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一
秋日一個向晚的黃昏,夏水秀從五六百米深的礦井下面,乘坐罐籠回到地面。
夕陽斜斜地照過來,她將眼睛閉上,然后又睜開,反復眨動幾下,這才透過眼縫兒朝西邊天上望去。夕陽如一團火球,點燃天上的云彩,愈燒愈烈,映紅了小片天空。她朝地上猛啐幾口,連唾沫也泛著黑灰色,那是1989年,要說井下的條件比過去好些,仍擺脫不了煤粉的臟。她像往常一樣回到通修隊辦公室,拿起提前裝好的袋子,快步向廠澡堂走去。
路上遇到收工的礦工們,是些面孔粗放的“煤黑子”。他們邊走邊高聲談論,豪放地笑鬧,不時來幾句葷話。有人小聲說,“夏技術員來了?!蹦腥藗兊穆曇艉龅氐土讼氯?,人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道來。水秀是這所煤礦上唯一的女技術員,一呆就是十余年,干活有股子拼勁,礦工們打心里敬重她。水秀點頭笑了笑,從他們中間穿過,到了澡堂門口,她抬腳跨了進去。
她洗了幾遍頭發(fā)后,渾身涂上肥皂泡沫,還沒來得及沖掉,聽見喇叭里在喊自己的名字,“夏水秀,外面有人找?!彼南雺牧?,可能出啥事了,趕緊沖了一下,換上衣服往外跑去。同一辦公室的小文走上前,急慌慌地說:“水秀大姐,一位自稱是你父親朋友的香港人打來電話,說你父親這兩天要從臺灣回來。”
知道不是井下有事,她噓了口氣,接著一把拽緊他說:“還說什么了嗎?”
“還說一定要把話捎到,我這不沒敢耽擱,馬上就找你來了?!?/p>
她的身體猛然一抖,心里掀起一陣風,卷起細浪,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憂懼。她顧不上多想,把手里的東西一股腦塞給他,說:“幫忙捎回去,順便替我向隊長請個假,我得趕快回家?!?/p>
水秀騎上自行車往家趕去,平時她天天騎車上下班,那天也不知怎么了,車騎得搖搖晃晃的。臨到家時天已黑透,風吹在身上,透出幾分涼意,讓她驀地冷靜下來。母親已過古稀之年,心臟又不好,孱弱得如秋風中晃動著的一枚葉子,經(jīng)不起大悲大喜。這么冒失地說出來,怕是不妥吧!她低頭想著,推車走進院里。
“媽,你回來了,等你開飯呢?!眱合贝浯鋸膹N房里探出頭說。話音一落,翠翠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兒子大智擺起碗筷。這是水秀單位上分的房子,幾間平房帶小院,祖孫三代同住一起。母親現(xiàn)年七十開外,出生于書香門第之家,待人親和溫善。丈夫長得黑且瘦,生性木訥寡言。大智做點小生意,翠翠開家縫紉店,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水秀進屋換件衣服出來,見母親已坐到桌前。水秀思忖著怎么跟母親說,心里盛著事,飯也吃得潦草。晚飯后,翠翠和大智說說笑笑地收拾碗筷,母親坐在院里的樹下歇息。水秀隔窗悄悄望去,見母親歪躺在舊式的老藤椅上,微閉著雙眼。銀月如霜,一年年一月月,靜靜地鋪一地皎潔。清涼的白月光罩在母親身上,傾灑在她的發(fā)間,將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染上白霜。以往這時候水秀不忍心驚擾母親,從她身邊走過會故意放輕腳步,生怕踩疼了月光,踩疼散落一地的思念。
水秀在屋里來回踱了一會兒后,把兒子大智叫到跟前,神情凝重地說:“你讓大家到客廳來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說?!?/p>
家人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有些迷惑地看水秀。她望向母親,盡量用平緩的口氣說:“今天接到一個電話——爹托人捎信來了,要從臺灣回來,這兩天到家。”霎時間,四周寂靜無聲。驚訝、酸楚、欣喜……各種復雜的神色在母親眉間流轉,很快便恢復鎮(zhèn)靜,似乎母親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是時間早晚。母親“咳咳”了幾聲,緩緩說道:“大智,明天你跑一趟,把信兒捎給你舅舅。還有翠翠,這屋里屋外清掃下,好迎接你們外公回來。”
“水秀啊,你把屋里的檀木箱子打開,給那件絳紅色的斜襟盤扣大褂、麻灰色的繡花長褲找出來,壓壓平展了,我明個兒換上它?!?/p>
大智和翠翠點頭應著,外公對于他們,是一個熟悉而飄渺的名字,從外婆潮濕的嘆息中滑落。水秀腦子里閃過種種遐想,然而母親超乎尋常的沉靜,還是令她感到羞赧。平時里的一言一行,水秀總在悄悄地向母親學,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遠不及她。
夜色深沉,月影西移,床前地面上窗影斑駁。還記得20余年前的一天,父親輾轉寄來的一封信,給家里帶來一場灰色的劫難。而今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會讓日趨平靜的家庭掀起怎樣的波瀾?水秀躺在床上,腦子里胡亂想著,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母親的咳嗽聲,間或有沉沉的嘆氣聲,心里一陣翻涌,過了很久才漸漸睡去。
二
待醒來時,天已亮了。陽光透過窗傾瀉進來,白晃晃一片,有些耀眼,水秀麻溜地折身下床。吃過早飯,家人各自忙碌起來。大智騎上自行車,去住在城東的舅舅家報信,翠翠拿起笤帚將屋子清掃干凈。水秀套上一件月白色風衣,頸上系條火紅紗巾,隨后從柜中取出母親的衣報,熨壓得平整伏帖,雙手捧著走進母親的房間。母親接過衣服換上后,水秀細細地替她梳了頭。母親在來回地走動,嘴里念叨著:“你瞅瞅合身不?從前呢,你父親喜歡看我穿這樣的衣服。”這套衣服母親平時舍不得穿,對襟褂子的前襟上和寬褲角上都繡著花邊,繡工精巧細密。水秀笑著回道:“很合身,很好看呢!”母親那布滿溝壑的略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古潭般幽深的眼眸中有水波漾起,匯成一泓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自稍稍懂事起,水秀最喜歡看母親坐在花格窗下繡花。母親玉蔥般的手指輕掂針線,嫻熟地上下翻飛,在絹布上來回穿梭著。那時的母親長得秀美,彎月般的淡眉下一雙透亮的杏眼,小而玲瓏的鼻子,圓潤翹起的下巴。這讓已知道愛美的水秀,對著鏡子看到自己的寬臉、粗眉、細長眼睛時,心里生出些失落來。母親說水秀的眉眼像極了父親夏家洛,提及父親,水秀的記憶里卻是個模糊的輪廓。也實在怨不得她,父親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軍官,在那個動蕩的年月,他隨部隊四處轉戰(zhàn)很少回家。偶爾回來,趟著微涼的白月光進屋,住上一夜,第二天不等她醒來,就又離去了。
水秀覺得與父親之間隔著一層薄霧,因而試著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追憶中,竭力拼湊出父親的形象。父親祖輩從商,開過酒樓、藥店,積下良田百余畝,建有一座氣派的四合大宅院,在當時的魯山縣倉頭鄉(xiāng)算是富庶之家。而鄰村李家乃詩書世家,年輕時的母親有大家閨秀的風儀,秀雅端莊,做得一手好女紅。經(jīng)媒人說和,在一個月圓之夜,兩人初次相見。母親在月白的宣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李靈蕓,娟秀的字體引來父親的稱贊。母親說那晚的月亮像個大銀盤,亮堂堂、明燦燦的,很少見到那么好看的月亮。她還說父親說話好溫柔的,是位溫和的軍官。母親長父親兩歲,結婚之后父親親切地稱她“蕓姐兒”,隔年的寒冬水秀出生,隨后又添了弟弟水寬。祖上的營生由大伯照應打理,府上禮節(jié)規(guī)矩甚多,家眷們多長年閉門不出,因而年少的水秀目光被圈定在青磚黛瓦的深宅大院。閑時她跟母親學寫字、繡花,或到園子里看花看云,日子如水般清簡。可有時她又覺得幽閉的庭院,透著股清冷陰沉的氣息,連空氣中都夾雜著草木腐朽的味道。
就在水秀12歲那年,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開始了,仿佛一夜間,換了天地。夏家大院里的財物、田地被沒收充公,家人各自離散。作為軍人的父親斷了聯(lián)系,母親帶著他們姐弟倆搬進一間破舊的茅草屋,靠給人做手工活艱難度日。第二年村里興建學校,母親讓水秀和水寬報了名,再苦再難,也要供他們讀書。母親做的衣服、鞋子針腳精細、樣子新巧,漸漸地找她做活的人多起來。村民再來做活時,有時故意留下幾個饃饃,或一把菜,或一捆柴。母親眼睛一熱,輕嘆一聲,默默地收下。幾年后水秀不負母親所望,考取一所煤礦學校。那幾年母親做過各種活計,給人洗衣服、護理病人,加上接些針線活,硬是支撐到水秀畢了業(yè),水寬也讀完高中。
水秀被分到礦上的中學教書,一家人搬進新分的房子,生活剛有好轉,卻被卷入一場驟風般的政治“風暴”。一天,水秀收到從老家轉送到單位的香港來信,信中父親提到隨著國民黨兵敗撤退,流落異鄉(xiāng)云云。這封家信被人檢舉揭發(fā),像一個巨大的浪頭將她推入苦海,戴上高帽游街、開批斗會,受盡屈辱。水秀歪歪跌跌地來到河邊,閉上眼想要往下跳時,被人從后面緊緊抱住,竟是母親。母親死死地扯住她大聲說:“我就不信了,還能不讓人活?挺挺會過去的?!痹瓉砟赣H見她神色有異,邁著小腳跟在后面。水秀抱住母親痛哭一場,相互攙扶著回了家。
又過了些年,風雨漸息。單位領導找到水秀請她重返教臺,但回想過往,她仍有顧慮,主動提出到最艱苦的井下工作。她記得母親的教誨,平日沉靜少言,埋頭做事,很快被提為技術員。幾年后又收到輾轉寄來的書信,父親寫道當年在一片混亂的碼頭坐船去臺灣時,他以為很快會回來,怎知自此天涯相隔……沿著水秀手指的方向,母親從一張泛黃的地圖上看到“臺灣島”,她用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滾燙的淚滴落在紙上?!八袥]有受過氣,挨過餓?會不會生???”母親時常坐在藤椅上喃喃地念叨,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在說給月亮聽。母親一年年地老去,半生思念,凝成一粒琥珀,已經(jīng)嵌進她的記憶里。
三
門外響起自行車清脆的叮叮聲,是大智帶著水寬回來了。走進屋,水寬扯著嗓子高聲喊道:“姐,姐,爹什么時候到家?是坐飛機還是坐火車?”水寬長相隨母親,眉目清朗,白而瘦,個子不高??瓷先バ銡馑刮模瑓s是急性子,心里擱不住事。水秀怕吵到母親,走近壓低聲音說:“我也不清楚,耐心等吧。”
正在這時,“嘭嘭嘭”一陣敲門聲響起。打開門,同事小文急促地大聲道:“水秀大姐,你父親又來電話,從廣州轉乘飛機回來,下午三點左右到,快去機場接吧?!彼阏埶M屋歇會,他擺手說:“我來捎個話,先回去了?!币慌ど恚掖易吡?。
飛機場離家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水秀看看表,估下時間。片刻也不敢耽擱,水秀找來紙筆,用毛筆工整地寫上“迎接家父夏家洛”,后面署上姐弟倆的名字。隨即到車站搭上車,匆匆趕往機場。
水寬倚在出口的欄桿處,高舉字幅,朝迎面走來的人群中張望。站在身旁的水秀一把扯下紅紗巾,使勁地揮舞著,渴望的目光在不同的面孔間探尋。這時有位老者從對面走來,停下,扭身,目光直直地落在字幅上。水秀也留意到他——身穿挺括的黑色呢子外套,頭戴淺灰色寬邊禮帽,手里拖著一個大皮箱。老人腰板挺得很直,眉宇間透出軒昂之氣。水秀心中一陣狂跳,剛要上前搭話,見一位老婦人從后面跟上,手親昵地搭在他的臂彎上。那婦人身材略胖,眼大,厚嘴唇,穿件黑底紅花毛衫,配一條流蘇披肩。
“水秀,水寬,是你們嗎?我終于……回來了?!崩先寺曇纛澏兜卣f,朝他們伸出手臂。水秀和水寬慌忙迎上前,幾乎齊聲喚道:“爹爹——”姐弟倆眼圈泛紅,一時哽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哦,這位是……我的……臺灣太太潘美鳳?!备赣H忽然想起什么,指著身旁的婦人,結結巴巴地介紹說,“你們可以喊她……潘姨。”
他的聲音不大,卻如雷聲在耳畔炸響,水秀和水寬頓時愣住了。兩次來信中父親沒有談到另成家庭,他們也沒敢往這方面想,但出于禮貌,水秀還是笑著說:“潘姨,歡迎歡迎?!崩蠇D人生硬地“嗯”了一聲,帶著幾分冷慢。水秀顧不上多想,接過父親手中的皮箱,帶領他們出機場乘上大巴,往家的方向趕去。下車后,水秀將他們安置到離家不遠的賓館,悄悄地對父親說:“你們稍歇一下,我先回家告知母親。”父親默然地點點頭。
進家后,水秀將母親請到沙發(fā)上坐下,心情復雜地把情況告訴她。母親眼中的那抹光亮剎時消散,木然地起身進到里屋,關上門,從門縫中飄出低低的沉悶的嗚咽聲。水秀和水寬只得站在那里等候,稍后母親走出屋,臉上已無淚痕,幽幽地嘆道:“唉!其實也不能全怨你爹,那個年月里,他肯定有不得已的難處。你們去把他們接回來,咱們一起吃頓晚飯?!蹦赣H的隱忍和深明大義,讓她心中稍安,暗松了口氣。
水秀領著他們回來時,見母親倚在院子門口,正在眺望。在距離母親兩三米遠的地方,父親站住了,兩人默默地注視著對方,卻又相對無言。“嗨嗨——”水秀聽到潘姨清了下嗓子,聲音故意拖得很長。她抬起手,不耐煩地揮動兩下,示意進屋去。
翠翠做好一桌豐盛的晚宴,父親坐在中間的位置,母親和潘姨分坐在他兩邊,其余的人都圍坐過來。幾杯酒喝下后,慢慢地聊起家常,對于母親的詢問,父親一一柔聲作答。從他們的交談中可知父親在部隊直到退休,現(xiàn)居住在臺北。再婚后膝下無子,收養(yǎng)了一位養(yǎng)子,取名夏念里,取思念故里之意。母親又問起潘姨路上可好、是否習慣等等。她先是抱怨一路上人太多,亂糟糟的,氣味難聞得很。還說起跟隨父親四處旅游,去過很多國家……兩片厚嘴唇靈巧地翻動著,露出得意炫耀之色。水寬看到這里坐不住了,猛然從凳上站起,腿磕在桌沿上,震得桌子搖晃了幾下。水秀吃驚地看過去,見父親面帶慍色,卻搖頭不語,場面一時有些難堪。母親抬起頭,眼神凌厲地看了水寬一眼,目光里像是伸出一只手,將他摁回座位上。
“這都是些家常菜,哪道菜合胃口,您多吃點。”稍停一下,母親轉向父親說:“外面風景再好,也不比家鄉(xiāng),走再遠,也不能忘了根?!?/p>
母親的話顯得不卑不亢,從容得體。父親羞愧地低著頭,應道:“蕓姐兒,我心里記著的,不敢忘記?!迸艘汤浜吡艘宦暎膊焕頃?,低頭接著吃飯。
父親這趟回來,只停留了三天,母親一直顯得淡淡的,做到客氣相待。父親臨走那天,來家里道別,母親輕輕地說了一聲:“噢?!备赣H靜立片刻,期待著后面的話。“水秀,水寬,替我送一送?!蹦赣H說。父親走出幾步,扭頭望去,見母親閉上眼,面帶戚色。他的身子突然晃了下,最終還是長嘆一聲,黯然地離去。
四
母親的記性變得很差,有時說上廁所,起身轉到廚房,發(fā)現(xiàn)走錯方向。早上問水秀你父親離開多久了,到晚上便想不起來,又問一遍,隔不了幾天仍會再問。水秀感到酸楚和難過,她知道母親心里,始終放不下那份牽掛。
兩年后初春的一天,父親再次回來,這次隨行的是養(yǎng)子念里。30多歲的念里,看起來溫文俊朗,走上前,鞠躬問好。他用有些繞舌的普通話說:“大姆,您好,這里是阿爹的家,以后也是我的家!”
“好,好,?;貋怼!蹦赣H說,“你媽媽呢?她還好吧?”
“阿姆……她……”念里有些發(fā)窘,目光轉向父親。父親接過話來,沉聲說,“半年前,美鳳突發(fā)急病,先走一步?!笔虑閬淼猛回?,令家人頗覺意外。難怪兩年不見,父親蒼老了許多。
第二天早上,父親想帶念里回老家看看,水秀和水寬提出陪同前往。說著便出了門,乘車趕往家鄉(xiāng)。沿途透過車窗眺望,青山吐翠,草木蔥籠,滿山的花開得燦燦的,一片連著一片。父親欣喜地說:“變了,變了喲?!边M入村莊,沿著一條高高低低的土路向東走,來到舊居前。這座土改時分給窮人的大院,現(xiàn)破舊不堪。水秀說當年從這里搬出后,大伯和伯母相繼去世,家人走的走,散的散。父親面帶苦色,低嘆一聲,并未多言。從大院出來后,水秀陪父親繞著村子慢走,走著走著,來到水秀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山村里景色秀美,但依然貧困落后,幾十年過去了,校舍陳舊,窗戶漏著風。清朗的讀書聲,將水秀的記憶拉回從前。
母親總是力求得體,即使在最艱難的時代,也是如此。縱然生活清樸,也要他們衣衫潔凈,端的是神氣清朗。可有一件事,還是讓母親生氣了。那年趕上大旱,家里僅有的一畝地裂皴口,斷了收成。母親每天做兩頓飯,清亮亮的湯,照見人影。正是長身體時,暗夜里,水秀能聽到骨頭生長的聲音,“咔嚓、咔嚓……”像蠶吞食桑葉,像竹子在拔節(jié)??繅Φ囊粡埓采希畬掤橹碜?,嘴里嘟噥著,“餓——啊?!蹦翘旆艑W后,水寬拉住她,說是去附近村莊要點吃的,很多同學這么做的。遇到好心的農(nóng)戶,家里有饃饃的,擰下小小一塊,塞到他們手上。到了一戶人家,隔著院墻,見樹上結滿杏子,饞得水秀直咽口水。柴門半掩著,探頭望去,沒人。水寬膽子大起來,說,“姐,我給你摘幾個。”他溜進院里,剛摘下兩個杏子,被一條從暗處竄出的黑狗,咬住腿。水寬疼得哭叫起來,用力將狗踢開,出門拉住水秀就跑。進到家,水寬腿疼得厲害,被咬傷的地方露著肉,往外冒著黑血。母親嚇了一跳,跑去附近山上采些刺薊,把葉子揉爛,敷在傷口上。問清緣由后,母親氣得變了臉色,罰他站在月光下。水寬嘴硬,“餓著太難受了?!薄皠e人給的,接著也就算了,萬萬不該,去偷人家的杏子。”母親氣惱地說,“月光堂堂,照進心里,你們做了什么,都躲不過它?!苯愕軅z深垂下頭。
父親得知后大感意外,扶著一棵樹,低低地抽泣起來,“蕓姐兒,我欠你們的?!蹦罾锉淮騽恿?,感嘆道,“大姆,很了不起的?!?/p>
這趟回來,父親四處轉轉,停有半個月。離開那天,父親對母親說:“我在臺灣有點房產(chǎn),跟念里商量過了,回去后處理一套。這錢留給你們,算我的一點心意?!蹦赣H平靜地說:“最難的日子早就過去,現(xiàn)在有吃的,有住的,已經(jīng)很好了。從前鄉(xiāng)親們沒少幫襯,你有這個心,不如為村里做點事?!备赣H重重地點頭,在母親的注視中走遠,直到消失不見。
每隔一兩年,父親會回來一趟,住上一段時間,回家鄉(xiāng)轉轉。他出資幫助村小學重修校舍,捐贈千余冊圖書,還聯(lián)系臺灣的同鄉(xiāng)會,為家鄉(xiāng)捐資修路……從水秀口中得知這些后,母親寬慰地笑了,可她的身體愈來愈差。有天晚飯后閑聊,父親講起一段隱秘的心事。當年乘船到臺北,他期盼著早些返鄉(xiāng),后來知道回不去了。有臺灣當?shù)氐墓媚锟粗兴?,他曾拒絕了,想守一份思念,孤獨終老。后來他得了肺病,沒日沒夜地咳,咳到吐血。那姑娘跑去醫(yī)院,不嫌臟累,精心照顧他。出院之后,倆人結婚了,新娘便是美鳳。婚后發(fā)現(xiàn)性格有差異,父親一直忍耐寬容……在心中翻滾了許久的話,早已化作一波柔情,母親的眼角揚起,彎成黑夜里一輪皎潔的弦月。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談心,父親返回的第二天,母親便去世了,是心臟病突發(fā)。那天早上,水秀進到母親房間時發(fā)現(xiàn)的,她走得從容、安靜。水秀跪在地上,眼淚往外漫。母親的骨灰被送回老家,埋在一片山岡上,拱起的墳丘,遙望著熟悉的村莊。父親在念里的陪同下,仍每年回來,一進家,便吵著去看母親。父親很快地衰老了,人老了,純凈如赤子。他坐在母親墳前,把心里的話倒出來,說給山聽,說給風聽,說給地下的母親聽。怕打擾到父親,水秀和念里站到遠處等候。那天等了好久,不見父親過來。他們跑上前一看,父親斜躺在墳前,身體已冰涼。93歲的父親走完苦樂交加的一生,在母親靜靜的陪伴下,長眠在故鄉(xiāng)的泥土中。
五
清明又至,雨瀝瀝下了一夜,天亮時停了。水秀推開窗,被雨沖洗過的樹葉翠綠清亮,就連空氣似乎也被染綠了。水秀深吸幾口氣,覺得那片綠淌了出來,流進心里。家搬新樓了,住在一樓,裝了電話。大智早早起來,端盆水到樓前,擦著一輛銀灰色面包車。念里打來電話說要攜家人回來,大智準備開車去機場迎接。
下午四五點時,念里帶著妻兒回來了,進家稍歇片刻,便奔赴老家。水秀和水寬也上了車,一路上,跟念里一家閑聊起來。念里5歲的女兒惠子,看著車窗外,一臉純真,不停地問這問那。
車開到老家時,已近傍晚,村莊變了模樣,一條水泥路直通村口。他們下車步行,穿過村子,向村后的山上走去。房前屋后的花開了,村子浸在香氣里,走出多遠,那香氣還跟著。一場春雨過后,墳頭上青草萋萋,像蓋上一條被子。水秀心想有青草作被,他們應該不會冷的。在那個最糟糕的年代,他們有過最凄美的愛情,如今朝夕相伴,會聊些什么呢?
“惠子,這里躺著的是阿公、阿嬤,過來磕頭了。”念里輕聲喊道。
惠子好奇地問:“他們?yōu)槭裁刺稍谶@里?”
念里眉峰皺起,肅色說道:“這里是阿公的故鄉(xiāng),我們的根在這里,你要記住的?!?/p>
“哦。知道了?!被葑拥拇笱劬﹂W亮如星,似懂非懂地應道。
家人齊跪下來,叩頭行禮。水秀燃起一把香,如煙的舊事,穿過歲月的紗縵,浮現(xiàn)在眼前——她倚在窗前,手里握著書,扭頭看看窗外的春天,看看低頭繡花的母親。
不知何時,月亮升了上來。清亮亮的白月光,罩著春之暮野,灑在山間小路上。有了月光,水秀便覺心里不慌。她跟家人一道,踏著柔和的月光,朝山下走去。“月光堂堂,照見汪洋。汪洋水漫過方塘,方塘蓮子香?!被葑又赡鄣耐繇懫穑敲摧p快、清脆,在晚風的吹送下,飄散在山野間。從村子里穿過時,風攪動花香,愈加濃了,溢得到處都是。
村莊里炊煙升起,許多村民涌出來,站在路兩邊,熱情地挽留和相送?!八慊貋砹耍粤T飯再走吧!”“進屋歇一會兒!”水秀笑著應道,“謝謝,等下回吧!”
清白的月光下,水秀穿行在熟捻的鄉(xiāng)音里,不時擦抹著眼角。這溫暖一生的榮耀,是母親賺得的,或許是她生前沒想到的。水秀覺得這條路很長,走了這些年,卻似從未走出過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