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啟
夢秋幼年時,還處于一個食品基本足夠、油水依舊缺缺的時代,嘴饞是常態(tài)。老娘有一回讓去打醬油,本人就在副食店前仰頭把空瓶里最后一滴醬油倒入嘴里,然后猶顯不足,又繞著瓶口舔了一圈,引得周圍若干好奇人士駐足圍觀,是以該場面至今仍歷歷在目。稍微認字之后,美食的概念幾乎完全來源于《水滸傳》:好漢們篩下兩桶酒,店小二切上五七斤熟牛肉,“各種按酒果饌只顧將上來”,當真看得口水滾滾而下。若干年后雖然知道武松過景陽岡喝的那十八碗“好酒”,照如今標準無非是鄉(xiāng)村野里的酸醪糟,口中仍然產(chǎn)生了無法阻擋的條件反射。
作家從不拒絕在作品里寫美食,至于他們是否吃過這些美食,那可真不好說?!渡涞裼⑿蹅鳌防稂S蓉的大菜“玉笛誰家聽落梅”,洪七公說里面有羊羔坐臀、小豬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和兔肉。浙江海寧大戶金庸有可能每種肉都吃過一點。但美食不是所有好東西堆在一起就可以稱為美食,所以夢秋寧可相信金大俠這是在胡說。同理,《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老先生筆下雖有美食,按照“吃不到的才是最好吃”的推理,他此生應(yīng)該差不多沒吃過牛肉,鵝肉對于他來說差不多就是上品,否則武松在飛云浦連殺四人之前吃掉的就不該是兩只熟鵝,而應(yīng)該是一打豬蹄。曹雪芹在舉家食粥的日子里還在寫“大觀園夜宴群芳”,也未嘗不是心理原因作怪。
標題
從前有朋友送給夢秋一本小說《雪亮軍刀》,翻了幾章,但凡說到吃便是炒臘肉,心想這位作者小時大約如本人一般也是奉臘肉為至尊的草民。后來果然發(fā)現(xiàn)作者家鄉(xiāng)是安徽六安,特產(chǎn)正是臘肉。另外一本反映監(jiān)獄生活的網(wǎng)絡(luò)作品《四面墻》里,囚犯的節(jié)日菜肴竟然是白菜燉罐裝扣肉,由此可見某些年代某些特殊地方動物蛋白質(zhì)的稀缺性。夢秋每次在此書中看到這等美味,眼淚和口水都會不可遏抑地飛奔,蓋因本人在國外的求學年代里,每逢佳節(jié)必以此肴先蒙騙自己的中國胃,后再遙祝國內(nèi)的父親母親大人平安健康。
最近看《冰與火之歌》,不知為何,屢屢被挑起的仍是美食之欲。書面文字總比現(xiàn)實中面對大碗佳肴要更有誘惑力。不信,你看看喬弗里國王婚禮上那77道大菜:黑莓與堅果烤的蜂蜜蛋糕、腌豬腿、培根、豬肉松仁糕餅、秋梨、洋蔥奶酪配雞蛋、蘑菇黃油蝸牛濃湯……飲料有牛奶、蜜酒以及上好的甜葡萄酒……這些東西光看一看,就足以讓人食指大動。要說美國佬的美食只有麥當勞炸雞,馬丁老爺子恐怕第一個跳出反對。
在李澤厚的《美學四講》當中,沿襲古人的說法,把口舌之欲稱為“羊大為美”。好吃的就是美好的,這一點看來是人之常情,中外皆然??上У氖?,按照流行的馬斯洛心理思維層次分析,口水橫流的境界在閱讀體驗當中屬于最低層的生理需求。所有在看到《水滸傳》或者《冰與火之歌》時流下哈喇子的行為非粗即鄙,簡直是不入流。最起碼也得拔高一點。你看看人家西餐,不管端上來的是神馬玩意兒,總是盛在雪白的大瓷盤里,用雪亮的刀叉食之。在這一點上,我等大中華子民自然不落人后。如果看到宋江在潯陽樓喝酒時用的“藍橋風月”酒樽而覺得心有戚戚焉,恭喜你成功地上了一層樓。雖然黑三郎的目標不過是“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卻已和某些好漢們狂嚼爛飲的境界判若云泥——這些人只配用村口磚窯里燒出來的土陶碗。
把個人審美趣味與美食聯(lián)系起來的還有一位蘇舜欽,每每燈下讀《史記》,讀到張良博浪椎擊秦始皇誤中副車,便一拍大腿恨恨道:“惜乎擊之不中!”然后滿飲一大杯美酒。一夜居然喝了一斗酒,等于喝掉六瓶半大可樂!這叫作從歷史中品出滋味,與宋江從“藍橋風月”當中大醉,“敢笑黃巢不丈夫”可謂伯仲之間。只是如此喝酒,不免有酗酒嫌疑。后來蘇舜卿只活了40歲,不知道是不是跟這美好的習慣有關(guān)。
夢秋生于和平年代。這時宋江不常有,滿肚子牢騷倒是常有的。好在古人也不缺這東西,“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此生”。雖然一股子文人窮酸氣撲面而來,其道理卻千古不變。發(fā)句牢騷怎么啦?身為升斗小民,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點本事誰都有,又不是道路以目的時代。此時“羊大依舊為美”,只不過美食附加各種意氣,頗有借吃喝抒胸臆之勢。金庸在《笑傲江湖》里寫湖南人吃面,“碗極大筷極長,透著一股豪氣”,此言和“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氣質(zhì)相同,無非是以飯量酒量論英雄。千古以降當吃貨當?shù)皿@天動地的國度,真舍我大中華其誰。
除了“羊大為美”和“尚能飯否”之外,我等先祖還有一種境界為西方遠遠不及?!妒ソ?jīng)》還在說五餅二魚如何喂飽了五千人時,屈原屈老夫子早就說出“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食秋菊之落英”,不食人間煙火,完全剝離了吃喝這兩個動作的生理意義。《紅樓夢》里妙玉飲茶,“一杯為飲,二杯為解渴的蠢物”。解渴既然已經(jīng)成了蠢物的行為,美食自然也就形而上,開始進行肉體和靈魂的羽化升華。接下來便有了沾著仙氣的靈芝草、人參果、何首烏,還有近年來天天由一個動聽的男中音勸說“含著吃”的冬蟲夏草。最后所有能入口的東西,一律格調(diào)高雅地上升為“瓊漿玉液”和“珍饈玉饌”,其價值大約與掛在脖子上、墜在耳垂下以及套在手指上的東西相當。俗人讀來不禁要問,這東西怎么吃呢?不過要說成仙呢,未必每個人都愿意步屈老夫子的后塵啊,大多數(shù)人倒是非常熱愛您成仙后留下的粽子……
古人說“安步當車晚食當肉”。以吃喝抒情當然可以,但凡沾了肉的腥膻之氣,格調(diào)便會一落千丈。寧可不吃,也要境界高尚,最后索性連葷腥都戒了。印度婆羅門多茹素,想必就是跟我國高僧陳玄奘教化有關(guān)。美食形而上了,器具之物在中華著作中亦著力免俗?!度龂萘x》所涉美食較少,在雅俗問題上卻一樣不遑多讓。劉備落難在司馬徽的小別墅里,“玄德見架上滿堆書卷,窗外盛栽松竹,橫琴于石床之上,清氣飄然”。居然在鄂北的冬天高臥于石床上,幾如身在花果山一般。每當讀到類似文字,夢秋頓時覺得清氣上升,濁氣下沉,人格升華,俗氣一掃而空。餓著肚子來讀,有多少教益不好說,大概有益減肥。
幸而百年來,西風東漸,美食又漸漸形而下,不再有面對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談?wù)摬惋L飲露之事。莫言在《檀香刑》里大談狗肉和熱酒,如某劇談?wù)撈【坪驼u不可或缺,最終被西方人看中成了主流。楊柳岸曉風殘月?lián)Q成關(guān)西大漢手持鐵板唱大江東去,夢想在一天天消解,白衣小龍女李若彤也變成了包子臉。不管是審美還是審丑,吃貨終于可以當?shù)美碇睔鈮选羟锩棵苛w慕廣州的朋友可以自豪地說四條腿的東西除了桌子都可以吃,而自己早已經(jīng)過了能日啖荔枝三百顆的青蔥年齡,唯記得在國外千辛萬苦,完成碩士論文當夜,獨自一人手持一瓶紅酒,縱聲狂笑,喝得涓滴不剩。
結(jié)果很慘,本人酒精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