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經(jīng)》里說,“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圣經(jīng)》就此開始“講故事”。《舊約》從上帝創(chuàng)世紀講起,《新約》從基督誕生、上十字架、三日后復活講起。
故事,伴隨著人類的起源。數(shù)萬年前,原始穴居人在夜幕降臨后,在篝火旁,年長者開始講述故事。漸漸地,故事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人獲得溫暖、確證存在和尋求意義的方式。
有生活,就有故事。作為個體,每個人都在生活中,“都在切身地感受生活,感受屬于自己的黃昏和清晨的顏色”[1],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說或想說。故事,印上了個人生活的花紋,是個人的成長記錄,幫助我們時時跳出自身的局限,觀照“屬我的”生活世界。
我喜歡故事,偏愛講述,尤其是有細節(jié)的、真實的個人敘事。
2009年我離開學校,2015年又回來。不在學校的這一段時間,主要接觸官方文字,熟悉它的特點、套路、意識形態(tài)和形成過程。于是,更加感到敘事,尤其是個人敘事的可愛。工作之余,讀《圣經(jīng)》,了解《西方哲學史》,喜歡上一本雜志——《讀庫》和一個節(jié)目——《一席》。
嚴格講,《讀庫》算不算雜志,我拿不準。它不是通過郵局發(fā)行的,必須網(wǎng)購、郵購,或書店買。從無意中,第一次在書店碰到,我就喜歡上它的那種敘述風格。它的作者群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家,但是有精英,還有些奇奇怪怪的人。
拿1210期舉例,有臺灣導演吳念真,絮絮叨叨講他自己的故事,他說自己是講故事的人。確實,他的故事講得真好。有推廣《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的寇延丁。他們一群人真了不起,在安徽鳳陽搞了個“南塘十三條”,農(nóng)村版的“蘿卜議事規(guī)則”??戳怂墓适拢屹I了第十版《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和《可操作的民主》。后一本是具體介紹《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如何下鄉(xiāng)的。我想,農(nóng)村白頭發(fā)、豁牙齒的老頭、老太都能用這個規(guī)則開會,為什么不可以在學校中推廣呢?這也是孫中山先生的遺愿。我想慢慢來做,當作課題來做?,F(xiàn)在沒做,什么也說不了。還有語言幽默油滑、京味兒十足的薩蘇,他寫的是動物園的故事。另一期《讀庫》上刊出他的《京城十案》,也很好看。
要說《讀庫》上的文章都好讀,也不一定。《讀庫》上文章大多篇幅很長,比一般的雜志上的文章長得多,字數(shù)在五千至五萬之間。字多還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有些文章的敘述風格,真的是絮絮叨叨、不厭其煩。有一次,我波斯獻寶般把一期《讀庫》推薦給一個朋友讀。他翻了翻,放在案頭幾天,沒有再翻第二次。我灰溜溜地拿回來,帶家去,不敢再向人推薦了。是的,它的風格一點兒也不華麗,僅僅在講故事,踏踏實實地講,敘述細節(jié),慢慢講,像河水,自在流。但,這正是我喜歡它的地方,誠實、踏實、真實、質(zhì)樸。讀這樣的文字,有時甚至有心臟要從嗓子眼跳出的喜悅。與此相對照,閱讀那些石蠟僵尸般,矯揉造作、空洞偽飾的文字,我會厭惡到肚子疼。
《讀庫》的風格,源于主編張立憲(又名老六)的征稿原則:擺事實,不講道理。《讀庫》里的文章,有細節(jié),有故事,有人物;沒有觀點,不下結(jié)論,不作評判。那觀點怎么辦呢?《讀庫》不擔心,讀者又不是傻瓜,讀者自有觀點。
《一席》,是一個演講,取“聽君一席話”之意。主題詞是“人文·科技·白日夢”,邀請各行各業(yè)的人演講,講自己的故事。真的是各行各業(yè)!什么人都有。搞民謠的、弄藍印花布的、照相的、民間救援的、作家、導演、學者、法醫(yī)、紋身師……太多,列舉不了。還有教師。截至目前,我只聽到一位——蔡朝陽。演講一般20分鐘左右,短小精悍,精彩。帶給我的震撼是,在我熟知的“井下世界”之外,有如此豐富、如此多彩的生活,世界真大、真美好。
在《一席》,蔡朝陽老師并不是講得最好的,至少我這樣認為。我曾想,要是教師培訓也用這樣的形式,一定有意思得多。而且,有意思的,一定會有意義。
2015年下半年,海安實小組織了兩次講述活動。一次是講述個人與實小的故事,另一次是講述幾位老師的故事。
前一次,邀請的講述者有教師、學生和家長。在此之前,先征集故事,進行評選,然后邀請若干講者,在學?!拔疵逃抑v壇”講,講述他們與海安實小的相識、相知、相守、相望的故事。
所有講述者,都做了精心的準備,做了PPT,認真地講,甚至脫稿。聽者也聽得認真,不時有互動,掌聲,哄笑聲,有意思!但在我看來,真正得《一席》講述意味的,是一位家長,南通的吳連平。他講述的題目是《海安實小,人生從這里起步》,講述女兒在海安實小的故事。講得特別好的地方,還是他自己到學校做義工的幾次經(jīng)歷,不急不緩,娓娓道來,誠實,有細節(jié)。
后一次,邀請學生講述他們喜歡的老師。這些老師,共十位,是全校學生評選出來的“2015年度學生最喜歡的老師”。十位孩子通過講述、說書、專題片展示等方式,敘述這些老師學習生活的片段,真實感人。
這兩次活動,是學?;谖幕ㄔO的考慮而設計的。都說,學校是師生共同的精神家園。何謂“家園”?是故事發(fā)生的地方。有共同的記憶,有值得留戀的故事,才成其為“家園”。一定意義上,學校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機制、規(guī)范只是其表層結(jié)構(gòu),只有蘊涵在故事中的價值、認同,才是真正的根基。打住,就說到這兒,說故事,不講道理。
2006年前后,海安實小掀起了一陣“故事熱”。那時,學校出過一本書,《走向共生》,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拿出來看,因為內(nèi)容有意思。
《呂海東的童年》,有印象吧?柳夕浪先生參加實小的教育故事交流會,寫了一篇文章《教師研究的意義追尋》,副標題就是“從教育故事《呂海東的童年》說開去”。作者認為,教育故事之所以能打動人,在于故事本身的“意義召喚”,“召喚讀者進入故事情境,與敘述者一起感悟細節(jié)中的精神,展開意義的探詢?!彼f,教師的敘事“與其說是講真實的故事,不如說是在故事的敘述中探詢、體驗、解構(gòu)、建構(gòu)著教育的意義?!?/p>
顯然,從研究者的角度,柳夕浪區(qū)分了生活的世界和意義的世界。故事,是生活本身,注重真實和細節(jié)。透過故事,敘述者和聽眾可以觸摸到潛藏在現(xiàn)象背后的意義世界。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寫故事本身就是研究!在讀故事中感悟亦是研究!”
對于教師而言,寫故事、講故事、交流故事、在故事中感悟,就是一種反思,是一種有意義的研究方式。
一度,我認為,講教育故事不僅是有意思的,有意義的,而且對教師而言,是特別容易把控的,是“喜聞樂用”。在我看來,人與生俱來就有聽故事的感情偏好,也有講故事的內(nèi)在沖動。寫寫自己的故事,不僅容易,而且有趣。
事實果真如此嗎?在“我與實小”的故事征集活動中,一些現(xiàn)象引起我的反思。似乎,老師們,也許不是全部,但絕對是有相當數(shù)量的老師,對這個活動持抵觸情緒。原因很多,比如:老師們的工作量大,雜事多,沒時間、沒精力來做這個事情,這個活動不在學校預定的考核內(nèi)容中,對老師而言是額外的負擔,也有老師說,寫不出來,不會寫等等。
已經(jīng)過去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也許自己的認識過于樂觀了,過于“以己度人”。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覺偏好和價值偏好,有屬于自己的表達生命感覺和個體熱情的方式。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說,“個體熱情有各種各樣的散發(fā)形式”,有人喜歡玩體育,繞著體育場轉(zhuǎn)圈,不覺枯燥;有人喜歡鉆故紙堆,一點兒不悶;有人喜歡推演邏輯命題,樂此不疲;有人喜歡弄弄文字,講講故事……所以,有老師說“讓喜歡寫的人去寫”,有沒有道理呢?也許,我們要認真對待“尊重多樣性”這句話,“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p>
據(jù)說,成為一個好的敘事者,還得有對生活的敏感,“能夠感受黃昏的恐慌、清晨的厭倦……”然而,對生活有獨特感受力的人不少,成為敘事家者寥寥。對此,劉小楓解釋,“對生活的敏感只是成為敘事家的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敝v故事更需要一種“編制言語織體”的能力,需要深入生活,感受“生活隱喻層面中微妙的音色”。
“呂海東的童年結(jié)束了。童年,是在明白考試的重要性時結(jié)束的?!毙枰嗝醇毮伒拿舾校拍芨惺艿揭粋€孩子在生命重要階段轉(zhuǎn)換時發(fā)出的微光;需要怎樣的言語編織能力,才能用短短的兩句話,寫出如此復雜的情感和沉重的情緒。
參考文獻:
[1]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233.
(夏登高,海安縣實驗小學,226600)
責任編輯:趙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