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愛自由

我是移居加拿大后才關(guān)注星空的，這要感謝一個法猶混血男孩以撒。十幾年前我登陸法語大省魁北克，并不知道那里的星空有多美妙。為了謀生，我周末到蒙特利爾某社區(qū)的兒童中心教當?shù)睾⒆诱f中文。我采取邊畫畫邊學(xué)中文的方式頗受歡迎，招生很快滿員。

就在那天，薩蔓莎央求我接收她五歲的兒子以撒。這個法國女人眼神疲憊，頭發(fā)蓬亂披散，而以撒跳躍著企圖抓下墻上的電子顯示器。薩蔓莎小聲說：“幫幫我吧，周六我需要兩小時休息，我兒是自閉癥。”我跟中心主任申請，她瞥我一眼說只要我能 handle就行。好吧，來自星星的孩子，先試試第一節(jié)課吧。

第一節(jié)課以撒就把我震到了。他不配合任何指令，也不和任何小朋友互動，游離教室，仿佛在另外一個宇宙。小朋友都在畫太陽，跟我學(xué)說太陽，而他畫的不知道是何物，也不開口跟著說，只把顏料亂涂在臉上身上還有桌椅上。我一下明白主任意味深長的一瞥了。

下課時我跟薩蔓莎說無法接收以撒，她眼濕濕地開始絮叨自己的處境。她是巴黎人，追隨愛情來到蒙特利爾，因為執(zhí)意要生下以撒，跟猶太男朋友也就是以撒的生物學(xué)父親鬧分了。以撒是猶太男孩的名字，笑的意思，可是孩子不到一歲就查出自閉癥，她為此哭得太多。獨自撫養(yǎng)病兒是巨大的挑戰(zhàn)和困難，她還不得不堅持工作，因為政府的補貼不夠孩子額外的輔助訓(xùn)練費用。還有，以撒見到發(fā)光的東西就像丟了魂似的要去抓，甚至可以無視過往車輛沖向紅綠燈……

出于同情，我接收了以撒。以撒在課堂我行我素、從不喧嘩，安靜地胡作非為。他的眼睛特別漂亮，眼神干凈，像一片深邃美麗的星空藏著很多奧妙，但他從不分享自己的宇宙，似乎從頭頂?shù)男强章湓诘厍蛏现皇且瓿梢淮尾煌瑢こ５穆眯小?/p>

一次我要求小朋友先畫星星再學(xué)著說星星，他畫了無數(shù)的星星灑滿畫紙，還帶著如霧似冰的星云。我問以撒畫的是什么，“依圖瓦拉！依圖瓦拉！”他興奮地大叫。依圖瓦拉是法語，星星之意。畫紙上唯獨一顆星星是巨大的，而且是唯一的金黃色，我問他為什么這顆星星如此特別，以撒說：“爸爸！爸爸！”

下課我跟薩蔓莎匯報了以撒的胡言亂語，她竟然激動地哭了，“感謝上帝，他終于懂得爸爸的概念了！他從來沒見過爸爸，誰告訴他的？這么說，他很快會知道媽媽的概念了吧？”

那晚我生平第一次久久地仰望星空。布滿夜空的銀白星塵燦爛浩渺得讓我無法言語，這就是以撒看到的星空嗎？

兒童中心組織了一次夏令營，在魁北克翠湖山的湖畔露營。我?guī)е匀鲎诤吙葱切??？粗呛Ｈ缟车[如水晶傾瀉在天穹也在無邊的湖水里，我突然相信加拿大土著關(guān)于星星的傳說：星星是烏鴉抱著太陽逃跑時太陽摔碎的碎片。

從不主動說話的以撒突然大叫：“爸爸！爸爸！”我順著他的小手怎么也沒能看見金黃色的星星。我問他見過爸爸嗎，他肯定地說：“見過，就在那里！”我又問爸爸什么時候來看他，他確定地點頭：“快了！”以撒在舊約里是上帝賜給信心之父亞伯拉罕的兒子，上帝應(yīng)許亞伯拉罕的子孫多如天上的星、海邊的沙，而身邊的以撒堅信天上那顆金黃色的星星是爸爸。

我把以撒的瘋言瘋語告訴了薩蔓莎還有其他老師，幾個女人都嘆息一聲：“自閉癥兒童確實來自星星，我們懂不了。”

過了一個月，以撒的爸爸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穿著金黃色的襯衣?？粗匀鰦故斓睾爸鞍职帧睋溥M金黃色的光暈中，像那些每個周六被爸爸牽著放學(xué)的孩子一樣，我驚呆了：我們將奇跡限制在理性之內(nèi)，畫地為限，其實是我們得了無可救藥的自閉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