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萱
說山東
咱大山東十七地市風俗人情都不同。來,聽聽咱齊魯名人說山東。
我家地勢略高,甚至能看見幾公里外煙臺山上的燈塔。每逢下雪天,睡不著的夜晚,我就趴在窗臺上往外看,燈塔的光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穿越紛飛的雪花,忽閃忽閃地灑到屋子里來,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寂寞與堅持。
我的老家煙臺,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在山東的東北部,一面環(huán)山,三面臨海。小時候,每到冬天,兇猛的北風從海上呼嘯而來,挾裹著清冷的海腥氣,把整個城市吹成一團棉花糖。上世紀80年代,城市里還沒這么多高樓,我家地勢略高,甚至能看見幾公里外煙臺山上的燈塔。每逢下雪天,睡不著的夜晚,我就趴在窗臺上往外看,燈塔的光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穿越紛飛的雪花,忽閃忽閃地灑到屋子里來,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寂寞與堅持。
是的,盡管這個城市有繁花似錦、碧海藍天的春天,有涼爽舒適、游人如織的夏天,有云卷云舒、葡萄酒香的秋天,但當我離家越來越久,最難忘的,竟是那里寒風凜冽、大雪紛飛的冬天。
煙臺的冬,是一種迥異于東北冰寒的“雪窩窩”。
因為受溫帶海洋氣候影響,煙臺極少有零下10攝氏度以下的徹骨嚴寒,但空氣濕度大,雪也就來得格外盛大一些——往往前一晚還是零星碎點,第二天一早下樓,外面的雪就已經(jīng)沒膝。所有人都知道,下雪意味著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但我們這里的孩子從小就知道下雪意味著要掃雪啦!
因為雪多,這個城市有著完善的除雪機制。每逢下雪天,天還沒亮,馬路上就轟隆隆開過灑鹽灑土車,略一融化,除雪車再開過去,路就清爽了不少。路兩旁的殘雪,早被小店鋪的老板、學校的師生、勤勞的大爺大娘們用鐵锨清理個七七八八。高中時,最盼著掃雪,因為掃雪就意味著早自習可以翹掉了,那可真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幸運——避過英語早自習就不用背課文,避過數(shù)學早自習就不用算習題……反正,少上一節(jié)算一節(jié)!
掃雪真是一件全校出動的盛事:每個班都有明確的責任區(qū),有人掃校園,有人掃校外。當時我在文科班,女生多、男生少,盡管如此,一直到畢業(yè),班里的鏟子都是男生們拿的——我能回憶起的時光里,男生們在前面吭哧吭哧地鏟雪,女生們跟在后面小跑著掃雪倒雪,真是默契搭配的好時光,也是一場膠東爺們兒對身邊女性呵護的訓練。
有時候,雪下得太大,或是前半場灑過雨,雪層下就會有冰層。鏟不動的時候,我們就會求助馬路對面的“兵哥哥”——高中時代的母校對面是一所軍校,穿著海軍軍裝的學員們那時候往往是在鏟路北側(cè)的雪,然后順帶著,就幫我們把路南的也鏟了。我曾經(jīng)很認真地審視過身邊那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兵哥哥”,他鏟雪的動作,堅定、有力。他肩膀上的學員肩章落了雪花,他的頭發(fā)很短,他……他的臉慢慢、慢慢就紅了。
手被凍得很涼,但那些回憶,都是暖的。
更暖的,是雪天里的食物。
沿海城市,涮羊肉什么的自然要往后站——鍋沸了,綠的蔥片黃的姜片褐色的香菇紅色的番茄白色的豆腐都在湯底里翻滾;先放幾只青得透明的對蝦,別太大,只圖個淺嘗輒止的鮮嫩;再放雪白的扇貝丁,都是現(xiàn)挖的,還帶著原汁原味乳白色的汁液,涮熟了不僅不腥,還有淡淡的甜;然后是幾個牡蠣,入鍋略一收縮就可以往外撈,這東西不怕生,怕太老;還有蛤蜊,涮鍋一般選那種淺色外殼的飛蛤,肉大飽滿,咬一口,有點鮮掉舌頭的脆;還別忘了筆管魚(海兔)或是八帶(章魚),軟體動物看著怪但鮮香兼具……當然,后面還可以有魚片、魚丸、海帶,蘸著自家用醬油、香油、香菜末甚至辣椒油、花椒油一起調(diào)制出來的海鮮料,堪稱絕配!
再然后,雪下著下著,就過年了。
膠東過年的氣氛向來都很濃厚。小時候,沒有今天這么多便捷的半成品,所以家家戶戶的男人都是了不得的全能選手——臘月里,灌香腸已經(jīng)算是簡單工種,最麻煩的是打豬皮凍,因為要自己給豬蹄拔毛。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小年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見爸媽在廚房里一邊說話一邊熬制松香,用來拔豬毛、打豬皮凍,直漾出滿滿一室的濃香來。
還有“雞瓜”,那是老煙臺人才知道的一道涼菜,大抵是把雞煮好后放涼,雞肉撕成細絲,黃瓜切成細條,跟木耳、香菜梗、姜絲、蔥絲尤其雞湯一起拌好,放在冰箱里或窗外寒冷的空氣中,待雞絲、黃瓜絲上凍出了鮮美的雞湯凍后就可以享用啦。
熏魚是必須要做的涼菜。新鮮的鲅魚切成片,先腌,再炸,灑五香粉,實際上可以叫它五香魚。爸爸做的熏魚總是特別好吃——離家久了,已經(jīng)分不出吃的究竟是魚的味道,還是家的味道。
準備好了過年用的涼菜,蒸好了過年要吃的大棗餑餑(饅頭),也就到了大年夜。這個晚上,煙臺的年夜飯里,除了后半截要端上桌的蝦仁餃子,一定還有前半截的下酒菜——甭管體積大小,蔥燒海參和糖醋黃魚是要有的,雞蛋羹蟹腿肉黃瓜丁烹制而成的“全家福”海鮮湯也不能少,甚至就算是把天然蟹腿肉換成人工蟹棒,“全家福”的彩頭也不能丟!
全家福……是啊,這個安閑舒逸的小城,這個節(jié)奏不快甚至有些自得其樂的小城,在大城市摩肩接踵的斗志與繁華之外,時時刻刻強調(diào)的,也不過就是那個“家”字。
我就這么離開了我的家,在18歲那年。
而今年,是我在濟南生活的第18年。
終于,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間,與守在她身邊的時間,一樣長。
18年了,我漸漸熟悉了異鄉(xiāng)的街道,卻忘記了家鄉(xiāng)的路名;我習慣了異鄉(xiāng)濃油醬赤的飲食,再不是剛離家時那只吃不到魚就瀕臨餓死的貓;我的膚質(zhì)變了,從19歲那年脫胎換骨一樣爆了一層皮之后再也不懼怕內(nèi)陸城市的干燥……我甚至一度以為,所謂家鄉(xiāng),對如今的我而言,更像是一個親人猶在、承歡膝下的度假區(qū)。
可是,倘若真的如此,又是為什么,在每一次雨后的潮濕空氣里,在每一個冬天的狂風大作中,我會莫名想起家鄉(xiāng)海邊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般的浪,想起帶一點海腥味卻打小就覺得特別好聞的海風,想起涼潤的霧、漫天的星斗、夜幕里的金沙灘?
或許,是直到今天,當友人提起“煙臺”這個名詞,當我不自覺地從記憶深處尋找那些最閃亮的光影,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家鄉(xiāng),她竟然,從未走遠!
她深深地埋在我們心底最安寧恬淡的那個角落,而我,我們,從那里走來,把根須藏在那里,哪怕走再遠、變化再大,骨血深處,仍然是那片蔚藍海洋的孩子。
這是事實,從未更改。
所以——
再見,我的家鄉(xiāng)。
你好,我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