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商務印書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現(xiàn)代漢語學習詞典》都將“媳”字條目下“媳婦”與“媳婦兒”當作兩個截然不同的詞進行注解,分別有兩個詞條共四個義項。然而,通過對近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文學作品的考察發(fā)現(xiàn),“媳婦”與“媳婦兒”在語義和用法上完全一致,二者其實是一個詞,兒化并沒有區(qū)別詞義的作用,其詞義只有三個義項:兒子的妻子、妻子和泛指已婚的年輕婦女。
關鍵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 媳婦 媳婦兒 義項
一、問題提出
商務印書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媳”字只有兩個詞條:【媳婦】xífù①兒子的妻子,也叫兒媳婦兒。②晚輩親屬的妻子(前面加晚輩稱呼):侄~|孫~?!鞠眿D兒】xífur<方>①妻子;②泛指已婚的年輕婦女。
商務印書館《現(xiàn)代漢語學習詞典》(2010年版)“媳”字也只有兩個詞條,也是將“媳婦”和“媳婦兒”作為兩個獨立的詞處理的,注解亦大同小異:【媳婦】xífu①兒子的妻子。劉老太的~很賢惠。也叫兒媳婦。②小輩或晚輩親屬的妻子:弟~|侄~|孫~|外甥~。【媳婦兒】xífur(北方官話)①妻子:娶~|他的~是鄰村的。②已結婚的年輕婦女:大閨女小~。
《現(xiàn)代漢語學習詞典》將“媳婦”和“媳婦兒”的“婦”字拼音都注成了輕聲,“媳婦兒”一詞由“方言”改成了“北方官話”。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兒化音的確具有區(qū)別詞義的作用,比如“頭”(腦袋)和“頭兒”(領導),“白面”(面粉)和“白面兒”(毒品海洛因)等,但“媳婦”與“媳婦兒”是詞義截然不同的兩個詞嗎?“媳婦”只能表示兒子的妻子或者晚輩的妻子,不能表示妻子或者泛指已婚的年輕婦女嗎?“媳婦兒”不能用來表示兒子的妻子或者晚輩親屬的妻子嗎?“媳婦”與“媳婦兒”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二、“媳婦”的來源
“媳”是形聲兼會意字,“女”為形,“息”為聲?!跋ⅰ奔姹碜酉ⅰ⒆优?,清代黃生《義府》云:“又古者,謂子為息,息之訓,生也?!币虼恕白計D”就被稱為“息婦”,如:“今此云惠公奪息婦而自妻。(南北朝·裴骃《史記集解三家注索隱正義》)”也就是說,“媳婦”最初的書寫形式是“息婦”,后來通過偏旁類化在“息”的左邊加“女”旁,造“媳”字?!墩f文解字》沒有收錄“媳”字,可見“媳”字應當出現(xiàn)于漢朝之后。據(jù)已有文獻記載,晚唐五代最早出現(xiàn)“媳”字,始有“媳婦”一詞,如“晉室皇太后媳婦李氏妾言。(《舊五代史·晉書》)”自宋代開始,“媳婦”一詞才在口語和官話中得到廣泛使用。明代梅膺祚編撰的《字匯·女部》注:“媳,俗謂子婦為媳?!币簿褪钦f,“媳婦”一詞在當時屬于俗稱。
而在“息(媳)婦”之前,人們往往用“新婦”表示兒子的妻子。“新婦”最初在先秦時期僅指“新娘”,如“衛(wèi)人迎新婦,婦上車,問:‘驂馬,誰馬也?(《戰(zhàn)國策·衛(wèi)策》)”。到東漢末年,“新婦”在保留“新娘”義項的同時,才開始用來指稱兒子的妻子,如“(張)讓向子婦叩頭曰:‘老臣得罪,當與新婦俱歸私門。(《后漢書·何進傳》)”黃生在《義府》中指出:“漢以還,呼子婦為新婦。”為什么把兒子的妻子即兒媳婦喚作“新婦”呢?這與詞素“新”的意義有關。黃生《義府》:“蓋必當時謂初來者為新婦,習之既久,此稱遂不復改耳。”中國傳統(tǒng)的婚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娶女嫁、女適男家,在父母眼里,兒媳婦娶進家門即便日久仍屬初來者,所以才有“新婦”這一稱呼,具有了“兒子的妻子”這一義項并固定下來,“新”的語素義逐漸減弱直到最后脫落。
受此影響,東漢末“新婦”亦開始用來泛稱已婚婦女,如“樓上新婦,豈虛也哉?。ā讹L俗通義·怪神》)”王利器校注:“漢魏六朝人通稱婦為新婦,故上文言婦,此又言新婦也。”直到東晉,“新婦”又產(chǎn)生了新義,一方面可以表示妻子,如“初被收,舉家號哭,允新婦自云:‘無憂,尋還。作粟粥待之。須臾允至。(晉·郭璞《郭子》)”另一方面可以表示“弟弟的妻子”,郭璞在《爾雅·釋親》“女子謂兄之妻為嫂,弟之妻為婦”下注:“猶今言新婦是也?!庇纱丝梢姟靶聥D”就是“弟弟的妻子”,這一義項一直延續(xù)到唐、宋,如崔令欽《教坊記》“即所聘者,兄見呼為新婦,弟見呼為嫂也”。至此,“新婦”就具有了“新娘”“兒子的妻子”“已婚婦女”“妻子”“弟弟的妻子”等數(shù)個義項。
由于“新婦”的意義過泛,且唐代及以前用“息”指兒子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加之“新”“息”音近,因此“新婦”在口語中轉音變體為“息婦”,并保留了除“新娘”以外的其他義項。晚唐五代時期,“息婦”通過偏旁類化寫成“媳婦”,至宋代開始得到廣泛使用;“新婦”便逐漸式微,義項收窄,受“新”的語素義影響,更多表示“新娘”。到明、清兩代,“媳婦”在北方官話中盛行,而“新婦”在《金瓶梅》《水滸傳》《紅樓夢》等名著里卻全然沒有了蹤跡,作為“語言化石”,目前只保留在南方某些方言中。
三、“媳婦”與“媳婦兒”的義項
“媳婦”的本義是“兒子的妻子”,既用于泛稱,也用于公婆對兒媳的背稱和面稱,還用于兒媳對公婆的自稱。如:
(1)方氏見勢頭利害,心中懼怕,說道:“公公請息怒,媳婦沒不多幾件東西,不為大事。”(《醒世恒言》)”
然而,在近代漢語文學作品中,卻有相當數(shù)量的“媳婦”用例表示“妻子”義,既用作“妻子”的泛稱,又可用作丈夫對妻子的背稱,還可用作妻子的自稱。如:
(2)劉達生將二親合葬已畢,孝滿了,娶了一房媳婦,且是夫妻相敬,門風肅然。(《初刻拍案驚奇》)
(3)你道我是你媳婦,莫言就是你渾家。(《快嘴李翠蓮記》)
此外,“媳婦”還用于表示年輕的已婚婦女,既用于泛稱,也用于背稱或者面稱,甚至是自稱。如:
(4)那兩個媳婦,當日不合開門出來,卻見是一個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凈。(《初刻拍案驚奇》)
(5)韓嫂兒叉手向前,拜了兩拜,說道:“三位娘子在上,聽小媳婦告訴。”(《金瓶梅》)
“媳婦”兒化成“媳婦兒”始于元代,“媳婦兒”在近代漢語用例中表示“妻子”義時,既用于泛稱,也用于背稱和面稱。如:
(6)吳推官將京中娶妾委婉對丈人說了,又說:“媳婦兒心中不喜,求丈人在面前勸他?!保ā缎咽酪鼍墏鳌罚?/p>
“媳婦兒”用于表示“已婚婦女”時,既可以泛指,也可以背稱或者面稱。如:
(7)〔張驢兒云〕小人是原告張驢兒,告這媳婦兒,喚做竇娥,合毒藥下在羊肚湯兒里,藥死了俺的老子。(《竇娥冤》)
此外,“媳婦兒”在元雜劇和明清小說中表示“兒子的妻子”也十分常見,既用于泛指,也用于背稱和面稱。如:
(8)〔卜兒云〕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竇娥冤》)
(9)太太帶哭,走近床邊叫道:“我的媳婦兒呀!你丈夫被那個殺死?快快說來!好替你丈夫報仇?!保ā段迕谰墶罚?/p>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日??谡Z,“媳婦”和“媳婦兒”的義項和用法與近代漢語并無二致?!跋眿D”除用于“兒子的妻子”義外,表示“妻子”和“已婚婦女”義的用例不勝枚舉。例如:
(10)天賜看清楚牛家不對,可是不甚明白到底娶媳婦為什么這樣重要,至于使四虎子這么著急。設若四虎子必得要媳婦的話,他自己也應當要一個。媳婦不就是姑娘,而姑娘不是很好看么?“虎爺,我跟爸說去,咱們一人娶一個;要不然的話,一人娶倆;大狗子他爸不是有倆媳婦么?”(老舍《牛天賜傳》)
(11)這當兒,從屋外傳來一陣串鈴般的笑聲,隨聲進來了一群年輕的閨女媳婦。(浩然《新媳婦》)
相應地,“媳婦兒”除用于表示“妻子”和“年輕的已婚婦女”以外,還可以表示“兒子的妻子”,也就是兒媳婦,既可以泛指,也可以背稱或面稱。如:
(12)八娘一旁尖聲說:“完了!你以為你曹叔把曉強當成女婿呀!你總女婿女婿的他怕還不順耳哩!他是把曉強當成親兒子待哩!小澗倒仿佛是個媳婦兒了!”(劉心武《曹叔》)
(13)母親又說:“還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和外國女孩子們在一塊兒混。我可不要一個洋媳婦兒。咱們是中國人,咱跟她們的風俗習慣不一樣?!保终Z堂《京華煙云》)
“媳婦”一詞直接用于表示小輩或晚輩親屬的妻子卻比較罕見,近代和現(xiàn)代漢語中僅見到一個用例:
(14)阿伯三個鼻子管,不曾捻著你的碗。媳婦雖是話兒多,自有丈夫與婆婆。(《快嘴李翠蓮記》)
在例(14)中,李翠蓮對阿伯(丈夫的哥哥)自稱“媳婦”,也就是弟媳婦(弟弟的妻子)。除此之外,無論是“媳婦”還是“媳婦兒”,用于表示小輩或晚輩親屬的妻子時,都有表示小輩或晚輩的語素如“弟、兄弟、侄、孫、外甥”等加在“媳婦”或“媳婦兒”前用以明確該女人的具體身份。如:
(15)賈珍忙說道:“嬸娘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體統(tǒng),要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紅樓夢》)
(16)相于廷笑道:“是呀。你兄弟媳婦兒待怎么樣著就怎么樣著,我敢扭別一點兒么?”(《醒世姻緣傳》)
由于有“弟、兄弟、侄、孫、外甥”等表示小輩或晚輩的語素存在,那么孫子媳婦、侄兒媳婦、兄弟媳婦(兒)等顯然表示的是孫子的妻子、侄子的妻子和弟弟的妻子,而不是孫子、侄子和弟弟等的兒媳婦,因此,“媳婦”和“媳婦兒”在這里的義項實際上就是“妻子”。
四、結語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媳婦”和“媳婦兒”在意義和用法上完全一致,兒化并沒有區(qū)別詞義的作用,二者實際上是同一個詞,因為其所指都是指向同一種事物,即一個已婚的女人,只是在不同的人眼里其身份不同而已:在公婆的眼里她是兒子的妻子,在丈夫的眼里是老婆,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一個已婚婦女,其具體語義根據(jù)語境或上下文很容易判定,并不會引起混淆。因此,“媳婦”和“媳婦兒”應看作一個詞,應該注解為:“【媳婦】xífù/xífu(~兒)①兒子的妻子,也叫兒媳婦;②妻子;③泛指已婚的年輕婦女。”需要指出的是,“媳婦”的“婦”字既可以讀去聲,也可以讀輕聲,并沒有截然的區(qū)別;無論“媳婦”是否兒化,其表示“妻子”義和“泛指年輕的已婚婦女”的用法不僅僅出現(xiàn)在北方方言中,南方方言亦如此,實際上早已屬于全民普通話,其在近現(xiàn)代漢語中的大量用例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應摘去“媳婦”的方言標簽。
注:本文所引例證來自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古代漢語語料庫(語料庫在線網(wǎng)站www.cncorpus.org)和朱氏語料庫(朱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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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景民 江蘇昆山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外訓系 215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