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 鄭佳佳

?

逝水的流年隱匿的唯美
——關于元陽縣哈尼族女性“青絲”的文化描述

□文·圖 / 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 鄭佳佳

編者按：這是一篇田野調查隨筆，田野點是元陽縣新街鎮(zhèn)土鍋寨村委會的箐口村，這是一個半山腰上的哈尼族小村子。文章用細膩的筆觸描述了哈尼族女性的一種極少被人關注的發(fā)飾——“青絲”，并借用“隱昵”的理論嘗試對“青絲”做出解釋。

煙雨蒙蒙的清晨，濕答答的青石路上，遇見垂著辮子的哈尼婦女，辮子里有縷青色。好不容易等到十點多（箐口人家的飯后時光），進得一戶人家，跟女主人比畫著手勢聊了半天，這才明白那縷青色并非真正的頭發(fā)，而是類似“假發(fā)”的東西。她向我們展示了這種“假發(fā)”，聽到我們說“好看”，她又羞澀地進屋把她手工制作的帽飾取出來給我們看?？上У氖撬荒苷f出青色這物件的哈尼話名稱，在這里我也只能用“青絲”代言之，既取其外觀上的特征又兼顧青絲白發(fā)的臆想。

女人們通常從集市上買回毛線，用染料浸透，晾干，再進行編織加工。三支毛線大概能制成一縷“青絲”。每逢外出參加紅白喜事，女人們定會把兩縷青絲分別編到頭發(fā)里，再盤到頭頂，最后戴上帽子。盛裝外出前，不忘照照鏡子，整理好帽子上的垂飾。只有確保這通身的打扮都各安其位了，她們才安心出門。我到鎮(zhèn)上市場了解過，這類毛線價錢單支在2到8塊之間。也就是說，哈尼婦女的這樣1套發(fā)飾成本約為幾十塊。一般來說，每個人最少有1套發(fā)飾，多者3套。

這段日子里和幾位能說些“漢話”的哈尼婦女聊過，知道她們在平時生活里，不必編上這兩縷青絲。在陳列館邊制作染布的L大姐告訴我，干活的時候要是編了會很“不好在”（不舒服）。所以，她們大多時候干脆就只把頭發(fā)編起來盤到頭頂上，再用塊簡單的藍色頭巾包起來。見她辛苦，我接過她手中捶打染布的木棒，用力敲了十幾下，沒敲幾下就覺得雙臂發(fā)軟，額頭冒汗。后來我悄悄計時，發(fā)現平均一分鐘她們要敲近30下，而每一塊布料起碼也要捶打一個小時（只有這樣，先前染上的顏色才能勻稱展開，到時成衣的色澤保持才更為持久）。親身嘗試過，就曉得干力氣活兒的時候，別說盤上“青絲”了，即便只是包塊頭巾也會成為一種負擔。

為了鼓勵L大姐講出更多有意思的故事，我請求她放下盤起的長發(fā)，讓我為她拍張照。她倒也大方，認真地擺好姿勢，等我照完還要我展示照片，點評哪張好哪張不好，后來她還干脆指揮著我從哪個角度、站到哪里去拍。更有意思的是，當我?guī)椭讶静季淼侥景羯蠒r，她還讓在邊上看熱鬧地幫我倆也拍了張“工作照”。

那個愉快的下午，L大姐說自己“老了”，又反復問我照片“好看不好看”?！昂每础笔侵黝}詞，也是我對那兩縷“青絲”的迷思與糾結所在。這“青絲”盡管在干活時不太受待見，但在幾個老大姐的話語里，老年婦女幾乎天天都需要它。我問她們結婚前頭發(fā)的長短，答案是長短和現在其實差不多，差太多的是頭發(fā)的數量。以前辮子有“這么粗”（大姐邊拖長了“這么”的自豪語調，邊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畫著粗細程度），可現在“只有這么多了”（她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發(fā)梢，來回晃動兩下）。

有天晚上我們田野調查小組匯報田野進展，說起這“青絲”，其功能有了多種假設。同為女性，面對著哈尼婦女，我倒愿意暫時放棄人類學的本分，盡量少些學理，多些換位，主動參與到或許連她們都未曾察覺的情懷中去，去感受那青春不再、紅顏易老的不可逆之真實。德國小說家施托姆的筆下，女主角將手悄悄滑入茵夢湖里，因為她知道雙手藏匿了自己太多的細膩情感，她不想這秘密被舊日情人窺去。云霧里的哈尼女子似乎也在藏匿著什么，她們婚后便得將長發(fā)盤起來，包裹于頭巾或是帽飾里，留在帽子后的兩綹青絲發(fā)梢揭示著她的婚姻狀況。前面提過，“青絲”類似假發(fā)，然而它又不全是假發(fā)。通常意義上的假發(fā)，是將頭發(fā)稀疏的真相包裹起來的利器。而哀牢山上這些青色的假發(fā)，與真發(fā)交織到了一起，在不同的場景編織出哈尼婦女的心事和嬌羞。天晴的日子，婦女們會一起在露臺上洗頭發(fā)，曬頭發(fā)，帶孩子，拉家常。出了門，她們很少還會散開頭發(fā)。

時光是無形的坐標，任憑你在世界何處，只會不停被她穿過?！爱斈闩艿乃俣瘸^光速，時光便會倒流”，大抵便是人們與時間決一雌雄的決心和美夢。其實，注定韶華易逝，越是掙扎越顯徒力。我的母親今年61歲，記不得是從哪年開始，她偶爾會幽幽地向我抱怨自己頭發(fā)越來越少。翻看她年輕時的照片，烏黑亮麗的大辮子垂到胸前，很是動人。我考慮過要陪她去做頭發(fā)美容，最后又放棄了。以前，我就會在家里陽臺上幫她染黑頭發(fā)。博士學習第一年，課程、工作、未來發(fā)展方向等諸多問題不斷襲上心頭，我給她染頭發(fā)的次數越來越少，趨近于無。寫到這里，我想回到家一定要盡快幫母親染發(fā)。改變不了時間，真心卻也可以讓每一單位的時間變得更為飽滿。

Michael Herzfeld著《Cultural Intimacy》（《文化隱昵》），書中談希臘人有摔盤子的習俗，官方擔心這些“陋俗”遮蔽了希臘文明的美好形象，嘗試出臺各項措施進行整頓，然而終究屢禁不止。Michael Herzfeld把這個現象概括為“隱昵”，字面是“隱藏的親昵”。他認為，“隱昵”現象背后存在一套社會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是一種“潛規(guī)則”，跟明面上的規(guī)則很不一樣。

見到哈尼女性的“青絲”，我想到文化“隱匿”?！扒嘟z”的背后或許也隱藏著一套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教一代代的哈尼族女性如何在各種場合中“收拾”裝扮出恰當的自己，并讓別人快速識別她的婚姻狀況，甚至她的生活狀況。

（責任編輯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