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元

在白玉蘭開滿南京的日子里，我和好友美琪在南京分手，她要去上海探望父母，而我，還沒有想好下一站要去哪里。美琪在踏上火車時給了我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這擁抱讓我的心境與往日相比，又多了一些離愁。

天，灰蒙蒙地籠罩著濃霧，依著站臺，看著火車漸漸走遠(yuǎn)，那份不知何去何從的糾結(jié)又回來了，在離開我很久之后;游蕩的日子也回來了，在獨自行走的、寂寞的快樂里向我招手。

直到出租車滑進(jìn)五顏六色的車海里時，司機才問我要去哪里？他濃重的南京口語使我回過神來，路邊快速掠過的白玉蘭樹讓內(nèi)心潮濕不已。去哪兒？在人人都知道自已要去哪兒的時候，為什么我卻不知道呢？

司機放慢了車速，似在給我時間考慮。我搖下車窗，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幾只看不清表情的大鳥在空中舒緩著龐大的翅膀，迷霧中它們飛得并不沉重，這個早晨，被霧氣打濕的，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天空的顏色因為霧的關(guān)系已沒了往日的燦爛，它的清和藍(lán)消失好些天了。這些天，我仰視的始終是同一個景致和心情，像滔滔江水，漫過心岸。

“去碼頭吧??？”我吩咐司機的語氣因為帶了一個“吧“字，就少了些不容置疑的肯定，可司機卻因此高興起來，笑著嚷嚷：“幸好我沒有拐彎，這條路就通碼頭吶……”

碼頭靜悄悄地陷在濃霧里，一艘三層樓的江輪依著碼頭泊著，江水還在酣睡之中，起伏的呼吸恬然寧靜，寥寥幾個旅人也是默默的，疲倦的表情里，似乎有未曾醒來的春夢，欲語還休地裝備著萬水千山的旅程。

問清這艘江輪的去向，買了終點的船票。淡藍(lán)色的船票上，“安慶”兩個字像一件御寒的衣，輕輕覆上身心：“買二等艙吧，又干燥又溫暖?！笔燮眴T熱情地替我拿了主意。

通向輪船的“橋”是用木條拼起來的，高低不平的一段行程讓我的旅行箱跌跌撞撞，怕這段坎坷減短了旅行箱的壽命而不能陪我行走天涯到白頭，吃力地提起來，一步一歇地往前走。驀然，手里的沉重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給清空了，一個軍人拿過我的箱子：“我?guī)湍闾?。”他高大的身影是藍(lán)色的，我認(rèn)出他穿的是海軍軍裝。

和他一同走，我的頭剛好夠到他的肩。他扭頭沖我笑笑，黑黑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熱情和朝氣：“你去哪兒？”他正正大檐帽，問我。他肩上的星告訴我，他是個職位不低的軍官。

“去安慶。船的終點站，你呢？”我問他。

“和你一樣”。他笑笑，大踏步地往前走。船艙一排排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放下箱子，沖我和藹地笑。我道了謝，看著他藍(lán)色的身影消失在艙房之中。

江輪慢慢離開碼頭，一步一痕春水的蹤跡。腳下的江水終于被驚醒了，波濤泛著潔白的泡沫擊打著厚厚的船幫，不知從哪里飛來一群水鳥，繞著輪船嘰嘰喳喳地聊天兒。

眼前的濃霧一點點變淡，岸上的人家漸漸門戶清晰，炊煙繚繞中，有婦女煮飯、鋤地，呼兒喚女。我看得呆了過去，這景致已消失經(jīng)年，沒想到它們居然在這兒躲著。

找到我的艙房，推門進(jìn)去，里面四張床鋪上的三個人，齊刷刷地看住我，海軍居然也在其中。

沖他們笑笑。沒有交談，沒有寒暄，四個人的心思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蕩。躺在鋪上給美琪發(fā)短信，告訴她我在船上，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看油菜花和特色民居。美琪直接打來電話，我似乎能看到她氣急敗壞的嘴臉。

跑到甲板上接美琪的電話。外面空無一人，灰蒙蒙的天空和江水渾為一體。微風(fēng)中，水的波濤就有了力量，噼噼啪啪地打著響板。美琪說做你的朋友真煩人，為你操不完的閑心。我笑，把手機舉得高高地讓美琪聽水鳥們的尖叫。

江輪順流而下，沿途的風(fēng)光美得像畫。掏出隨身的本子，記下我需要的東西。正寫著，一片藍(lán)色的影子落在眼前。

“嗨?。俊彼男θ萦行┆q豫，好像不能肯定我是否還記得他一樣。

“你來了。請坐?！蔽乙残?，是那種看到美好事物后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他坐在我身畔：“寫什么呢？”

我合上本子：“寫著玩兒。你是海軍？是哪里的海軍？”

他看著奔涌的江面微笑：“是海上的海軍。不一定在哪里，到處走。你從哪兒來？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笑了?！澳銖哪膬簛淼侥膬喝ァ边@句話在我的旅途中被鋪得四面八方、無休無止的。

我說：“我從大西北來，到處旅游。你呢？”

他說：“我從海上來，到南京看一個朋友，再回家鄉(xiāng)探親?！?/p>

寥寥幾句話我們就把自已給介紹完了。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他說道：“進(jìn)艙里去吧，外面挺冷的?！?/p>

江上一夜，睡得極好。

船到安慶已是第二天黎明。

天，淅淅瀝瀝地落著雨。我的箱子他依然幫我拎著，碼頭上泥濘不堪，我們站了好久才等來一班接船的中巴車。安頓好行李上車時，發(fā)現(xiàn)車上早就沒有座位了，司機不知從哪里掏出幾個小板凳，沿過道擺好。車搖搖晃晃地開了，泥濘的路上車行得趔趔趄趄。路上不時有人攔車，而司機也是見人就停，車上漸漸塞滿了濕漉漉的人。海軍忽然不自在起來，身板挺得直直地，一動也不敢動地端坐著。我這才看見，一個胖胖的婦女，幾乎擠坐到了他的懷里。婦女手上，還摟著胖胖的一大籃雞蛋。

海軍的尷尬讓我同情萬分，一身嚴(yán)謹(jǐn)制服的他埋在人堆里，軍人的氣勢軍人的風(fēng)采雖然還在，可卻萎靡了好些。他盡量把身子往后仰，仰無可仰時，只好僵在那里不動，一個好看的藍(lán)色泥塑一樣。我拍拍他的肩膀，指指自己，又指指胖婦人。他會意過來，和我千難萬險地?fù)Q了位置，終于不落痕跡地把婦女換到我的懷里。他松了一口氣，擦擦汗?jié)竦哪槪骸爸x謝你！”

我躲在大胖婦女身后，竊笑低語：“好暖和呀！”

他笑了，如釋重負(fù)的表情晴空萬里。

車到縣城已近中午，我執(zhí)意要請他吃飯，以報拎箱之恩。他回絕不了只好坦然相告：“軍人不能在大街上吃飯，有失軍威?！?

他年輕英俊的臉龐被軍裝給束縛住了，少了多少縱情的歡笑和享受??！我揉揉癟癟的肚子苦笑：“可我真的很餓。你知道嗎？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單身女人獨自下飯館挺招搖的，我經(jīng)常被人盯得不會使筷子?！?/p>

他笑了，我的坦然讓他很開心。我凝視著半山腰上一個孤零零的紅色涼亭，他忙介紹：“那亭是當(dāng)年老子歇腳的地方，叫歇腳亭……”看我面露微笑，他忙問：“你不會是想到那上面去吃飯吧？”

“原來當(dāng)兵的也可以這樣聰明??？去那里等我吧?！蔽倚χ愿浪?。

我買了七八種早點，擺在石桌上。他從背包里掏出一盒草莓、幾個水梨和兩筒飲料說道：“我們的早餐真豐盛。”

“簡直是隱士的美餐呢。這頓飯之后，我就得道成仙了。你呢？”我問他。

他笑了：“我當(dāng)不了神仙，還是當(dāng)兵好，你去當(dāng)神仙吧，偶爾下凡間看看我就行?！痹谖业膸酉?，他也活潑起來。

“別人旅游都去大城市，你來安慶做什么？”他看著我的樣子很認(rèn)真地問。

“喜歡就來唄。你的家鄉(xiāng)真美?！蔽腋袊@。

一提到家鄉(xiāng)，他的話就多了起來：“我家附近有一片老子林，那是老子種地的地方，有石碑為證。江邊還有一座陶公祠，是陶淵明隱居的地方，還有一望無際的菊花，可惜這會兒都還沒開……”

我很吃驚，萬萬沒有想到隨便上的一條船，帶我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神秘、美麗的地方。

“我?guī)闳ノ业募亦l(xiāng)走走，你等我電話。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來安慶游玩的北方客人，我代表家鄉(xiāng)人民歡迎你?！彼嵵仄涫碌貙ξ艺f。

我看著他。他黝黑的膚色，端正的五官和他敘述的方式都很合我的心意，他坦然地回應(yīng)著我的目光，看我的眼神里有疑問的專注。我把目光轉(zhuǎn)向亭外的景致，雨中，是蒙朧的人群，是連成一條街的店面，是小販隱約的叫賣聲和樹林■的低語。我很享受眼前的這一切，享受坐在云端看人間的感覺，身邊還有一段段古老的故事在回應(yīng)著我。

他幫我找了旅館，安頓我住下后，才上了返鄉(xiāng)的汽車。一再聲明，要當(dāng)我的導(dǎo)游帶我游覽他的家鄉(xiāng)。

分手時，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我站在車旁看著他，雨像一面細(xì)細(xì)的紗簾，輕輕地飄著。他從車窗里遞給我一把藍(lán)色的大雨傘，我沒接，我知道這番分別之后就是天涯海角了，怕沒有還傘的機會。他有些著急，不避嫌地從車?yán)锾匠霭雮€身子撐開雨傘，為我遮住一天一地的雨霧：“給你兩天的時間逛縣城，三天后我給你打電話，你一定要等我。”

我尚在猶豫時，開車的鈴響了，他把雨傘塞在我手里，關(guān)上車窗。車漸行漸遠(yuǎn)，只一會兒，灰蒙蒙的街景里，只剩我形單影只！

安慶和我想象的一樣，到處是黃燦燦的油菜花和一幢幢銀灰色的老房子，江河湖泊隨處可見，可我卻忽然想回家了。

內(nèi)心深處，我根本就沒把他的邀約當(dāng)成一回事兒。我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把自己放在大路上，與寂寞的游玩相伴。相遇人海、邂逅江湖的事幾乎每一天都有，可只有這個海軍，讓我在這兩天的時間里寢食難安，想逃避的感覺像一江春水，每天都在淋濕我的不安與慌亂。

第三天尚在凌晨，手機就響了：“你叫什么名字？”海軍的聲音很急切。

他的急切竟然讓我有些莫名的感動，這個問題一定折磨了他很久才等到詢問的時機。我沒說話，那一頭的急切愈加濃郁了：“你坐最早的一班車到東游，兩個小時之后——就是七點我準(zhǔn)時在岫玉商店門口等你。就這樣?！?/p>

他掛斷了電話，不給我機會拒絕。

忽然想起來，我根本就忘了他長什么樣了，我無法肯定在那個叫東游的地方是否還能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他來？

翻到他的號碼，打回去：“我都忘了你長什么樣子了怎么找你?。课疫€是不去了吧，怪麻煩的?！?/p>

電話里的他當(dāng)機立斷：“那我穿軍裝去接你。你一定要來。我等你?！?/p>

合上手機，我坐在床上發(fā)呆。四點多鐘的窗外，夜已蹤跡皆無。天空明朗歡快，看著他藍(lán)色的雨傘我決定去，去看看他的家鄉(xiāng)，最主要的是去還他的雨傘。我竭力為自已找著要去的理由。

在電話里，我們似乎更熟悉對方，再見面時，這種熟悉的感覺會不會消失殆盡呢？兩個小時的車程我緊張得不能自已。

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他了，直直地站在商店門口，藍(lán)色的制服襯托著英俊的面孔，在喧鬧的街市上顯得格外搶眼、出眾。

看到我，他大踏步地走了過來，才兩天沒見而已，我卻覺得我們已分別了很久很久。

我站在原地等他走過來，他的笑還是罩在制服下面的那種笑，矜持、守禮，適度。兩天未見，他給我的第一句話竟是：“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我不想把他的疑問進(jìn)行到底，這樣的話題容易讓感覺偏離軌跡，雖然我也有過這樣的疑問。我收起笑容問道：“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

他的情緒頓時萎靡下來，顯然，他不喜歡我的答非所問。半響才說道：“去陶公祠吧，很近?！?/p>

陶公祠只是一個很小的院落，幾間屋子排隊似地連在一起，正屋立著陶淵明的雕像，三四米高的他肩著鋤頭，笑容和藹，觀之可親。

站在陶淵明的雕像前，激動的心情無法言語：東籬采菊，荷鋤吟詩，悠然的南山下，飄動的夢想早已集結(jié)成詩。這個特立獨行的人孕育了多少潔凈的向往和美夢給人間??！

眼前伸過來一只水壺，老舊的樣式，顏色卻藍(lán)得可人：“喝點水吧。先別忙著激動，還有好多景致沒看呢。”他在旁邊提醒。

“下一站去哪里？”在他的家鄉(xiāng)，我完全失了主張。

他的笑容和陶淵明一樣真摯：“去看戲，安慶可是黃梅戲的故鄉(xiāng)呢?！?/p>

鄉(xiāng)間小劇院里坐滿了人，他只買到了最后一排的票。一出《繡花女》看得我靈魂出竅，那能揉碎五臟六腑的唱腔讓我忍不住懷疑，這真的是來自人類的聲音和情感么？

曲終人散，我尚在戲文里徘徊時，他的安排又來了：“現(xiàn)在去我家，我父母想看看北方來的客人”。

我們穿過小鎮(zhèn)上整齊的老屋和凌亂的人群，閑閑地走著，一路之上，不斷地有人和他打著招呼：“幾時回來咯阿銘？到家坐坐嘛。這女娃娃真漂亮，你的女朋友哇……你媽媽要高興了哦，你帶回這靚的女娃兒……”

他拘謹(jǐn)羞澀的樣子與兵的身份極不般配，紅了臉龐低聲向我道歉：“對不起，請你不要介意！”我卻樂不可支，模仿鄉(xiāng)音笑道：“莫有關(guān)系，女娃兒開明大度嘛，赦他們不知者無罪。哈哈?！彼麡O力藏匿著笑，可眼角眉梢還是鋪滿了無聲的笑紋兒，這笑紋兒在陽光下是那樣的可敬可愛！

“你叫阿銘？”

“易銘。你呢？”他急切地問回來，佯裝的矜持不翼而飛。

阿銘的家紅檐碧瓦，和四周的景致巧妙地融為一體。

推開院門，青竹編織的門簾里，站著他和藹可親的父母。送了西北特產(chǎn)給他們，在他們樸實無華的驚奇里，我是來自遠(yuǎn)方的貴客。

在他家吃了午飯。最愛的是他家自釀的梅子酒，酸酸甜甜的味道，一杯杯喝下去，酒的意義和快樂就出來了。

在飯桌上聊天兒，發(fā)現(xiàn)他的父母對西北的認(rèn)知還停留在蠻荒階段。他母親一再地問我，是不是騎駱駝去上班？一望無際的大沙漠里土匪們是否還在神出鬼沒？被風(fēng)沙襲過的人們是否衣不蔽體……我笑了又笑，之后給他們講了今天的大西北，我告訴他們，想騎駱駝得去景點了。阿銘接過話題，大講特講他夢幻中的大西北：騎著駱駝逛街，走親戚，在駱駝背上喝咖啡吃羊排小揪面。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但有極好的口才，還有詩人的想象和浪漫的情趣。

沒有陌生，沒有拘謹(jǐn)，我像離鄉(xiāng)歸來的孩子一樣，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給予我的無限關(guān)愛和照拂。而他們也像是我真正的親人一樣，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就把所有的真誠和熱情給了我。

飯后他帶我參觀他的家，我看著滿墻的照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都在那上面了。我指著一張照片：“這張照片……送給我?！?/p>

他語氣期期艾艾的：“這是我父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直到他點頭為止。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邂逅的緣分能有幾次？為這樣的邂逅留下一紙想念又有什么不對呢？

“我不穿軍裝了吧，爬山不方便?！彼疑塘俊?/p>

這軍裝曾經(jīng)是吸引我的風(fēng)景之一，是我對它的主人產(chǎn)生信任和好感的標(biāo)志，可這軍裝畢竟也束縛了他年輕的一言一行，讓他不能恣意談笑。我點點頭。

再見他時那個嚴(yán)謹(jǐn)?shù)谋呀?jīng)不見了，眼前的男子深藍(lán)色牛仔褲，淡藍(lán)色T恤和帆布鞋，和城市時髦的年輕人毫無二致。

他真的成了我的導(dǎo)游，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被他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們坐在大荔山山頂上的時候，暮色已漸漸四合。

亭臺樓閣之上，山下的景色猶如心情般迷離。

他凝視著我，眼神里內(nèi)容豐富了很多：“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我依著欄桿站著，腳下是老子耕耘過的土地。

“回家?；匚业拇笪鞅??！?/p>

“我想看看你一路都在寫的小本子，方便嗎？”他黝黑的臉上滿是笑意。

我掏出本子遞給他，他翻開來，一行行地讀下去。我挖了一把土，小心地藏在包里。這是老子種過的土地吶，很珍貴，可我能帶走的，僅僅是一把泥土而已。

“你寫得真好。沒想到你一個人竟然去了那么多地方，認(rèn)識那么多的人，可你的本子上怎么沒有我的名字呢？”他微微有些不滿，孩子氣地責(zé)問讓我不禁莞爾。

“下山吧，天就要黑了?！蔽铱粗⑿Α?/p>

“那下山的時候我能拉著你的手嗎？”他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他嘆了口氣，和我肩并肩地下了山。

公路邊有個涼亭，那也是公車停靠點。旁邊，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渺無人跡，只有鳥兒的絮語一遞一聲地傳播。林中有石桌石凳，他掏出紙巾，仔細(xì)抹凈石凳：“請坐！”

我不愿意道謝，怕那謝過的距離疏遠(yuǎn)這份自然而然的親近。茫茫孤旅，能走進(jìn)心里的溫暖還是不要刪除吧，一旦刪除了，再想激活就難了。

竹林里的沉寂讓我們受了感染似的，默默無語。我看著地上的小黃花出神，他看著我出神，密密的竹林里有了生分的氣息，可彌漫得并不徹底。

他打破沉寂：“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還是第一次爬大荔山。沒想到，我竟然是陪一個西北女子來大荔山的，我很榮幸，也很高興。”這番話好像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伸長手臂，伏在石桌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無言以對。對人類來說，“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意義我比誰都清楚。

車來了。

我回縣城的住處，他回東游的家，從此海角天涯?？粗铝塑?，完全暗下來的天空把他做成一片佇立的剪影。

兩天后，天飄起了毛毛雨，空氣濕漉漉地帶著花兒的香氣。

清晨，正在火車站排隊買返鄉(xiāng)的票，阿銘的短信做了請柬，約我：想不想去看看最大的茶葉市場？

我回道：我要走了，正在買票。

信剛剛飛出去，手機就響了，他依著南方的習(xí)慣喚我：“阿妹，帶你去茶市看炒茶……部隊來電話讓我提前回去，我明天走。想帶你轉(zhuǎn)完剩下的景致。在車站門口等我二十分鐘，不見不散?！彼f話的語氣依然兵的風(fēng)格，四平八穩(wěn)，不容置疑。

茶市設(shè)在碼頭附近，路邊兩排草棚相對而立，棚里架著鐵鍋，碧綠的茶葉在茶農(nóng)手掌里翻滾。

他買了很多茶，說回去送戰(zhàn)友。我無事可做，就在茶農(nóng)之間閑逛閑聊，見他們錯把我當(dāng)成了茶販子，就煞有其事地和他們砍起價錢來，阿銘在旁邊看得直笑。

沿彎曲的山路走了很久，我們才爬上一座很高的山，雨絲細(xì)細(xì)地灑著，眼前的綠疏疏淡淡，身邊，杜鵑花東一簇西一簇地盛開著。

他問我：“為什么喜歡到處跑？你一個女人？”我知道，這個問題一定在他心頭盤桓了很久。

我回答得很認(rèn)真：“想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去填滿憧憬和好奇，以此宣泄有限的才華，才不負(fù)此生！”

他專心致志地看著我，像是要洞悉我瀕臨顛覆的心海。

我拿出相機讓他給我拍照。他忽然白了臉色，沖著我身后大喊大叫，我還來不及轉(zhuǎn)身去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嗖地從我身邊掠過，帶著一股難聞的臭氣，直奔阿銘而去。他利落地閃開，黑影收勢不住，奔下山去，腳步沉重，震得山仿佛都在搖動。

尚在驚慌之中，他已沖了過來，不管不顧地把我抱在懷中，粗重的喘息聲告訴我，他的恐懼比我來得更徹底。

“沒事吧？你怎么不知道躲開呢，傷到你可怎么辦？”他的語氣已經(jīng)不是從威風(fēng)的軍裝里發(fā)出來的了，哆哆嗦嗦的。無法想象，這樣年輕、果敢的身體里，居然也會誕生恐懼？

“是什么東西啊，那么大一坨?！蔽逸p輕推開他。

“是野豬！嚇到你了吧？”他把我凌亂的發(fā)絲攏到耳后，眼睛里是一種明亮的感情。

我們中途下車。他來火車站陪我買票。買票的隊伍排得很長，他也跟著我隨著隊伍一點點地往前移動。時光，仿佛又切換到我們初見的那一天，不同的是，此時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讓我震驚和神往的感情。

回到住處已是下午，旅館門口他遞給我一個袋子，仔細(xì)地吩咐：“黃山毛峰，來自云谷寺，送朋友是最好的了;祁門紅茶留著自己喝吧，很養(yǎng)胃……”

雨，越發(fā)大了。他伸長手臂，為站在他面前的我撐著雨傘，四目相對的神情里，心上的不舍化成濃霧，在眼睛里點滴堆積。他藍(lán)色的大檐帽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掉落在肩膀上。他的語氣也是濕淋淋的：“再有兩年就不到處跑了，留在上海做后勤，你能來找我么？我想跟你在一起?！?/p>

我搖搖頭，不敢說話，怕那份勉強維持的矜持，被泛濫的感情沖垮。

他不再說話，舉著傘的手有些顫抖，我們不再交談，身邊安靜得只有沙沙的雨聲。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上面的他神采奕奕地站在輪船上，藍(lán)色襯衫上綴著肩章，微笑的樣子像腳下的海水，清澈明亮，身后是一架盤旋著的直升飛機，頭上是湛藍(lán)的天空……

是我在他家向他要的那張照片，也是他父母最喜歡的那張照片，皺巴巴，濕漉漉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怎么偷出來的？”我笑著問他。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盯著我看個不休。

“我要走了?！蔽倚÷曊f道，怕被他聽見似地。

他點點頭兒，笑容里有了蒙蒙霧意。

離別的傷感情緒終于還是涌了上來，我別過頭去，不想給他一雙淚眼的離別，他笨拙地拉住我的手，輕輕推我：“快回去吧，別凍病了。”

我看著他，猶豫又猶豫，他看懂了我的糾結(jié)，放下雨傘，慢慢地把我抱在懷里。

他淋濕的軍裝挨著我的嘴唇，冰冰的，重重的，似有萬千不能說出的言語停在那上面，讓我的話語行走得磕磕絆絆：“我的本子上沒有你的名字，我把你寫在我的心里了?！彼鲱^看天，讓淚水倒流回去。片刻，又用一絲微笑蓋住復(fù)雜的表情，溫柔的眼光在我臉上看來看去。直到此時，他才開始燃燒內(nèi)心的熾烈，而我，卻已收起奔騰的心：因為一種不可能，因為不要憑空給他一個世俗的負(fù)累。

旅館的陽臺上，我看著雨中的他：“再見！”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雨，瘋了似地砸在他身上，我剛要關(guān)上窗戶，他想起什么似地喊道：“我忘了帶你去看紅軍橋了，那里還有好大一片紅楓林，你快下來，我們現(xiàn)在就去！”

我拼命搖頭，淚水灑了滿臉滿身。不能去了，再好的風(fēng)景，也有看盡的春天！

他看著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怕眨了就錯過這場邂逅似的。

“再見！”他終于離開了，離去的背影上浸淫了許多愁緒，壓得他腳步有些不穩(wěn)，可兵的風(fēng)采依然。

就這樣吧！相識相遇最完美的結(jié)果就是別離，真摯的別離，永遠(yuǎn)不給感情任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