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哲 邢星

他和我之間發(fā)生過爭執(zhí)：爭執(zhí)，這并沒有什么——即使我們再也不見面——而這恰恰是我們在這個狹小世界里互不忘卻、共同生活的另一種方式。這并不妨礙我經常想到他，在他閱讀過的書報的篇頁里感到他的目光，并且自言自語說：“他會怎么說呢？他此刻在怎么說呢？”

這是薩特致加繆的悼詞中的部分內容，兩人曾因觀點不同而“勢不兩立”。江蘇省蘇州市教育局局長顧月華將其作為“秦力教育思想座談會”的開場白。那天，來自全國各地的高中校長聚集一起，用隔空對話的方式紀念早逝的秦力。

秦力曾是江蘇省張家港市常青藤實驗中學的校長，她是一些人口中的親切的“老大姐”，但也因為其強勢的性格，讓一部分人對她頗有微詞。

在周圍人的印象中，秦力就像是她生前最喜歡的植物常青藤一樣：永遠向上，永不放棄，永無止境。它不在乎別人的欣賞或厭棄，不在乎季節(jié)交替，只在乎怎樣把根扎得更深，正如秦力的一生都在思考怎么把教育做得更好一樣。

那一天，參加座談的有她生前的摯友、對手，也有因意見不同而產生過“敵對”心理的人。正如薩特和加繆一樣，分歧被拋下，在場的人訴說著秦力的至真至誠和對教育的摯愛，也理性地分析其教育思想中最有價值的創(chuàng)新和實踐。

“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做好-件事”

秦力出身于軍人干部家庭，骨子里帶著一種堅定、雷厲風行的勁兒。在說著吳儂軟語、處事婉轉通達的姑蘇之地，山東人耿直、豪爽但不夠圓融的作風讓很多人不習慣。加之當時秦力的先生是張家港市市委副書記，其結果就是“社會上對她誤解很多”，但她對教育的執(zhí)著和辦學業(yè)績卻是眾人一致認可的。

“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做好一件事”，這是秦力辦學的信條，也是她堅守終身的承諾。從懂事上學開始到師范大學畢業(yè)從教，直到去世，她從未走出過教育的芳草地。

1999年，44歲的秦力從一名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副校長成長為梁豐高級中學的校長。在感到沉甸甸責任的同時，她清醒地意識到，如何讓有著百年文化底蘊的老校再上新臺階是首要任務，由此提出了“辦有靈魂的教育，育有底氣的新人”的核心理念。

理念人人會說，關鍵是如何理解和踐行。華東師范大學的陳玉琨教授曾直言不諱地質問秦力什么是有靈魂的教育，什么樣的人是有底氣的新人。

秦力從容道來：辦有靈魂的教育，要求教育者要有價值追求，不能做一些急功近利、浮躁的教育；新人不僅是適應現(xiàn)在的社會，更要創(chuàng)造明天的社會，有底氣的新人要有理想、有追求、有能力。 “新世紀，梁豐高中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辦學，而是在一個微觀而具體的領域實踐中國教育走向現(xiàn)代化的進程。”這就是秦力的境界和思考的站位。

校長的眼界決定學校的境界。梁豐高中以師生的創(chuàng)造力為基礎，以課堂教學質量為目標，逐漸形成了自主、互動、探究、和諧的課堂教學特色。此外，學校還率先將研究性學習引入課堂，這一學習方式的創(chuàng)新在全國引起較大反響，百年老校也實現(xiàn)了新的突破。

2005年，秦力二次創(chuàng)業(yè)，擔任常青藤實驗中學的校長。從公辦名校到民辦學校，身份的改變并未影響她始終如一的家國情懷和教育情懷：“作為代表國家意志管理學校的校長，無論我在哪所學校，都責無旁貸地要為國家利益和國家未來培養(yǎng)優(yōu)秀人才?！?/p>

但如何辦好民辦學校，秦力心里并沒有底，當時民辦學校辦學的社會環(huán)境也不好，于是她不斷地學習、求教、取經。原江蘇省教委副主任周德藩告訴她，做好民辦教育有“九字要訣”：高質量、有特色、國際化，做到高質量就能生存，有特色就能發(fā)展，做到國際化就會輝煌。

這是一條艱難的道路，師資、生源、課程、場地都是大問題。秦力毫不畏懼，“我不愿意走重復的路，不愿意做人家做過的事情，我喜歡創(chuàng)新”。

她開創(chuàng)性地引入劍橋A-Level課程，使常青藤成為整個江蘇省第一所開設國際金牌課程的中學。當年，很多人對國際課程完全不了解，他們第一年只招到17名學生。但秦力咬著牙堅持，因為她堅信：中國人要走向世界，需要這樣一種教育。后來，當學生錄取榜單上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劍橋、帝國理工、加州伯克利等名校時，張家港人終于理解了秦力的超前眼光，常青藤國際部成為蘇州地區(qū)國際教育的一塊金字招牌。

改革不易，每一步成功背后都離不開勇氣、魄力，離不開堅毅的定力和持久的付出。讓周德藩備感欣慰的是，短短幾年，常青藤把“九字要訣”全部實現(xiàn)了，成為張家港市的一張教育名片。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這是秦力最常說的一句話。她把做教育比作木匠為自己造房子：“每一個釘子和每一塊木板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是我們一生唯一的創(chuàng)造，不能抹平重建；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是自己選擇的結果，白己的生活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作品。”所以她用高標準要求自己，也以此要求身邊的人。她精益求精，不虛與委蛇，不惜強勢甚至強悍地對待同事、領導、同行。因為不如此，就無法心無旁騖地做教育，無法實現(xiàn)“一生做好一件事”的信念，無法達成高品質、理想的教育目標。

在一個追求完美的校長手下工作并非易事，秦力的同事感觸最深。常青藤實驗中學副校長鄭俊華回憶說：“秦校長做事情，開始前要有齊備的方案。比如，我們對校園進行整體改造時，僅辦公室的設計圖紙，她要求我至少拿出5個方案；過程中她會監(jiān)督，嚴把質量關；結束后一定要有總結、有反思。但是她只抓最主要的東西，其他具體的工作給我們自由空間發(fā)揮?！?/p>

顧穎副校長直言自己是“在她的教育甚至批評下成長起來的”。嚴厲、批評并未讓秦力和老師產生疏離，反而讓他們的心理距離越來越近，因為“秦校長讓人信服”“有人格魅力”。

老師們把秦力看作學校的精神領袖?！爱斈阌幸粋€朦朧的想法時，她會給你指出一個方向。我覺得跟著她走，心里踏實，她的果敢、睿智、超強的執(zhí)行力和超前性，讓人無條件相信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建設一所理想的學校?！备S秦力校長20年的鄔建芳說。 “培養(yǎng)促進社會發(fā)展的人，而不僅是適應社會發(fā)展的人，”

2008年，秦力隨教育考察團赴美國學習考察。他們在托馬斯·杰弗遜科技高中待了整整兩天，學校課程的多樣性和學生的走班選課給秦力留下深刻的印象?！爸挥姓n程豐富了，學生才能夠更好地發(fā)展個性、更好地提高生命質量?！焙蠋煷蟾街行ｉL常力源至今仍然記得秦力提出的這個觀點，并從梁豐和常青藤兩所學校豐富的課程體系建設中找到了踐行的證據(jù)。

“一所理想的學校，應該是一個培養(yǎng)學生基本素養(yǎng)的地方，是一個充分發(fā)揮學生個性與才能的場所，一個讓學生產生夢想、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一個能給學生更多選擇人生道路機會的地方?！睂W生的發(fā)展是秦力辦學實踐的最終落腳點，她重視學校文化建設、師資隊伍建設、課程建設等，都是為這個最終目的服務。

曾經有一個愛跳舞的女生，因個性突出、學習成績不好，中考時被幾所學校拒收。秦力將她留在了常青藤，一直支持她、鼓勵她，并幫她跟老師們溝通：“這樣的學生別看學習不好.卻并不是壞學生，是學跳舞影響了她的學習。我相信她舞跳得這么好，其他方面肯定也會好?！?/p>

秉持著“文化兼容、知行卓越、個性舒展、體魄強健”的育人宗旨，常青藤實驗中學大膽突破傳統(tǒng)課程觀的拘囿，在保證國家規(guī)定的基礎性科目高質量實施的同時，開設發(fā)展性課程，將校園環(huán)境、人際關系、社團活動、自主管理等全部整合為校本課程，重點突出人文學養(yǎng)和科技創(chuàng)新、強身健體和欣賞審美教育，用課程體現(xiàn)育人取向。學校實行多樣化評價和學分制，使學生的興趣愛好、個性特長得到有效的保護和發(fā)展。

在學校不斷發(fā)展中，秦力的思想也在不斷深化?！吧鐣粩喟l(fā)展，學校教育必須培養(yǎng)能促進社會發(fā)展的人，而不僅僅培養(yǎng)適應社會發(fā)展的人。”這個觀點是對“育有底氣的新人，的延伸，也是形成常青藤實驗中學“公、誠、勤、勇”校訓和“使命引領、科學取向、和而不同、臻于至善”辦學理念的起點。

秦力提出常青藤育人的“四大支柱”：規(guī)則意識、責任意識、自主意識和創(chuàng)新意識。她說，讓孩子們學會自我管理，才能夠獨立思考，才有獨立精神，守規(guī)則，有擔當，能創(chuàng)新，才能促進社會發(fā)展?！耙凰脤W校能影響一代人，我相信一批高素質的學生能夠為社會的文明發(fā)展做出貢獻?！?/p>

秦力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自主管理能力，一些大型活動從策劃到組織實施都由學生完成。她還提出讓學生參與校本教材的編寫，因為“教材使用者最有發(fā)言權”。2009年，在秦力的積極爭取下，常青藤成為教育部重點課題“高中生領導力培養(yǎng)”的實驗學校。她以此為抓手，搭建高端交流實踐平臺，在“公共場所控煙問題調查研究”等社會熱點問題研究過程中，在與全國和世界各地最優(yōu)秀的學生進行交流中，學生分析處理問題的能力、組織管理的能力等得到了提升，更重要的是，潛移默化地培養(yǎng)了他們關注社會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許多當下推崇或逐漸被重視起來的教育理念和實踐，已早早地落地常青藤實驗中學。她提出“學校要培養(yǎng)‘兩個人，一個是學生，一個是教師”；她強調立德樹人，培養(yǎng)學生的“核心素質”；她推進機器人課程、學生自主管理、研究性學習、創(chuàng)造性思維培養(yǎng)……

不論是做語文老師，還是當校長，秦力始終把學生放在首位。她喜歡孩子，“有再多的煩惱，一看到孩子就好了”。做校長后，她仍擔任國際班的語文課，因為“走進課堂讓我心舒氣爽，和學生們在一起讓我思維敏捷”，還因為她想讓將來走出國門的學生，能更好地傳承、傳播中華文化，帶著中國人的精神底子和精神狀態(tài)走向世界。

“6年的常青藤學習生活，我最大的收獲不是最終考上了一所什么樣的大學，而是開闊了視野，遇到了優(yōu)秀的老師和同伴。即使在最緊張忙碌的高三，我依然能夠氣定神閑地喝著茶看課外書?！痹?5周年校慶時，考入山東大學文學院的王嘉楠這樣寫道。

“教育是我的生命之根”

朱自清在《教育的信仰》中提出：“教育者須對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對于他的上帝一樣?！睂τ诮逃扒亓κ冀K懷著一種神圣感和堅定的信仰”，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原副院長楊九俊這樣評價秦力。

正當秦力在梁豐高中鉚足干勁大施拳腳、學校聲譽日隆之際，2004年春天，學生春游時發(fā)生了車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讓秦力的梁豐高中校長生涯畫上了句號，她離開了自己工作、生活了18年的梁豐校園，也讓她的心里有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結兒——她覺得自己身上背負了孩子的生命債。

在那一刻，這個始終把學生放在首位、敬畏生命、因教育而驕傲的人，被打垮了?！斑@些都是鮮活的生命啊……”剛強的秦力不止一次在好友面前為生命的逝去失聲痛哭。

親朋好友勸秦力離開教育這個傷心地，但出乎很多人的預料，最終秦力選擇了原地站起，在原梁豐實驗學校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常青藤實驗中學。

這是一種不肯示弱的表現(xiàn)，哪里跌倒哪里起來。從另一種意義上講，這也是對心靈的折磨和考驗。秦力不是不知道，做一天教育，春游事故的陰影就多存留在她心里一天。但她依然選擇以這種方式來完成心靈的救贖，她要繼續(xù)做教育，而且要在梁豐這個園子里做更好的教育，以告慰逝去的孩子，反哺張家港人民。

雖然是民辦學校，但秦力說服董事會成員做好了不分紅的準備，她的目標從來不是賺錢。對教育品質的高要求讓秦力為這所學校付出了200%的時間和精力，她白天黑夜地泡在學校，辦學場地、課程建設、學生發(fā)展、師資管理，每個方面都需要長遠、細致地去謀劃。

“她真的是拼了命在辦學。”江蘇省蘇州市教育局局長顧月華如此評價。

“拼命”的效果很顯著。學校為學生提供了多樣化發(fā)展的課程和平臺，用文化凝聚人、引領人，滋養(yǎng)和培植人的精神品格，提供適合個體最優(yōu)發(fā)展的教育。常青藤實驗中學成為眾多學子爭相涌入的優(yōu)質資源。

“拼命”的后果也很可怕。長時間無節(jié)制的勞累讓秦力原本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的身體更加贏弱，并引發(fā)了胰腺癌等危重病情。

這樣做值得嗎？很多人這樣問秦力?！敖逃俏业纳保瑢λ齺碚f，沒有了“根”，再精彩的生命都只是空殼。所以她心甘情愿地為教育、為學生付出自己的生命。

在常人眼里秦力強勢、驕傲、嚴厲、執(zhí)著、剛毅、果敢，但眾人卻不知其傲骨之下，有一顆敏感而細膩的心靈。她會為學生的杰出成績喜極而泣，會為小說、電影感人的劇情潸然淚下，甚至只為單純的美而感動涕零。

她愛美，即使在重病期間，也會打扮得利落漂亮地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但秦力的先生顧棟才整理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幾件名牌衣服”。她不是不愛穿，也不是沒錢買，關鍵是心思沒在這兒。她最常穿的就是校服。

秦力穿校服的樣子在徐麗群老師看來有一種別樣的美：“秦校長穿著校服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沒法磨滅。第一個感覺比起穿名牌，她穿著普通的校服氣場反而更強大，跟師生在一起，她是領導，但亦師亦友；第二個感覺就是樸實，她追求完美，而美到極致其實是質樸的；第三個感覺是她更加年輕，心有朝氣?！?/p>

“她心里面的大美，在教育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毙禧惾赫f，“因為她太愛美了，才會追求完美，所以她太操心了，太累了。”

顧月華這樣解讀：“秦力也是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只是因為做了教育，便被這份事業(yè)的神圣感浸潤和感染，才讓她成為一個特殊材料做成的教育人?！?/p>

秦力的夢想是把常青藤辦成一所百年名校，只是她已無力完成。去世前三天，秦力召集學校領導班子開了最后一次學校發(fā)展會議；臨終前一天，她執(zhí)意要去學?？纯?，家人開車帶著掛著吊水的秦力去校園悄悄轉了一圈。此時的秦力已無法坐立，她躺在家人的懷里，硬撐著抬起頭，留戀地看著校園里的一切……

“秦校長的經歷提醒我們思考怎么選拔和培養(yǎng)真正有家國情懷、專業(yè)境界的校長，提醒我們如何更深切地理解校長，為他們專心辦學保駕護航?！鳖櫾氯A認為，這是研究秦力的意義所在。

“校長予人以慈和之態(tài)，未有戾暴，言必及旨，柔而露剛，待校似家，待生似子，吾等深服而重尊之，每見校長，必恭而問禮，未有所慢者?！辈还苁廊巳绾慰创亓?，“慈和”“待生似子”成為她留給學生始終如一的印象。

秦力去世后，高中部的學生自發(fā)倡議為校長編輯、出版一本紀念文集，其中名為陸震爍的學生撰寫了《校長秦氏傳》，通篇以文言文的形式記敘了秦力的一生及學生對她的印象。

通常情況下，學生與校長之間隔著權威和制度。因此，“由學生提出與倡議編輯一本紀念校長的書，在我國并不多見。究其原因，大多數(shù)人的回答可能就是：校長的人格魅力?！标愑耒淌谶@樣總結。

以前秦力教過的學生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漂亮、陽光的班主任秦老師上，經常邀請學生去家里包餃子，學生可以隨意借閱大書柜里的書。知道秦力創(chuàng)建新校后，他們紛紛把孩子轉來。因為他們無條件地信任秦力，因為“她走到哪兒，哪兒就是母校”。

校園里的常青藤越來越旺盛，猶如一襲華麗的綠袍覆蓋了好多幢教學樓。秦力曾說過，“一所學校，沒有歷史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有歷史而沒有文化”。如今，常青藤實驗中學的文化和歷史正在師生們的手中、腳下綿延生發(fā)，每一位師生都在創(chuàng)造、踐行和續(xù)寫常青藤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