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

父親常常早上出門散步，有一天，我對父親說：“我也要去?！备赣H很少在家，我從來不敢向他請求什么，所以一開口就后悔了。父親看著我，然后微笑著說：“如果你早上起得來，我就帶你去?！?/p>

第二天，我六點整就起來了，母親卻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走了大概十幾分鐘了。我跑到門外，看著空空蕩蕩的街道，心中充滿懊惱。到了七點鐘，父親散步回來了，他的眼神與我相會，輕聲對我說：“明天要早一點呀?！?/p>

第二天，鄰居的公雞剛打鳴，我就爬起來了。母親告訴我：“你阿爸出去了，他今天比較早?！备赣H整個白天都在外面辦事。晚上，他出現(xiàn)在餐桌上時，輕輕拋過來一句：“明天要再早一點呀?！?/p>

這一天，客廳的掛鐘才敲了四聲，我就穿好衣服出來等在父親門外。不一會兒，他出來了，我有點怯怯地說：“爸，我好了?！?/p>

他穿著白色襯衫、灰色西裝褲，外面加上一件繡有“臺灣電力公司”字樣的藍(lán)夾克，腳上是他那雙擦得很亮的皮鞋，手里拿著登山拐杖。他笑著看了我一眼就往門外走去，我趕緊起身跟上去。

我們走了一段馬路，然后轉(zhuǎn)進(jìn)小土路，最后走進(jìn)一個樹木茂盛的山坡。我才五歲，從未走過這么遙遠(yuǎn)和變化這么多的路。

天色已經(jīng)大亮，太陽不知何時已經(jīng)冒出頭了。我們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休息了一會兒，父親興趣盎然地打量著我，然后說：“下山吧，我?guī)闳ズ榷節(jié){?！?/p>

到了豆?jié){店，父親幫我找了位子，向老太太吩咐：“兩碗豆?jié){，一碗加蛋，再來一根油條和一張豆標(biāo)?！奔拥暗亩?jié){是給我的，豆標(biāo)也是為我點的。我第一次吃到這些食物，相信這位讓我不敢靠近的父親應(yīng)該是疼愛我的。

那是童年僅有的一次和父親散步的機(jī)會，也是我有記憶以來唯一一次父親以一個英挺健康的成人姿態(tài)出現(xiàn)。沒多久，父親重病纏身。后來，我們搬離了北邊的海港城市，成長的孤獨(dú)吞沒了我，我不再渴望來自父親或母親的關(guān)愛，而是為是否能得到朋友的認(rèn)同與接納感到焦慮，可是這次和父親同行的時光以及豆?jié){的滋味卻永遠(yuǎn)留在我心中。

（摘自《綠光往事》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