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兆乾
王兆乾先生在德國
那時我才二十一歲。整日與教育界的耆老泰斗打交道,還兼著團委宣傳部長和人民教育館長(“人民教育館”后改名為“人民文化館”),應該說是學有所用,甚至是躊躇滿志了吧。然而,我卻更熱衷于文藝。市委似乎很了解我的志趣,不久,張偉群同志要我籌建安慶市文工團。文工團設(shè)在今群藝館左側(cè)的一幢花園小房里。我任團長兼政治指導員,方又方任副團長。張偉群同志還打電話請十軍支持。十軍文工團派來了七個團員。正在紅紅火火之際,安慶市卻遭了水災,文工團奉命全部調(diào)往皖北文藝干校。這時我卻意外地發(fā)起惡性瘧疾來,住進醫(yī)院,去不成了。
病好以后,我來到張偉群同志的房間,他不無惋惜地說:“百年不遇的水災嘛,文工團只好精減”。我提出回部隊搞文藝的想法,他立刻抓起電話,與安慶軍分區(qū)政委袁文波通話。第二天,部隊就派人來替我搬行李了。這是八月份的事。
分區(qū)文工隊原是皖西一、二分區(qū)文工隊合并的,人員多為一九四八年桐、懷、舒、太、望等縣參軍的青年學生,他們能操本地方言,有的甚至還會哼唱黃梅調(diào)。我高興極了,大別山的夙愿有條件實現(xiàn)了。
不久,安慶市出現(xiàn)了黃梅調(diào)演出的海報。丁老六、潘澤海、斯小和、柯三毛等在新新劇場演出;桂月娥、余云鳳、劉俊云、陳華軒等在西門大觀亭劇場演出。有時還加演日場。我利用工作之暇去找藝人記譜,學習唱腔。開鑼后,我總是坐在后臺的大衣箱上,在演員候場的間隙,掏出小本,請他們哼唱,我來記譜。老藝人沒有上過學,不知道音樂是可以寫在譜上的,他們把我看神了:“唱兩遍就能絲毫不差地寫下來,哼出來絲毫不差?!彼麄兦椴蛔越卣f:“共產(chǎn)黨里就是出能人!”
但是,部隊當時是禁看黃梅調(diào)的??梢姡盎ü囊鶓颉钡挠^念影響多么深。雖然,安慶市一解放就著手凈化舞臺,但對于民間藝人還不能要求嚴格按劇本演出。臺上高興了,難免“放水”,尤其是丑角。為了維護軍紀,司令部每天都派出糾察隊,如果在劇場碰見戰(zhàn)士干部,毫不講情面,立即加以盤查,甚至記下姓名,向單位反映。但是,我并不是一般的觀眾看客!我深信,自己的行為是高尚的,符合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正確的事,我要堅持。不過,總要講點策略。于是就在進劇場時,脫下軍帽軍裝,只穿白布襯衣,進場后就溜到后臺,糾察隊是不進后臺的。一日三,三日九,我手邊的資料積累得足有一尺高。對每個藝人,每個歷史時期,每個生僻的劇目,我都不放過,加以分析、比較,試著從理論上去認識、去掌握黃梅戲音樂的內(nèi)部規(guī)律。我深深領(lǐng)悟到庖丁解牛的實踐出真知的哲理。那時,沒有多少民間、民族音樂的理論書,對地方戲音樂研究的著作,我只見到安波的一本《秦腔音樂》,而黃梅戲音樂所表現(xiàn)的特征,以及它的規(guī)律,都與我過去所學的音樂理論大不相同。這時我才明白,音樂領(lǐng)域是多么寬廣。而眼下,我所耕耘的,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我著手把自己的記譜,自己對黃梅戲音樂規(guī)律探索的體會寫下來,有時甚至通宵不眠。到一九五二年,初稿完成了。這就是《黃梅戲音樂》的第一稿,班友書同志在文化館立即將它油印成冊。我難忘那些曾經(jīng)在黃梅戲音樂的探索過程中給我教益的老藝人,他們對我是那樣友善、真摯,有求必應,沒有唯利是圖,沒有秘而不傳,更沒有門戶之見。他們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辭世而去,像丁永泉、潘澤海。查文艷、程積善、柯三毛、夏登記、陳華軒、田德勝、鄒勝奎、馬老四、胡玉庭、潘幼之、郝季球、王會明、胡遐齡、龍昆玉、左四和,還有嚴鳳英、王少舫、潘璟琍、張云風、吳來寶、王魯明、熊少云……是他們給了我黃梅戲的知識,也是他們堅定了我搞黃梅戲的信念。每當我想起與他們共同攀登一道道藝術(shù)迷宮的階梯,敲開一扇扇戲曲殿堂的大門時的情景,他們的身影總清晰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
一九四九年九月,我著手把《王貴與李香香》改用黃梅調(diào)演唱。那時,我還沒有以戲曲為業(yè)的念頭,只是想把黃梅調(diào)當作新歌劇的素材,配合當時的剿匪反霸斗爭,拿出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而已,也就是當年在五廟所產(chǎn)生的念頭的繼續(xù)?!锻踬F與李香香》的劇本,是一九四八年在舒城河棚子大山溝里,我和辛鷹寫的。辛鷹是宣傳科長、兼任團長。大別山的斗爭十分艱苦,任何物質(zhì)的、精神的外援都被十倍于我們的敵軍封鎖。沒有劇本可演。幸而,一位對詩歌有特殊愛好的戰(zhàn)士,在貼身的衣兜里藏了本《王貴與李香香》的長詩。這就是藍本。由辛鷹執(zhí)筆,我當“參謀”,躲在老百姓的牛棚里寫了幾天,劇本終于上演了。那時是用西北的眉戶調(diào)演的。不想,這個劇本竟不脛而走,傳到了幾個分區(qū)文工隊。后來竟由三兵團文工團演到蕪湖、杭州、重慶……
這次重新排演是由我主持的。修改劇本、音樂設(shè)計、導演都是我,甚至還當演員?;叵肫饋恚q覺好笑,忘我的工作熱情雖然值得稱道,但是是否過于自信、逞能?換到今天,也許我就不會樣樣都自己來了。飾“李香香”的湯桃、飾“崔二爺”的余俊都是桐城人,我不會講安慶方言,只演一個次要角色“王貴爹”。困難是武場,只有陳金甌一人懂鑼鼓經(jīng),我們就采取草臺班常用的辦法,一人操作三樣樂器,在太師椅背后裝上繩索、踏板,安上鼓、鑼、镲,手腳齊下,居然蠻象回事兒。也許有人說我們過于簡陋,其實,我覺得它是十分先進的。今天流行歌曲使用的爵士鼓,不也是手腳并用,一人操作的嗎?中國的“土玩意”不一定都是落后的,關(guān)鍵在于有志者去發(fā)掘,去創(chuàng)造。彩排時,我請來很多黃梅戲老藝人,希望他們對演唱的風格、韻味提意見。我從他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給打了九點零分。
在安慶演出以后,我們沿著安合路出發(fā)了,挑著汽燈箱,服裝、道具,化妝盒則分散由演員自己攜帶。沒有車輛,徒步而行??備?、月山、人形河……幾乎每處宿營都要演出。有時,遇到群眾攔路放鞭炮迎接,甚至把我們的燈箱搶著就走,致使我們不能按預定時間趕到大別山慰問剿匪部隊。每當我見到舞臺下群情激憤、或者抹淚抽泣的場景,都禁不住涌出淚水。這是安慶地區(qū)人民群眾給予我們的最高獎賞,他們承認了這是他們自己的藝術(shù)。我想,這是我學習、運用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一次難忘的實踐。
(三)
世上有些事情是難以預料的,而這難以預料的事,卻又往往成為個人生活的轉(zhuǎn)折。
一九五一年,分區(qū)文工隊奉命入朝。我卻由于完全意外的原因被留下了。當時我真心灰意冷。戰(zhàn)友們都成了“最可愛的人”,而我,卻窩在后方,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寧愿犧牲在戰(zhàn)場,也不愿離開我曾傾注過全部心血的文工隊、不愿失去一個軍人報效祖國的機會。但是,部隊的紀律不允許自己作出選擇。我擔任了分區(qū)俱樂部主任,根據(jù)當時部隊的條件,也算是人盡其才了。初夏的一天,文化館召開一個各界文藝工作者的座談會,作為部隊的代表,我出席了。進入會場時,人們已圍坐在鋪著天蘭臺布的大會議桌前,主持會議的張亞非同志見我來了,立即拉我坐在他身邊一張椅子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我對面的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她是嚴鳳英。過去有人向我說到過她,大概也是毀譽參半,不記得了。今日一見,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太像個藝人了:穿著一身考究的旗袍,這在抗美援朝的當時,除了走碼頭的“角兒”外,誰還這樣打扮?會上,她一言未發(fā),我感到她坐在那里相當拘謹、局促。
不知什么時候,我去群樂劇場看過她一次演出,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
我厚厚的一摞曲譜里,唯獨沒有嚴鳳英的唱段。我總覺得必須補進去。但是,也許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阻止了我去找她記譜。
使我領(lǐng)略到她的藝術(shù)才華的一次,是我在錢牌樓劇場看她的《三堂會審》。陳丙炎演“藍袍”,她演“蘇三”。這是從京戲搬來的劇目,表演路子全按京戲。那套膾炙人口的“蘇三離了洪洞縣”的流水板,她也只用黃梅戲的“女八板”演唱,遠不如京戲有特色??墒茄葜寥脮彆r,她的演唱卻把我吸引住了:那一句“玉堂春跪之在都察院……”,京戲用的是倒板,而黃梅戲卻沒有這類富于戲劇性的散板唱腔。嚴鳳英竟然獨出心裁,把男平詞邁腔后半句巧妙結(jié)合,使音域提高了四度,并且改成散板,與哭板相揉合,造成了強烈的戲劇性的沖擊。而當公案上藍袍手提令簽欲丟又止的時候,她陡然用低回的唱腔,隨竹簽之提升而唱了幾個富有層次的“啊”字,恰如其分地刻畫出一個屢遭酷刑的弱女子的畏懼和掙扎。如果不是對黃梅戲有深厚的功底,是不可能這樣靈活運用的;如果不是對劇中人物有深刻的理解,也是不可能這樣勾人心弦的。
一九五二年夏秋之交,華東文化部調(diào)黃梅調(diào)赴上海觀摩演出。省文化局派遣鄭立松、余健民、李霍勤等到安慶選拔節(jié)目及演員,并帶來省軍區(qū)給安慶軍分區(qū)的公函,抽調(diào)我配合工作。安慶市有劉芳松、王圣偉、班友書、江理進等人參加。余健民擔任導演,我擔任作曲。選拔傳統(tǒng)劇目的方法,是集中民眾、勝利兩團的主要演員,在原奉直會館(民眾劇院)先作內(nèi)部演出,邊看,邊議,邊改。當然,首選的是較有基礎(chǔ)的傳統(tǒng)小戲,不用大動干戈。困難較大的是要排兩個現(xiàn)代戲。要了解演員是否能從傳統(tǒng)表演的程式中解脫出來。嚴鳳英和劉俊云演出了《兩朵大紅花》。簡直象在演文明戲,無論化妝、動作,還是唱腔都沒有一點模范人物的氣質(zhì)。很明顯,還停留在舊劇團的“角兒”的位置上,劇團還沒有形成一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群體,她也缺乏藝術(shù)上的摯友。
劇本選定了,一個是《小劇本》上的《新事新辦》,這是一個一般劇目,宣傳婚姻法的;另一個是老舍的《柳樹井》,雖然也是個配合宣傳婚姻法的作品,但畢竟出于老劇作家之手筆,其中頗有感人之處。我接到劇本后,整整一個通宵未眠,趴在床上完成了兩個戲的音樂設(shè)計。第二天清早,我?guī)еd奮和期待裁決的心情,將曲譜拿到劇場,先唱給王少舫、王少梅和余健民聽,再將曲譜交給王文治,請他教唱?!缎率滦罗k》這個戲調(diào)子較為活潑,我考慮,應該有時代風貌,所以我采用了黃梅采茶戲的“四平腔”旋律,略加修飾。求其有較大幅度的跳躍進行。后來《天仙配》董永“衣服破了有人補”的唱段,就借用了此曲調(diào)。此外,我還采用了僅吳來寶會唱的“大藍橋”調(diào)。此曲原為羽調(diào)式,我刪去了顯示其調(diào)式主音的后半句,因為它既近似高腔,又作軟弱無力的下行結(jié)束,這就將曲子變成了宮調(diào)式。目的是求其調(diào)性明亮、歡快。另外,還用“鬧花燈”調(diào)的音型,重新創(chuàng)作了“小伙子,氣力壯”一段新腔,句間運用了新的鑼鼓過門,將傳統(tǒng)的【一槌】改為【二槌】,求其有較強的力度。王少舫的演唱很能掌握情緒,加上他聲音渾厚,咬字準確,聽起來令人耳目為之一新。我想,這與當年延安王大化演《兄妹開荒》的路子不是很一致嗎?
我又來到嚴鳳英在錢牌樓的住所。這是依山坡而建的二進平房。登上石階便是院門,穿過小院,她住在頭進,后進是王少舫家。她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唱腔設(shè)計。小桌上的茶壺里,已沏好了茶。她的房間里只有幾件舊家具,風格也不統(tǒng)一。一張舊銅架床,一個衣柜,一張矮小的方桌,臨窗一面有一書桌。我們坐在小方桌前,打開曲譜。我唱起《柳樹井》招弟的唱段:“一人只有一條命……”音樂取材于太湖早年老黃梅調(diào)的男平詞,作了一些改動,主要是將其不穩(wěn)定滑音固定在一個音高上,運用六度大跳,以強調(diào)人物的悲怨控訴,運用級進下行回到主音,以強調(diào)招弟的絕望赴死情緒,前面有一段過門:
我是很喜歡這段唱的,自認為對情緒把握得比較準確。但也有顧慮,女角色按傳統(tǒng)只用徵調(diào)式,我把男腔搬來,用宮調(diào)式,是否能為群眾和演員接受?雖然男平詞以宮為主音,但改用女聲,并將其進行中的下滑音全部穩(wěn)定在主音上,會不會使人誤以為西洋的大調(diào),有點洋氣?我請嚴鳳英談談她的直覺,她聽了后很興奮,說唱起來很舒服(因為提高了四度音,使她的聲音更明亮了),也很有“味兒”,她十分自信地說“我一唱準有黃梅調(diào)的味兒,你不用擔心”。兩遍之后,她竟自會唱了。那時她并不識譜,我暗暗佩服她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但她也不無憂慮,她怕演不好招弟這個角色,感到有壓力。她對演現(xiàn)代戲是陌生的,對導演制也是陌生的。導演要求她尋找模特兒,啟發(fā)她回憶童年時她在農(nóng)村所經(jīng)歷的、所見到的苦難。
我們繼續(xù)學唱?!暗锏镄奶荨保钦械軆A訴自己不幸遭遇的主要唱段,情緒大幅度起伏跌宕,要求唱腔節(jié)奏、速度和旋律都應有與其相適應的對比變化。中國戲曲的板腔音樂,善于運用板式的轉(zhuǎn)換,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世界,取得感人的戲劇效果。所以,我嘗試以傳統(tǒng)的彩腔為基礎(chǔ),使它與單哭板、雙哭板、二行、八板等轉(zhuǎn)接,以節(jié)奏的變換,表現(xiàn)招弟的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在彩腔的運用上,則選擇了傳統(tǒng)的《苦媳婦自嘆》那種低回的旋律,并對其數(shù)板加以擴展或壓縮,以富于色彩的變化,激情時則采取嚴鳳英在《三堂會審》中的將男腔半句揉進女腔的手法,使其音域拓寬,達到激情的宣泄。
嚴鳳英唱得很用心,一遍、兩遍……我在一旁提示著她感情的處理,聲音的抑揚頓挫。有時,她冒出來很多特色的小花音、裝飾音或者下滑音,我立即寫在曲譜上,甚至有幾處照她情感的發(fā)揮,對曲譜作了改動。唱著唱著,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我被她的富有情感的歌唱感動了。她噙著淚說:“我就是個‘苦媳婦’啊……”
上海我沒有去,回部隊了。好多天過去了,得不到演出的消息。我有點不安了。就在這當兒,收發(fā)室里有一封沉甸甸的信。拆開一看,竟是嚴鳳英寫來的。字體相當流利娟秀,真出我意料。她以興奮的筆觸向我描述上海的演出,觀眾的評價和對我感激的心情。她告訴我劇團的歸期,希望當面告訴我上海的盛況……不久,上海各報都登載了黃梅戲演出的評論文章。鄉(xiāng)土風味,泥土氣息,生動的表演,美妙的音樂……溢美之辭,連篇累牘。我卻注意到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話:“也可以感受到文工團的味兒”。這是褒還是貶?地方戲干嘛要有文工團味兒?我的臉火辣辣的,有點發(fā)燒了。我立刻坐下來把《柳樹井》“一人只有一條命”的那段全部否定(現(xiàn)在想想,有點后悔),改寫了一段女平詞。劇團回安慶的第二天,我就將新的曲譜交給嚴鳳英。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說何必改呢?但是,她見我如此堅決,什么話也沒有說,低頭認真地哼起新曲子來。
上海的演出,使我對黃梅戲產(chǎn)生了真摯的感情,不再象過去那樣,只是把它作為自己的“素材”了。
但是,我還不知道,從這時起,我的命運已與黃梅戲捆在一起了。一九五三年二月,我突然奉命調(diào)往省軍區(qū)文工團。當我還做著去解放軍劇院搞創(chuàng)作的夢時,軍區(qū)政治部主任劉健挺找我談話,轉(zhuǎn)達曾希圣政委的意見,要我立即去省委宣傳部報到。出門時,他風趣地握著我的手說:“祝賀你!”
這時,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成立了。
從此,開始了我的黃梅戲生涯。在我前面的是一條坎坷、崎嶇、而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道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