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科比·布萊恩特轉(zhuǎn)過身，走了?；蛘撸撤N程度上，科比早就已經(jīng)離開了。只是今天，真正的科比又回來一次，做最后的鄭重告別，給大家最后一次，最為科比式的幻覺，而已。

2016年4月14日，斯臺普斯球館。在他職業(yè)生涯最后一分鐘，得到60分，逆轉(zhuǎn)，取勝。

職業(yè)生涯最后一場比賽。30年來NBA單場最多的50次投籃，得手22次，60分。職業(yè)生涯第六場60分。

最后下場時，科比捶胸。

就這樣結(jié)束了。

以猶他爵士為結(jié)束，仿佛一個輪回。

19年前，西部半決賽第五場，也是猶他爵士。比賽還剩1分46秒時，鯊魚對郵差犯規(guī)，被罰下場，湖人領(lǐng)先，然而軍中無大將，全隊都緊張得不敢投籃。于是：

雙方89平，科比在亂軍之中撿到球，終止了爵士的進攻。還剩11秒。比賽最后時刻雙方打平。哈里斯教練決定：

“科比，你投這個球！”

18歲的新人科比·布萊恩特出手不中，比賽進入加時。

又是幾次投籃不中后，爵士98比93取勝，就此4比1淘汰湖人。

這是第一次，科比在鯊魚倒下后企圖接管比賽，當一回英雄，未遂。

雖則如此，哈里斯教練給了科比足夠的信任，鯊魚也對科比的勇氣很是推許：

“那陣子，科比是唯一有膽子，站出來投籃的家伙！”

——那會兒，鯊魚當然不知道，四年后，他就要跟科比吵投籃次數(shù)的問題了。

那是少年科比的縮影：他有野心，他有擔當，在關(guān)鍵時刻，想當英雄。失敗了，但還是敢接著投。輸?shù)舯荣惡?，科比在板凳上抿著嘴，眼神灼灼，生自己的氣?/p>

19年后，他干掉了爵士，作為自己的收尾。

為什么說，科比也許早已經(jīng)走了？

2016年4月14日。整整三年零一天前，他跟腱斷裂，倒下。然后是至今的三年。

如果不是他這樣的執(zhí)拗性格，也許早就在巔峰期退役了，但也許同樣，如果不是他這個執(zhí)拗性格，他根本無法在NBA鏖戰(zhàn)這么久，將自己的技藝超拔到如此精純。

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他的光榮，他的低谷，他的輝煌與幽暗，甚至他的苦境，都是自己找來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如果2013年春天他跟腱斷裂直接退役，會讓你產(chǎn)生怎樣的感覺呢？“忽然間NBA就沒有科比了？走得那么突然？”

他回來了。這三年間，他受傷，復出，受傷，復出，不斷投丟他曾經(jīng)投得進的球。終于一點點讓我們意識到，“科比的確回不來了”。

這跟腱斷裂的三年，這多出來的三年，是他跟自己的告別，是他跟籃球的漫長告別。

畢竟迄今為止，他的人生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在NBA度過。要離開NBA了，他自身承受的痛苦，遠遠勝過旁觀的任何人。他總得一次，再一次，再一次確認，自己確實不行了，才肯罷休。

他每投丟一個球，便是一次告別，曾經(jīng)縱橫無敵的科比形象便死去一點點。

“知道他還在打球，偶爾看一場，就還行。”

我們知道巔峰期的科比，不是這樣的，不會這么掙扎于傷勢。那個惡狠狠咬牙切齒的科比，那個殺人如麻的科比，那個逆天而行的科比，在2013年那次跟腱斷裂后，就多少消失了。

2013～2016這三年，他與傷病做斗爭，很頑強，很堅韌，是條硬漢，但那不是巔峰期的科比了。

真正的科比，只有對手球迷會記得。科比說過，他自稱黑曼巴蛇的意思是，黑曼巴蛇能在高速中保持精確。這就是他的獨特之處。他是個需要看錄像，看慢動作才能明白妙處的球員。只是，許多人來不及看到這一切。作為他的對手存在時，你只會覺得他可怕。

那種“防得多嚴實，他都會想法子搞定，看見他運球走過來就覺得要被蛇咬”的感覺，數(shù)據(jù)無法體現(xiàn)，經(jīng)歷過的人才明白。

等到一切流逝了，沒有利害關(guān)系了，你看慢動作，看錄像，才能明白科比有多可怕。每個細微的動作，有多少鋪墊，有多少慢動作下才能顯出來的迅疾晃動。

2013～2016這三年的科比，已經(jīng)不再是黑曼巴了。他努力、堅韌，不向傷病屈服，但在球場上，他不再是他了。

直到最后時刻。當比賽從半真半假的“科比告別賽，我們讓他投籃吧”，轉(zhuǎn)變?yōu)椤翱?，讓科比投籃，我們也許真能贏球呢”！

在他的最后一場比賽中，我們最后一次瞥見了科比的真面目。那曾經(jīng)無所不能的黑曼巴的影子。

我認識的許多老湖人球迷，這幾年并不追著科比每場球看。

其實許多人都是如此。少年時，追著每場球看，看到了巔峰時刻，癡狂地愛上；之后，便是時光流逝，物是人非。有人要換學校，有人要畢業(yè)工作，有人有了家庭。這個時代資訊發(fā)達，許多人已經(jīng)來不及看完一場球賽。

不只是對科比。許多人都是如此。年紀長了，時間少了，許多愛，分不過來了。

大家都知道，他的巔峰期過了；大家都不太期望他還能奪冠、制造新巔峰了。他的高潮，他的低谷，都是他命運的一部分，大家都能接受。人年長了，就不太容易激動了。

只是，只要科比還在，就還是個念想。

科比不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對付不了時間和現(xiàn)實；他明白有些事情無可改變，但他總試圖去挑戰(zhàn)這一切?；蛘哒f，他在挑戰(zhàn)自己，看自己能夠在不可逆轉(zhuǎn)的一切之前，堅持到什么地步。

所以對許多人來說，就是如此。只要科比不退役，那么，好像，這桀驁的青春，這可以對抗一切的青春，這曾經(jīng)美好的青春，就還沒有結(jié)束。

所以，好了。也許在另一個平行時空，科比已經(jīng)在三年前就退役了。是他的執(zhí)拗，他對籃球那近于扭曲的愛，以及球迷對他的感情，扭曲了現(xiàn)實。三年零一天之前的此時，科比跟腱斷裂，一步步走回更衣室時，他在想什么呢？他那時一定已經(jīng)知道自己以34歲高齡遭此重傷，輝煌歲月勢必落幕了。但他又續(xù)了三年，直到最后，這個璀璨的夜晚。

就像是一個送給這個星球愛看他打籃球的人們，早已結(jié)束，但又被憑空延長了三年的夢，最后還有這么一個，仿佛夢回十年前的結(jié)局。仿佛一切都沒有流逝。

已經(jīng)很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