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琴 蘇煒
嚴格說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兩支,一支在國內(nèi),一支在海外。在某種意義上說,由于“海外”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受到外來因素的干擾較少,加之生活在“海外”的華人對“傳統(tǒng)”的認知度要明顯高于“國內(nèi)”,所以說,在此情況下,存活于“海外”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反而比“國內(nèi)”的可能更為純正些或地道些。近期筆者到美國幾所大學訪學,順便去耶魯大學東亞系拜訪了《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一書的作者蘇煒先生。張充和,為著名的“合肥張家四姐妹”的小妹,是書法、昆曲、詩詞諸般傳統(tǒng)藝術的大家,被坊間稱為“民國時代最后一位才女”。蘇先生是張充和先生的耶魯晚輩和居所近鄰,也是她的“最后入室弟子”。在長達三、四年的時間內(nèi)(2007—2011),蘇煒先生不但聽充和老人“講故事”,而且還跟隨著她學詩習字、聽曲品茗,親眼見證了這位“世紀老人”的最后生活。本文就張充和先生的一些問題以及有關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海外的傳播等事宜,走訪了蘇煒先生。
姜玉琴(以下簡稱為姜):在來美國之前,我讀到了您的《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一書。這本書,正如您自己在書中后記所說,沒有“大時代”、“大史詩”,有的只是那種“細雨潤土、落紅護花般的暖意撫慰”、“醇酒散發(fā)出來的裊裊馨香”。我想問:是什么東西促使您對張充和這樣一位游離于時代之外的人物感興趣?
蘇煒(以下簡稱為蘇):先說說我讀到這個訪談題目時的第一個直覺感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海外”。我當時——很短的一瞬間,心里對“海外”這個字眼打了一個突,隨即,又對自己這個“心里打突”犯起疑惑來:——為什么你會對“海外”字眼敏感呢?你的“打突”其來何自?
細細想來,我們這一輩中國人都是在“內(nèi)外有別”的立身環(huán)境、思考和言說氛圍里長大的?!皟?nèi)”與“外”,正如“中”與“西”,以至于“好”與“壞”、“忠”與“奸”等等“二元對立”的概念一樣,是截然兩分的,甚至是互相對立、水火不容的。但經(jīng)歷過這么些年來去國、海歸再去國,遠離、回歸再遠離的諸般行旅,人世滄桑,白云蒼狗,昨日還在杭州西湖邊品茗而今晨已在耶魯講臺上授課,剛剛才和死黨發(fā)小在微信里縱論國是爭得臉紅耳赤,轉眼又在洋學生敲開門的傾訴里聆聽他母親罹癌驟逝的哀痛……數(shù)十年間這種時空感覺的平行、混雜、錯置,我發(fā)現(xiàn)對自己看問題、說事情的方式(或稱“立場”?)產(chǎn)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影響。比如“內(nèi)”與“外”這種界限,就在自己“究竟算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這么一種自我身份認同的疑惑中變得模糊起來;同時又在“地球村”、“信息高速公路”以及“自媒體”、“微信群”等等這樣一些時空被極大縮短縮小的“場域”里,淹壓成一大片,“地球是平的”。不光談論政經(jīng)問題時如此,思考最需要分辨其地域性、特殊性的文化現(xiàn)象時,好像也是同樣如此,或者,更是如此。我記得,年逾百歲的周有光先生曾有“我們中國人,很習慣于‘站在中國看世界,卻很少有‘站在世界看中國的穎悟和視野”(大意)之語,這真是滄桑歷盡、興亡看透的悟道之見,得道之言。我想,“站在世界看中國”,首先,恐怕就要打掉那個囿于“內(nèi)”與“外”的意識藩籬吧?您到訪耶魯后,特意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個大題目放在“海外”的角度來談,恐怕,也有這么一番“站在世界看中國”的苦心吧?
梳理下來,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海外”的“海外”之敏感,因由竟很多很多。比如,其一,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站在“內(nèi)”或“外”的視角立場去談論一個具體論題的習慣了——回到事情本身,就事論事,“就問題說問題”,“為學術而學術”,正如“中國問題”就是“中國問題”(一如“數(shù)學問題”、“真理問題”等等一樣),就具體政經(jīng)、社會課題而言,其實是沒有一個“海外的”與“國內(nèi)的”“中國問題”之別的,一切都必須回到問題的內(nèi)在構成邏輯本身。談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一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她的歷史沿革、內(nèi)涵特質(zhì)等等早已有其業(yè)已定型的、我們稱之為“傳統(tǒng)”的東西,其實也是無分“海外”與“域內(nèi)”的。我想了想,說白了,我之感到“海外”二字的突兀,是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本來就是“中國文化中人”,本身就“在內(nèi)”,不愿意被“見外”罷了。
其二呢,在另一方面,恰恰就是在談論“中國傳統(tǒng)”與“中國文化”的時候,她的時空的地域性是最為強烈的,放在全球文化背景之下,其文明特征的“同”與“異”也因之愈加分明,也就是最能分出“內(nèi)”與“外”的,這,或又正是你的訪談中開篇明義點出“海外”——從“海外”的角度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因。
這么說來,上述兩點:“內(nèi)”與“外”——自己本身就“在內(nèi)”,張充和更身在、活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內(nèi);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于張充和就是一種如同空氣、血液一般的自然存在,其無分“中外”、“新舊”、“左右”等等人為的界限因而呈現(xiàn)出一種既游離又進入、既融合又超越——超越時代潮流、國界藩籬和政治鴻溝的超越性,這,正是“張充和”的價值之所在。同時,從一種更廣闊的視野看,張充和的身處中華文明的原鄉(xiāng)本土“之外”,她一生的行止風范,卻更愈加彰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絕代風華——可以說,這正是也是我們今天談論張充和的意義所在,也是我作為她的耶魯晚輩,一直以來都敬重和關注這位世紀老人的地方。
當然,我一再說過,張充和的特質(zhì)就是云淡風輕。我與張充和老人的交往主要是一種忘年的緣分,其實在日常的來往中,我們很少去談論這些“中西”、“內(nèi)外”之類的大話題,更不會刻意去探求其中的意味;寫字拍曲、琴棋書畫這些雅事,在她老人家那里,是和柴米油鹽的世俗生活融合在一起的。如今老人仙逝了,反而那些本來顯得很邈遠很刻意的“價值”、“傳承”等等沉重話題,就更加凸顯出來了。
姜:最近這幾年諸如“民國風”、“民國范”之類的詞很走俏,您花費多年心血關注和書寫張充和,是受到了這種風潮的影響嗎?
蘇:這里面,幾乎算一樁小小的“文字公案”呢。《天涯晚笛》2012年先出了一個香港繁體字版,我寫了一篇詳述本事與心境的后記。2013年夏天,廣西師大出版社要出簡體字版,在我考慮是否要再寫一個簡體版后記時,有朋友問我:你為什么不把張充和直接與近時的熱點話題“民國風”、“民國范”相掛鉤呢?這樣更有話題性,更容易引起媒體和公眾的關注。2011年是辛亥百年祭,我當然是早就注意過這個曾經(jīng)很熱門的“民國風”、“民國范”話題的;也理解在這樣一個很難作嚴格學術界定的泛文化概念后面,實在寄蘊著太多迥異的文化寄托和社會關懷。不錯,張充和是民國時代成長和成才的,她常被坊間稱為“民國時代的最后一位才女”,也都說明她本身確是“民國風”、“民國范”(如果可以把這樣的“風”與“范”具體明晰化的話)的一個鮮明代表。但是,當我打開熒屏文檔,真正想把我所熟悉、了解的張充和先生,置放于“民國風”、“民國范”這樣的“熱點”話題的背景之上時,我馬上感覺到了逼仄——這是把“張充和”狹窄化、單一化甚至流俗化了。張充和從小受的是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她的叔祖母為她單獨請的私塾老師是吳昌碩的大弟子、考古學家朱謨欽先生,她是真正從傳統(tǒng)典籍的斷句點逗、辭意辨識,開始她的長達七八年的完整的國學教育的;她的跨世紀亦跨兩大洋的人生歷練,不急不緩、明月清風地始終把書法、昆曲、詩詞這樣的“純中國風”融匯在自己的日常生活行止之中?!懊駠L”、“民國范”的概念顯得太狹小了,它“包”不住、“盛”不下“張充和”,與其說張充和身上是“民國風”、“民國范”的呈現(xiàn),毋寧說,她呈現(xiàn)的是“國風”——幾千年中華文明積累所造就的傳統(tǒng)中國文人文化,也即所謂“雅文化”的絕代風華吧。所以,我最后決定不以“民國風”、“民國范”落題去寫這篇“應時”的后記,自然更不打算去湊任何市場熱點的熱鬧。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我也一再強調(diào):僅僅以“民國風”、“民國范”去談論張充和是不恰當?shù)?,更是遠遠不夠的。以我對張充和老人的了解,畢其一生,她最是要回避的就是那些畫線站隊式的“大詞兒”,最厭倦的就是各種“貼標簽”、“喊口號”的處事行徑?!爸袊鴤鹘y(tǒng)文化”包括文人文化、“雅文化”等等,于她從來都不是外在的東西,那就是她生命里程的本身,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而且,是傳統(tǒng)中國文人文化中最美好、最蘊藉的部分,都自然而然地保留在這樣一位世紀老人身上了。這,也是我敬重和珍視“張充和”的緣由所在。
這兩天在微信群的朋友圈里,讀到梁啟超的一段話,很是觸動我心,我來不及查詢它的真?zhèn)魏统鎏帲呐率且杂瀭饔?,此語也是精辟的),特錄于下:“我們中國文化,比世界各國并無遜色。先人既辛苦的為我們創(chuàng)下這份家業(yè),我們自當好好承受,因為這是人生唯一安身立命之具。有了這種安身立命之具,再來就性之所近的,去研究一種學問,那么,才算盡了人生的責任?!?/p>
姜:您曾對《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有過一個界定,說試圖“通過寫張充和把雅致精神重新找回來”。請問您所說的“雅致精神”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蘇:這又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幾乎要弄出個十篇八篇高堂講章來方可說得清的。簡單說來,“雅致精神”就是一種“雅文化”吧。也可以說,“雅文化”主要指的是傳統(tǒng)中國文人文化的精粹部分。我們今天談論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具體細分,千百年來,一直是以“民間文化”(大眾文化)與“文人文化”(還有它派生出來的廟堂文化)這兩翼同時和先后推進的:先野后文,先粗后細,由簡漸繁;從田野、市井到書齋、廟堂,再而自繁而簡,返璞歸真……這大體是文明和文化進化與進步的大致理路。而一種文明形態(tài)和文化樣式的成熟,總是以“文人文化”——“雅文化”的成熟作為它的完成形態(tài)來呈現(xiàn)的;同時,一種文明和文化傳統(tǒng)的受到傷害,斷裂、斷層的發(fā)生,也以“雅文化”——“文人文化”的受傷害而首當其沖。
那,“傳統(tǒng)中國文人文化”又是什么呢?
從文學史的流程看,從《詩經(jīng)》、《楚辭》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詩歌從民歌的詠唱到經(jīng)過文人整理后成為樂府歌行,再演變出文人書寫的獨立的四言、五言、七言詩體——如果離開“文人文化形態(tài)”的進入并成型,就談不上今天我們說的”“詩道”,更談不上中國乃“千古詩國”之說。具體到宋詞這樣一種樣式,也是從最早的“伶工唱詞”,由于文人書寫的加入,而逐漸變成“士大夫之詞”,“宋詞”方成為可以與“唐詩”并峙的另一座中華文化高峰的。小說這個樣式就更明顯了,從教坊里說書用的唐宋話本,通過文人的參與、整理而成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明清小說,再產(chǎn)生出文人直接創(chuàng)作的《金瓶梅》、《紅樓夢》、《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等等巨著,從民間文化到文人文化的提升和進化,正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經(jīng)典”的歷史發(fā)展、演變過程。同樣的道理,中國繪畫史,從巖畫、壁畫、宮院畫,一直發(fā)展到的“文人畫”的出現(xiàn),才代表著我們今天稱之為“中國畫”的水墨畫的真正成熟。
“雅文化”,就是一個文化形態(tài)里最精致、也最脆弱的部分。二十世紀中國文化面對的“中西文化撞擊”,社會普遍彌漫的文化激進主義情緒,最先受到?jīng)_擊的就是這么一種雅致的文人文化。這里可以列舉這么一個粗線條的脈絡:從提出“打倒孔家店”、“廢除漢字”、“不讀中國書”等等反傳統(tǒng)的口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胡適在《論文學革命》里提出“打倒典雅的文學”,進而推動以“大眾文化”取代“貴族文化”;再到后來推崇的“工農(nóng)兵文化”,強調(diào)資產(chǎn)階級文化“形式越精致就越反動”;再推演到十年“文革”中唯此為大的“大老粗文化”與“讀書無用論”、“知識越多越反動”……二十世紀的中國文明和文化發(fā)展史,貫穿了這么一條愈來愈粗鄙化的線索;到了跨世紀的重商主義、消費主義時代,這種“粗鄙化”更被各種商業(yè)炒作和網(wǎng)絡流通的便利進一步流俗化,“我是流氓我怕誰?”這種“粗鄙化”于是甚至成為了我們當下文化與文明現(xiàn)象的某種“主流”——你看看今天那種以往根本不可能進入漢語書寫的“屌絲”、“逗比”、“牛逼”、“撕逼”以至“草泥馬”等等粗言鄙語在報章網(wǎng)絡里的大行其道,就可以窺見那“主流”的洶涌之狀。在這是很令人憂慮的。
當然,對這條“粗鄙化”線索也不能做簡單化的、“翻燒餅”式的價值褒貶——我歷來不喜歡那種不是“昨非今是”就是“今是昨非”式的、“非黑即白”的絕對化思維——其實“典雅文化”(或稱“文人文化”)與“大眾文化”(“通俗文化”),從來都是一個健全文化生態(tài)的不可或缺的兩翼,各有其精華和糟粕的部分,不應該作簡單化的非此即彼的價值褒貶。只是隨著文明進程因為政治、戰(zhàn)爭、商業(yè)化等等外在因素的干擾與推動而被不斷強化的“粗鄙化”進程,使得精致的傳統(tǒng)文人文化這一翼受到的損傷毀壞特別大,光是“大革文化命”的十年浩劫所造成的惡劣后果,就罄竹難書并且貽害至今,各種傷害國本的慘烈而慘痛的例子,真是不勝枚舉,這里就不多言了。今天重提“雅文化”——找回“雅致的文化精神”,正是對當下社會價值失衡、粗鄙化大行其道的一種反撥和反思。
姜:對張充和而言,磨墨練字、吟詩填詞、養(yǎng)花種草、吹笛唱曲都是“玩”,用她的詩來說,就是“愿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這完全是一種無功利的人生。隨著張先生的謝世,您認為這樣一個低吟淺唱的“隨意”時代宣告結束了嗎?
蘇:結束?這樣的問題我聽著有點奇怪——難道不是任何一個時代和任何一種人生,讀書人除了立功、立言、立德之外,都應該有它不可或缺的“低吟淺唱”的“隨意”的、“無功利”的部分么?如今,這種本應該是生活常態(tài)的東西,似乎在變成世道流風的稀缺物;這樣一種超越功利的人生態(tài)度、處世操守以及生活方式,似乎不是讀書人文化人與生俱來的一種安身立命之道,而是需要加以特別標示、施以特別的“另類眼光”去“關注”去“提倡”去“弘揚”的東西,這本身,就說明了很大的問題。這正如前些年各方媒體曾經(jīng)多次采訪我,幾乎以一種“史前絕跡之物”的好奇,央我好生談論一番“八十年代的北京知識分子沙龍現(xiàn)象”一樣——任何正常的社會生態(tài),所謂“沙龍現(xiàn)象”,不過就是讀書人作社會群落的一種正常的社交方式和滋養(yǎng)人文蘊藻的一片基本土壤而已。從古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所記載的“曲水流觴”,唐代白居易詩中所錄的“會昌九老”的宴游,一直到民國時代蜚聲遐邇的林徽因主導的“太太的客廳”,再到我在訪談中提到的哈佛大學由趙元任女兒趙如蘭主持的“康橋新語”讀書沙龍,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北京人文學術圈子頗負盛名的“趙越勝沙龍”等等,其實都是一個人文薈萃的時代、文人雅士們的文化雅事和盛事,也是一種的正常文化生態(tài)的正常產(chǎn)物。確實,它們都是一種“玩”,一種非功利性的“隨意”人生行跡,張充和的“無功利人生”,不過是這幅古來傳延下來的人文圖卷里的一朵浪花、一片落紅而已。今天這種非功利性的“隨意”竟然變得如此之“稀有”,以至于您的提問里竟要憂心它是否隨著張充和的逝去而“結束”了——這本身,就是我們今天這個時代需要面對的大問題。
而且,這樣一個大問題——與前面提到的社會流俗風氣的日漸“粗鄙化”所相伴隨的社會氛圍的充分“功利化”,其造成的惡劣影響,已經(jīng)從上一代、這一代,延伸到我們的下一代。對此,我這里同樣不宜展開細論,我只想提到日前我讀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教授康毅濱先生接受美國《星期日新聞晨報》訪問時說的一段很沉痛的話——他因為負責該系在中國的招生工作而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中國學生,其中絕大部分是清華、北大、復旦、中科大等國內(nèi)知名學校的尖子生,真切地感受到了當今中國的社會情狀和教育現(xiàn)狀給學生帶來的困擾。他說:“中國學生聰明,勤奮,但也迷茫,功利心比較重,妨礙了他們的長遠發(fā)展?!泵磕暌辉碌祝狄銥I就要從系里抱回一大包資料仔細看——里面是所有申請普林斯頓生物分子系的中國學生的材料,包括學生的本科各科成績單、托福和GRE的考分、個人陳述以及推薦信??狄銥I把它們分成“定量”和“非定量”兩類。什么樣的學生會被淘汰?他說:分數(shù)他看得很仔細,因為是“定量”的;但那些“非定量”的東西,卻能告訴他更多關于這個學生的現(xiàn)在和未來。這位普大教授說的“非定量”的東西,主要的就是上面談到的那些“非功利”的、“隨意”的、“無用之用”的東西,如果在一個學生身上表現(xiàn)稀缺,將會直接影響他們的人生視野、學術眼光和未來的創(chuàng)造力,這正是普大教授招生時關心的重點。而中國大陸那些精英級別的學生在“非定量”因素方面的欠缺,則是令他最為憂心的。青年是一個國家的未來。而這,正是你問題中提到的——如若真的是隨著張充和逝去而“隨意的”、“非功利”的“時代結束”,最值得憂慮之處啊。
姜:張充和給我的感覺是她永遠都是以不變來應萬變的,即不管這個時代如何瞬息萬變,她都是不緊不慢地按照自己的生命邏輯來生活和工作。我的這個感覺對嗎?如果對的話,您是否能用您的話把她的生命邏輯的路子給大致描述或概括出來?
蘇:首先我要說,用“以不變來應萬變”這樣的“生命邏輯”來描述張充和,都有點太“刻意”也太“沉重”了。在我和張充和老人的接觸交往中,充和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強調(diào)她的“不重要”,不是什么值得讓人立傳的“大人物”,她不喜歡被太多關注,不喜歡見媒體,談話中更不喜歡使用各種“大詞兒”,日常里我們對她的書藝、昆曲的評價稍稍認真,她就要馬上糾正,說只是“玩玩”、“好玩”、“清玩”這樣的字眼,是常常掛在她的口頭和筆下的。更有甚者,在我的感覺中,她幾乎從來不喜歡任何對她加以描述的成型的文字,有時甚至到了誰寫她、她都會不高興的執(zhí)拗地步。所以,我是在跟她老人家熟悉多年后,經(jīng)不住我的一磨再磨,她才最后答應讓我記錄她的那些在《天涯晚笛》里講的故事。(雖然里面的多數(shù)文字都經(jīng)過老人家的審閱,但老人家最后是否全然滿意我對她的談話的記述,我其實心里并沒有底——因為拙書出版的時候,她已經(jīng)到了終日臥床、神智時時不清的暮年,已經(jīng)很難清楚表述她的意見。盡管我曾經(jīng)在追思她的文字里描述過,老人在臨終前的一段時日,曾將我和孫康宜老師寫她的三本書一直放在被窩里,不時拿出來摩挲閱讀,表現(xiàn)出一種愉悅的感覺;但我也同時相信,如果放在老人尚健朗的前兩年,拙書《天涯晚笛》的記述文字,顯然也是不容易讓老人家完全滿意的。)
我知道,“不重要”是不刻意在歷史中生活中擔當一個什么特別的角色,云淡風輕的人生履跡和人生態(tài)度,這一切對于張充和,都是真實不虛的,自然而然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我自己無論在面對她或者書寫她的時候,都不覺得面對的是一位“大人物”——盡管她年輕時交往的諸多師友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我的書寫文字也都是隨意灑漫的,隨行隨止的。我在《天涯晚笛》的后記里說:“張充和”,就是在大時代、大歷史圖卷的真山真水之間的一個“留白”,她的意義和價值恰恰就在這“不重要”和“留白”上——它,是一種超越各種功利效用的“無用之用”。用理性的語言,我愿意說,在張充和身上,無論書法、昆曲、詩詞這些驚世才華,還是傳統(tǒng)文人文化溫柔敦厚、蘊藉多彩的絕代風華,都是與生俱來、自自然然生長著、存在著的東西;在她不是任何外在的“文化責任”和“傳承使命”,她沒有刻意去“大力弘揚”什么,因為她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文化本身,或者說,傳統(tǒng)文人文化的趣味和意蘊,就是張充和生命里程的本身。如果用形象的語言,我記得比我更熟悉了解充和老人的孫康宜老師,喜歡用充和的先生傅漢斯的話,把張充和的意蘊,比喻為冬日里散發(fā)著淡淡幽香的梅花。
今天,張充和老人已經(jīng)逝去,她確實已經(jīng)成為一位“歷史人物”了。她歷來不喜歡把自己放在“時代”、“歷史”這樣的“大詞兒”里,
我就借用她的詩句:“但借清蔭一霎涼”,把她,看作濃油赤醬的“時代筵席”上的一盞清茶,火烈熱鬧的“歷史洪流”間的一縷清風,以及瞬息萬變、趕路匆匆的“世紀行旅”中的一霎清蔭吧。
姜:您不同意用“最后閨秀”之類的稱謂來稱呼張充和先生,認為她其實也是一位“現(xiàn)代才女”,為此您把她與同時期的林徽因、張愛玲相提并論。我認為您的這個堅持有道理,我想知道的是她與后兩者的區(qū)別在哪里?
蘇:《最后的閨秀》好像是張充和的二姐張允和寫的一本關于張家故事的書的書題。民國時代就已聞名遐邇的合肥張家四姐妹,都接受過一流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教育,也都是琴棋書畫、昆曲、詩詞樣樣上手的大家閨秀,確實保留了很多過去時代的“閨秀”色彩。但是,她們四姐妹的特質(zhì)其實各各不同,比如張充和與張允和就很不一樣。張允和可稱之為“最后的閨秀”,因為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早期她就自社會回歸了家庭,基本上是以一位善昆曲、有教養(yǎng)、高品位的家庭婦女的角色終其一生。張充和則不同,她自小離家,寄養(yǎng)在叔祖母家中,個性本來就很獨立。她既受過最完整的私塾教育,又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最早考入北京大學的幾位女學生之一,現(xiàn)代教育在她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她因為生病和不滿意北大當時過于濃烈的政治氣氛而中途在北大休學、退學,隨后卻被胡適等人推薦到南京《中央日報》,代替當時到英國留學的儲安平,當了一年多報紙副刊的主編,其間發(fā)表過相當數(shù)量的隨筆詩詞文字;抗戰(zhàn)開始后跟著家人輾轉逃難,到昆明后先和沈從文、朱自清一起為當時的民國政府教育部編寫中、小學文科教材,后轉到重慶教育部屬下的禮樂館工作,與沈尹默、章士釗、張大千、楊蔭瀏等宗師級的人物師友相從,抗戰(zhàn)勝利后回到北大籌備開設昆曲書法課,一直到她1949年與德裔美國人傅漢思結婚后移居美國,也先后在史丹福、伯克萊和耶魯?shù)戎髮W生活、工作,并且常常在美國各大學講授昆曲和書法……。張充和這么豐富的人生閱歷,把它置放在任何一位“民國才女”——如林徽因、張愛玲、陸小曼等等中間,其實也是毫不遜色的;她在書法、昆曲以及詩詞方面表現(xiàn)的超拔才華,早在昆明、重慶年代就引起聞一多、章士釗、沈尹默等等一代文化宗師們的矚目,當時更有“當世蔡文姬”、“當代李清照”之譽,就才華所達到的層次上,張充和也是和林徽因、張愛玲等等一樣,屬于那個時代第一流的——因之,“閨秀”二字怎么能容得下、裝得了“張充和”?如果要比較張充和與上述幾位“民國才女”們的不同,我想起了這樣兩個字眼——清爽,雅靜。雖然都出自安徽合肥名門,甚至有著家族宗親的關系,張充和與張愛玲相比,沒有張愛玲那種“要成名就要趁早”的功利性和諸般精妙的世俗算計,當然更沒有張愛玲與當下時世的諸般政治、人事糾纏了。張充和與林徽因相比,雖然都堪稱秀外慧中的才女,也曾各自成為那年代不同文化社群里眾星拱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寧馨兒,張充和沒有林徽因個性、才情里的峭拔強勢,卻有著比林徽因更超然、脫俗的人生態(tài)度,所以她活得比上述才女們都顯得更柔韌綿長,也更灑脫從容,清清爽爽,優(yōu)雅嫻靜。“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人淡如菊,清氣若蘭”——這一類美麗的成語,都可以放諸張充和身上。因之,張充和也得以享受蘊藉、悠長、安逸的天年。
姜:張先生的人生是一種遠離社會政治和時代潮流的琴棋書畫的人生,如果要追溯傳統(tǒng)的話,無疑要溯源到中國文人文化傳統(tǒng)中去,您如何評價這種以“雅”為特征的傳統(tǒng)在當代社會中的意義?
蘇:這個話題,在上述關于“雅文化”——即傳統(tǒng)中國文人文化的言述里,已經(jīng)約略談及了。因為面對來勢洶涌的“俗文化”的沖擊,“雅文化”顯得尤其脆弱和珍貴,所以我們需要加以特別的關注和痛惜。談到“雅”,“雅”的力量和“雅”的價值,近讀網(wǎng)上流傳的一篇錢穆先生的舊文,先生指出:“大雅君子,不為時限,不為地限,到處相通。中國在西周初期,列國分疆,即提倡雅言雅樂,遂造成了中國民族更進一步之大統(tǒng)一。此后中國的文學藝術,無不力求雅化。應不為地域所限,并亦不為時代所限。文學藝術如此,其它人文大道皆然。”(見網(wǎng)上流傳之《錢穆:教育的最大錯誤是模仿西方》文,此為錢穆先生一九七四年在韓國延世大學的演講)可見,以“雅”為特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其實就是我們的“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本身,“雅”事之重,乃國體、國政之重也。
談到“傳統(tǒng)”,最近讀到金克木先生一篇舊文——《傳統(tǒng)思想文獻尋根》,把“傳統(tǒng)”首先與語言相連,談到語言不僅僅是工具,它本身又是思想,又是行為。金先生還以他豐厚的中西學養(yǎng),把語言還原到希臘字“邏格斯”,《新約·約翰福音》的開頭把“邏格斯”譯作“道”——“太初有道”。漢語里的“道”,既是說話,又是道理,還是道路。所以,金先生指出:“道”和“邏格斯”一樣,“兼有語言、思想、行為三義。是思、言、行,也是聞、思、修”。在我看來,我們今天談論的“傳統(tǒng)”,就是“道”、“雅”,也是“道”——也就是中華民族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之所以屹立數(shù)千年不倒的一以貫之的血脈理路。以另一種角度的通俗解釋,也就是所謂的“古道熱腸”吧。如何重新找回“雅文化”——傳統(tǒng)中國文人文化在今天現(xiàn)代生活的位置,也需要從“道”入手——也就是從上述的語言、思想、行為三方面著手。這“語言、思想、行為”三方面,只需要想想我們今天漢語言的日漸粗鄙流俗化,信仰缺失價值失衡造成的社會行為失范失序,就可以看到今天重提“雅文化”的針對性和緊迫性。語言、思想、行為,這三方面所涉及的話題,實在是太大、太廣了,恕我只能在這里提示,卻不能細細展開。
姜:過去我一直隱約覺得,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在海外保留得更為完好,看了您對張先生日常生活的記錄,還有您辦公室和書房中頗具中國傳統(tǒng)文化風格的擺設,使我更為堅信了這一點。我的問題是,為何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遠離自己的故土后反而更能顯示出勃勃生機?具體到您身上來的話,那就是如果您不離開中國的話,您的興趣愛好還會是這樣的嗎?對張先生還會有這樣的興致嗎?
蘇:對于我個人,這其實又是個天大的問題。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政治身份與文化身份的自我認同,其實是大不一樣的。從政治與社會身份的角度,我個人加入美國籍已多年,按說也算一位“華裔美國人”了。也許應該感謝美國這個移民國家早已形成的——過去稱之為“大熔爐”今天稱之為“多元化”的文化氛圍,這么些年的行走下來,很奇怪,我們這個“華裔”的血緣身份所引出的“中國”的文化身份,似乎從來沒有和自己另一個“美國人”的社會身份產(chǎn)生尖銳的沖突,反而更多地,因為自己身上冥頑不化的“中國”特征——從語言文化底蘊到為人行事做派,都“中國”得不得了,反而凸現(xiàn)了自己這個“美國人”在當下美國社會的“存在感”。也許,因為自己在美國安身立命的職業(yè)就是在大學里教授中文吧,我確實是在遠離了原鄉(xiāng)故土之后,反而更加貼近了自己的母語中文和中國文化。這里面,還包括“距離產(chǎn)生美感”、“異域滄海里的渡海一葦”等等文化心理因素,或許,這就是你感覺到許多海外中國人(包括留學生),比袞袞國中諸公都更“中國”的緣故吧,當然,這也是張充和引起我的關注興趣的某種特定文化背景因素。
我在耶魯大學教授中文課程,從四聲、發(fā)音聲調(diào)、詞匯句型一直教到“中國現(xiàn)代小說選讀”、“中國當代小說選讀”這樣的高級課程,從廣義上說,這當然是在傳播中國文化,也是在搭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交流的橋梁通道。但我自己卻是在具體的教學過程中——在學生課堂的眼眸光亮里,以及他們學會中文后的立身行事風格的改變上,更真切地體味到中國文化、特別是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最精粹的部分的恒久魅力的。比如一個簡單日常的中文成語“青梅竹馬”,我告訴他們這就是英文里的“童年一起長大的伙伴”的意思;“相濡以沫”,就是英文里“共同度過艱難時光”的意思——可是,當他們一旦了解了這些中文日常用語背后的——或寓言故事、或動作畫面之后,眼眸里閃現(xiàn)的那種靜艷和驚喜,就讓我從一個異域孩子的眼睛中,恍忽間窺見了母語的特殊魅力和中國文化的特殊魅力。又比如我給美國學生講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講“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的儒道精神,講“天下”、“興亡”、“肩膀”、“擔當”這些中文字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里的特殊涵義,我從美國孩子們的作文里讀到他們由此受到的精神啟迪,以及在他們畢業(yè)后的人生選擇和行事方式里看到這些“中國精神”讓他們的人生煥發(fā)出的別樣光彩……,在在都讓我更加入骨入心地認識自己母語文化的內(nèi)在精髓,也和自己的學生一起,由衷地愛戴和擁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絕代的光華。將近二十年耶魯講臺杏壇,也包括過去十多年我與張充和先生的交往和受教,都可以說是自己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潤澤的過程,也許,這就是你的問題中(也是很多熟悉友人詢問我的問題),為什么去國多年,敝人——這一介“域外布衣”和中西“邊緣人”,從立身行事到生活趣味,還會顯得如此“中國”、如此“老派”的原因。記得錢穆先生說過:“教育的第一任務,便是要這一國家這一民族里面的每一分子,都能來認識自己的傳統(tǒng)。正像教一個人都能認識他自己。連自己都不認識,其他便都不必說了?!蔽蚁?,這也是我這樣一位美國大學的中文老師,和一位我在開篇中對那個“外”字敏感的“中國文化中人”的某種“本分”、某種“題中應有之義”吧。
姜:除了張充和先生之外,近年在大陸造成廣泛影響的海外華人還有木心先生,據(jù)說在臺灣和紐約華人圈,他被視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英和傳奇式人物,您是如何評價他的創(chuàng)作的?他在海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與張先生有什么異同?
蘇:木心先生在海外的藝術創(chuàng)作(包括文學與繪畫)及其人格文章的被重新發(fā)現(xiàn)和重新闡述,當然是陳丹青的功勞,而且近期國內(nèi)讀書界持續(xù)多時的“木心熱”(一如“民國風”、“民國范”熱一樣),也帶著相當多陳丹青的個人色彩。因為“木心現(xiàn)象”恰恰屬于我上言之“雅文化”的范疇,我個人當然是樂觀其“熱”的,也為“木心熱”帶來的在年輕人中有所復蘇的文學熱和閱讀熱(據(jù)說由木心講述、陳丹青記錄的那套上、下兩冊的大厚本《文學回憶錄》,至今已一版再版,印數(shù)達數(shù)十萬以至過百萬),感到一點由衷的欣慰。
在我看來,首先,木心的最重要的價值和張充和的意義一樣,是他們都屬于在一個風云變幻、顛撲動蕩的時代里,能夠超越時風流俗而活出自己,堅守住藝術和文學的尊嚴,同時包括自己作為個人的尊嚴的了不起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在二十世紀可謂璀璨斑斕亦沙泥俱下的中國士林廊廟中,其實是并不多見的。張充和的能夠超越時代血火流風,是因為她遠離故土、浮桴海外的人生軌跡;而木心,則是“局內(nèi)人”,經(jīng)歷了諸般大時代血火激浪的沖擊,甚至苦厄、牢獄的摧殘,仍舊能夠保有那顆摯愛純文學純藝術的初心,同時百折不撓、孜孜不倦地,有行動、有實績地呈現(xiàn)出這種可貴的堅守與堅持,這一點尤為可貴,這也是我對木心最為心儀敬佩的地方。其次,木心的可貴,是他的“異質(zhì)性”——把他的創(chuàng)作和言述,無論放在“五四”新文學的源流里,或是當代諸種“工農(nóng)兵”、“新時期”、“新主義”的潮流里,他的文字特質(zhì)和藝術呈現(xiàn)方式,都具有難以被歸類的高辨識度,這一點——不談政治意蘊,純就審美價值而言,木心讓我想起了胡蘭成。在現(xiàn)代文學史的諸般光譜中,胡蘭成也屬于那種“很難被歸類”的人物,也具備自身的“特異性”。我知道木心很欣賞胡蘭成。他們之間的某些表述方式(比如非邏輯、非線性、跳躍式的文字意象等),甚至有一定的相似度。我個人和陳丹青是老朋友,甚至或許比丹青都更早地、就在紐約見過木心其人(大約在1983年夏天左右,雖然他當時并不認識我),是在最早發(fā)現(xiàn)木心的著名紐約華人編輯、我的好友王渝的僑報副刊編輯部里,見到衣著光鮮講究的木心(那時候出國留學的“大陸人”,一般都是不修邊幅的,所以我印象很深),同時從王渝那里最早讀到木心那些后來在臺灣引起很多關注的文字的。木心于九十年代在紐約華人藝術圈(主要是畫家圈)的那個文學沙龍及其文學講座,是一個藝術的祭壇,我也是在當時就聞說其風采,并視作海外華人藝壇一道亮麗風景的。我讀胡蘭成(包括算是最早在國內(nèi)雜志刊文評論胡蘭成),都是直接受的陳丹青的影響,所以,我也可以算一位間接受過木心先生影響的最早的“木粉”吧。
但是,如同對胡蘭成文學成就的評價一樣,我也不同意把木心的藝術價值及其地位捧得太高,這方面——大概覺得木心的存在被忽略了太久吧,我以為陳丹青為了引起公眾的注意,說了一些過頭話,比如坊間流傳的、類似“魯迅之后第二人”之類的“嚇人話”。因為木心的異質(zhì)性和高辨識度,我更喜歡“老清新”的說法。我以為木心的價值和意義,都在于他給中國文學界、人文讀書界吹來一股未被世風流俗污染的清風和新風,為世人(特別是年輕人)打開了一扇新異的窗戶和新奇的視界——人可以這樣脫俗、不甘流俗地活著,文學可以這樣“另類”、“高標”地表述和呈現(xiàn)。但若把木心捧到“魯迅之后第二”的高度,就確是言過其辭了。我讀木心的感受,除了那種異質(zhì)性的新鮮感,另一個“異質(zhì)”感受則是——“夾生”。木心喜歡教訓人,用一種先知的語氣,但是總感覺他的底氣不足,或說得不踏實。無論他的散文或小說、言述,這種異質(zhì)性的“新鮮”感和“夾生”感始終并存。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木心在《文學回憶錄》里談到了很多對中、西文學史的真知灼見,讀來很是讓人劈面驚奇,每每啟人思迪,但他的口氣很大,也表現(xiàn)得過于自信,有很多表述頗有點“故作驚人之語”式的驚世駭俗,卻是缺乏嚴謹?shù)膶W理和訓練根基的。比如他在其中不時穿插的自己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詞,口氣頗為自得,卻幾乎沒有一首是符合格律的,意境、對仗和起承轉合都很是夾生,在行家看來,都是一些不及格的文字。他和李商隱《錦瑟》那首詩,簡直可算是一個笑話。李商隱的詩律是何等的嚴謹,你要是敢和,就要拿出點真貨色來,木心的和詩卻是沒有一句合律,真的有點不知所謂——這就是木心在文學根底上“夾生”、“露怯”的地方了。盡管如此,我仍然堅持認為,由于丹青老兄的推動,被坊間重新發(fā)現(xiàn)木心的價值,值得重視珍惜,只是不宜捧得過高就是了。這,倒是有點像我個人對“張充和”的偏愛和基本評價——“張充和”確實沒有那么“重要”,但她的價值恰恰就在于那些個“不重要”上。
姜:您曾說耶魯大學是一所視傳統(tǒng)如命的大學。事實上,不只耶魯大學是這樣的,整個歐美國家好像都是如此。記得那年我與丈夫去英國的一所大學從事研究就領教了“傳統(tǒng)”與他們?nèi)粘I畹年P系:學校為我們租住的那所紅磚房子是十八世紀的;外出旅行,一不留神下榻的賓館又是十七世紀的;英國街頭上的廣告不是太多,僅看到的幾次都是拿“歷史”做文章——強調(diào)該商品的源遠流長;去英國人家里做客就更受到?jīng)_擊了,滿屋子舊家具不說,墻上掛的還都是老爺爺、老奶奶、老爺爺?shù)臓敔敗⒗夏棠痰哪棠痰恼掌?,桌子上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小擺設,一問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好像他們都是生活在歷史之中,這就使我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我們自“五四”以來就反傳統(tǒng),而且還認為這種反傳統(tǒng)的理念是從西方學習、借鑒來的,您是如何理解這種落差的?或者說西方的反傳統(tǒng)與我們中國的反傳統(tǒng)有哪些不同?
蘇:您這里提出的,又是一個牽扯著百年中國諸多文墨是非、爭議繁復的重大問題。但因為與本文題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關,我也不妨因繁就簡地作答吧。在中文里,“保守”是一個負面的、甚至是狹隘的字眼。但今天回看二十世紀中國和世界諸般歷史紛爭,回到具體史實,只要不存偏見,我們可以明晰地看到,就文化而論,我敢斗膽說,“文化保守主義”比“文化激進主義”,或許有著更多歷史的合理性和恒久的正面價值。我所理解的耶魯?shù)囊晜鹘y(tǒng)如命,包括您提到的整個西方世界對維護傳統(tǒng)的那種小心翼翼、臨深履薄的態(tài)度,都可以被視為,此乃守持一種“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它是擯棄“文化激進主義”的;同時,它和主張?zhí)诫U、創(chuàng)新的另一種“耶魯精神”或包括“西方精神”,其實又是并行不悖的。
所謂“文化激進主義”,簡單說來,當然就是你提到的“反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的“徹底決裂”,不破不立,先破后立,甚至破而不立、無立?!拔逅摹毙挛幕\動當然有著開啟新時代、創(chuàng)造新紀元的巨大開拓效應(這一積極效應不應該在今天的“反思”中被否定);但從“打倒孔家店”一直走到“燒盡古書”、“廢除漢字”、“全盤西化”,因為“論衡”等等主張“整理國故”的“文化保守主義”的一翼被戰(zhàn)爭與政治徹底打掉了,無以制衡的“文化激進主義”經(jīng)過戰(zhàn)爭與意識形態(tài)的強化,進而推進到文革浩劫中的“破四舊”、“徹底埋葬封、資、修”,“與傳統(tǒng)文化徹底決裂”而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從“不破不立”走到“破”而難“立”、無“立”、不“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損毀得七零八落,各種斷層、斷裂幾乎無所不在,變成一個滿目瘡痍的爛攤子。因之,“文化激進主義”對我們今天社會所面對的文化失范、價值失衡的種種現(xiàn)象,是要負很大責任的。相反,守持種種“文化保守主義”立場的有識之士——比如胡適之、陳寅恪、梁思成、錢穆等等的見解和意見,比如,那個著名的“五十年后就會證明我是正確的”案例——因北京老城墻被拆落淚而被當時領導加以無情嘲笑和打擊批判的“梁思成方案”,在當時被認為是“保守”甚至是“反動”的,在今天看來,無疑是更加正確也更被歷史事實所確證了的。只是我們作為親歷者,親眼目睹“以革命、建設的名義”被破壞殆盡的北京古城風貌,今天只能為“梁陳方案”的被歷史錯失并萬劫不復,而扼腕不已、痛徹心扉就是了。
回到耶魯?shù)脑掝},與哈佛相比,耶魯?shù)膶W風“保守”是其“根本”,“創(chuàng)新”則是其“枝葉”,這與哈佛學風里的“與時俱進”、求新求變是大異其趣的。這涉及到兩所名校的諸多近似又迥異的歷史沿革和校魂校風,話題很大,訪談文字已經(jīng)太長,恕我在這里就不一一展開了吧。
姜:再問最后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不好回答,但很必要,那就是中國如果要發(fā)展,是應該“西化”還是“民族化”?
蘇:是的,這又是一個天大的、幾乎在知識界糾纏百年的“巨”問題。但是,回到開篇提到的“站在中國看世界”和“站在世界看中國”這樣兩個角度,或許話題又不見得是那么棘手難言了。顯然,在今天已經(jīng)全球化、信息化同時多元化的時代,這樣兩個角度都是可以、也應該并存不悖的,同時也是不可偏執(zhí)一方,舍此就彼的。以往我們都很熟悉這樣一句話:“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其實是一個“站在中國看世界”的角度。自然,無論從文化、傳統(tǒng)、血緣、地域等等角度出發(fā),“中國文化”之所以成為世界文化之林中之一棵大喬木,“中國文化”固有的那些民族特征,就是我們自身的文化認同,和“他者”對你的文化確認所必須要堅持、要傳承、要再造升華的基本前提。這,也是我們這個訪談要花這么大的力氣去談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因。但是,也許很多國人沒有注意到,今天我們所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古來中國士人眼光和胸襟,其實從根源上,恰恰是超越民族、種族和狹窄地域的,是具有一種包容天地生民萬物的浩博廣大的。比如“天下”這個概念,從孔子、孟子時代就有了;按錢穆先生的說法,無論“華夏”或者“炎黃”這樣的古老概念,其實都包含了一種種族包容、交融和泛化的涵義。反而今天通用意義的“中國”這個概念,其實出現(xiàn)得很晚,學界對此有很多不同的考據(jù)和見解,但最早不會早于明代甚至清代。代表我們民族文化最輝煌的那些篇章,無論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蘇東坡的《前赤壁賦》還是“孤篇壓全唐”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包括散點透視、不受單一視角約束的古人山水畫,更包括傳統(tǒng)戲曲里的一支馬鞭所代表的千軍萬馬,等等等等,那里面的世界,何等的浩瀚無垠,何等的健朗宏闊!“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保◤埲籼摗洞航ㄔ乱埂罚吧w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保ㄌK軾《前赤壁賦》)“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林則徐)古人的此等胸襟,此等視界,記得宗白華先生曾稱之為“宇宙意識”。用我們本文提到“站在世界看中國”的話題,其實就是:古人早就企及了那個“站在宇宙看自我”同時又“透過微塵看世界”的高度——今天讀讀莊子的《齊物論》、《逍遙游》,你不能不為我們遠古先賢早就具有的“宇宙視角”和“普世目光”所動容,所震撼!所以,木心先生在那本陳丹青記錄的《文學回憶錄》里,曾提到: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至少應該有此“三觀”——宇宙觀、世界觀和人生觀。而在他的闡述里,這“三觀”不是一個東西,更不是一個層次。很多作家藝術家,僅僅把自己的視野和筆觸走到“人生觀”的層次,就停在那里了;而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藝術的平庸,也大抵與這“三觀”的狹小、低下相關。我想,從藝術創(chuàng)作及其作品看,這個“人生觀”、“世界觀”和“宇宙觀”三者的遞進與升華,首先,就是要觸及人與自然、人與宇宙(包括靈性),以及人與人——人性的共同價值的高度吧。這,其實也是我們今天認識古往今來的人類經(jīng)典作品的基本標準和要素。
這樣一來,回到你提出的中國如果要發(fā)展,是應該“西化”還是“民族化”的問題,也許,就可以有一個比較清晰的的回答了。一種文化產(chǎn)品的偉大,和一個民族文化的偉大,其實道理都是一樣的:地域性、血緣性造成的“民族化”特點,其實只是它們(他們和她們)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物理性”特點),這個特點當然應該突出、強化,更不應該被抹去、消解;但是,只有當它和它們的存在與發(fā)展,具備在人類與宇宙的互動中的良性趨勢——具體到文化價值和文化成品的層面,就是能夠觸動人類精神可以共鳴的那根琴弦,企及人類共同的心靈需求,擁有可以和全人類共享的良性價值及其產(chǎn)品,它和它們才是真正偉大的和強大的,也才具備今天所說的“軟實力”可言。古今中外那些不朽的圣賢哲人及其經(jīng)典作品,早就證明了這一點,這就不是簡單化的、非黑即白式的“西化”或“民族化”可以包含的了。作為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讀書人,我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北宋人張載提出的這個人生理想并沒有過時,因為它,還是我們挺立和守護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粹,挺立和守護自己的靈魂心智,讓中華文明和文化成為世界文明之林中的一棵參天巨木,一個不老傳奇——所必須要具有的胸襟和視界。
末了,提到“參天巨木”,忽然想起不久前我為賦北加州紅杉樹寫的一首小詩,附錄于下,也可視為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一“巨木”的禮贊吧——
沖天一立便千年
——賦北加州紅杉林
沖天一立便千年,俯仰凌虛蒼宇前。
耿耿枝隆凜冽志,鏘鏘風吼大剛篇。
蔭招好鳥鳴幽壑,臂舉微云擁岫巔。
幻麗此生親敬厚,深根落土謝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