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雪琪
郭本城朝我們遠遠走來,身著一襲白衣,眼里眉間含著笑,舉手投足十分儒雅;他開口軟糯,身上幾乎找不到他父親柏楊嬉笑怒罵之鋒芒。
在搜索引擎中找“郭本城”,跳出來的內(nèi)容幾乎全和柏楊有關(guān)。他的人生,似乎總與父親綁得特別緊。用他的話說,就是“沒有人知道郭本城是誰,但一提起柏楊之子,大家立刻覺得熟悉。”
郭本城是臺灣作家柏楊長子,是柏楊與第三任夫人齊永培所生。1959年的一天,年僅5歲的郭本城和他咿呀學語的弟弟本垣突然就失去了父親——父親為了另外的女人,“狠心”離開了他們和母親。從此,父親缺席了他的人生18年。
沒有父親的童年,本城與本垣受到了母親及外祖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父親”二字成為家中禁忌。青年時期,在他們心里無法具象的父親,因為一場牢獄而名聲大噪,他后知后覺,自己平靜的生活也因此受到了牽連。23歲那年,郭本城見到了剛出獄的父親,眼前瘦骨嶙峋的老人緊緊握住他的手,流著眼淚連聲道歉,他形容當時“整個心就軟了”,于是漸漸試著原諒與接受。
之后,郭本城陸續(xù)見到了父親散落在大陸的兩個女兒:大姐冬冬與二姐毛毛,也開始與父親第四任妻子所生的妹妹佳佳有了經(jīng)常的聯(lián)絡(luò),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把他環(huán)繞。1980年代末,臺灣經(jīng)濟起飛,郭本城選擇了下海經(jīng)商,并一路把生意做到了大陸。2008年,88歲的父親在睡夢中去世,作為長子的郭本城手捧父親的骨灰,將其一部分葬回了故土河南,一部分撒向了承載父親冤獄回憶的綠島海面。
5年后,郭本城決定要為父親寫本書。他帶著筆墨,跟隨父親的背影,重返父親充滿艱辛的生命現(xiàn)場:他從父親幼年遭繼母凌虐開始寫,歷經(jīng)青年從軍、艱難求學、遠渡臺灣,再走過父親十年小說、十年雜文、十年冤獄、十年著史的漫漫征程,他描述父親的五段婚姻,悉數(shù)父親的各路好友,深切品味父親的痛和樂,終于在這本《背影:我的父親柏楊》的皇皇文字里,與父親達成深刻的和解。這是他作為兒子,最獨特的表達愛與紀念的方式。2016年春夏,郭本城帶著這本書來到大陸宣傳,面對記者的采訪,他深情地說道:“我父親有句話影響我很深:唯有愛,才是超越世代的東西。”
重返受難現(xiàn)場:忍不住失聲痛哭
記者:你的書名為什么叫《背影》?
郭本城:我認為,我父親以往呈現(xiàn)出來的多是正面文章的辛辣,背后的故事很少。他的背影我很熟悉,這一次我想從這個角度去敘述他,去跟隨他,也是想把他呈現(xiàn)得更立體一點。他身上有很多世人不了解的寶藏,我想挖掘出來。另外,“背影”這個詞容易喚起人們的追憶,我希望大家能去追憶他的奮斗精神、他的民族意識,以及他海納百川的氣度。最后,也是想要借著朱自清先生《背影》的光,這能引起共情,我們都是在寫父親。
記者: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大概花了多長時間?
郭本城:前后大概八個月。其實父親的傳記在大陸和臺灣都有,寫得都很好。但是,我覺得以柏楊長子的身份來寫可能更貼切一點。我壓力很大,害怕砸了父親的金字招牌。寫得好會有人表揚,寫得不好,以父親的個性應該會托夢罵我。(笑)
記者:你曾說,寫這本書的過程,也是重新認識和理解父親的過程。
郭本城:對,我寫這本書曾數(shù)度把鍵盤收起來,忍不住去洗手間痛哭。雖然我們血脈相承,但直到父親離開,我才真正量到他的體溫,這讓我感到很悲痛。
記者:什么樣的情況下會放聲痛哭呢?
郭本城:寫他入獄被政治迫害這段期間,最主要就是從1968年3月4日那天晚上開始,被逼供的那段是最讓我痛心的。就算看到是別人的父親受了這么大的屈辱,我也會震撼和悲傷??蛇@是我自己的父親啊,是這種握過手的、擁抱過的親人,我一想到他受了這樣極端的苦,就覺得我們實在太渺小了!
記者:你說的政治迫害是指1968年臺灣白色恐怖時期,你父親因為翻譯漫畫入獄?當時他被迫承認了自己是“共匪”間諜,具體情形是怎樣的?
郭本城:有些殘酷的細節(jié)我在書中沒寫,我覺得既然父親自己能原諒,我就不要再抓細節(jié)渲染仇恨了。例如,他是被脫光了衣服吊打的,打到繩子都斷了,人掉下來,腿才被踢斷的。他被吊著的時候,每個調(diào)查員推門進來都可以“啪啪”拍打兩下。完全沒有尊嚴,完全是屈辱。平時電視里這樣的劇情我們都會很憤怒,何況發(fā)生在自己的父親身上。
還有幾次落淚是寫他被設(shè)陷阱的過程,一個特務(wù)擬劇本讓他來挑,他完全沒有反擊的能力,如果不配合這個劇本,就會被侮辱、毆打,被針扎手指。父親在那里沒有紙筆,他只好把他的悲憤用詩詞宣泄出來,拿手指刻在石灰墻上,甲盡血出,和灰成字。他把這種千絲萬縷的糾葛,加上生命中大悲大苦的遭遇,全部都化成了詩篇。我父親在獄中寫了很多東西,你看中國文人的宿命,獄中治史呀。
以前我只知道他在獄中受了苦,但卻沒有想過,原來這么苦?,F(xiàn)在我能更深刻地理解他。
漫長的缺席:只知父親是“匪諜”
記者:柏楊先生在你五歲時便與你們分開,此前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畫面嗎?
郭本城:在此之前的記憶都很模糊??赡軟]人會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大概因為那時候父母在爭吵,我有很多選擇性的記憶,很多事情就刻意把它忘掉了。一直到今天,確實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記者:母親帶著你們兄弟投奔了外祖父母,他們會偶爾和你們聊父親的事情嗎?
郭本城:他們把我和弟弟保護得非常好,為了保護我們,絕口不提父親。那個時代的“離婚”,要承受外人的眼光與壓力,是今天人們沒辦法體會的。母親和外祖父母一直在保護我們,讓我和弟弟感受到了很多的呵護,我們并沒有因為成長過程里缺失父親而有太多遺憾。
我母親是個高級教育家,我們經(jīng)濟條件還不錯,并不需要父親的接濟和撫養(yǎng)。我母親非常堅強,非常偉大,她對我父親有恨,但她把這種怨懟統(tǒng)統(tǒng)化為大愛來照顧我們兄弟,一直到過世都沒有改嫁。
記者:母親在你成長過程中提出過什么期待嗎?
郭本城:我媽媽、外祖父、父親,包括后來弟弟、妹妹,其實全都是讀書人。我家氛圍很活潑,雖然父親不在,但母親對我們兄弟倆非常開放,她說“你對哪方面有興趣,就朝哪方面去?!蔽倚r候?qū)γ佬g(shù)、書法很感興趣,就跟我的外祖父學書法,他教我怎么樣用力、用意和用氣,后來我又學了畫畫,朝著藝術(shù)方面發(fā)展。興趣愛好一多,就耽誤了一些正常的學習。母親鼓勵我:“你不必在意這些,咱們家出來一個藝術(shù)家也很好?。 焙髞砦蚁矚g打籃球,她又說:“出來一個未來的國手,也很好?。 弊詈筮@些我都沒有做,反而因為很偶然的機遇,走上了經(jīng)商之路。
記者:父母離婚之后還有來往嗎?他入獄前那些年你們見過面嗎?
郭本城:沒有。第二年我父親就再婚了。多年后我聽我妹妹說,她在家里不可以提到“有兩個哥哥”,她媽媽特別警告過她:“你沒有哥哥,不可以提兩個哥哥?!边@說明父親后來的妻子管得很嚴,所以他那時應該也不方便來看我們。當然,我們也不會去找他。
父親入獄,我們一開始不知道,但外祖父立馬就知道了。我外祖父齊鐵恨先生是教育界人士,且供職于《國語日報》,學生、朋友都非常多。但他過了很久才跟我母親說。后來又過了很久,我母親才跟我們說。當時我們并不清楚為什么被抓,只是聽說爸爸是個“匪諜”。我們覺得很訝異、很震撼?!胺苏櫋钡倪@個定義是什么?只知道這是要槍斃的!
莫名受牽連:“我逃避思考個中原因”
記者:柏楊被捕,以及入獄后寫出《萬言上訴書》都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這些事情給你們當時的生活帶來了什么影響?
郭本城:他當時人已經(jīng)被抓到了,所以我們家并沒有再被加害,但原本家里常常來往的長輩們還是突然間就變少了。我們男孩子粗線條沒有那么敏感,很久很久才感覺出來:為什么張伯伯和李爺爺不來了?好久沒看到了。
那時我在上初中,并不知道父親被抓的事情,但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突然之間也冷漠下來了。有一次老師問我說“你是‘名人之后呀”,我說“對呀,我爺爺是名人呀”。老師說“我不是說你爺爺,你爸是‘名人呀”。老師的話讓我很快就有了疏離感?,F(xiàn)在回想起來雖然無可厚非,但真的是人情冷暖。還好,當時年紀小,感覺不那么強烈。
記者:你父親被捕前寫過小說,他受當時的異議雜志《自由中國》影響很大,經(jīng)常在報上發(fā)表激進的雜文,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這些文章當時你知道嗎?
郭本城:當時我太小了,完全不知道。記得初中老師還問過我有沒有讀過父親寫的《異域》,我那時候那么小,怎么會讀過。長大后我才得知,當時的《自由中國》不但是我父親的良師,更是幫他擋在前面的一塊擋箭牌。后來《自由中國》被查封,這塊擋箭牌沒有了,他就成了為臺灣民主自由而沖鋒陷陣的“首惡”了。
記者:你父親與《自由中國》的雷震、殷海光等人有交集嗎?
郭本城:據(jù)我所知是有點交集的,但似乎不是很深。父親當時畢竟還是蔣經(jīng)國的青年組織“救國團”的成員,和他們不太一樣。但是我父親朋友眾多,他待人隨和,又很誠實,很會交朋友。
記者:聽說你曾經(jīng)因為是柏楊的兒子,在服役時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郭本城:1975年我到金門當兵,第二個禮拜就被要求向輔導長、政戰(zhàn)官、情報官等人進行每周報到,其他人都不需要。之后外界又有了些關(guān)于我父親被處決的傳聞,導致我的榮譽假期一下都沒有了,營長不批我放假。
記者:你為此還造成了流血事件?
郭本城:對,我在部隊為團隊爭取了很多榮譽,居然還不放我假。當時在金門,天天思念著回臺北,所以我去找營長理論,拿了把刺刀,營長說“你要干什么”,我說“沒干什么,我要休假!”就自己在手臂上割了一刀,現(xiàn)在還有疤痕?!袄病钡囊幌?,血嘩嘩的流出來了。營長說“你不必這樣子,我放你假就是了嘛。你想怎么放你跟我說嘛?!本瓦@樣才放的假。那時候我真的膽大包天,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記者:那時候,你心里對父親入獄、出獄是怎么判斷的?能夠意識到這是一個對政治犯的錯誤判決嗎?
郭本城:當時還不能意識到,只覺得“他怎么會去當‘匪諜”。有時候會想“真的假的?”但老實說,當時的我在逃避對于個中原因的思考和探索。
久別重逢:“我的心一下就軟了”
記者:你什么時候和父親重新有了接觸?
郭本城:父親1977年出獄之后,我們才慢慢開始接觸,也是這時候我和弟弟才慢慢原諒他。他出獄后,托他以前的朋友羅祖光打電話給我們,約我們?nèi)ヒ娝N胰チ?,弟弟沒去。我走進他們住的那條街,他朋友住一樓。一樓是個車庫,再下去地下室是一個小倉庫,我父親就住在地下室。當時我看到這場景就很難過,父親一出來就握著我的手,然后他就哭了。
記者:當時和父親多久沒見了?
郭本城:差不多二十年沒見了。他說,沒想到你長這么高了。父親變得很瘦很瘦,他抓著我的手,一邊哭一邊說:“城城,爸爸對不起你們。”那時我整個心都軟下來了。我也沒有刻意想一定接受他,但我沒有再去抵抗了。以前我會抵抗他,總會覺得:你離開我們,拋棄我們和媽媽,讓我的媽媽過得這么辛苦。但是那一次見面之后,我的心整個釋放了,我覺得他真的好可憐。
記者:當時的父親和你想象中的樣子有差別嗎?精神面貌好嗎?
郭本城:沒有差別,走在路上我都肯定還認識:這是我爸爸。他雖然消瘦,但是和印象里沒有差別。精神面貌非常好,我覺得有點仙風道骨吧。一看就知道是我父親。他說話我印象很深,河南口音,和我外祖父的北京口音太不一樣了,我一半都聽不懂。
記者:你回去告訴母親了嗎?
郭本城:沒有。之后我和弟弟也不跟母親提父親。小時候她不跟我們提父親,是她保護我們,后來就換我們保護她。我們想讓她保持心情平靜,不再去揭她的創(chuàng)傷。她也以為我們不再跟父親往來。后來有時會和父親聚會吃飯,拍了些照片,我們都不會拿回家,避免母親看到被刺傷。所以當有記者問我要我和父親的合影,我說“真的很抱歉,我手邊還真沒有”。僅有的幾張都在父親那里。
記者:你父親出獄后和張香華女士再婚,你會經(jīng)常去看他嗎?你們在生活中的相處方式是怎樣的?
郭本城:會,我只要在臺灣,每兩周都會去看他一次。我和父親會開玩笑,但講起話也不會完全沒有遮攔,還是會有所保留。不過在子女的心目中,他真的是一個充滿愛的慈父,不算嚴父。每一次去他那兒我都會學到新東西。比如吃飯的時候,夾菜給他,他會說“謝謝”,他的表現(xiàn)真的很優(yōu)雅,很有修養(yǎng),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文化的傳承。張香華阿姨有時候替他做什么,他也會說:“麻煩你幫我拿一下那個,謝謝”。
記者:你在大陸還有兩個姐姐,她們什么時候見到的父親?
郭本城:她們是1987年在香港和我父親見的面。在這以前都不知道父親的情況。我父親80年代托美國的朋友,專門尋找大陸的女兒。我二姐說,有一天突然來了人和她說,“毛毛,你爸爸來信了?!彼龂樍艘惶?。因為她母親根本就不和她提父親的事,就是怕她在當時社會受到影響。那個時代是臺灣白色恐怖碰上了大陸文革,我們在臺灣是共產(chǎn)黨的余孽,父親是“匪諜”;姐姐在大陸這邊是國民黨的余孽,因為爸爸是國民黨。我后來才知道,兩個留在大陸的姐姐的遭遇比我們苦多了。1987年那次,父親和姐姐們在香港一家酒店約了第一次見面,我爸爸坐在沙發(fā)上,一手抱著大姐,一手抱著二姐,和她們聊天講話,很親密,很幸福。
對我來說,有了父親后,又從天邊突然冒出來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她們真的都很好,最重要的是我們都能彼此體諒,不計較,都很大氣。我父親的遺愿就是兩岸后裔相親相愛,我覺得我們做到了,他能夠安息好好睡覺了。
回望父親晚年:“他做到了釋懷”
記者:1950年代,蔣經(jīng)國曾經(jīng)是你父親在“救國團”時的上司,后來卻害他入獄十年,受盡痛苦折磨,他對蔣經(jīng)國如何評價?
郭本城:如果從我父親因蔣經(jīng)國所受的折磨來看,應該是會對他恨之入骨,但實際他沒有,因為他畢竟活著出來了,在監(jiān)獄里還完成了他的歷史著作。很多白色恐怖受難的文人、異議分子出獄后得不到補償、沒能力重新進入社會,就會產(chǎn)生報復心理,會統(tǒng)統(tǒng)偏綠,但我父親沒有。他一直都有大是大非的觀念,并且告誡我們也要這樣。
我父親不刻意針對蔣經(jīng)國做個人攻擊,是因為他放下了,也因為他經(jīng)過努力得到了自己應得的,他感到滿足,即使之前有怨恨也釋懷了。1993年我父親過生日的現(xiàn)場,蔣緯國代他老哥向我父親道歉,但他那時其實已經(jīng)不在意了。
記者: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種超脫,柏楊身上有曼德拉的寬容精神。
郭本城:他懂得大是大非,很多政客找他去輔選,他卻不參加任何輔選站臺。包括陳水扁連任的時候請他去南部,他說我只跟你談人權(quán)教育,不站臺。我父親出獄后尤其關(guān)注人權(quán)教育。他認為人權(quán)不只是政治的爭取、法律的訴訟,他更強調(diào)人的尊嚴,人權(quán)必須要和人責平衡。
記者:白色恐怖結(jié)束,蔣經(jīng)國下令對臺灣解嚴,你父親對當時臺灣社會以及國民黨的變化有什么評價?
郭本城:他認為國民黨在讓步,政治就是要讓步。威權(quán)時代不只我父親一個人受到傷害,威權(quán)時代過后很多人都在反彈,所以國民黨讓步了。蔣經(jīng)國也是在讓步,他能解嚴、能開放兩岸都是在讓步。沒有他把重心轉(zhuǎn)到十大建設(shè),臺灣經(jīng)濟就不會起飛。老百姓吃飽飯、日子過得好了,就不會吵,就沒那么多負面聲音了,也不會有造反。所以我覺得從經(jīng)濟上來看,蔣經(jīng)國對臺灣還是有貢獻的。在威權(quán)時代,我們要檢討的是蔣介石,而不是蔣經(jīng)國。我覺得蔣經(jīng)國功過可以平衡。
記者:李敖批評你父親是“跟國民黨走的文人”,他會因為這些發(fā)脾氣嗎?
郭本城:不會。這些話他都知道,但不發(fā)脾氣。他絕對是已經(jīng)放下了,你罵我,我再回一嘴,那我豈不是和你一樣丑陋了?你可以罵,我有這個涵養(yǎng)聽。
至于說他是國民黨文人,我認為他并沒有政治立場,他是個故鄉(xiāng)情結(jié)非常重的人。他的立場就是要民族強大,哪個政黨對國家民族會有正面貢獻,能讓民族更復興強大,他就持哪個立場。他總想回大陸看看,也不是因為當時大陸強大了,而是一種民族情感,是落葉歸根的情結(jié)。他是一個十足的中國人。
記者:1990年代,臺灣社會開始明顯進步,以批判國民劣根性見長的柏楊先生,對這些現(xiàn)象會表揚嗎?
郭本城:當然會,他認為人都是在成長,社會也是在進步。他后來就說過:臺北真的是蠻美的,包括人。
父親自己努力在做“不丑陋”的中國人,他會去“照鏡子”:別人都在進步自己不能不進步。無論到哪兒,只要有人跟他點頭微笑,他一定報以點頭微笑。有一次我?guī)獬?,人家說“你是柏楊大師啊”,很多人看了過來,每個人看他的時候他都會主動跟人家點頭。我最佩服的就是這點,他能夠“彎下腰來”,因為“抬起頭來會碰到梁”。正是這十年牢獄的切身體驗,讓他變得更成熟和謙和,這不是學的,也不是裝的。
記者:他晚年不再寫雜文批判,是因為社會確實進步,沒有那么多陰暗面了?
郭本城:對,確實進步了。而且他認為如刀般的雜文,在一個不再極端的社會已經(jīng)失去以前的功用了。大家都在罵,你也跟著罵就沒意思了。實際上,言論自由是父親那一輩人拼命爭取過來的,他后來常常引用羅蘭夫人的話:“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總結(jié)父親一生:“他是得到善終的文人”
記者:你曾說,臺灣年輕人對柏楊的認知不如大陸年輕人,為什么?
郭本城:有一次我坐飛機到長春,和身旁一位24歲就在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聊天,之后交換了名片。我名片上寫著“柏楊文創(chuàng)”,他問我這和柏楊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沒騙他,就說柏楊是我父親。他很激動,一直問“真的嗎?”,他說他看過好幾本柏老的書。我就說“你24歲就那么喜歡他的書?”他說“對,我很喜歡!”那一次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大陸年輕人居然對這種在臺灣被慢慢遺忘的人感興趣,我看到了希望,真的很讓人感動。
記者:柏楊先生的人生,常被概括為“十年小說、十年雜文、十年冤獄、十年著史”,他似乎很難被歸類。同時,有人詬病他歷史功底差,不能算一個史學家,你怎么看?
郭本城:我覺得他也從來沒有要做史學家,因為他寫的東西是要以活潑的方式呈現(xiàn),趣味性很重,要大家看得懂,產(chǎn)生興趣,他不是寫教科書,也不是在編史。
記者:你更愿意稱他為什么“家”?
郭本城:不是什么“家”,文字工作者吧。他是個有社會責任感的文字工作者,同時是個人權(quán)斗士,在他最后生命之光慢慢暗淡的時候,他還是個生命斗士。
記者:總結(jié)他傳奇的一生,你如何評價?
郭本城:他對于自己坎坷而異于常人的遭遇,能夠放下,就好像他在《中國人史綱》里寫的: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回歸呢?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得到善終的文人,是歷盡滄桑到最后沒有什么遺憾的人。而今天,仍然有這么多人紀念他,他的兩岸后代也相親相愛,兒子還能為他多做一點事情,我覺得他也會覺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