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強 馬麗

摘 要：《祝福》中祥林嫂臨死之前對“魂靈”的追問和疑惑，以及“我”的回答和態(tài)度，都顯示了文本的復雜性，我們會聽到許多不同的“聲音”。小說固然批判了封建禮教對下層勞動婦女的殘害，同時也呈現(xiàn)了魯迅思想世界的一個側面——對民間信仰的復雜態(tài)度及矛盾與孤獨的精神世界。魯迅作為五四新文化陣營知識分子的代表，他與民間信仰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了獨特的現(xiàn)代性經驗。

關鍵詞：《祝?！?靈魂 民間信仰

《祝?！吠ㄟ^祥林嫂的悲劇命運揭示了封建禮教對人的殘害，實際上講述了一個關于“吃人”的故事，歷來的研究者把闡釋的重點放在作品反封建的意義層面。但是，細讀《祝福》，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批判封建禮教的同時，也描繪了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魯鎮(zhèn)世界，濃厚的祝福風俗與祥林嫂疑惑的魂靈信仰，這都是民間信仰的重要表現(xiàn)。小說中的“我”和這個傳統(tǒng)世界若即若離的關系，尤其是我對祥林嫂關于“魂靈”有無問題的含糊其詞和曖昧態(tài)度，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許多不同的“聲音”，形成了敘事上的張力，體現(xiàn)了魯迅思想世界的一個側面——對民間信仰的復雜態(tài)度及矛盾孤獨的精神世界。

一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這是祥林嫂臨死之前和“我”相遇之后一連串的提問。關于祥林嫂的一系列問題，趙曉力認為祥林嫂在陽間嫁了兩次，到了陰間不得不被兩個男人分割，說明“一女不能嫁二夫”的秩序已經崩塌了，魯四老爺這位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對這一系列事件的不置可否，也表明他基本放棄了維護儒家倫理秩序的文化責任。小說描繪了一個所有舊的倫理系統(tǒng)，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統(tǒng)統(tǒng)失效的世界里，祥林嫂臨終的疑問也是對這個一切都失效的世界，人是否還有重建倫理的可能的追問。如果僅僅根據祥林嫂嫁了兩次，捐了門檻不被認可，就此認為傳統(tǒng)儒家、佛家在此全部失效，可能有些過于輕率。祥林嫂被迫嫁第二次，關鍵婆家是山里的小戶人家，經濟困頓，小叔子也要娶老婆。鄉(xiāng)土小說家臺靜農有一短篇《拜堂》，講述了一個因為大哥病死，嫂子和小叔子最終拜堂成親的故事。小說交代小戶人家如果沒有子嗣，是不必守節(jié)的，即使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也沒有幾個能守節(jié)的，所以，再嫁在鄉(xiāng)村社會似乎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但并不意味禮教的束縛完全不存在了，小說主要突出了兩個人道德上的“罪惡感”。祥林嫂對魂靈的疑惑源自于柳媽“善意”的提醒：“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xiàn)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要來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這番高論在山村里是聞所未聞，讓她非?？謶?。即使捐了門檻，一句慌忙而大聲的“你放著罷，祥林嫂”，救贖的愿望又被打破了。在魯鎮(zhèn)人的眼中，祥林嫂因為嫁了兩次，“罪孽”深重，將無從救贖。無從救贖的罪惡感對祥林嫂的影響是深刻乃至致命的?！暗诙?，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到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庇纱丝梢?，禮教制度在具體實踐層面會因為地位身份等因素而大打折扣，況且祥林嫂也曾誓死反抗，所以，與其說傳統(tǒng)倫理秩序已經崩塌了，還不如說它是如此根深蒂固。

祥林嫂的問題是“人死后有沒有靈魂”。靈魂其實就是所謂的“鬼”，周作人曾經說：“我覺得中國民眾的感情與思想集中于鬼，日本則集中于神，故欲了解中國須得研究禮俗，了解日本須得研究宗教?！薄肮砩瘛笔侵袊鴤鹘y(tǒng)社會非常普遍的觀念，一般認為，人死之后就成了鬼，但鬼的一部分，比如孔子等圣人或關羽等英雄死后會成為“神”。由于道教和佛教思想的滲透，鬼的觀念顯得比較復雜，但是，鬼作為人死之后一種存在的狀態(tài)的觀念卻是一致的。在儒家的禮俗中，非常重視對祖先之“鬼”的祭祀。日本學者丸尾常喜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鬼的觀念作了簡單的概括：靈魂這種東西是存在的。它在陽間宿于并支配人的身體，人一死則離開身體進入陰間構成一個世界，人在陽間，鬼在陰間，二者是人在不同場所的存在形式。魯鎮(zhèn)的人們照例都是相信“鬼”的存在，祥林嫂也不例外，應該說她對“鬼”的存在也是有所期待的，期待著與死去的家人見面，同時又心存疑惑，她的疑惑并不是要懷疑“鬼”的存在這種觀念本身，而是出于對地獄的恐懼，無從救贖的罪孽感使她不知怎樣面對死亡，因而，“鬼”的有無，是她在死前無論如何要搞清楚的切要問題。佛教的因果報應思想和地獄觀念又被揉進了儒教的宗族主義，如果說禮教宣判了祥林嫂的“罪孽”，那么地獄的存在則是一種懲罰的機制。祥林嫂的問題說明在民間信仰的影響下，普通民眾面對死亡的疑惑與恐懼。

值得注意的是，“祝?！笔切≌f敘述的主要背景，作品開篇便敘述道：“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弊８Ｊ囚旀?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的好運氣，臘月二十以后便開始準備福禮，忙碌起來。從對過程和儀式的重視中可見“祝福”在魯鎮(zhèn)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最能體現(xiàn)魯鎮(zhèn)信仰特征的是魯四老爺，滿腦子理學的老監(jiān)生魯四老爺：“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辈粌H如此，魯四老爺對于祭祀也滿懷虔誠之心，他曾“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弊鳛橹R分子的“我”，也在這祝福的空氣中懶散舒適。乃至最后，“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白８！鼻叭藗儨蕚洹案６Y”的忙碌，柳媽告訴祥林嫂死后會被閻羅王鋸開，祥林嫂去當?shù)赝恋貜R求廟祝并花光積蓄捐門檻，甚至因為是在祝福的當天祥林嫂死去而被魯四老爺怒斥為“謬種”。每一處細節(jié)無不彰顯著民間信仰的“莊重”與“普遍”。由此可見，無論是講理學的魯四老爺，還是普通的民眾，民間信仰在魯鎮(zhèn)人的觀念里是具有普遍性的。小說對以“鬼”的觀念為核心的信仰與禮俗的描述是以魯迅青少年時期的親身體驗為背景的，故鄉(xiāng)紹興覆盆橋龐大的家族體系和深厚的家族淵源、莊重嚴謹?shù)募易寮漓雽︳斞傅乃枷爰皠?chuàng)作有著深遠的影響，浙東一帶占重要位置的《目連戲》中的無常、女吊、烏鴉等人物及意象也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魯迅的作品中。

二

再來看看“我”的回答。

“也許有罷，——我想?！蔽矣谑峭掏掏峦碌卣f。

“??！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實在，我說不清楚。其實，究竟有沒有靈魂，我也說不清楚?！?/p>

面對祥林嫂的問題，我開始是比較肯定的，但在她的一再追問下，卻膽怯起來，最終推翻了前面的回答，留下了一句“我也說不清楚”，逃跑了。“我”的回答不僅前后矛盾，而且態(tài)度也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我”的回答和態(tài)度之所以如此，一般認為，主要是“我”出于知識分子的良心和對下層人民的同情，不忍對祥林嫂造成傷害。因為這里的人照例是相信鬼的，但是她卻疑惑了，我推測她既希望有，又希望無，所以，為了不再“增添末路人的苦惱”，我決定說“有”。結束和祥林嫂的對話之后，我也有隱隱的不安，通過對“說不清”的強調與解釋，認為“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fā)生什么事，于我也毫無關系了。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在聽到祥林嫂的死訊后，我的“驚惶”與“負疚”也表明，在回答問題時“我”確實考慮到祥林嫂的感受，害怕自己的回答對其造成傷害。

其實，因為善意而頗費“躊躇”的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確實也是沒有答案的。仔細勘察“我”前后的一系列心理的變化，這一點顯得非常明顯?！皩`魂的有無，我向來是毫不介意的，”“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究竟有沒有靈魂，我也說不清?！薄盎觎`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xiàn)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總之，一句話，說不清楚，既不能確定其有，但也沒有承認其無。這大致應該是“我”對于“鬼”的真實態(tài)度和想法。細讀文本，便會發(fā)現(xiàn)“我”還有很多“說不清”。對于故鄉(xiāng)，“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雖一直說“要走”，但對故鄉(xiāng)并非決絕，對福興樓的魚翅念念不忘；和魯四老爺雖話不投機，但也不至于格格不入；對于“祝?！彪m有微詞，但最終卻在這祝福的氛圍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我與故鄉(xiāng)魯鎮(zhèn)可謂若即若離，尤其是在“鬼”的問題上的曖昧不清及對祝福的曖昧態(tài)度，使得文本在批評傳統(tǒng)的同時，又傳達了不同的聲音，文本的意旨顯得更為復雜。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多研究者認為除了禮教之外，封建迷信也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在文本中，“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面對祥林嫂關于“鬼”的追問，并沒有明確批評她的迷信思想，反而顯得閃爍其詞，含糊不清，文本敘述和所謂對迷信的批評之間存在明顯的裂隙。從敘述學的觀點看，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并不能等同于作者自己，但是敘述者作為作者創(chuàng)造的人物，他的身上會閃現(xiàn)作者的某些思想和態(tài)度。所以，“我”對祥林嫂問題的回答也可以看作是魯迅思想的些許流露。在《社戲》《孔乙己》等一系列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在講述被傳統(tǒng)籠罩的“故鄉(xiāng)”故事的時候，對祭祀、科舉、女吊、無常等等的敘述和描寫，既閃耀著批評的光芒，又體現(xiàn)了魯迅對童年生活的溫潤回憶和特殊感情，對相信有“鬼”的民眾表達了深切的同情。

在魯迅的生死觀中，對“鬼”的態(tài)度到底如何呢？魯迅的作品中有很多關于“死亡”的書寫，僅《野草》中就有十二篇直涉死亡。對死亡的大歡喜、秋夜對撲火的小青蟲的祭奠、將死亡與血腥變?yōu)榛恼Q的復仇、明知前方是墳，卻仍要上路的過客；被碾在車輪底下的死尸；最終選擇燃滅的死火；對一個剛生下來的嬰兒，魯迅也通過一個“傻子”之口，強調他將來是要死的！魯迅上述一系列關于死亡的書寫，主要揭示了死亡的絕對性、必然性和不可抗拒性，強調在死亡面前，生命是脆弱的。他主張愛惜生命，反對無價值的、消極的死亡，肯定人對死亡的反抗與超越。關于死后，魯迅到底秉持怎樣的觀念呢？1931年，魯迅在給友人的信中報告生了兒子的消息時說：“我不信人死而魂存，亦無求于后嗣，雖無子女，素不介懷?！睆倪@封信看，魯迅似乎是一個無鬼論者，并不相信人死后成為鬼，在陰間依靠子女的祭祀才可以維持生計，所以，有沒有子女，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但是，在其晚年所寫的雜文《死》里，他又直接論述了死后的問題。寫作這篇文章時，因為大病，他感覺已經無力談話和看書，醫(yī)生告訴他時日無多，于是便想到死的問題。魯迅說中國人是相信有鬼的，但正是相信死后的狀態(tài)，卻助長了對于死的隨便?！拔蚁騺碚沁@隨隨便便黨里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y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后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由此可知，在魯迅的觀念中，“鬼”確實是一個“說不清楚”的問題。隨著死亡的真正臨近，魯迅才最終有了自己的答案，“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

魯迅對“鬼”的態(tài)度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在日本留學時期，在《破惡聲論》中，他有一個特別的論斷：“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痹谕砬逡钥茖W的名義破除迷信的啟蒙潮流中，魯迅卻為迷信辯護，表達了對迷信的獨特看法，這使他在關于科學和迷信的對立中顯得極為獨特。他說：“夫人在兩間，若知識混沌，思慮簡陋，斯無論已；倘其不安物質之生活，則自必有形上之需求。則吠陁之民，見夫凄風烈雨，黑云如盤，奔電時作，則以為因陁羅與敵斗，為之栗然生虔敬念。”在魯迅看來，迷信是超越于物質的形而上的需求，是古代先民們的虔誠信念，是基于心聲、內曜而產生的超越性的需求。正因為如此，魯迅肯定了迷信的積極作用：這些信仰，也許是迷信罷，但神道設教，于挽世道而正人心，或者也還是不無裨益。與迷信問題密切相關的是宗教，魯迅說：“雖中國志士謂之迷，而吾則謂此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魯迅認為宗教是人的超越性的需求的表現(xiàn)，在“充足人心向上”方面是必要的。汪暉認為，魯迅對迷信和宗教的認識是和人的內在的超越的需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把宗教和迷信看作是人的自我創(chuàng)造的產物，是內在性的展開，所以，他的看法完全在現(xiàn)代思想的范疇之內，而不是在傳統(tǒng)的宗教世界觀里。

三

魯迅對封建制度吃人本質的批判是無情而透徹的，從“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的奴性，到既不能正視外在世界，缺乏主體意識，極易忘卻，常以自欺之法求得解脫的精神勝利法，再到“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的麻木性和愚昧性，再到只忙于眼前實利的“活身之術”，世故、圓滑、貪圖安逸的保守性，魯迅一一抨擊，并表達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懣。1907年，魯迅在《文化偏至論》里提出了“立人”的主張：“然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底在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濒斞附K其一生都在倡導“立人”，綜觀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前后期的雜文，還是小說與散文，對國民劣根性和封建文化與制度不遺余力的批判，改造國民性，使個體成為真正的“個人”始終是其作品的基本主題。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批判傳統(tǒng)的同時，對現(xiàn)代也保持了一份警醒。在大家都倡導科學，反對迷信的時候，他卻質疑他們?yōu)椤皞问俊?，對傳統(tǒng)的辯證思考，成為魯迅思想的獨特之處。一方面，他反傳統(tǒng)，建議青年少讀或不讀中國書，但童年的經驗，抄古碑的經歷，對魏晉文章的熟稔等等，對魯迅的影響可以說是至為深遠，已成為他生命經驗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在擁抱現(xiàn)代的同時，對現(xiàn)代科學主義又持審慎態(tài)度。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糾葛在魯迅那里顯得極為復雜，也最具張力?！蹲８！芬婚_始就說“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铩薄６?，魯四老爺跟“我”也是話不投機，這都表明了“我”的“中間”位置。汪暉曾指出，“中間物”這一概念標示的不僅僅是魯迅個人所處的歷史位置，而且是一種深刻的自我意識，一種把握世界具體感受的世界觀。魯迅對傳統(tǒng)的批判誠然是激烈的，但他并不就是一位“現(xiàn)代主義者”——他對現(xiàn)代的懷疑并不亞于他對古代的批判。正是這種自我意識包蘊著魯迅對自身不可克服的矛盾的內在洞察，形成了其思想的獨特性。勒文森認為：“每個人對歷史都有一種感情上的義務，對價值有一種理智上的義務，并且每個人都力求使兩種義務相一致。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是一個大家在普遍原則上選擇他們所繼承的獨特文化的社會?！钡?，對魯迅而言，歷史和價值之間卻缺乏統(tǒng)一性，從理智上看，魯迅批評傳統(tǒng)，在感情上卻仍然與傳統(tǒng)保持了深刻的聯(lián)系?！棒斞傅乃枷牒臀膶W世界是由許多自相矛盾的觀點、情感、思維形式構成的；這些相互矛盾的方面在不同時期雖有消長，但同時共存和發(fā)展，構成了一種悖論式的張力結構；魯迅的內在矛盾不僅僅存在于情感與理智、歷史與價值之間，而且存在于情感和理智的內部?！?/p>

深受傳統(tǒng)滋養(yǎng)卻不盲目維護，接受現(xiàn)代思想又會審慎對待，魯迅思想的形成是其自覺選擇的結果，有著明顯的獨立性，也正是這種批判性、復雜性和獨立性構成了魯迅悖論式的思想世界。魯迅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代表，他的批判性和獨立性也為現(xiàn)代性提供了獨特的經驗。哈貝馬斯將現(xiàn)代性定義為一個“方案”，并且把“主體的自由”的實現(xiàn)看作是這個現(xiàn)代性方案的標志。中國的現(xiàn)代性思想一方面表現(xiàn)為“啟蒙和救亡”之間的變奏，另一方面，在承認現(xiàn)代性的前提下，也包含了對現(xiàn)代性的批評和反思，這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性的重要特征。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性思想的重要代表，正如汪暉所言，現(xiàn)代性方案的強制性特征是不能僅僅在它的國家層面敘述的前提下，把現(xiàn)代性理解為一種“創(chuàng)制”，它不是進化或演化的自然結果，相反，它是對演化的反動。正是由于現(xiàn)代性本身的悖論內涵決定了其批判和反思的特性，“反現(xiàn)代性”也是現(xiàn)代性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簡單來說，現(xiàn)代性就是制度與自由所形成的一種悖論，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和反思也不是一味地否棄現(xiàn)代生活與價值，現(xiàn)代性的反思對解釋現(xiàn)代價值與現(xiàn)代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瓦解那些中心主義的歷史敘事，揭示現(xiàn)代社會的內在困境和危機，為更為廣泛的民主和更為健全的自由提供理論的資源有著重大意義。魯迅在批評傳統(tǒng)的同時，對現(xiàn)代也保持懷疑與反思，傳統(tǒng)又成為其思想的重要資源，這構成了魯迅現(xiàn)代性思想的一個重要特質。

四

通過對祥林嫂的問題和“我”的回答，以及魯迅相關思想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文本內部存在敘事上的張力，小說確實鮮明地體現(xiàn)了魯迅對封建禮教吃人的撻伐，但仔細考量“我”的回答和態(tài)度，便會發(fā)現(xiàn)魯迅思想世界的另一面——對民間信仰的復雜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其矛盾的精神世界及現(xiàn)代性的復雜性。也正是這種復雜，使得魯迅對于迷信、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辯證態(tài)度呈現(xiàn)出矛盾與孤獨的思想特質?！蹲８！纷鳛橐黄尸F(xiàn)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中的魯迅思想復雜性的文本，復雜便意味著豐富，正如王德威所言：“魯迅的抉擇，已成往事。但所須注意的是，以其人多樣的才華，他的抉擇不應是唯一的抉擇。后之學者把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化繁為簡，視為當然，不僅低估其人的潛力，也泯除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彼端，眾聲喧嘩的多種可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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