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玲萍

（一）

柳柳說，她第一次看見長安的眼睛，如同一整顆隕石撞擊出無數(shù)火花。之后長安陪柳柳看了一整夜的流星雨，長安也就理所當然地和她在一起了。

我沒有說話，藍調(diào)的特濃咖啡還是這么良心，無論加再多的糖塊，依舊苦到了舌根。我咋了咋舌，將面前的咖啡推遠了一些。

長安用手指“嘣”的一聲彈了一下柳柳的小腦門，托著腮低低笑著。輕輕地攪動著面前的特調(diào)奶油咖啡：“薛柳柳，你知不知道說話是要過腦子的呀！當著葉子的面也這樣滑頭?！?/p>

長安的唇長得極薄，說起話來似乎只見上下一碰，話便完了。溫潤的遠山眉氤氳著咖啡的熱氣，骨骼分明的手原來除了可以神奇地解開我看不懂的數(shù)學題，還可以這么優(yōu)美地化開咖啡里的一顆糖。

柳柳朝他吐吐舌，不去理會長安的打岔。繼續(xù)對我說，在上個月，也就是原本應該是我和長安一起去看的仙后座流星雨出現(xiàn)的那個晚上，他們是如何相遇相識相知。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仙后座貝塔流星雨，每年7月19日至8月15日前后出現(xiàn)，7月27日達到高潮，雨量小，極盛時也只是細細綿綿。我曾對著星空，仰望它的寂寥，然后用手指輕輕勾勒出一個小小“M”。

柳柳的喋喋不休讓長安的臉一紅，特別是講到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的場景時，長安急得將柳柳的奶茶推到她面前。柳柳盯著長安透著淡粉的耳根，用眼神委屈地征求繼續(xù)說話的權利。長安很無奈柳柳的逃脫，可是我看得出來長安是快樂的，他的眉眼上都落著一點一點的星光。

柳柳的聲音甜絲絲的，順著她笑開的眉眼滑入我的心坎。我知道，他喜歡這樣看得通透的女孩兒。

柳柳臨走前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熱情洋溢的小臉上都是滿滿當當?shù)目鞓?。我無法去討厭這樣的女孩，明媚得像一朵淡粉色的云彩，充滿著希望。此后長安堅實的臂膀上已不再會掛著曾經(jīng)黑黑瘦瘦的我，依偎在側(cè)的那個人將永遠會是他鐘愛之人。

人要是一早就在心底繳槍卸器了，那么連回憶都會變得那么蒼白無力。

咖啡廳外灼熱的溫度總是讓我覺得現(xiàn)在在街上走的這些人，都是一只只在行走的皮皮蝦，他們難過的臉龐提醒著我：他們隨時可能炸裂的危險。看看這些掙扎在生活線上的人們，我覺得自己又變得渺小了，我選擇回到我們最初的樣子，誰都不要去逾越。

我終究不是柳柳，只是林葉。

長安是我的鄰居，是我的朋友，卻不是我的愛人。

（二）

終于有一天，我還是徹徹底底地走上了暗戀長安這條路。其實這是沒懸念的意外，就像多年后朋友倩說的那樣：“那些年，你沒出息得像個傻逼圣人，為別人做著所有證明你喜歡簡長安的事。”

“林葉，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在人生這樣重要的時期里談戀愛，這種事是不明智的！”

“戀愛？陳老師，你意思是說我在和長安談戀愛？”

“不然呢？你們倆就跟個連體嬰一樣天天在學校里晃，你請個痛經(jīng)假都是他給你請的。你看看你們，你的數(shù)學成績忽上忽下，簡長安這次聯(lián)考也是從第一名掉到了20名外！”

老班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我就是那害人不淺的狐媚子一樣。

“我不管你們承不承認，下周的月考，要是你數(shù)學成績還在倒退，簡長安沒有考回到年段10名內(nèi)，那我就得提前和你們家長開會了?！?/p>

在校門口遇到柳柳和長安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我隔著人群看著柳柳和長安，恍如隔世。我突然很感謝我們眼前不斷增加的放學人潮，陽光剎那間全都落進了我眼里，視野里一片明晃晃的空白。我開始無法直視柳柳和長安逆著光的模樣，他們被拉得長長的身影幾乎都要重合在一起了。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五，今晚長安會在柳柳的身邊。

在這場早已定位角色的青春拉鋸戰(zhàn)里，我卻不知道自己充當?shù)氖鞘裁唇巧?。我一直努力地保持理性旁觀著，然而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就身在局中，而且早已泥足深陷。

（三）

長安開始頻繁地遲到，上課的時候心不在焉，我可以感覺到老班看著長安時愈發(fā)深沉的眼神。

“長安，你聽懂我剛才和你說的話了嗎？老班最近盯你盯得緊?！?/p>

“葉子，我不能讓我媽現(xiàn)在知道柳柳，我……”

“你會幫我的，對嗎？”長安從來不知道他自己承諾的樣子多么美好迷人，可是現(xiàn)在我只感到無盡的悲涼，我該多么地榮幸呢？

驕傲如長安，他竟然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綁架”我對他的感情！

“長安，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幫你呢？你要我撒謊對嗎？對簡阿姨？對老班？”

“是，向陳老師，向……向我媽，隱瞞我和柳柳的事?！遍L安的臉色變得很蒼白，額頭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這是長安極度緊張的表現(xiàn)，就像6歲那年，同班的小男孩們圍著長安惡意地說著他爸爸的壞話，長安抿著雙唇，小臉蒼白得淌汗。

“長安，你說過你最討厭撒謊的人的呀！”那個曾經(jīng)哭著抱著我對我說一輩子不要撒謊的男孩，如今也已經(jīng)懂得用世故的法子去企圖獲得他的兩全其美。

我喜歡長安，可是我更希望保全他想要的長安，如果我還有能力做到這點，那么我愿意。

我開始有意識地與長安保持距離，我向老班極力澄清我們之間的關系，同時也保證著下次的排名回升。我理所應當?shù)貫殚L安編好了一個又一個謊言，可是經(jīng)常夢里都是匹諾曹被折斷長鼻的畫面。

看著這樣的長安，我想我永遠成不了惡魔。

我本該是匹白馬，我要駝著我最愛的英雄，去拯救他的公主。在路上，我曾偷偷地擁抱過他，親吻過他，只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四）

除去上課的時間，長安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內(nèi)，不在學校對面的藍調(diào)，不在平街祥叔的面包坊，也不在拐角的初語書店。

愈加臨近的高考，壓縮著我可憐的課余時間，班級墻壁上貼著世界地圖的那一塊又多了一輪模擬考的成績排名。我慶幸地舒了一口氣，長安在年段10名內(nèi)，而我數(shù)學成績也還好。

我不想知道長安的近況，我不想再去撥動我本就不穩(wěn)的心弦。長安比我理性，好與不好他總會比我清楚得多，這是我給他的最大的信任，所以我可以當做漠不關心的置身事外。

“葉子，今晚和我一起回家吧，我騎車載你，讓你坐你最愛的藍色‘小悍馬回家?！?/p>

長安替我拉上書包的拉鏈，捏了捏書包上他送我的海綿寶寶橡膠掛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只留給我一個下顎的弧線。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就像從前那樣，沒有柳柳，沒有每周五我一個人的“獨角戲”，長安在等我回家。

“昨天吃了我媽的一頭雞，我怕你的‘小悍馬馱不動我了！讓我來，在后頭給你留個私人專座。”我緊了緊頭上的馬尾，沒敢對上長安的眼睛，我們都努力地讓對方以最自然的方式感受我們的“久別重逢”。

6月傍晚的風吹在臉上都帶著細碎的沙，馬尾被風吹得松松垮垮，坐在車后的長安干脆扯掉了我的發(fā)繩。

“長安，你干嗎！”

“別急，我給你重新扎回去?！?/p>

長安的手穿梭在我后腦勺的秀發(fā)間，在他碰到我頭皮的那一刻，身體像是通了一股電流，酥麻的感覺立即擴散開來，嚇得我猛地在路旁剎車。

“都說了讓你不要動，停下來干嗎？別扭頭，好不容易抓牢的，要散了……”長安很不滿，嘴里碎碎念著我的不合作。

行道路旁種著高大粗壯的法國梧桐，蟬不知道藏在哪個枝上，在風中長長短短地不停鳴叫著。

長安的手溫柔地撫著我的鬢角，五指藏在發(fā)間一遍一遍順著頭皮往下，輕輕地打開纏在一起的發(fā)，再攏到手心里。

我愜意地看著遠處穿過馬路的一只小花貓，它舔了舔自己的爪，看了看我，神氣優(yōu)雅地走掉了。想想現(xiàn)在的自己，多像一只被順毛的貓，而且順毛的那個人好像格外認真。

“呵呵呵……呵呵?！?p>

“傻笑什么！好了，我們該走了，看看，綁得多扎實?！蔽颐嗣业男●R尾，順帶著擺正了長安偷偷別在旁邊的水晶發(fā)夾。

我晃了晃腦袋，怕長安在我頭上給我打了個死結。我一晃，頭發(fā)一把甩在了長安臉上。

“林葉，你故意的是吧，你再甩甩看?！?/p>

“哈哈哈，別，我好好開還不行，肩負長官命令，保證完成任務！”

長安在笑，我也在笑，我和長安笑得越來越大聲。風在我們耳畔掠去，消去黏膩，身后的陽光一點一點褪去咄咄逼人的顏色。

長安就是這樣一個聰明的男孩，他永遠知道怎樣讓我丟盔卸甲，在家門口分別的時候，長安背對著我輕輕地和我說著話。

“葉子，我說過我不會辜負你們，我所堅持的一切，它一直都在。”

多好呀，這樣多好呀！我的長安一直都還在。

（五）

這場準備了十幾年的人生之戰(zhàn)終于拉開了帷幕，我們哭著笑著喊著告別，最終也歸于沉寂的夏風，拂過每個人最深情的眉眼。

在老班撕掉最后一張高考倒計時掛冊的時候，我似乎聽到了盛夏里每個人血液沸騰的聲音。

“祝我校學子高考順利，馬到成功。你們的明天在自己的手里……”

我和長安我們不約而同地在今天選擇用腳步丈量我們這些年來走過千百次的路，甚至去仔細地記住路過的每一株梧桐。

“葉子，我們今天做個約定好不好？考試的3天里不要聯(lián)系對方，第3天晚上我們學校操場見，不論壯士十年歸還是將軍百戰(zhàn)死，我們不見不散。”

“好，那你千萬得定好這3天內(nèi)的鬧鐘，注意帶齊東西，千千萬萬別忘了三證……”

長安明亮的眼里納著我的身影，他種下滿天星斗，星光一點一點地落在我的頭頂，長出一株株月桂，滿月掛滿了樹梢。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學校回家的路很短很短，我們還未數(shù)完路邊的梧桐樹，也還未就這樣做好準備送對方獨自奔赴戰(zhàn)場。

在小區(qū)門口的公園里，我們把一步拆成了兩步，兩步走成了4步，可是終歸是要回家，明日終歸是要單刀赴會，不知英雄路。

長安就這樣走了，把派大星扔給了海綿寶寶，把黃大傻留給了最勇敢的自己。

明天，你好，別來無恙。

（六）

我想就算許多年過去，我也會記得我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場的那一刻，漫天的霞光普照，我看著老校區(qū)的廣場上一個接著一個重疊的影子出現(xiàn)。

中規(guī)中矩的出卷水平，平平常常地發(fā)揮能力，這場仗我打完了，很幸運我已凱旋，那長安也必將勝利，我從來不去懷疑長安給我的這份自信。

今晚8點，我們操場見。我知道今晚在那里會有一場獻給我們的美麗焰火。

“媽，我要出去了哦，我和長安約好今天去操場看學校給我們畢業(yè)生放的焰火，到時候晚一點回來?！?/p>

“和長安？好……好，早點回來……”我媽今晚從吃飯時起就有些恍恍惚惚，難道我沒有保證考上N大，給她那么大的失落感嗎？

夜里的風不再帶有白天的灼熱與緊張，硝煙味兒散去，只留下舒爽。我坐在國旗臺下等長安，我看著越來越多的人來到操場，同樣選擇了用今晚的焰火完美結束中學生涯。

已經(jīng)有一兩盞孔明燈升起，笨拙地擺到了高空，鼓鼓的樣子裝滿點燈人的愿望。

“林葉，看著，看這是什么？”長安在不遠處拿著東西朝我不停地擺著手。

8點的焰火準時燃放，“砰”的一聲炸開了一片星空，一朵燃著一朵鋪開。我的眼睛比耳朵更早地捕捉到了它們。

“長安，放煙花了，放煙花啦，快看呀……”

此起彼伏的禮炮聲蓋過了我的聲音，我聽不見長安的聲音，他也沒聽到我的呼喚，我們的聲音被風吹散在充滿硫磺味的空氣里。

我看見長安緩緩地走近我，頭頂是一片燦爛的焰火，紅的黃的藍的粉的，他的臉隱在五光十色的夜色里，魅惑得不像話。我震撼于此刻的長安，就像是從我夢中走出來的蓋世英雄。

“是風箏，長安，竟然是大風箏。”我看到了長安手里的風箏，記起了我們約好今年秋天去圓山放風箏，看紅葉。

“葉子，快，拉著線，我給你放風箏，一會兒焰火該停啦。”

起風了，我們的風箏搖搖擺擺地上升，鼓起了它的翅膀，追逐著風傲氣凌人地颯颯作響。風越起越大了，風箏穿過滿天焰火，撐起了我眼里的整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葉子，你扯一下旁邊的那根短繩，左手邊那根紅繩?！?/p>

“嗯？”我扯掉了紅繩，看著它從高空晃晃悠悠滑落。然后在我再次將目光放在風箏上時，長安放開了風箏的線，將它輕輕地纏繞在我的手掌上，低著頭不語。

“我只愿你一世長安?！憋L箏骨架下蕩著條幅，用熒光筆寫的是 “我只愿你一世長安”呀。

我終究還是在長安面前泣不成聲了。我是林葉，我的長安在今天告訴我，他只愿我一世長安。如果可以的話，我多么希望時間就定格在此，定格在我與長安相擁的那一刻，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承受多年后那樣沉重的晝伏夜出的思念?？墒潜驹擁樦壍腊l(fā)生的一切，沒有任何意外地如約而至。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這樣看著長安背影，看著它一點一點的破碎，從每一個黎明到夕陽，從以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起，他都不準我再想起他。

（七）

后來，長安說，簡阿姨病了，她在醫(yī)院，她到現(xiàn)在還在昏迷。

長安說，他沒有參加高考，他不能和我去H市了。

長安說，對不起，葉子，我要走了，這兩年內(nèi)我都會留在B市，因為那里有最好的醫(yī)生。

長安說，葉子，我不知道最后會不會和柳柳在一起，可是我還是很喜歡她。

長安說，葉子，如果很多年前的那場流星雨陪我的是你，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局？

可是，長安！我突然不敢陪你看多年前的那場流星雨。

因為我怕，即使當年陪在你身邊是我自己，得到的卻還是和現(xiàn)在一樣的結局。

我和長安的結局到這里不算是結束，我們只是背起各自的 “行囊”去完成各自的征程。

我結束的只是那段可以說著說著溫暖入眠的歲月，沒有多么了不起，沒有多么轟轟烈烈，只是一直在我心里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