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鳳章
宿鳥歸飛的時候,夕陽正壓在地平線上,草原空曠而沉寂,大漠在夕陽的余輝中雄渾而壯麗。
我愛草原落日。
草原落日是個悲壯的消逝。
草原落日,你真的悲壯嗎?你悲壯,是因為你將要消逝在地平線上嗎?
天地萬物,生的偉大,死的就悲壯。而偉大與悲壯都不在于喧鬧、沸騰與張揚,而在于沉寂。
朝陽從拂曉的沉寂中升騰起來,夕陽從黃昏的沉寂中消逝下去。
沉寂孕育了一個生命,沉寂又吞噬了一個生命。不,沉寂不會孕育生命,沉寂也不會吞噬生命。生命是在沉寂中成就偉大,生命又是在沉寂中顯示悲壯。
那么,落日,你真的悲壯嗎?你的悲壯是在沉寂中顯示出來的嗎?
鬧市中的人們永遠生活在嘈雜與喧囂的現(xiàn)實中,他們只知道從時鐘的滴答聲中把握時光的流逝,從而消磨歡樂,增添疲憊。夕陽在樓外燃燒,他們?nèi)桓杏X不到。而只有在草原上奔波的人,才能真切體驗到,落日,那確是一個悲壯的消逝。
悲壯嗎?悲壯是因為你勞累了吧,你和夕陽一樣因旅途的勞頓有些疲憊了吧。但草原的空曠不允許你停下匆忙的腳步,夕陽在地平線上莊嚴地回照著,西山的曲線勾勒出一幅巍峨的輪廓,大地從那里鋪展開來,正涂抹著一層迷茫的色彩。涼風(fēng)習(xí)習(xí),草葉搖動,鳥在空中飛鳴,云向西天集結(jié)。你舉目四望,天蒼蒼,野茫茫,家何在?雁飛翔。惆悵與失意,孤獨與彷徨交織著,交織出妻子兒女盼你歸來的殷切目光,焦慮嗎?急切嗎?你突然感到空曠的草原正呈現(xiàn)著萬馬齊喑的宏大氣象。夕陽就是在這種氛圍中下沉,下沉,下沉中完成了一個壯舉:把西天的云彩燒紅,在天地間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給塵世的人們留下了一個美好的記憶。
生與死是個說不完的話題。哲學(xué)家認為那是一個永恒的二元對立。但仔細想想,那其實不是對立,而是一個過程,是生命體由生到死完整的燃燒過程。有生就有死,這不容置疑,問題是我們到底該怎樣由生走向死?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而恰恰是一些讀書人卻在落日的悲壯時刻寫出了與之相反的悲傷詩句?!跋﹃栁飨?,斷腸人在天涯?!薄皭澩袑訕?,寒日無言西下?!薄邦ㄉ敫邩?,有人樓上愁?!弊x書卻讀成了這般悲悲切切的心理,是落日蕭條嗎?是生活悽惶嗎?心由物役,其實物也由心役。戴上墨鏡看天,陽光燦爛,卻說是漆黑一團。落日的悲壯變成了憂傷,你說是該怨天呢,還是尤人呢?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狈吨傺蛪阎炬?zhèn)守邊關(guān),高唱出“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的豪邁詞句,你想想,他不豪邁能守住這片疆土嗎?
辛棄疾在沉寂中悲歌“落日棧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落日的悲壯正書寫了他悲壯的心志——他是多么想收復(fù)淪喪多年的中原之地。
落日是悲壯的嗎?
落日的悲壯只能在悲壯者的情韻里。
人又何必悲壯呢?
挑戰(zhàn)生活的人,悲壯是生命盡頭的一個客觀結(jié)局。
悲壯不是喧鬧、沸騰與張揚,悲壯是黃昏沉寂環(huán)境中草原西頭地平線上下沉的太陽。
太陽只有一個,偉大與悲壯者卻有無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