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嘉為(整理)(北美華文作家協(xié)會,美國 休斯敦 77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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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任:“我為中國人而寫”
姚嘉為(整理)
(北美華文作家協(xié)會,美國 休斯敦 77077)
引文格式:姚嘉為(整理).劉大任:“我為中國人而寫”[J].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6,33(2):47-49.
劉大任,1939年出生,祖籍江西永新,臺灣大學哲學系畢業(y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政治學碩士,因參與保衛(wèi)釣魚島運動,中斷博士學業(yè),1972年入聯(lián)合國任職,1999年退休。著有小說《當下四重奏》《遠方有風雷》《細雨霏霏》《晚風習習》《杜鵑啼血》《落日照大旗》《晚風細雨》《殘照》《浮沉》《羊齒》《浮游群落》《遠方有風雷》等,以及運動文學①運動文學是指以運動為主題的文學作品,以專業(yè)的體育知識、文學的筆法,描寫和評論與運動相關的題材,傳播知識,欣賞運動之美,體會運動精神?!豆麕X春秋》《強悍而美麗》,園林文學②園林文學是指以花草園林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從種植花木的經(jīng)驗到建造園林的心得,從借景寓情的文人感思,到以自然為師的哲學境界。《園林內(nèi)外》,散文及評論《憂樂》《晚晴》《月印萬川》《冬之物語》《空望》《紐約眼》《無夢時代》《走出神話國》《赤道歸來》《神話的破滅》等。
2008年5月姚嘉為(下文簡稱“姚”)、張讓(下文簡稱“張”)在紐約威郡Scarsdale劉大任家中對劉大任(下文簡稱“劉”)進行了專訪。
姚:當年積極參加海外保衛(wèi)釣魚島運動(以下簡稱“釣運”或“保釣”),您認為“保釣”在北美迅速延燒的原因是什么?
劉:1960年代留學生來美后,接觸到在臺灣被禁的大陸出版的寫1930年代、1940年代的書籍有關。當時留學生中間傳閱最廣的是陳少校的《酒畔談兵錄》和《金陵殘照記》③署名“陳少?!钡摹敖鹆隁堈沼洝毕盗杏伞毒婆险劚洝贰蛾P內(nèi)遼東一局棋》《金陵殘照記》《逐鹿陜川康》《黑網(wǎng)錄》五本組成。。我們不只是好奇,也很想知道這段國共戰(zhàn)爭的歷史。我們不了解、也不接受官方的解釋,對于國民黨過去家長式、威權式的統(tǒng)治反彈很大,結果矯枉過正。透過這些有限的信息,我們試圖去了解幾十年來中國的歷史斷層,卻并不知道當時大陸的許多出版物也有著很大的局限性。
姚:伯克利的“保釣”刊物《戰(zhàn)報》只發(fā)行了兩期,但影響深遠,引領了北美“釣運”后來的走向。聽說第一期的《戰(zhàn)報》是以紅字印刷的?
劉:伯克利在保釣運動里,紅旗不是打得最早的,但反政府的聲音卻是叫得最響的。北美六大城市示威游行后,《戰(zhàn)報》發(fā)行示威專號,對政府的批評,對海外留學生政治反應冷漠的批評,非常激烈。以紅字印刷,說來很冤枉,那時沒錢,用蠟紙刻鋼板拿去油印,舊金山有個小區(qū)服務團體免費借我們用油印機,黑色油墨用完了,只剩下紅色。國民黨說,連刊物都是紅的,肯定是赤色分子。這說明了當時有很多的歷史偶然因素。
姚:“釣運”左派后來成為統(tǒng)派,主張統(tǒng)一中國的原因是什么?
劉:主要是政府對于我們要求的關于釣魚島本身,攸關中國子孫后代長遠利益的事,不聞不問。我們覺得釣魚島問題的根本解決之道是要對抗美日。當時,在法理上、政治上中國人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最根本的是領土主權問題,根據(jù)國際海洋法,如果釣魚島是中國領土,領海有12海里,加上經(jīng)濟區(qū)200海里,差別就很大。當時有數(shù)據(jù)顯示釣魚島底下的石油儲量超過中東,對于中國人的子孫影響攸關。要真正解決問題,就是在國際上要有影響力,而大陸與臺灣的分離,給釣魚島問題的解決造成了一定的障礙。
姚:為了“保釣”,放棄博士學位,十七年回不了臺灣,回顧當年,您有遺憾嗎?
劉:唯一的遺憾是走得太急,紅旗打出去后就不可能回頭了。紅旗打出去,有很多因素,香港、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的僑生比較熱情,年紀又輕,很早就打出五星紅旗,怎么拉也拉不住,我們是研究生,比較成熟,但也才二十多歲嘛! 加上我們剛出來時有逆反心理,反國民黨的威權體制,矯枉過正,一接觸到大陸的信息就很激動。這兩個心理,使得“保釣”一開始就沖得很快,結果斷送了“保釣”這批人回臺灣的機會。這個運動后來在海外就風流云散了。
姚:海外當時有三個不同政治理念的團體,后來有什么演變?
劉:一個是臺獨,當時是地下的,人數(shù)不多;一個是反愛會,我們叫他們是“革新保臺派”,他們不否定國民黨的體制,但覺得有點老化,有取而代之的意味,要保臺作為“反共”的基地;還有一派是“保釣”派。1970年代初期,人才最多的是“保釣”派,但后來對歷史的影響卻最少。如果“保釣”當時沒走得這么急,紅旗沒打出來,能想得長遠一點,臺灣今天就不會缺了紅的這塊,不是紅衫軍的紅,也不是共產(chǎn)黨的紅,而是社會正義。臺灣比較偏重社會主義、社會福利的這股力量,其實是“保釣”所代表的理想,可是這個理想沒有回到臺灣。
張:為什么保釣運動是出于民族感情?
劉:到今天為止,我始終認為“保釣”是非常純潔的運動,底層動力是民族感情,這和近代中國人的歷史、中國的文明發(fā)展到19世紀末期后,和世界其他文明產(chǎn)生很大的落差,有很大的關系。所以我們這兩三代的中國人,如果認同家族、社會,或是中國的文化歷史系統(tǒng),這個挫折感是非常嚴重的。近一百五十年來中國是世界上的二等國家,過去所有的光榮都變成屈辱,中國人甚至懷疑自己差人一等,所以反應最強的就是五四運動前后,特別是魯迅這樣的作家,這些大概是他最深的感受之一。綜合起來,我稱之為“民族感情”,保釣是在這個民族感情的基礎上,通過大家的觀察反省,剛好有個事件促成,很自然地產(chǎn)生了這個反應。
姚:您從1960年代開始寫作,文學上最早觸動您的是什么?
劉:我開始當文學青年的時候,最早觸動我的是香港馬朗、王無邪的雜志《文藝新潮》,傳到臺灣后,我們偷偷傳閱。第一次看到現(xiàn)代主義作品,很震動,封面和內(nèi)容插畫都用后期印象派以后的抽象畫作品,現(xiàn)代詩水平不如臺灣,但小說比臺灣精彩,采用現(xiàn)代主義的技法,又有整個中國歷史的觀照。
姚:您念臺大時已開始創(chuàng)作,有沒有受到現(xiàn)代主義影響?和《現(xiàn)代文學》白先勇等人有來往嗎?
劉:臺灣那時很閉塞,我們都在找兩方面的東西看,一方面是1930年代中國的文學和舊俄文學。新的文學在臺灣根本找不到,舊俄的文學有時候在舊書攤上找到,像屠格涅夫、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另外一方面是西方文學。我們跟《現(xiàn)代文學》那些人不同,他們比較偏學院派,主要是夏濟安的影響。我們是在社會上混,苦悶了就去找東西看,接觸的東西、受到的影響是很雜的??戳艘恍┳笈傻臅缙樟袧h諾夫、艾思奇,也看紀德的存在主義和卡夫卡,各種影響都有?!冬F(xiàn)代文學》基本上以現(xiàn)代主義為主,我們辦的《文學季刊》以創(chuàng)作為主,路線是與臺灣的現(xiàn)實生活結合在一起。
姚:到聯(lián)合國工作不久后,您就申請外放非洲,為什么?
劉:我一進聯(lián)合國就了解,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路是去搞政治,聯(lián)合國的最高職位都是政治任命,一定要有強有力的后援國做后盾,要跟中共代表團保持密切關系,爭取它的支持;另一條路是力爭在聯(lián)合國上層面前多表現(xiàn)自己。1974年我去大陸,發(fā)現(xiàn)當時這個社會主義毛病大得不得了,回美后,我作了一場報告,最后一句總結惹禍上身,被戴上“修正主義者”的帽子,這也是我決定申請到非洲的原因之一。我慢慢退出“保釣”的開會和活動,開始考慮安身立命的問題,最后決定回歸寫作。
姚:您本來準備寫《浮游群落》第二部曲,主題是“保釣”,后來擱下來了,為什么?
劉:我本來想寫這個知識分子圈中的一些人到美國后,保釣運動發(fā)生后的故事,書名都想好了,叫《溯河回游》?!氨a灐钡闹饕駝恿κ敲褡逯髁x。民族感情跟鮭魚溯河回游一樣,是一種本能。我會批評得很厲害,深挖內(nèi)層很多東西,由于許多當事人還在,就擱下了。參加“保釣”,最深的體會是,知識分子參與群眾運動后,很多人心的丑惡面會暴露出來,知識分子自認比別人聰明,對權力特別敏感、貪心,想抓權,會有很多小動作。群眾運動后來產(chǎn)生很大的弊病,跟人性本身有關。
姚:您的園林作品有淵博的園藝知識,富于人文趣味。如何寫作園林文學?
劉: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我對種花、打球都很有興趣,會找書來看,有比較深入的了解。把它當文學作品來寫,對生活和世界的觀察都在里面。真正的園藝專家學問很大,我沒這么專精。也不是像文人雅士那種消閑,寫時會做些研究,不違反知識基本的道理。
姚:對臺灣幾十年來的文學發(fā)展有什么觀察?
劉:臺灣走上小眾文學之路,是由于現(xiàn)代主義本身的性質造成。19世紀至20世紀初那種大塊文章不要了,而去向內(nèi)心挖。不去找社會的主脈,而去找社會的末流跟異狀,臺灣的小說后來都走這樣的方向,放棄了魯迅這條文學路,走了張愛玲這條路。
姚:魯迅這條文學路,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劉:寫小說要看歷史,要看整個國家發(fā)展的方向、整個國民。魯迅也寫很特殊的現(xiàn)象,但后面有很大的東西。一個真正的作家跟古代原始人類生活中的“巫”一樣,是人跟神交往的媒介,是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個“巫”。身為知識分子、作家,一定要抓住歷史的主流,把整個歷史社會的脈絡看清楚。
姚:和張愛玲在伯克利中國研究中心同事一年多,對她有何印象?
劉:我們的辦公室相鄰,但和她幾乎沒講過話。我們下班后,她才來上班。我們在陳世驤教授家里開晚會,她偶而和我們說話,眼睛看著我們頭上一尺的地方。她有幾篇小說寫得不錯,我佩服她的技巧,但始終覺得她是二流的小說家,不是大小說家。
姚:您為何而寫?為誰而寫?
劉:基本上我為中國人而寫,不論寫小說,還是寫園林、運動,我只有一個中心觀念,就是追求中國人的現(xiàn)代化,希望中國人做一個真正能夠抬頭挺胸的世界公民。身為中國人,藉以安身立命的只有中國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系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里有很多糟粕,我們這一代人是為中國文藝復興鋪路,三十年到五十年后,中國的文藝復興一定會到來的。
(責任編輯:時 新)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7931(2016)02-0047-03
DOI:10.16217/j.cnki.szxbsk.2016.02.009
收稿日期:2015-11-15
作者簡介:姚嘉為(1951—),女,臺灣臺中人,北美華文作家協(xié)會副會長暨網(wǎng)站期刊主編,碩士,研究方向:北美華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