替代品。因為小魚越來越少了,不光是在湯里,而是在縣城越來越少的水坑里。
有的大坑還留著,不再叫坑,而是成了南湖、八里灣、城墻海子,小坑則幾乎絕跡了,就像我曾在縣城的青春,有時候讓我懷疑,是否從來就沒有過?
但我每次想起縣城曾經(jīng)的水坑,似乎還能聽到鞭子的聲音,感受到冰水的寒冷以及陽光的炙熱。每次喝到縣城的魚湯,都能確信:美好并非只是來自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