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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司機

        2016-06-21 10:48文/侯
        青年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司機丈夫

        ⊙ 文/侯 磊

        女司機

        ⊙ 文/侯 磊

        她開車靠邊摘下墨鏡,用后視鏡照了照駕駛座上的自己。那自眼角延伸至黑紅色臉龐的魚尾紋,干裂嘴唇間稍微歪斜的齙牙,用皮筋隨意一綁、夾雜著縷縷白絲的長發(fā),以及撐著衣服的虎背熊腰,顯得像個糙老爺們。

        這是四環(huán)、五環(huán)之間并不熱鬧的地方,拉不上客人又要放空(出租車司機沒拉客人開空車)回家。車從“大宇”換成了“現代”,但好幾年收費都是起步價后每公里一塊六,眼瞅著油價又漲了,物價又漲了,就出租車的計價不漲。放空意味著耽誤時間,還白燒油錢,在她看來,那燒的不是油,而是自己的血。

        這頭始終罩住她身軀的怪獸——又老又破還有些鬧病的車,沒有給她帶來多少財富,卻吞噬了她的年華。不過她舍得賣命,能多拉點活兒就盡量多拉點。只是,現在跟她搶活兒的都是年輕小伙子,她干不過他們,可她又想,這么年輕就開上出租車,要哪年才算一站?

        這片新開發(fā)的地方連路燈都沒有,她以為北京城被轟平了她都認識,可這里真不認識。用電子地圖導航,她玩兒不利落。停車打聽路怎么走,看不見一個人。她想,只要奔著城里的方向開,肯定能到家,但可能會繞遠。她最不愿意繞遠。開了一會兒,眼前終于出現一條盤旋的高架路,那路上的盞盞昏黃的燈似夜晚舞動的火龍,一直蜿蜒到天的盡頭。她想開上去,但找不到高架路的入口。想喝水或吃東西,車上沒有,路邊也找不到。天氣很冷,空調只有冷風。這一切恰似她的處境——兒子跟她鬧別扭,不想學理科,丈夫根本不理她,理她的時候張嘴就提錢。為了掙錢,她想做腰椎間盤突出的手術都沒時間。她想從單位提前退休,可是不好辦。如此這般,她還遇到了一個新麻煩,就是幾天前的一個下午,她拉了一個拉過幾次的客人,是個胖胖的白凈男孩,戴著黑框眼鏡,像一只熊貓,沒想到他會投訴她。

        她滅了車,伏在方向盤上,嗚嗚地哭了。她想起上一次哭,還是當知青的時候。

        那個男孩打車從薊門橋到國貿橋去上班,像鐘表一樣準時。每次要花去四十塊錢的打車費。她不禁膽戰(zhàn)心驚,暗暗算了一下,若是他上下班都打車來回的話,一個月下來就要花掉一千塊錢。而剛畢業(yè)的上班族一個月一般也就掙兩三千,工資豈不都打車了,哪夠吃飯?

        那一次,她居然又拉上了他,是下班回家。車走到三元橋有點堵,但還能走。路上無聊,前后左右紛紛亮起紅色的剎車燈,紅燈像一條血線,也像火龍在灼燒著她的心。

        “這紅燈,也跟十字路口那紅燈似的,一看就得停。”她一般不主動跟客人聊天,今天忍不住問兩句,“我好像拉過你,每天都打車上下班嗎?”

        “嗯,坐車很累?!蹦悄泻⒗淅涞卮?。

        “坐地鐵多好,又快又不堵,你這線還不用換乘?!?/p>

        “得上下走?!?/p>

        她聽得一愣,年輕人都把上下地下通道乘地鐵當跋涉了。

        “每月掙多少,夠打車的?!”

        “四千多吧?!?/p>

        她的話是種感嘆,在不同場合還能有點小諷刺或小反詰,但這男孩不是本地人,毫無戒心地回答了她。她自己念叨:“一趟四十多,來回八十多,一個月得小兩千了。二分之一給人家了,多浪費啊?!?/p>

        這幾年開車,她時刻注意世風的變化。若是自家親戚,她肯定不讓他打車,勸他干脆騎車或走路,能減肥。要是前些年,她也許就直接說了,現在她只是忍不住道:“省著點吧?!?/p>

        那男孩沒理她,她又大聲說了一遍。

        “用不著?!彼ㄟ^后視鏡瞟了一眼,見那胖男孩正在戴耳機。她剛想,這孩子怎么這么沒禮貌,大人問話都不認真回答?可又一想年輕人都這樣,沒轍!

        她又想,自己進項也能有這個數,但絕對一分錢也不敢亂花。

        正想著,那男孩的耳機線有點亂,解不開,一邊解一邊甩了她一句:“老他媽嘚吧嘚,煩不煩!”

        “小伙子你怎么說話呢這是?”

        “誰跟你說話了?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什么態(tài)度??!打聽那么多干嗎?再矯情我投訴你,侵犯人權!”

        她吱地猛踩一腳剎車,車本來走得很慢,踩得再重也沒什么。

        “哎喲,磕著我了。你誠心顛我是吧?告訴你,我報警去信不信?”那胖男孩只是顛了一下,說這話他聲音清脆,并不難聽,但聲調略高,字字入耳。

        她真想說:“你給我下去,錢我不要了。”但車在三環(huán)主路的橋上,走下去要很久,危險不說,還違反交規(guī)。所以她把話忍下去了,任那男孩用多么臟的話罵她。一會兒那男孩像是要聽歌了,不理她了。

        到了地方,男孩倒是很認真地掏錢給她,要了票。計價器里的針孔打印機把票紙吸進去,再刺啦刺啦地吐出來,那幾秒她最難熬,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她撕下票遞給他。那男孩認真收好,拿好東西,下車走了,并未重重地撞一下車門什么的。她長出一口氣。比這粗野的,罵罵咧咧的客人遇過很多,她都沒當作心事。她想把車停在路邊,找地方吃晚飯,但小飯館被龍卷風刮走般消失了,而毗鄰那片廢墟的,是正在建設的摩天大樓。樓已經蓋成,正在澆灌水泥,并且將貼上整片的反光玻璃,像個全身穿滿了閃光亮片的美人。

        她寧愿開得遠一點,遇到有活兒也沒拉。她去了的士餐廳,那里像學生食堂,都是出租車司機來吃飯。十塊錢一份,米飯和湯隨便加。她從前絕不來此吃飯,她受夠了男司機的粗野、骯臟與惡臭。他們的眼睛永遠睜不開,頭發(fā)亂蓬蓬的,說話只圍繞著下三路,牙縫中殘存著韭菜。他們隨手剝開整頭的大蒜,用手捻掉像紫色薰衣草花顏色的蒜皮,扔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碎,像吃一塊粘滿蜂蜜桂花的糖水荸薺。

        她躲在角落,離他們遠遠的,不想聽他們罵街的話。她扭頭看餐廳外,外面明亮,屋里陰暗,透過門口能看到對面一家餐廳紅色的招牌:京味菜。那紅色劃破黑暗的夜空,她想現在就走出這里到對面那家,頂多點一碗炸醬面,再來個干炸丸子或京醬肉絲??烧ㄡu面還不如家里做得好。她想起童年,由母親帶著去吃大地餐廳的西餐。還想起剛開上大公共時,她還花五塊錢去“老莫”(莫斯科餐廳)喝紅菜湯,然后錢包就癟了?,F在她錢包不會癟,但絕不想去吃一肚子干涼的硬面包。那感覺像在下一盤象棋但不知落子在哪兒。

        這么想著,她隨手收了餐盤,把大量的剩菜倒進大桶,從熙熙攘攘的司機中間穿了出去。

        不與身邊這幫人為伍,又能怎樣?

        第二天晚上,她本想休息,她在家里接到車隊領導的電話。說有人投訴,昨天晚高峰時她在三環(huán)主路上拒載,態(tài)度還十分惡劣。

        “我沒這么說?!彼槐橐槐榈亟o隊長解釋。

        “客人原話就這樣,抽空來車隊一趟。最近正狠抓紀律,咱們得說道說道。”

        “我這么說話我傻?。 彼绷?,沖著隊長嚷道。

        “哎哎,小點聲,每次都山呼海嘯的。別吵著孩子做功課?!闭煞蛘诳措娨?,他嫌她吵到了他?!安活櫸遥驳孟胂牒⒆??!闭煞蜓a充道。

        她來不及理丈夫,繼續(xù)沖著隊長說:“有本事,你讓他來車隊,咱們說道說道?!?/p>

        “人家投訴,誰來陪你玩???我可是夠給你面子,上次撞車的事還沒了,趕緊把車門的漆噴上,別驗不了車?!标犻L沒好氣地掛了電話。

        她放下電話后,一時賭氣,才又接著出車。隊長說的撞車,是她正常行駛,被別人把副駕駛的車門撞癟了,幸好沒拉客人。前后反復扯皮,修好后,車門上“××汽車出租公司”的字樣還沒噴上。

        這一出去,她的腰越來越痛,不是一天兩天的毛病。有幾天,她把車停到家門口,熄火后都下不了車,仿佛粘在了車上。要雙手用力,搬自己的腿,再用力撐著車門和座椅,一點一點把身子搬出來。每次街坊大媽見到都說:“哎喲,慢點,要買車啊還是要買房啊?瞧這罪受的!”

        她下了車,直直腰,更覺得委屈。

        可這兩天,丈夫不知怎么來了興致,大夜里不睡,總想搖晃她。她說腰疼,讓丈夫給揉揉。丈夫自討沒趣,比畫著揉了兩下后翻身睡去。一會兒丈夫還想做那事,但看她睡得鼾聲四起,也沒了興致。他記得她從不打鼾,這次的呼嚕輕微而均勻,關鍵時也哼哼兩聲,像是一頭巨獸受傷時的呻吟。丈夫出門到地壇遛早兒,跟一幫比他大的、退休無事的、打門球的老頭兒聊天。他總是圍觀至十點,覺得這運動不錯,球門不大也沒把門兒的,打進去不費腦子也不累人。但老頭兒們不理他,都緊緊地護著身邊戴墨鏡和遮陽帽的老太太。這是一幫老干部,自己的圈子從不帶外人玩。他偏不信這邪,非要進去耍一下。就這樣,他一直做熱心觀眾,等他到早市買菜時攤主都收攤兒了。

        丈夫看打門球回來了,發(fā)現她趴在床上真起不來了,才說用自行車馱她去醫(yī)院拍片子?!拔乙茏孕熊嚕揖筒恢劣谶@樣了?!彼÷曊f,豆大的汗珠滴答下來,落在平房洋灰的地面上很快消失,根本看不出來。

        丈夫扶著她出了胡同口,她奮力打了車。上車后發(fā)現開車的也是個老司機,看上去身體比她強不了多少。路上堵車,她為了分散點注意力,下意識地攀談上了。

        “不行嘍?!蹦抢纤緳C一臉悲哀,“你知道,我年輕時,給一學校領導開車,都指著我這一輛。我說去哪兒就去哪兒,說拉誰就拉誰,當官的管天管地管不了方向盤。嘿,背地里管我叫二校長。那會兒辦事,找不到秘書,找司機也行。”

        “那您怎么開這個了?”

        “誰知道啊。學校被合并了,我就出來了??催@個來得快,我還花了不少錢才謀到這事由兒,哪承想,好比給判了個無期!”

        “您沒挨上這一刀就是好事。我看她是躲不開了?!闭煞驔]好氣地插嘴道。

        “哪有你這么說話的?”她說。

        “沒事,咱職業(yè)病,我還真有,就是腰椎,保守治療呢。以前開車,人五人六的;現在,還沒人家抱的狗利落,連人模樣都沒了。”

        她知道,一旦她和別的男人說話丈夫就不樂意,不管是誰,親戚都不行。

        她被丈夫攙扶著下了車,從遠了看,很像她攙扶著丈夫。

        他們進醫(yī)院,掛號排大隊,交費排大隊,一會兒劃價排大隊,拿藥排大隊,等片子又等了很久,直至中午才看上。大夫說腰椎間盤突出很嚴重了,再不做手術會壓迫神經。

        “做手術要多少錢?”她問。

        “幾萬吧,不貴。”醫(yī)生說,“做完手術要帶著護腰板躺仨月,什么都不能干,不能彎腰,不能著涼。盡量少走動,以后才能慢慢地增加運動。要好齊全了得一年半載?!?/p>

        “能保守治療嗎?”丈夫問。

        “也行,看病人自己的忍受程度。”大夫說,“就算您要做,也一時排不上隊?!?/p>

        她回到家,下決心要去車隊。丈夫、孩子、單位、房子、車子,她要做個了斷。世界上三百六十行,她最恨的就是開車。而當下最關鍵的,是她急著用錢。

        她想起自己從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回來的那天,一直不敢相信北京還是自己的家。她扛著笨重的行李從北京站出來,上了104路無軌電車,長安街上還是那幾棟大樓,街上的年輕人挎著黃綠色的帆布包,但多已穿上白襯衫,她還是一身軍裝綠。車上有個人不小心踩了她,沒句客氣話,好似拿她當外來生物一樣地看著。她動嘴吵了幾句,卻發(fā)現都把她當作外地人,直至她扛包走進自家胡同還這樣。

        胡同里變樣了,少了前幾年“文革”時的狂躁,大家忙著平反,找工作,退賠抄家物品,補發(fā)工資。匆匆忙碌,又無所事事。返城的知青沒工作,在工廠上班的人也心不在焉,三天兩頭泡病號,學跳舞。她路過公園,看見里面有穿連衣裙的女人,悄悄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們不會化妝,只會把臉抹白,脖子和臉不是一個顏色。

        胡同里多了幾處地震時修的加固墻,正好阻隔了墻上刷著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進了院子,多了小廚房,院子更小、更擠、更陰暗。她回到屋里,中午吃了碗面條,下午到街道登記處報到,晚上哥哥姐姐回來,一起幫著她騰地方。她記得上初中了,還跟哥哥姐姐擠在一張破硬木板床上?,F在不行了。沒地方睡,她在大床邊上接出一排凳子,找出陳年的被褥墊上,父親早不在了,她和母親擠一張床。那年,她二十九歲,對象在內蒙古自治區(qū),已經好上了,家里不知道。

        在家待了一周,她去街道登記處登記找工作。登記的人對她沒有一點好臉色:“就你這樣的知青烏泱烏泱的,高中沒畢業(yè),不上不下,沒學歷沒關系,能‘扛大個’就不錯?!?/p>

        “行,我干?!睕]畢業(yè)也是重點中學,又不是我不想念書,她想。

        “人家不要女的。”負責人說。

        “還有哪兒?”

        “清潔隊?!?/p>

        她想到那種“地撮”。把地上的垃圾撮到垃圾車里,車上有鐵鍬,人在垃圾車外扶著鐵桿迎風站著,任風吹硬了臉頰,吹散了頭發(fā)。挺威風的,像鐵道游擊隊。真掃一輩子大街?和淘糞工人差不多了。盡管她知道,時傳祥是光榮的。

        一連幾天,她每天都出去,不是不想在家,是家里待不住,太窮太破。她不能和母親擠著,主動搬到堂屋去。晚上在堂屋里擺上那幾個凳子,鋪上層木板當床,白天來人了再撤。有人開玩笑說:“死人才睡門板呢!”(北京舊俗,死了人把大街門卸下來停尸用。)這話太不吉利了,她生了氣。

        她出門打聽一圈,回來對母親說,府學胡同那邊有空房,她想租了搬出去住。母親一百個不樂意:“要是實在找不到活兒干,你在胡同里擺攤兒給人家理發(fā)成不?一次兩毛成不成?大伙兒的頭發(fā)不都是你理嗎?”

        “我去清潔隊!”她說。

        到了清潔隊,一見面,人家看她挺文靜一姑娘,白凈,穩(wěn)重,像有點文化的樣兒,不樂意要。她一連幾天想不開。當了知青時種地放羊,連炊事班都干過,怎么連清潔隊都不要?

        她又到了街道登記處。

        “我想去汽車公司?!彼f。

        到汽車公司以后,她被分配到8路車上賣票,分早中晚三班倒。早班五點半發(fā)頭班車,四點半到崗。四點鐘有班車,三點半就起床。到崗后,要等著著車、給車加水、打掃衛(wèi)生,然后一直到中午十二點找個近的站下車,要么到總站再騎車回家。到家就一頓猛吃,吃完了趕緊補覺,人人都是大肚囊子。一個月掙二十六塊,每天一塊,休息日不一定在禮拜天。若臨時有急事,休息日可以借,但必須還。

        每逢晚班,她下班后,會到北新橋十字路口的東南角,那里有個晝夜營業(yè)的婦女食堂,晚上賣包子餛飩、面條,花一毛多錢。煮餛飩的是個大鍋,中間有篦子當作格擋把水分開,一邊放著一只雞,一邊熬著腔骨,常年咕嘟咕嘟地冒著氣。從一九八三年開始,這里就不要糧票了。吃完后到家洗洗涮涮,睡覺要兩點了,再起床就更沒點了。她每天都在車的前門兒外,把人使勁兒往里推,車門趁著人剛一推進去的勁兒才關上;再到后門兒猛沖上去,單腳點地,一手拉門把手,一手拿票夾子沖前喊:“關后門兒!”“那邊的同志,買票幫忙遞一下!”

        她能干,工作實誠,不到一年,就讓她學開車。女司機不多,學車的師傅對學員不分男女,雖不能打,但動不動就罵:“方向盤有從底下掏的嗎?不講究!掛根骨頭,狗都會了?!庇斜冗@更難聽的,有一次把她罵哭了。她想去車隊告狀,但教車的師傅都是五十年代過來的老司機,帶著工人階級出身的高傲。他們本是解放時市政招來的閑人,是挖河泥、修城墻的閑漢。末了沒地方,收編一批人給了汽車公司。都是些老油子了,告狀?不給人笑話。她有心不學車了,想接著賣票,賣票不輕松,但不用擔那么大的責任。

        可是,真不能只賣一輩子票。她咬牙聽著師傅的臟話把車學了下來。自始至終,那師傅從沒夸過她一句,永遠是她不對。

        北京的汽車公司分四個廠子。她進的是四廠,每天跑四圈、一百公里上下的任務,成了一頭圍著北京城拉磨的驢。汽車要用操縱桿打火,每次一拉,那操縱桿硬邦邦地彈回去,直把鐵制的平臺側面砸出一個深深的大坑。緊接著是一陣轟鳴,比火車啟動聲音還大。冬天四處漏風,凍得臉通紅,總打不著車;夏天身邊是大機器蓋子,熱得汗如雨下,能烙餅攤雞蛋。還要把機器蓋子打開,以防止車溫度過高。每輛車的發(fā)車時間都要換,讓所有的車都跑到一定的公里數,都有均衡的保養(yǎng)。每天都有車進保養(yǎng)車間,給輪胎打氣、換位(把轱轆的位置換一遍),要保證輪胎磨損得均衡,查查有沒有缺黃油、螺絲松的地方。要用電器燈光檢修,每個車隊的終點站都有應付“急修”的保養(yǎng)工。那時候輪胎還有翻修的,舊輪胎套上一圈新橡膠再壓上花紋。用司機的話說,得讓他們有活兒干。

        大公共的排班方式很豐富,除了最累的早晚班,還有大單班——從早上六點鐘出來到上午九點鐘,再接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是為了早晚高峰加車安排的,都是離路線住得近的人干。有小單班,中午十二點跑兩圈或一圈半,回車站等著——這段也按出車算,下午四五點鐘再跑一兩圈。有日班,早上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不用早出晚歸。一輛車兩個司機,每周或半個月一換班。

        剛開始開大公共,她覺得很新鮮,一發(fā)下工資她就貼補家用。幾個月以后,她給自己填補各種窟窿,買生活用品,或吃碗地安門小吃店的素炒疙瘩、白魁老號的豆面丸子湯。都一處砂鍋居里的美食都想吃,但吃不起。有一次中學同學要組織聚會,去“老莫”,平均每人得三五塊,她想去,預算不夠,省吃儉用地去了,大家都穿得一般,但她顯得更破。等她稍微有點存款,是半年以后。而這時,她對開車厭煩了。問題在于,女同志都給照顧排小單班和日班,就她總是早班接晚班,永遠早出晚歸。

        汽車公司一般都是老實人,但也有不文明的,還有進過獄又放出來的,有的連初中都沒上過。女司機并不多,僅有的都口無遮攔,滿嘴祖宗奶奶地說話。男司機更是牙齒間粘著韭菜葉子,滿嘴噴著辛辣的酒氣、口臭和蒜臭的黃段子,經常有不洗臉和蓬頭垢面的人,脖子臟得像根車軸,衣服領子都變了色。他們瞇縫著眼睛,眼角沾滿了眵目糊。她不知怎么跟他們混,一起說臟話嗎?

        她知道自己內向,吃了沒朋友的虧,遇到被刁難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這天早上,她又打開車的水箱,用長嘴的大鐵壺去補水。她想著加完水去旁邊的調度室問問,看看排班能不能換換。就以身子不方便為由,調度員也是女的,按說能體諒。可調度室門口站著個男司機,正跟女調度員打情罵俏,她過去說話不方便,正想著,壺嘴沒對準,水灑出來了。

        忽然間,那男司機跟著取笑:“嘿,您對準了???我來吧,我對到你那窟窿里,肯定準!一滴都不灑!”附近還有幾個人,他們哄笑起來。她氣得掄起鐵壺,沖著那男司機的方向摔去,發(fā)出巨大的響聲??砷L嘴的鐵壺摔得并不遠,冬天的涼水灑了一地,反而濺到她肥大的褲腿上。

        “不要臉,臭流氓!”她跳著腳罵道。

        “你這兒摔得誰呢?鐵壺是公家的,有意見不能摔公家東西?!蹦悄兴緳C沒有急,一臉壞笑,說得半真半假。

        “哎,水別往這兒灑,都進屋了?!彼粸⒌秸{度室門口,那女調度員靠在門框上嗑瓜子。

        她一步就進了調度室,說:“您給評評理,他欺負人。”

        那女調度員笑了,一邊笑一邊繼續(xù)吐瓜子皮,那瓜子皮已吐了一地,說:“就說這么兩句,至于嗎?”

        “至于!你們也欺負人!總把我排早晚班,我也是女的!”

        “你找人去吧,誰答應替你,直接來掛班。”女調度員說。掛班就是排班,人和車都有名字牌。每輛車掛倆司機,每個司機又掛倆售票員。這幾個班大家輪著來,表面上是公平起見?!澳氵€別嫌累,郊區(qū)司機兩圈半就一百四十公里!咱們這兒算好的啦。沒聽說嗎?外地的大公共,連喇叭都不響,拐彎時拿根木頭棒伸出去,對著車門哐哐敲,每輛車門上癟一大坑?!?/p>

        “嘿!嘿!趕緊換去吧,都尿褲子啦?!蹦悄兴緳C一邊勸一邊損還一邊安慰,“麻利兒的快點,脫下來到爐子那兒烤烤,別一會兒都結了冰?!?/p>

        她瞪著那男司機,氣得幾乎要動了手。

        “瞅人家剛開車,你們真能耐!”正說著,過來個矮矮墩墩的男人,透著精壯,也透著嚴厲。他一說,大家就都蔫了。

        ⊙ 金銳秀?樹殤1

        本期插圖作者/金銳秀:一九七四年生于浙江樂清白石。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微光攝影俱樂部成員。

        “德子啊,屋里坐?!迸{度員招呼道,說完又轉向男司機,“正嚴打呢,你們也不收斂點,趕明兒都把你們關號里去?!彪S后又安慰起她來。調度員們心里清楚,她們是跟領導關系好坐進了調度室、安全科,表面上工資少了兩三塊,但不用受苦。安全科負責紀律檢查抓司機聊天,能裝成乘客逗你聊。

        德子沒進屋,他轉了一圈,手里拎著一條破緬襠褲和一件軍大衣:“給你找一棉褲,趕緊換上。”他又對女調度員說:“我跟她換班,回來后商量?!?/p>

        “不了,不了。”她來不及換褲子,也來不及拒絕。她想喝水,但還沒有燒開。發(fā)車的點到了,她湊合著去開了一天,臨下班時腿凍得直哆嗦,鞋都有點透了。

        交車以后,見德子還在等她,硬要塞給她件軍大衣,她已有羽絨服,沒法再套了,只好湊合拿著。從那以后,一連幾天,德子總是出現在她車前車后,她明白,這是在追她。

        德子是急性子,約她周末出去玩,她不去;約看電影,她最愛看電影,也不去。她看不上開車的,她開車只是為了不掃大街。她只想領了工資趕緊回家,安全科、調度室與發(fā)工資沒關系,但她當知青時受夠了刁難,誰也不敢得罪。她有男友還在內蒙古,還沒回來,打電話不方便,也沒通幾封信,他們是知青戰(zhàn)友。所有人都勸她分了,她舍不得。而對家人,她根本不敢說。

        想提干升職或坐辦公室,得先好好開車。她是女的,提干幾乎沒希望。

        讓她死心塌地不想開車的,是趕上同事管她借二十塊錢給家里人買藥。而她翻遍全身上下只有五塊,同事找了別人,她折了面子。雖是借不借都可,但這事刺激了她。她尋思的是,自己怎么能多賺點。干脆不開大公共,去開小公共。

        不論怎樣,她都狠狠地在德子表白之前拒絕了他。可沒多久,她就有了丈夫,而德子消失了,聽說是辭職了。

        丈夫是一陣風刮來的,更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歲數大了,身體不好。她被母親催得受不了,就隨便經人介紹找了個不是司機的丈夫,給在內蒙古自治區(qū)沒回來的男友去了封信。母親很高興,這么大歲數有人要就不錯了。男方家孩子多,沒地方,得住到自己家來,就當招個上門的養(yǎng)老女婿。女婿是水龍頭廠的,換水龍頭隨便拿。院子里匆匆擺了兩桌菜,街坊四鄰匆匆來祝了賀,他們匆匆結了婚。三天婚假過后,她又匆匆去上了班。

        過了一年,孩子出生了,有點難產,是剖宮產生的。她聽說剖宮產的孩子聰明,但也聽婆家人說了,孩子沒受過擠壓,長大了心理有問題。還說,當媽的生孩子不受苦,將來也不疼孩子,孩子也不孝順,要疼得越厲害越好。產假是五十六天,加上晚婚和獨生子女,再加上倒班,她才歇了三個月的產假,又接著開起了大公共。

        有了孩子,家里更擁擠了。母親單獨住一間屋,自己、孩子與丈夫同睡那張大床,仍是在床邊上搭上一排方凳,從里到外的順序是:自己、孩子和丈夫,他們橫躺過來,仿佛是知青時的通鋪。她想起小時候,自己是最得家里疼愛的小女兒,從小是睡在父母中間,哥哥姐姐都睡另一張床。

        她發(fā)現,每月的工資獎金與其說交給母親,不如說交給丈夫。丈夫的工廠很不景氣,越來越三天兩頭歇著,更多是在家做家務、看孩子。丈夫很能干活,他在院里坐個小馬扎,拿全家人的衣服放在大鋁盆中,用搓板吭哧吭哧地搓幾下,就順著搓板緩緩流下黑色的泥湯子,似暴發(fā)一場微型的泥石流。不管是蹲著還是坐著,一不注意,就會露出后腰和藍色內褲的邊緣。一會兒他又端著大鋁盆去倒臟水,和院里院外的街坊鄰居們聊著天。洗完衣服,又去做飯。母親的歲數大了,對女婿很是疼愛,每次買菜都拿自己的錢,甚至讓女婿幫忙取錢。很快存折連同自己交給母親的錢都到了丈夫手里。她想說,但怕影響感情。

        她仍這樣給著,家里沒見多少好轉,自己卻捉襟見肘,四處拆兌,錢如空氣般蒸發(fā)了。她剛三十出頭,看著街上的女人,那些坐辦公室的女人、嫁了有錢丈夫的女人都化妝打扮,涂脂抹粉,燙著卷花的頭發(fā),穿著四季不同的衣裳?!稄]山戀》上映過了幾年,街上還在流行張瑜頭,又有一陣流行穿紅裙子。她上班不方便打扮,休息時也在睡覺倒班。找了機會,她與丈夫一起上街。她忍不住說:“你也給家里掏一點,我一個人著實有限。”

        “花了啊,我不是一直在花?今天買的菜,雞蛋,都是我花的?!?/p>

        “你花的是我交家里的錢。”她差一點就說,“我媽的存折在你那里?!?/p>

        丈夫帶她逛了百貨大樓和東安市場,想買點生活用品,但什么也沒買。她看上件不錯的衣服,要不少錢,但丈夫不主動提,她也沒興趣。兩個人連走帶坐大公共,一直逛到了前門大街。上車時丈夫說:“你掏工作證,可以不用買票?!彼戳苏煞蛞谎?,打開錢包,掏錢買票。

        大柵欄附近有各種小飯鋪和小吃攤,她想起結婚前喜歡吃糖炒栗子和小胡桃,但棗和楊梅、話梅都不愛吃,因為要吐核。有了孩子以后,她幾乎算計每一分錢,比做知青時還節(jié)約。

        他們逛到前門大街的都一處燒賣館。丈夫帶著她進去,大方地要了羊肉燒賣,她吃了幾個就夠了,剩下的幾個蒸籠,丈夫狼吞虎咽都塞入口中。他鼓著嘴時才想起沒放醋,桌上的醋是裝在白底藍花的陶瓷小壺里,他仰頭向天張開嘴,把小醋壺舉過頭頂,把醋一滴一滴滴入口中,還有幾滴落在了嘴角。

        她看丈夫的樣子,像個怕別人跟他搶玩具的孩子。

        丈夫的生活細節(jié)一下子涌到眼前,恍惚間越來越清晰。丈夫愛吃餃子,可不會搟皮,一包就破;丈夫愛吃魚,可不會擇刺,一吃就卡。這些她全代勞了??烧煞虻墓ぷ鳑]什么前景,她只會開車,幫不了他。她開車時還為家務事發(fā)愁,最近街面上不太平,開車時想事容易出事故??烧煞蛎客淼郊铱纯幢?,時間差不多了,也不做飯,要等她回來再做。等不到她,就上街去買些包子餃子,或盒飯快餐給孩子吃。孩子吃得高興,她的心態(tài)稍好。丈夫的臉不陰不陽的,會埋怨她回家晚。她終于明白,丈夫最喜歡自己坐著,看她干活,還埋怨她刷碗不干凈,洗衣服吵人。

        丈夫是靠不住的,現在要交車份兒并要做手術,她得動老本了。從醫(yī)院回到家以后,她開始翻箱倒柜,邊找邊說:“家里的存款,我要用一下?!彼f:“這個手術我得做,還有這個月的車份兒得交。”

        “不保守治療了?萬一手術動不好……”

        “不,一定做?!彼伊嗽S久,沒有找到。她慌了,努力模擬電視劇里撒潑的樣子?!板X到哪兒去了?”她一手一個,把兩個大抽屜嘩啦一下拉到地上。丈夫想攔沒攔住,說:“別弄地上啊,弄完了還得歸置?!?/p>

        她翻出幾張五年定期的存單,還有兩份十年的平安人壽保險,都寫她的名字,錢數并不低?!拔蚁胱屇阌袀€保障。”丈夫的胸脯拔得像驕傲的將軍,臉上寫著夫妻間的溫情,“保險不到期取不了;死期的那個,利息不低,取了就白存了?!?/p>

        她的臉變了形,“十年的保險,十年!十年前立水橋的房,兩千三一平方米。”她咬著牙,“你腦袋讓驢踢啦?”

        丈夫一臉委屈,他的理由很充足:“前些年有個賣保險的老上家里來,不買不合適?!?/p>

        家里的那點錢,還是八幾年到九幾年那會兒攢下的。

        八十年代的最后幾年,北京的小公共最為瘋狂。大公共是分站收費,每六站地一毛錢,只有大1路通票兩毛,月票每月一塊,后來漲到兩塊。月票是一張貼了相片的硬紙片,每個月的月初要買一次,一層層往月票板的下部上貼,到年底再換一張票版。學生月票比成人的還便宜,剛買了月票的學生都很開心,他們相約著坐環(huán)城的44路車看風景,能在二環(huán)路上看來來往往的車流,想著北京日復一日地發(fā)達,建起更多的高樓大廈,人越來越多,就像這路上的車。

        車沒有人漲得快,就像工資沒物價漲得快。那幾年擠車太困難。電視上有首歌叫《別擠了》,還配上擠車的畫面,是早期的MTV,人恨不得都從窗戶爬進去。

        這時,有了小公共。收費一塊,能從朝陽拉到通縣。

        開小公共的那當兒,她終于賺到了點錢。那幾年公汽一廠、二廠、三廠、四廠,買了一批國產的紅葉牌小面包車,車很破,開起來不停地晃悠,它們?yōu)閱挝粍?chuàng)收,也緩解交通壓力。小公共只有個大概的路線,司機和售票員一開出去就沒人管了,全憑賣票的開喊,能創(chuàng)收怎樣都行。從永定門到北京站漫天要價,根據上下車的地點,估摸出三塊、五塊、八塊、十塊的站點來。他們以一撥又一撥下火車的人流計算的。若這一撥人多,他們能飛車回來再拉一撥。那時交規(guī)不嚴,堵車時他們敢違章,敢走自行車道,敢肆意拐彎超車,甚至敢走一小段的逆行。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有錢人有的是。不少人倒服裝、倒手表、倒外匯券都發(fā)了,有了脖子上掛金鏈子、穿著西服和白球鞋的萬元戶。

        北京站最為混亂,一輛輛小公共堵在站前廣場,司機和售票員都扯破嗓子喊,像一只只見了人就伸長脖子叫的大鵝。人不上齊不開車,車座上滿是油泥,車廂內煙味兒汗味兒刺鼻,人是哪兒的都有,鄉(xiāng)下人跨著裝滿籃的雞蛋進京趕集,四處來的民工背著裝鋪蓋的編織袋,更有串親戚的,懷里抱著只母雞。晚上十一點二十,一趟新疆來的火車進站,大街上寂靜無人,只有要飯的、酒鬼在北京站前的廣場上晃悠。這一趟收費都是十塊,簡直是小公共的節(jié)日。

        小公共賣票的人叫黑妹,還是個姑娘,她黑、胖,一嘴白牙,說起話來比男司機還粗野。黑妹最敢漫天要價,若是遇到男人砍價,她會大力地貶損,損得那男人即便是問路的也得上車坐兩站。遇到女人,她更能把握住心理,寧可錯過客人,絕不露出好臉。而砍價,那更是休想!只有最后一兩趟沒轍了才降價。

        黑妹不僅黑,而且壯,像一頭母狗熊。她正沖著一個上車時沒問價的南方客人吆喝。那客人說:“這么幾步路,你們竟然要五塊,太貴啦!”他拎著包就要往車下走,黑妹用壯碩的身軀把他擠在門口,后背和屁股一使勁兒:“少廢話,掏錢!”

        “啊,啊……”南方人被擠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乖乖掏了錢下車,車上傳來黑妹和其他乘客放肆的笑聲,“沒要你十塊就不錯了?!?/p>

        “車票呢?”南方人還在問。怕是耽誤了他報銷。

        “用完了,您下趟時提醒著我點兒??!”

        “下趟!”那人一跺腳,哼了一聲,用力地扭過頭,拿著包走了?!肮焙诿糜质且魂嚧笮ΑK齾s笑不出來,她本不愿這樣做。收車后,她跟黑妹一起吃飯,黑妹數出上交的份額,把多余的錢數清二一添作五,“姐,給你!”

        “這么多?下次,人家要票就給人家吧,沒提票的咱再不給。”

        “放著河水不洗船?!焙诿弥苯影巡送炖锖鷩?,她從來不用什么化妝品,自己也不會做飯,能清水煮白菜,放把面條點上醬油辣醬,連香油都不知道放。她一邊吃一邊說:“姐,你開大公共開傻啦?不掖錢誰他媽爭著來開小公共?”

        “我真沒想到,領導一號召我就應了。我是想換個環(huán)境,老開大公共,憋得慌。”她停了一下,幽幽地看著外面,“哪知道,這車小,更憋得慌。”

        “我姐夫不夠勁兒吧?”黑妹說。

        “你怎么……”她臉紅了。從“工人先鋒號”到了讓人厭煩卻又離不開的小公共,把幾年的架子全打消了。而車上的售票員從小李換成了黑妹。

        “你聽說了嗎?小李成勞模了?!彼滩蛔诿谜f。

        黑妹回答:“聽說了,那對咱沒用。”

        兩人吃完后各自回家,她滿腦子想著小李與黑妹的區(qū)別。小李確實夠勞模,她經常下了座位攙著人上車,熱心招呼乘客給抱小孩兒的讓座,對幾位經常坐這趟車的老人噓寒問暖,給外地人指路,給盲人當眼睛。她是大學沒考上,來公共汽車上賣票才十九歲。樹她當典型實屬應該,真為了那點獎金,也真委屈她了。

        開小公共掙得多,但危險也多,各種渾人五方雜陳,北京站的鐵路乘警轟小公共,交警抓了就罰他們。

        母親在家總是擔心,怕她遇到壞人,更怕她出事,總把飯給她留到很晚。而丈夫一貫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從不等她,比鐘表還嚴謹。這天丈夫吃完了飯在抽煙,母親也對付了兩口,對著疼愛的女婿念叨著:“飯都涼了,怎么還不下班?”

        “且著呢?!闭煞蛘f,他在看電視,拉開抽屜,里面有核桃。他拿出個小錘子,在桌子上慢慢地敲,要把核桃仁兒一點不碎地敲出來,像在雕一件藝術品,又好像核桃上的皺紋都是他雕的。

        “昨兒個又讓人罰了二十?!蹦赣H感嘆道,正說著,她回來了。

        她回家后餓如饑民,端起碗來用筷子往嘴里一陣橫掃。她喜歡吃湯泡飯或燙飯,今天母親留的菜里有一碗雞蛋湯,她把雞蛋湯、米飯和菜都倒入一個碗里,如駱駝般咀嚼著,舌頭和牙齒上下翻飛,并用嘴湊到碗邊,發(fā)出如牛飲水的響聲。她一邊蹺著二郎腿,一邊還用筷子敲打兩下碗邊,以甩下筷子上的飯粒,面部扭曲地蠕動著,牙齒上沾滿了菜屑,牙縫中塞滿了肉絲,放很響的屁,打很響的嗝;這時,她忘了自己是女人。

        “你能不能動靜小點兒?”丈夫說,“以后咱們家怎么來人?”

        她氣得把筷子往碗上一摔,又發(fā)出一聲:“我樂意,不這樣,我餓!”

        她有點委屈,丈夫岔開了話題:“又讓人罰了?好容易賺點,都給警察上供了?!?/p>

        她更委屈了,但還強忍著:“超載了,車上多拉了倆人。有一個站著的,原本讓他彎腰,沒想到他要吐。另一個說,你坐下,我站著。這時被逮了?!?/p>

        “你說你,多讓媽著急?”丈夫越來越愛嘮叨,盯蒼蠅一般抓住任何一個機會數落她,每一下數落都要打到七寸。水龍頭廠無事可做,他已到下崗的邊緣,就像站在懸崖邊,把一切都化作對世道的詛咒。“當初學車干什么?那么危險。我就不學,倒找錢都不開?!?/p>

        她等母親到了另一間屋子后才說:“我媽存折哪兒去了?”她急了,卻發(fā)現丈夫總是把眼光停留在桌上那盆盛開的君子蘭上。那君子蘭墨綠的葉子配上橘紅中透著奶黃的花,顯得十分艷麗,并不清雅。她以前覺得丈夫說話很軸,有點缺心眼的人才這么說,但丈夫沒壞心,但總扣著母親的存折不合適。這次她審問,丈夫支支吾吾地說:“倒賣君子蘭,前一陣炒得挺熱,后來一夜之間賠了,跌了?!?/p>

        她指著桌上的花:“現在值多少?”

        “四十吧?!边@是他往翻了倍說的。

        她猛地沖到兩盆君子蘭前,用力把花盆摜到地上。

        自那一場昏天黑地的干仗之后,丈夫老實了許多,他悄悄把家里的碗換成塑料的,以備瓷的砸了還要再買。她看在母親阻攔和兒子的年幼上放過丈夫,并在第二天下班,給孩子買了稻香村的扒雞,還從四道口冷庫買了一麻袋的伊麗莎白瓜,給孩子慢慢吃。而她自己則買了包肺頭。她經常給孩子的是牛街的燒羊肉、月盛齋的醬牛肉,而自己買剔骨肉、包心肉,或豬耳朵豬尾巴,每次都切碎了,拌上醋、香菜和芝麻,連稍貴一點的豬肝都舍不得。孩子不吃辣椒,她想吃但忍著不放。剛給兒子帶回了旅游鞋,不合適,明天還想著去換。

        這樣的日子她忍了幾年,與丈夫的關系幾乎到了離婚的邊緣。她深深地憋了一口氣,想在一瞬間全部喊出來。但母親突然去世了,她傷心欲絕,但家里騰出了地方,存折的事也馬虎過去了,她憋了許久的氣就這樣泄了。多年后她回想起這一刻時,才明白這樣的丈夫,跟他說交車份兒需要錢,動手術需要錢,他會體諒嗎?

        但是那時候,她什么都不想,她每天像打仗一般,在北京站前搶客人,拉座兒。站前廣場上睡著殘疾的乞丐和盲流,人群中混雜著旅店和三輪的拉客者。有個常駐廣場要飯的,沒有雙腿和右臂,只剩下一根左胳膊抱著一個孩子,地上還放著一個孩子,都是他撿來收養(yǎng)的。那人的頭發(fā)能有二尺長,很胖,腰圍很圓,都套不進一個呼啦圈。好心人給他身下做了個厚厚的皮墊子。他能用手走路,但更多時不走路,每天都睡在原地。人們管他叫墩子。

        她經常從他面前路過,但根本就不敢看他。有時,她覺得和墩子也差不多,離變成墩子也不遠,就在這幾天的睡夢中。她想逃離這一切,也想過下海,哪怕開個小賣鋪,擺攤賣煙酒都好,但小公共的收入明擺著,丈夫的糊涂也明擺著。

        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天,猶如平地驚雷般,所有的小公共忽然都停運了。她走到市中心廣場上,見人們都穿著白襯衫,到處白花花的一片。她只得拿著基本工資,在那些日子里無所事事。她見到有幾輛大公共都停著被改成了廁所,散發(fā)的氣味兒逼得人不敢靠近。

        學生們在廣場一連多少天都不回去。她感到勢頭不對,仔細打聽,北京的學生都被父母關到家里不讓出來,外地的學生越來越情緒激烈。那天她早早收了車,把車停到永定門火車站的車場,騎著自行車橫穿長安街往家的方向走。那年的六月出奇的炎熱,又趕上是六月里最熱的一天。她騎著自行車,只見廣場上刺眼的白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全北京原本招手就停的小公共一夜之間消失了,司機又回去開各自的大公共。而那透過手持喇叭喊出的“北京站×塊×塊”“管莊通縣一塊一塊啦”的聲音恍如隔世。各處都在戒嚴。北京站比以前干凈多了。那些酒鬼、乞丐,一夜間都消失了。

        就在小公共消失前的一段時間,她有一天見到幾個熟悉的司機。司機們開什么車的都有,他們閑扯了一會兒,掏出一副撲克扎金花。她橫豎看不明白,但都掛彩(帶贏錢的),一塊錢起,眨眼輸贏就在幾十塊之間。幾個剛才還稱兄道弟的人,一會兒臉色都變了。輸的人眼睛里冒火,贏的人開始自吹。輸的人不愛聽了,幾句話嗆嗆起來,越吵越兇,幾乎要掀了桌子。那桌子不過是塊破木頭板,周圍人半蹲半坐,姿勢都不大舒服。眼瞅要打架,又被其他司機勸住,大家不歡而散。

        輸錢的司機一肚子委屈,在那里罵罵咧咧。她走過去,想勸勸他。

        “不就玩兒個高興嘛,沒什么,再拉個活兒就回來了?!?/p>

        “他們出老千?!彼娝龥]明白,“從上面發(fā)牌,發(fā)著發(fā)著就從底下發(fā)一張。他們幾個都認識,合伙卷我一人。你再看那幾個旁邊的,又又蔫又奸詐,還在一邊看著,心里盤算不說話?!?/p>

        這男人倒真細致,跟自己丈夫似的。她聽他繼續(xù)說:“我告訴你,以后你拉活兒,能多走一米是一米,保不齊趕上啃節(jié)兒,表就蹦字兒了?!彼钢惠v出租車的計價器,“他們好些人,都把這個調過,就稍微敏感一丁點兒。甭說一丁點兒,一妞妞兒(形容就像一捏起來那么少)也管用啊。發(fā)動機的公里數要積累,可我找地方,十塊就能清零。跟我走吧。”

        “去哪兒?”

        “加油?!?/p>

        “我沒開車?!?/p>

        “那跟我走,先認認門?!?/p>

        從那以后,她知道這人叫王覺,是油罐車的司機。他并不開出租,那天是特意去打牌。他家里兄弟姐妹好幾個,房子小人口多,破爛得沒處下腳。結婚沒幾年媳婦死了,剩下個兒子沒人管,長大了不成器,滿世界打油飛(滿大街晃悠),找不著正經工作。王覺家祖上在八旗,老規(guī)矩老禮還挺多,現代化的玩意兒一概不懂,一律老一套。他爺爺是拉洋車的,新中國成立后改了蹬三輪。他爸爸是五十年代的老公交司機,還評上過廠里的勞模。以前的年月算是光榮,后來癱了,躺了好多年才死?;钪鴷r即便不分家,也不讓搬個好點的地方,還想讓孫子去開車,但王覺死也不同意。

        她跟王覺走得近了,就講了點家務事,說孩子的幼稚、丈夫的窩囊跟母親的糊涂,說著說著嗚嗚地哭了,不經意間靠在了王覺的肩膀上。他撫摸著她還有點波浪的頭發(fā)。她正值女人最能打扮、最有魅力的中年,正是當經理當老板當女領導,穿著高檔面料的套裙說一不二的年齡,可她灰頭土臉的,頭發(fā)里有幾根銀絲。他忽然間不再埋怨前妻的離去,他用力把她摟得更緊。

        當晚她沒有回家,把丈夫從腦中狠狠地扔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抹了把臉,見屋子里有點冷。一開火是煤有點乏了。她伸手把窗臺上的蜂窩煤拿下添了進去,連火筷子都沒用,顧不得染一手黑,又拿跟通條嗽了嗽蜂窩煤的眼兒。等火上來了后,王覺給她烤了饅頭片,熬了小米粥,順便給兒子買了套煎餅。兒子見了她也不搭理,雙手捧著煎餅像耗子一樣跑回屋。她見此也不再難為情。她漸漸知道,油罐車每次到底都有油放不干凈,王覺偷偷打開一個小閥門,讓油流進桶里,再賣給那些開小公共的、開出租的。他的油是白來的,永遠比牌價便宜一塊。

        和王覺的接觸,使得她知道現在開出租掙錢多。她的心開始松動。她無法容忍每月都是死工資,沒有外快,獎金只有幾塊錢,還根據這趟車賣票的收入分成,也不知是怎么算的。每天開固定的路線,吃一樣的飯菜,面對總管她要錢的丈夫和沒空說話的孩子。她平生最不愿求人,求了得還人情。送禮那不叫還,得等別人求自己一回才行??蓜e人有什么好求自己的,自己又能給別人干點什么?

        她只得厚著臉皮求人,三拐兩拐,竟托了一位遠房侄子的老師,給弄到一個出租車隊開出租。她要開出租,可單位不放,要檔案的話,得補交三千塊的培訓費。她聽著氣悶,給公家開了多少年的大小公共,還要收學車錢?她交不出。但她也咬牙,東借西借,好歹湊上了。

        那幾年漸漸取消了糧票油票,能放開肚皮吃飯了,但物價是一路飆升。切面是四毛九一斤外加一斤糧票,糧店里還翻箱倒柜一定給找那一分錢?,F在不要糧票,一塊一斤了。再過不了多久,她發(fā)現每次買切面都有點少。一問才知道,過去是買一斤給一斤二兩,那二兩算是水分,現在就給一斤。

        丈夫的單位好說歹說,每月給漲了點福利,多加二十塊錢的副食補助。

        生活像土地般貧瘠,像胡同般破敗,她無法忍受。她交了錢,開上了出租。

        亞運會結束時,國外送給了她所在的出租公司一批大宇和現代,白色,流線的車型,車標是一朵銀花,在滿大街的夏利和“面的”(黃色小面包車)中極為顯眼。她不知金宇中(大宇集團創(chuàng)始人)是誰,只知那時最好的出租車是首汽的皇冠和桑塔納2000。她就看不上暴發(fā)戶開桑塔納臭顯擺。那車是德國專為中國造的,老沉,打起方向得使勁兒揉。笨頭蠢腦,形似方磚,哪有大宇好看?

        培訓后,她上了街。她高興,像駱駝祥子拉上了自己的新車。她不再走固定的路線,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車里很舒服,有空調有暖氣,發(fā)動機噪聲很小,離合器不用抬很高就能走,加油用腳一點就有勁兒。

        頭一天上路,她特意洗了澡,換了全新的衣服,準備了白手套、襯衫和皮鞋。她想自己若是男的,非備身西服領帶。臨出門時,她帶了新買的大個兒保溫杯,裝滿熱水的暖壺,到附近的小賣部換了零錢,車的座套潔白賽五星酒店的床單,后備廂里堆滿了修車的各種板子、把手,千斤頂和備胎,還裝了擦車布和水桶。她想是不是把家里新扎的墩布也帶上,但怕萬一客人用到后備廂會不好看。她是國有出租公司的員工,不是車豁子在拉私活兒。

        可到了下午,她卻還拉不著活兒,她不知哪兒有客人。有時在內道開快了,看到客人來不及停。她有點著急,只好去機場排隊。她頭一回去機場,四處都新鮮。那天機場排隊的車真多,不少車都不排隊,司機到接機口招呼,把客人帶到停車處上車就走,又回到了北京站門口的亂象。她連排了一個小時,車卻蝸牛般一點點地挪動。長時間著車費油;可每次都熄火,更費油。一連幾次,她不耐煩了,卻停在車流中不能出來,只好安心苦熬。還差幾輛車,她開始激動?!_出租多好啊,能立即見錢,交完車份兒,都是自己的。

        客人拉門上車,她才知道是去機場的生活區(qū),許是個工作人員。這一趟將將十塊錢。她還是高興地拉完,從客人手中接到錢來,鄭重地塞進腰包,身子有點乏累,手有點顫抖。她又回到機場想再來一趟,但那長蛇般的車流把她頭腦全部堵死,燥熱的尾氣使得她渾身發(fā)燒。

        她把車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停下,到接機口招呼客人??腿藙傄灰宪嚕鋈幻俺隽司?,那警察攔住要開罰單,說她違章運營。她不服,與警察大聲爭辯,警察懶得理她,就聽著她說,那意思,是聽你說累了也就不說了,說什么也得罰。爭辯時客人走了,罰單也沒逃脫。她帶著一肚子的委屈,放空進了城。

        進城后,她努力回想開大公共和小公共時的經驗,那時多么如魚得水。而現在,北京似一座內部無限拓展的魔方,有那么多不認識的地方和存心整人的交規(guī)。這胡同是單行道,而那個路口八點到十點禁止掉頭只能左轉彎,還甭提西直門立交橋,她頭一次開車上去,怎么也繞不下來。她心說,就欠在橋上掛倆沙發(fā),讓設計者每天在這兒看著。

        更要命的是堵車、吃飯和上廁所,她不敢到處吃飯,怕吃壞了。小地方太臟太破,大點的飯店又貴。她怕多喝水找不到廁所。男司機不吝這個,他們打開車門形成個三角,借著門和車身的空當就地亂尿,絕不管走后尿液積在路上,或者跑到馬路邊的小樹林里蹲一泡。她看不上,司機是人不是貓狗。有一次,她見路邊的廁所門口停著輛出租。抓違章的拖車來了,正拖上開走。廁所里跑出司機,那司機一邊跑一邊喊,求拖車停下。但開拖車的技術極為高明,他故意加油,越開越快,連拐彎時也不放慢。漸漸地那司機追不上了。路邊還有人在取笑他:“快點嘿,加油?。 薄澳@兒跑馬拉松??!”那司機跑不動了,他雙手抱頭慢慢蹲下,蹲了很久都不起來,不顧周圍的車沖他按喇叭。罰款加上拖車費,一泡屎拉出金子來了。

        開出租她遇到過幾件奇怪的事。其一就是梁桑。

        梁桑是廣東人,好像廣東話管先生叫桑。他們是打車認識的,一來二去熟了。梁桑瘦小,燙著卷花的頭發(fā),不顯得矮,只顯得頭重腳輕,有時帶個四川的女朋友,漂亮得賽過歌廳小姐。她給梁桑留了漢顯BP機的號碼,梁桑時常呼她,說幾點在哪兒用車。她都開過去接,她有時離得遠,也推掉手頭的活兒,放空很遠去接了。梁桑基本守時,雙方也聊聊天,很是輕松。工作中太孤獨,有個熟客聊聊天也好。

        出租司機沒同事沒上下級,也沒領導關系。貌似是好事,但久了也難受。人需要言語,司機只能跟客人侃山,彼此串換信息,還被稱為“第五媒體”“政策播音員”。她沒時間看報看電視,社會上的事,都是聽客人聊天和車載廣播。開大公共不許聊天,小公共沒空聊天,而出租則不然。她本以為教過書,腦子挺好使,沒開多久的出租,說話卻開始把不住邊兒,完全瞎侃,像男人一樣口無遮攔,滿腹牢騷,滿腔抱怨。連帶著損損這個,罵罵那個。她還記得點兒時的家教,要慎言慎行,不許說廢話、損話和風涼話,開上出租,全滿擰了。

        梁桑仿佛給她吹來一股南國的熱風,還混雜著發(fā)動機里的燥熱。她頭一遭打開了眼界,聽了好些想象不出的事。很多北京人坐著三天三夜的火車到廣東躉貨,倒賣蛤蟆鏡電子表都發(fā)了。廣東那邊歌舞廳的小歌星一晚能賺上千,洗浴中心的小姐能排開方陣,踢著正步接受客人檢閱。北京黑燈瞎火,人都鉆被窩時,那邊的人才出來消夜,連吃帶聊夜里兩點見,明天早上照樣起來,或干脆不用起來。她聽著新鮮,都是中國人,憑什么說鳥語又瘦又矮的人那么敢干,那么能賺錢?而胡同里的大老爺們,一天到晚就知道糗著,吃飽了吹牛,說得云山霧罩,但凡一丁點針尖大的事就翻臉。他們哪兒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怕冷、怕累、怕睡不著覺,只說點陳芝麻爛谷子,吹噓祖上占了哪條街,哪座廟是祖上貢的,哪塊新開發(fā)的樓盤是祖上的墳地,走到哪條胡同,哪個老頭要管自己叫少爺……他們跟糗豆餡兒似的,早晚都得發(fā)了酵,成一攤臭泥。

        車上的音響是裝磁帶的,每次梁桑都塞進去放粵語歌,她聽不懂也不愛聽。聽樣板戲多地道,沙奶奶李奶奶一塊兒舉著紅燈在沙家浜邊上斗智。后來她習慣了,有個聲就得。有一首歌她聽著奇怪,鏗鏘有力,每個音上下交錯如洞穴中的鐘乳石,拉開架勢呈現著風景。她打聽,這是誰唱的。

        “Beyond樂隊?!?/p>

        “什么?”

        “Beyond。”梁桑的廣東英語令她絕望,一連幾遍都問不出來。

        “您給我寫上?!?/p>

        “哎呀,有什么好寫的啦,現在全國都聽這個,隨便問都知道的啦?!?/p>

        看來梁桑也不會寫,她不再說話。她想起前些年開大公共,下了班還能去看看電影,也買過一大抽屜磁帶。兩塊錢一盤兒,一點兒也不便宜,買轉錄用的空白帶子都一塊多。她記得有張明敏,有童安格。她才注意到,許久沒聽過歌,沒逛過公園,也許久沒看過一場電影了。

        她想把家里的事跟梁桑說,但又沒全說,她不習慣傾訴,哪怕是陌生人。但她忍不住,她說:“哎,我們家那位的事兒,甭提了,日子過得熬慆。男人沒起子,這日子,沒頭兒。”她說得又脆又快,梁桑這回也“啊,啊”地問,他也聽不懂。她借著這個勁頭兒一口氣地說下去,像故意學相聲里的貫口,音節(jié)的省略與兒化粘連在一起,清脆如傷了腳的黃鸝鳥在唱歌。

        “無所謂的啦!”梁桑心不在焉地勸了一句,她感到了溫暖。

        過幾天,梁桑帶著女友,拎著條烏魚來到家里。他把碩大的烏魚放在案板上,一片一片地片它的肉。那魚像是剛死,張張嘴甩甩尾巴,像是被凌遲者在呻吟。梁桑刀工一流,很快片成一大盤魚片,刀蹭著魚骨頭“咔啦咔啦”地響,又把魚頭魚尾剁開,魚骨中間分成兩節(jié)。她特意買了電火鍋,有點貴,兩家人并成一家做魚火鍋吃。丈夫不時出去看看門框柱子上的電表,看那電表轉得飛快,每幾分鐘就去看一次,這頓飯把他累得像走馬燈。

        “你坐著踏實著吃吧,別來回走柳兒?!?/p>

        “我愛哪兒吃哪兒吃,用你管?”丈夫犯了猴兒脾氣,用筷子狠狠打了一下碗邊。他不允許屋里的不給他面子。他把身子轉向了電視,若是沒有梁桑,或梁桑沒帶那小歌星一樣的女友,他肯定就出去了。

        她沒再多說。

        從那以后,梁桑經常來家,有時帶個榴梿,有時帶只骨瘦如柴的雞,切碎了炒雞關節(jié)或煲湯。她受不了那味兒,也搞不懂為何咬不動的柴雞成了稀罕物。跟柴雞對應的不是肉雞,而是油雞。油雞是好的,柴雞是破的,現在還是變了。

        她把梁桑真當了朋友,有時也給他打電話。這天又為孩子的事跟丈夫吵了架。她一氣之下,打了梁桑的呼機。梁桑回過電話來,張口就問有什么事?

        ⊙ 金銳秀?樹殤2

        “哎,也沒什么,就是家里事。我們家那位吧……說句不見外的話,你別介意啊……”

        “沒有的事情啦。我現在很忙,要不是車的事,咱們見面再說啦?!绷荷kS手把電話掛了,說得漫不經心。

        她就像上前敲門,被門里的人開門看了一眼后又重重地關上。她如發(fā)現新大陸般發(fā)現自己跟梁桑也沒那么好,都是官面兒上的話。南方人現實,不,是實在,直接,沒那么多虛的,不侃大山,忙就是忙,有空才搭理你。她算是理解了。但梁桑有空也不搭理她了。直至有天夜里,才突然打電話說用車,她急忙爬起來開車,一著急前保險杠還跟一塊高出來的馬路牙子蹭了一下,她顧不得,反正是車隊的車,下次一并修了。

        她開車趕去接了梁桑,梁桑風風火火,連句謝謝都沒說。她知道他一向沒客套話,但一不客氣,她就想起來,梁桑許久沒給她車錢了。她有時也不給梁桑打表,但多少錢都知道,粗略算算,怎么也有上千。她帶著梁桑和女友,跑過一趟八達嶺一趟雁棲湖,這兩趟按包車算,加起來就得千八百了。梁桑在外請客和來家?guī)ФY物只是邊角料的事,自己靠這輛車吃飯,好朋友,怕調個兒。

        她想張嘴要錢,但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吃過人家的飯。她有點抖動,一個勁兒地看梁桑。梁桑好像眼里沒她,拎包下車,重重地關上車門。

        回家后已是夜里三點,她睡不著又不能起來。她怕吵到丈夫,可還是把丈夫吵醒了。“你身上有涼氣,出去干什么了?”

        “拉活兒去了?!彼荒蜔?,吵架會影響明天出車。她暗想,不論丈夫怎么嘮叨他,她都不還嘴,她沒力氣。她透過沒拉緊的窗簾看窗外殷紅的天。那是夜晚陰天的顏色,紅得要下起血來。

        第二天她不舒服,十一點才起來,可丈夫卻消失了,不知是上班還是逛公園。孩子去上學,沒人給她準備早飯。她埋怨家里,沒人關心她。這時丈夫要給她一句問候,哪怕說上她兩句,她都覺得心里踏實。她發(fā)現了寂寞,也發(fā)現自己怕寂寞,她不能容忍別人忽視她。

        她走著出門去買早點,豆腐腦、油條和煎餅都收攤了。要再找遠的煎餅攤,貴五毛還興許排大隊,來回要走上二十分鐘。她沒興趣。隨便進小鋪買了面包塞進胃里,齁兒甜,難受,也不便宜。她口中叫渴,回家沒有涼白開,要現做。她提拉起水壺,里面是空的,隨手扔下,發(fā)出哐當的響聲。忍不住了,她喝了口丈夫昨夜的剩茶,又苦又澀,那茶銹厚厚地附著在缺了瓷的搪瓷缸內壁上,像是有千百人喝過。

        每當丈夫不好使她都會想到王覺,就像后備廂里永遠有個備胎。

        她原本以為車轱轆一轉就來錢,可這晚打車的人一片渺茫,路上不少車都在放空。她把倆眼睛瞪得跟牛一樣,一點閃失都不能有。晚上一掌燈,那滿大街的車開著遠光燈四處亂晃。她想去機場排隊,但又該加油了。她有點煩難,也埋怨自己怎不與同事往來??赡菐蛙嚮碜油拢钟心膫€能靠得?。?/p>

        后面有輛車猛地按喇叭嘀她,她忽然醒過神來,發(fā)現在往后溜車,腳底下的路稍有不平,剛才忘了拉手剎。她趕緊往前開一點,身后上來人敲她的車門。那人劈頭就罵:“眼睛出氣使的?差兩公分就頂上了!算你的算我的?。俊?/p>

        她氣得不輕,但滿腦子都想著車份兒的事,她一句話沒說,任由那人罵得厭煩了。前面的紅燈變綠燈了,車流開始蠕動。她看到向右轉離王覺家不遠,猛地打輪并到右轉彎線,后面又傳來一陣喇叭聲,她知道那必然伴隨著種種臟話,但她顧不得,連軋了白線都顧不得。

        她又來到王覺的家。每次王覺都拿了一個長嘴的大鐵壺,他管這叫鐵桶,她也跟著這么叫。他把鐵桶的壺嘴伸進去加油。油箱快滿了,鐵桶里油還有不少。他雙手推著車幫,用力晃悠了幾下。那油箱里突出幾個碩大的氣泡,好像成了泉水。他又往下加了不少,灑出幾滴也不在乎。而有時,她坐在駕駛座上。油箱的開關在駕駛座左下角,他盤彎腰開了油箱。頭離她的腿很近,她并不反感?!皠e人算兩塊七毛八,給你算兩塊。一共得三十多個(一個指一升)油。”他們即便是相好,王覺也不會白給她加油。她沒多想,不然會越想越別扭。

        一進門,卻見王覺的兒子帶了個染著黃雜毛的丫頭,正手拉著手進了自己的房間。兩個人一樣,誰見了都不打招呼。她進門見了王覺,王覺不再開油罐車了,人家嫌他歲數大,但他還在四處找活兒干,好像一頭衰老的驢子卸下了磨,可還想圍著磨臺轉。王覺的晚飯吃得特別晚,正在一張破圓桌上啃雞爪子。他請她來一起吃,說離婚多年了,家里冷清。她剛說到每月四千五百元的車費,王覺就上來又摟又抱,就是不讓她說話。她急了,推開了王覺:“我遇到難事了,你得幫我。”

        王覺回身打開個大衣柜,翻里面的抽屜,抽屜里有個鞋盒子,盒子里還裝滿了塞住新鞋內瓤的報紙團。他從里掏出個信封,隨手點了點,他手笨,但她看得真切,有厚厚一沓。

        “我這兒沒幾張,那小子能偷了我的存折,猜出密碼自己個兒都取了,去游戲廳。”

        “現在呢?”

        “跟那屋呢,最近整天不出門,就窩著打游戲,屋里跟臭豬圈似的。別提了……我那小子,也不知從哪個網吧領了個丫頭?!?/p>

        “就這么住家里?”

        “嗯,倆人一塊兒玩游戲,我還得給他們做飯。早上不睡晚上不起的。”

        王覺的說法有口誤,她來不及糾正他?!斑@也不是長久的事?!彼f。

        “走一天說一天吧?!?/p>

        她明白這幾年世風的變遷,結婚排場越來越大,沒人愿意找沒出息的北京人。她覺得這是進步了,不會像以前那樣,為了孩子有個戶口就把自己賣了。

        她起身要走。

        “別,再待會兒。”王覺說,“我真不是不借你,是……我這都是頂雷的事?!?/p>

        “人被汽油燒傷了,整容出來都一個模樣。就一骷髏,還帶著點皮?!彼χ?,努力讓氣氛活躍點。

        “可別這么說,我該睡不著了。”

        “是啊?!彼描€匙要走。王覺攔住她,幾乎帶著哭腔,“求求你,求你留下來吧?!?/p>

        她不作聲。

        “那……我給你加油,再給你便宜點?”

        猛然間,她覺得自己的丈夫可恨,而這個男人很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王覺繼續(xù)給她加油,她說夠用,在王覺拿鐵桶時匆匆離開。

        她開車從王覺家出來,街上亮起了各色的霓虹燈、街上店鋪的招牌紅綠藍黃,組成閃光的海,像紐約,像香港,唯獨不像她記憶中的北京。

        她記得工體一帶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春秀路還是幾排老式的紅磚樓,現在改得連地名都不認識。世貿天階、藍色港灣、中國紅街、蘋果社區(qū)、SOHO現代城、珠江帝景……這都哪兒挨著哪兒?現代的小區(qū)名她一個都叫不上來。心里罵哪個長雞眼、連帶缺心眼的,起這么牙磣的名字?齁難聽!多少年的老地名,憑什么就給改了?問過我們嗎?

        她自負,開了這么多年的車,哪里是北京內燃機廠、醬油廠、鋼琴廠、焦化廠、開關廠、京棉一廠二廠三廠、印染廠、紡織機械廠……她都認識,連清河毛紡織廠都去過,司機出門還用導航?丟人!現在,她要殺死兒時的記憶,她要拉活兒。她要用導航,可她不會。

        她雙手死死地握緊方向盤,似抓出對方摟頭掄過來的木棍,她借用漆黑的夜晚中那手電筒一樣的車燈,死盯著遠處自行車道與汽車道之間招手打車的人,這個活兒一定要拉上。

        已有一輛出租在她的前面,開得不慢,但不如她搶占了外道。她猛踩油門躥到那輛車前面,又一腳把剎車踩得“吱——”一聲長鳴,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客人面前。而那輛車正好靠邊停車,同樣“吱”的一聲。那車門一開,她也下來了,她看那司機已上了點年紀,手里還拎著車鎖。

        兩個司機彼此對罵后,她看到對方的車頭離自己的車幫還差五厘米。她知道,對方再兇狠,罵得再難聽,也會因她是女的而收斂。這時她才想起,自己原來是女人。

        那男司機果然覺得罵了女人不合適,何況手里還拎著車鎖,一副要拼命的樣子。他罵完臟話后說:“您這剎車片叫喚得夠可以的???哪個山溝里淘換的?”

        要平常,她會逗貧一句:“我空調更靈,冬天冷,夏天熱!”可現在她沒心情,不說話。

        那司機本想攀大教訓她一句,裝作老前輩提攜后人,再轟著油門走開。打車人早在爭吵叫罵中閃過一邊悄悄溜走,這個活兒誰也沒拉上。鷸蚌相爭,沒人得利。

        可這時,她忽然叫道:“你站住!”

        “???”那男司機一愣!

        “德子!”

        他們把車前后順在路邊,就站在德子車前面聊天。原來德子也不愛開車,他從汽車公司出來后,不幾年也結了婚,有了個女兒。老婆和女兒都十分瘦弱。娘倆一頓飯才吃一個雞腿還吃不完。蒸一鍋飯得吃一禮拜,幾乎從不出屋,都在家里待著。女兒只管學習,老婆只管輔導功課。而德子一天吃一頓飯,一頓飯能吃一只雞,只好去找不要文憑,能賺錢,自己還會干的營生。他也去開了出租,一兩年以后還嫌不賺錢,跟公司也處得不愉快。他寧可舍了幾千塊的風險抵押金,自己買了車,買了頂燈,計價器,找地方噴漆噴成出租的外殼,門上特意噴上:“個體汽車出租公司”。有朋友每次領票都多領兩卷給他,先用時間最近的,把以前的票都攢下來給他。

        她有些憂慮:“你開黑車,這是要被抓的?!?/p>

        “我這真不叫黑車,黑車什么都沒有,我一應俱全,能叫黑車嗎?”

        “那……你這頂多叫,假出租!沒單位?!?/p>

        “我可沒瞎說,你瞧我這門上,個體汽車出租公司。我是個體戶啊。出租公司只會收車份兒,留著干嗎?關了算了?!?/p>

        “再讓警察逮著!”

        “我沒讓警察逮著過。就是前幾個月,就為一十幾塊錢的活兒,拉一小伙子,聊得還挺熱情,下車時非找我要票。我每次都說沒有,正好用完了。那天趕上我多說一句,不要票給您便宜點,把零頭抹了。他不干了,非得跟我掰飭,我也較了勁,沒認。結果人家一亮身份,交管局的?!?/p>

        她差點被德子逗樂了,可還沒笑就想哭:“這得罰多少???”

        “才兩萬,不多?!钡伦友鄢蛑兞四?,又接著說,“我去交罰款,辦手續(xù),頂燈和計價器都讓人扣了??梢粊矶ィ腋切』镒邮炝?,喝了兩頓酒,成哥們兒了。每次檢查他都提前通報,每月我給他上兩千的供。”

        她聽得一皺眉,也不管真假。前些年國家好容易搞了奧運會,出租才又緩過點來,你愣讓關了。說到收車份兒,她心頭一緊。她把梁桑和自己要動手術的事說了。她知道德子必定對她好,但她不想借錢,因為德子追過她。

        德子沒聽她說完就拉開了腰包,點出五千塊來?!斑@事兒啊,小意思。哪次你約那小子出來,我告訴你一個僻靜的地方,我?guī)讉€哥們兒過去。噗!”他又點了一遍錢,往手里啐了一口,“廣東交管局開北京來了?姥姥!經中央審批了嗎?!”

        “我不要?!?/p>

        德子使勁兒往她身上塞,她使勁兒抓著他的胳膊往外推,“我真不要”。

        哐當一下,敦實的德子被她推著撞到車上。女人比男人勁兒大,只在最關鍵時才爆發(fā)。她怕德子再塞,轉身進了自己的車,打火踩油門就顛兒了。

        “哎,哎!”德子舉著錢追她,一直追出幾十米,直至她消失。

        回家后,她咬牙給梁桑打了電話要錢。那梁桑卻說:“著什么急嘛,我肯定會給你的啦。你放心好啦!”她不好叫梁桑出來,怕梁桑掛了電話跑路。只好直接要,話說多了,梁桑變了口氣:“我跟你說啊,你要是再要錢,我就找人殺了你。你總不能不管孩子吧?”那語氣異常冷靜,她趕緊掛了電話。

        一會兒又有電話打來,座機沒有號碼顯示,她以為是梁桑,嚇得不敢接。電話鈴不停地呼叫,像一個燒開后能叫喚的水壺。她不得已接了,是德子的電話。有多少年沒給她打了,幸好家里電話沒換過。

        德子問錢的事,她扯謊,說有錢,不用。問梁桑的事,她更扯謊,說剛才打電話,梁桑答應給了。事后德子又幾次來電追問,她又繼續(xù)搪塞。她都囑咐德子,開車要小心,遇到打車上機場的,就拉人家走幾公里再找個理由放下別要錢,別讓人當成拒載,別給交管局的添麻煩。

        而這個月車費交不上,她找個下午去了車隊,想找隊長通融通融。

        她特意找了個隊長能心情好點的天氣,來到車隊的辦公樓下,那里有成片的空地,成了車隊的停車場,時常有一些沒出車的同事。隊長會跟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

        她把車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還沒湊上去,見今天沒出車的司機比往常多,幾個同事在打牌,還有幾個在侃山。還有司機放躺下座椅靠背,把擋風玻璃上的擋頭掰下來遮擋陽光,擋不住就找張報紙蓋臉上。他們打開車門搖下車窗,脫下鞋子,把左腳放在車窗上伸出車外,讓捂了大半天再幾天沒洗的襪子自由揮發(fā),好似鮮花要開吸引蜂蝶,還聽著廣播里的《白眉大俠》。這樣不擾民,除了同行,沒人到他們當中去。

        她知道很多男司機都不洗臉不洗腳,衣服許久都不換,吃生蒜還吃韭菜,車里的味兒賽過茅房。他們休息時放肆地侃大山,比著逗貧,說損話、歇后語、俏皮話、沒用的話,僅僅是為了解嘲。

        一個男司機說:“咱們像駱駝祥子?!?/p>

        “不是像,本身就是!”

        “還不抵祥子,一合同簽十年,整個兒一賣身契?!?/p>

        “北京七幾年就有出租,跟三蹦子(三輪摩托)似的,東風牌,上車兩毛。北汽摩的(北京汽車摩托車制造廠),在呼家樓。那時候多威風啊,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現在連廠子都他媽沒了!”

        “你們那兒還好,國營的,醫(yī)療勞保退休,比我們橫實?!?/p>

        “是啊。油價又飛了,到處沒地停車,警察逮違章,一到點滿大街堵車,這還讓不讓人干了?哎喲,小風還挺涼,我得回車里歇會兒去?!?/p>

        “小子,我告訴你。八十年代那會兒,剛剛改革開放,我開130,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拎著二鍋頭,就跟長安街上轟隆轟隆地開車,沒人敢攔我。”

        “要我說,全天下的工種,就司機最實打實,連單位的電話都蹭不上。當官的一貪多少萬,水過地皮濕,我不就能繞你點遠嗎?塊八毛的事,哪兒那么大意見?”

        “嘿,我說,今天來的車真牛,14,24,34,44?!彼傅氖擒嚺频奈蔡?。

        她在仔細聽,好像不止這些,還有些“漲車份兒”“抗議罷工”之類的,但聽不清楚。

        她一過來,那幾個比她小上好幾歲,甚至小上十幾歲的司機都和她打招呼?!懊χ偕粋€呢?哈哈哈。”有一個叫春生的,一天到晚總是吊兒郎當,他沒大沒小地開著玩笑。她正要發(fā)作,就聽春生壓低聲音說:“咱有大事。聽說了沒?下個月漲五百車份兒,改五千啦!下禮拜一上午,正是開會的時候,咱們跟單位集體罷工。要么不漲車份兒,要么外加補助。眼下油錢這么漲,車份兒還要漲,沒法活了。您一定得……”正說到這兒,她的眼光正和隊長碰了個對眼,好像遇見一條更大的蛇。

        隊長在春生身后說:“春生,剛才看你又打牌呢?輸多少了?”

        旁邊幾個敲三家的人站起來:“喲,隊長,您能別擎等著我們輸嗎?”

        隊長接著說春生:“月中了,這月車份兒先給我一半,省得到時候又交不上?!?/p>

        “您得等我湊湊?!贝荷_腰包點了點,又跑他的車里開抽屜,里面十塊上下的零錢四處亂扔。他一張一張抓起來,每張都被攢成了團,被揉得油漬麻花,還粘了幾個米飯粒。一陣小風吹過,有幾張還掉到了地上。

        “別忙,慢慢找。這手閑吝(滿處亂動)的。你是不底兒掉了不出車啊,成天價就知道喝酒打牌侃大山,屎不到屁眼不拉的主兒?!?/p>

        哈哈哈,別人跟著笑,也不顧她在旁邊。

        “聽見隊長說的沒?你瞅你那座套,半年都沒洗了。好嘛,車里這盒飯上月的吧?留著養(yǎng)鳥呢?”

        “鳥都不吃,喂蟑螂呢?!?/p>

        “您還別說,蟑螂是富貴蟲,上趕著請都不到他車里去,太窮酸?!?/p>

        周圍人跟著起哄。春生好容易把錢數清楚,一算離半拉月車費還差點。他轉身上車,說:“我先去轉兩圈,隊長,我一會兒回來就給您?!彼Z大油門走了。

        “哎,錢收好了哎,真狼道。”

        “你怎么來了?要是擦車的話到那邊去打水,就那小房子,說車隊的就行?!标犻L對她說。

        “好,好?!彼b作去打水的樣子,有點不知所措。

        她來不及說一句“我這就去”,趁著隊長一回身,也上車開走了。后視鏡里能看到幾個同事還要跟她閑扯,她來不及搭理。她想不論下面該做什么,上路拉幾個活兒總是對的,交車份兒再不夠,也是多掙十塊是十塊。

        她想起“罷工”的事。漲車份兒的事她早就聽說,很多出租車司機都聯合起來,要單位降車份兒或發(fā)補助。而報紙上、廣播里都說出租車司機比前些年負擔重。但漲價了坐車的受不了,不漲價開車的受不了;降車份兒,出租公司受不了。社會挺同情,坐車的也挺同情的,經常有乘客聊天,向著出租車司機。甭管真的假的,能聽上幾句招人愛聽的話來,比單田芳的評書還管用,就當給司機解解乏。也有聊完了交錢時砍價的。

        要漲福利,她肯定去;給車隊說提要求,她也去;可給領導提要求,她不愿意。怕領導小心眼。可車隊不是領導說了算?但她點過頭了,就算去了,不去怕人笑話,更怕以后沒法在車隊混,還不知道他們能鬧成什么樣。目前火燒眉毛的問題是,不漲她都交不齊。

        就在下個星期一,她去了。單位樓下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停滿了出租車,很多從沒露過面的人都來了。出租一輛一輛如磚頭鋪滿了一座樓的地基。有幾個打頭的年輕人拉著橫幅,或干脆用紙板歪歪扭扭地寫上訴求:要吃飯,要降車份兒,讓工會發(fā)錢,讓領導下樓來解決。鬧了一會兒,見車隊沒有動靜,所有的司機使勁兒按喇叭,成片的喇叭聲匯集在一起,好像火車拉鼻兒,更像開來了遠航的郵輪。

        不一會兒,那幾個腆著肚子的領導來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隊長。她本站在最后,但正好和隊長呈一條直線,隊長鷹隼般的目光好似一箭就射中了她,盯著她使勁兒地看。她嚇得連忙藏到了車里,想走,但后面有車把她堵住,怎么也出不去了。她想找個熟人商量一下,可來的人認識的極少,那幾個咋呼得最歡的都沒來。

        車隊領導下來慰問一番,叫幾個代表跟著上樓談判,并宣布一切都好商量,請大家回去等消息。她趕緊把身子往后縮,像要縮到一個巨大的烏龜殼里去。

        “這話說過一萬遍啦!”

        “不,絕不商量,必須就地解決!”

        “要漲價,就上吊!”

        在幾個愣頭青的帶領下,那些司機舉起手頭的家什,用標語牌子圍著幾個領導一陣推搡。領導身邊的人也不是善茬兒,推搡中還了手。有人從后備廂里拿出擦車用的墩布,用腳踩下綁著的破布條,甚至有人準備拿車鎖。人們指著鼻子互相叫罵,花白頭發(fā)的老工人站在中間勸,年輕的保安已經嚇傻。

        一觸即發(fā)的時候,有人喊派出所的來了。她早已躲在最外圍,一點點把車從車群中倒出。量不夠,她一點點地挪動,手腳直打哆嗦。一旁有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的車堵著路,她求他挪開,說家中有急事。那年輕人看了她一眼,在她生怕被拒絕的眼神中挪開了車。她飛也似的開上大街,好像在耍電影里的特技。她知道所謂的“漂移”,就是剎車油門一起踩,她從沒想過要試試。

        從那以后,她不敢開車走到離單位近的地方,連單位的方向都不敢。在街上遇到同一出租公司的人(她不認為他們是同事)也遠遠避開,連報銷醫(yī)藥費都不去報銷了。她怕車隊領導記住她,對付她。她更不敢打聽抗議的結果。她推斷沒有結果才是最后的結果。

        她不是不抗議,是想抗議的事太多了,抗議知青返城時的艱難,抗議出租司機的待遇,抗議交規(guī)的不合理與道路規(guī)劃得不人性。有那么多的道路,直行的都空著,左轉彎的指示燈每次才三十秒,過不了幾輛車就又等上十分鐘,遇到手潮的能一輛都過不去。那么多條路的交叉路口,指示牌從來沒放正過。但從知青時她就知道,抗議若是有用,她就不至于在內蒙古待上十年。

        她回想起當知青的日子。在知青開始大逃亡的歲數,有個同宿舍的女生與她關系一般,叫和平。因為饑餓,和平趁著在菜園勞動時偷了兩根黃瓜,吃一根藏一根,后來被告發(fā)了,由兵團組織批判。等人們發(fā)現她時,她在一間滿是塵土堆放雜物的小屋內喝了農藥。她知道和平雖然內向,但不至于如此,定是有人說了多么不堪入耳的話,還描述了無法構想的細節(jié)。知青也向生產建設兵團抗議過,但毫無結果。比被拒絕更傷人的,是沒有人出來搭理,沒有對話,談何拒絕?

        她再次回到家中,真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可丈夫張嘴就說:“東西別到處亂扔,你總是拿完了不放回原處,害得我到處找不到?!?/p>

        丈夫刻板如生產建設兵團的軍人。他小氣,喜歡貪小便宜,出門不撿錢包就算丟。任何小事情都不能有一點差錯,東西不能亂放,吃飯不能剩,睡覺上廁所都要按時,不能損壞一點小物件,否則會招來無休止的嘮叨。他要做家中的帝王。她并不怕他,總想與他爭吵,但沒有力氣。

        “你趕緊睡吧?!闭煞蛘f,“你不睡,我也睡不著?!?/p>

        “你趕緊吃吧。”丈夫說,“你不吃完飯,我沒法刷碗?!蹦峭霃膩硭⒉桓蓛?,碗底覆著厚厚的油膩,她知道丈夫舍不得多用洗滌靈。

        “你趕緊搬出去住吧。”丈夫說,“我得有我的生活?!边@一句丈夫從沒說過,但她好像每天都聽到了。好像這個男人,天生就是來數落她、刺激她的,不論她為了家里多努力,她做什么都不對。

        而丈夫只要有時間,就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回來;到什剎海去了,夏天游泳,冬天滑冰,從不落空。

        單位好比巨大的監(jiān)獄,而家是小號的看守所,那輛每天都開的出租車是破舊的囚車。她不想過這囚徒的日子,唯一欣慰的只有孩子。這幾年來,換工作的事她不是沒想過。這些年來,有人給她介紹過去開火葬場的車,九幾年就能掙兩千多塊;她想去,但怕丈夫不讓,說晦氣,再犯了皇歷,不讓她進家門。她也有點怕,據說靈車經常詐尸。后來她后悔了,這些年人們有了錢,稍微闊點的家庭遇到白事,都爭著給靈車司機送紅包,讓司機開慢點穩(wěn)當點,讓逝者在黃泉路上別顛簸。更有個機會,給領導人開車,要黨員,她是。可丈夫說,她不行,別去給人家添亂。她也沒去。

        什么時候,才能從監(jiān)獄里出來呢?

        第二天,她悄悄來到單位,這里一切正常,好像昨天的事從未發(fā)生。隊長在辦公室內見了她,還接到了她的一張辭職申請。隊長看后笑了,他完全是在嘲笑:“人家鑼一響,你就往桿兒上爬。說你傻吧,你就冒大鼻涕泡??煳迨娜肆?,還想鉆天嗎?”隊長的語氣很輕蔑,好像每次工資都由他來發(fā)。他冒出連珠炮般的北京損話,把她身體的旗幟打成了篩子。

        “趕緊叫你兒子把語氣改改,改成提前退休的申請?!?/p>

        “這個月的車份兒,我一分不少。”她把這句話放下,像放下一塊鐵,然后說,“風險抵押金得退給我。”

        “是得退你,可沒這么快。你用它干什么?”

        “就是不想干了。當車豁子!”

        隊長把臉一沉,說:“注意場合,這是辦公室,別說得這么難聽,小心人家拿屎潑你的車?!?/p>

        “他敢!”

        “敢?就咱們這里頭,有從里面放出來的,你看他不敢?另外,我是上頭交派來的,我可不是車豁子。為了你好,錢還得押你一陣,那么大的車,憑什么給你開走?”

        她把鑰匙往桌上一拍:“停薪留職,我交車?!?/p>

        “真不干了?”

        “我動手術?!?/p>

        這一年的日子,她的腰如針扎一樣疼,仿佛身體里長的不是骨頭,是伐木的電鋸。那鋸齒時不時地鋸著自己的腰。她回家躺著、趴著,以為歇歇就好。她把錢扔到桌子上,讓丈夫去買吃的,讓孩子給貼膏藥。這些都不管用時,她去找診所按摩。越揉疼得越厲害,只有坐到車里才舒服些。她以為是開車開習慣了,人盤腿久了,再站直了不是還酸疼呢嗎?沒事,坐車里舒服,她在腰眼頂個小墊子,那就再多拉點活兒吧。

        出租車司機沒周末,少開一天就少了一天的份兒錢。每天一睜眼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塊,她得還債。她像欠了印子錢的楊白勞,怕這車份兒一輩子也還不清。

        十一

        這天晚上在家里平安無事,卻震動了她。她想起多少年也沒這么激動過,好像體力勞動使她麻木,把她變成一架只會開車的機器。

        “有了機器人,第一個淘汰就是司機。”丈夫說,“造什么機器人,干脆生產自動汽車,說聲去哪兒,它自己就開了。多好?!?/p>

        “那怎么收錢?”她問。

        “把計價器那塊開一槽,不刷卡不開車門。那時你真輕松了。”

        “那就跟你一德行了!”她嚷道。她不是生氣,是被丈夫的話嚇到。電腦漸漸普及,她總拉年輕的學生去網吧,總以為電腦只能玩游戲。還有上網聊天,那不就是廣東佬說的煲電話粥?她不懂,但她想接觸。電腦很貴,小一萬塊錢一臺,她去年也給孩子買了。

        孩子內向,從小受人欺負,但功課還行??缮狭烁咧芯筒辉賰?yōu)秀,也沒那么合群。她都沒多想,只想讓孩子學個理工科,將來好找工作??珊⒆悠貌粶剩瑤缀胃瘜W還好,代數跟物理不靈光,那種一個小車上面放個木塊在平板上來回推動做受力分析的題,怎么也弄不明白。

        她想自己教過書,雖是“文革”期間,但教的數學按現在的分法,是屬于理科一類的。她強忍著看,還是看不懂兒子的習題。她怕兒子跟丈夫走得太近,再墮入丈夫那個大染缸,染得一身不務正業(yè)。她知道丈夫文化雖不高,但好看個報紙看個戲,孩子可別搞上文學藝術什么的。為此,她寧可少拉點緊俏活兒也要早點回家。這幾年三里屯、五道口和什剎海都火了,年輕人整宿整宿地胡吃海塞、胡蹦亂跳,大夜里也不消停。一個個穿得鬼魔三道,男不男女不女。她記憶中的三里屯還是一片老樓,離使館區(qū)不遠,透著過去的安靜。什剎海更完,再也聽不到鴿哨和胡琴聲了。

        時值文理分班,孩子非要學文科,她著了急。她打算早早下班,找兒子談一回話。

        “電子計算機、國際金融、國際貿易……”她揚著語調說,好像兒子已經考上,“你看,多吃香的專業(yè)啊,報紙上這幾年老提這個?!?/p>

        “報紙也是人編的?!眱鹤硬换挪幻?,在看一本文言文手冊里的唐詩,沒抬頭看她。

        “文學那不是咱搞的。那玩意兒,當愛好挺好;真學了,沒戲。明天就交表了,你想好了再填?!?/p>

        “愛學什么學什么,有學上就得?!闭煞蛘f。

        孩子到書柜里找書。書柜是個淘汰的大衣柜,中間釘上幾塊板,書并沒有碼放整齊,如亂草般堆著,有幾本破破爛爛地卷了邊。她過去看,書拿空一層還有一層,里面都是《笑傲江湖》《多情劍客無情劍》,她發(fā)了瘋。

        “還看這閑書!”

        “老師說了,這是名著?!?/p>

        “哪個老師,我到學校問去。”她借此拿兒子當出氣筒。第二天,她徑直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不教語文,她沒法問是不是名著,直接要了文理分科的單子,上面寫著“文”,很簡單的幾筆。她借來筆,把“文”字涂成黑疙瘩,然后一筆一畫,鄭重地寫上“理”。

        接下來幾天她早出晚歸躲孩子。下一學期學校分了班,孩子果然上了理科班,卻沒跟她嚷嚷。她覺得奇怪,回家仔細觀察一番,不知是默認了還是憋著怨氣,但總不能拿前途開玩笑。丈夫不怎么上班了,一問是水龍頭廠倒閉工人下崗。他每天上午去買菜,中午睡個午覺,下午去胡同里找人下棋打牌,晚上在家看電視,要么出去遛彎兒,周末還出去釣魚,安然地過起了退休生活。丈夫說:“我胃有點不好,辦了提前退休,每月有一千多的退休金,看病每年能報銷一千塊,這樣都有段時間了?!彼@才想起來,前一段丈夫說過什么每月領錢的事,還以為多年不見動靜的工會發(fā)了福利。

        她不會打字,看著孩子打字很快,很是開心。孩子在上網。她不讓,說耽誤功課。

        “我是學語文,網上都是好文章?!焙⒆诱f。

        丈夫湊過來看看:“哎,這花花綠綠的字,太小,看不清。”她也一樣,這么多年,很少在某方面和丈夫達成一致。

        “這字打得多快呀。要是考不上大學,到馬路邊的復印店當個打字員,也不錯。”丈夫說。

        “學理科,語文分數再高也沒用?!彼篮⒆硬粣勐?,但也得說。高考一天天逼近,像一堵會動的墻把她壓在一條死胡同里,越來越近。這是她最近常做的一個噩夢。那會動的墻漸漸貼了身,她雙手用力去撐,但撐不住,墻越來越近,壓回她撐出的雙手,壓到她早已下垂的乳房上,把乳房壓得扁平。壓到她的胸骨,她幾乎聽到肋骨斷裂的咔嚓聲,她喘不過氣來,她想到了死,她嚇醒了。

        她知道,坐臥不寧的事沒別的,就是提前退休。她不想跟丈夫說,但還是忍不住說了。沒想到,一向杵窩子的丈夫躥了。

        “你要是下了車,我就門口擺攤去?!?/p>

        “成啊!你要是嫌丟人,咱把這房賣了,到郊區(qū)住樓去。一輩子,好歹也住回樓房?!?/p>

        “別,別瞎鬧。這是你們祖宅,你媽要在肯定不讓?!?/p>

        “我讓!”

        “有你幾個妹妹來分,真不夠。”

        “不夠就先租房。”她又想起來生氣的地方,“前些年能買得起,你不讓!”

        “等孩子考上大學再說。萬一得復讀呢?”

        屈指算算,丈夫給她耽誤的錢財不下百萬了吧?她都沒想過,要換不了房子,就換個丈夫。她懂得丈夫的思路,是水龍頭廠那些只知喝酒打牌的同事讓他腦子里進了水。丈夫也有點文化,若是能教個書,哪怕給機關單位看大門,也比現在強。

        丈夫和自己也就這樣了,但孩子一定得有前途。她想想,先等孩子考上,高考還得一兩年,但愿自己的腰能撐到高考。

        孩子弄了一會兒電腦后去上廁所。她看到孩子是往電腦里錄入自己的作文,她拿起來一看,倒更像篇小說:《木頭祥子》。

        小說講的是,洋車夫祥子學會了木匠手藝,造出一種“木頭祥子”。木頭祥子能懂人話,跑起來不知道累。劉四爺利用虎妞對祥子的真情,誆騙了祥子的技術開工廠大批生產,于是北京城跑滿了木頭祥子。所有的洋車夫都失業(yè)了,他們聯合起來砸了劉四爺的工廠,痛打了祥子并扔到了城外??捎幸惶?,所有的木頭祥子都不會動了,沒有人知道,祥子在設計上留了個機關。他們被迫把祥子請了回來。正當即將和解的時候,他們都被有軌電車代替。從那以后,沒有人再去坐洋車。

        十二

        看完后,她嚇了一跳。她原以為司機人人需要。人出門就得坐車,不坐車自己走,那是牲口!哪能人人都會開車,都買得起車?現在不同了,車越來越便宜,人越來越有錢,汽油再貴,也漲不過房價;學車再麻煩,也煩不過遷戶口。再往后,開車都用小年輕的,一開不動就不要,那真像拉洋車的,一個跟頭栽倒大馬路上,再也起不來。而就算一直開下去,也鬧得一身病,腰椎頸椎,指不定哪兒挨上一刀。

        丈夫要出去遛彎兒,她巴不得,趕緊連哄帶騙把丈夫誆出去。一個人關了電視關了燈,在屋里休息。她閉眼盤算著自己的進項與挑費(家庭日常生活里的開支)。家里一共幾個折子,幾張存單;幾張是活期,幾張是定期;幾張被丈夫賠出去了,幾張在自己手里攥著;在哪兒買的保險還要交幾年的錢,車隊退多少風險抵押金……都加上,夠不夠自己做腰椎間盤突出的手術連帶在家躺上幾個月,還有家庭的開銷以及孩子上大學的學費。丈夫買保險是虧大發(fā)了,那錢要是買了房子,以后準保升值。她恨賣保險的,更恨自己的無知。受苦一輩子,只能怨自己笨,智商低。

        算來算去,可邊可沿是夠了,就差動手術的了。到時別說開車,還指不定能干什么。不是沒錢動手術,是動了手術沒錢養(yǎng)。孩子不是沒錢上大學,是畢業(yè)了照樣找不到工作。

        而唯一能賺錢的事,還是開車。

        她有些混沌,開車是為了賺錢,賺錢是為了不開車。動手術是為了不開車,而手術費要開車來賺。既然如此,就再開一個月吧。

        她猛地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暖壺的水,把情緒的火焰用力壓到心底,吞進肚腹,再想辦法澆滅它,冰封它。她給隊長打了電話,先道了歉,再說好一個月后準時交車。她又問了風險抵押金。隊長說一時還退不了。問題是你交車后辦不辦提前退休,只有退了休才拿退休金。但退休越早,拿得越少。停薪留職熬到退休的歲數,這幾年只能每月發(fā)幾百的最低生活補助,跟沒發(fā)一樣。

        說得她腦子又一團大亂,拿出孩子的算術紙和計算器好一陣按,但許久都算不出來。她心煩不安,把紙團了,想起紙是孩子的,還重新鋪開看看有用沒用。這開車把腦子開壞了。體力勞動會把腦子變蠢,變蠢了只能聽人忽悠。

        這是她最拼命的一個月,好像在大公共上賣票,好像當年開大公共、小公共,她都沒這么累過。她早出晚歸,沒人都不愿收車。一些沒好活兒的地方她都去,連放空一段能有活兒拉她都去。好像這是她一生中最后賺錢的機會,往后只能憑人施舍。善財是難舍的,錢難賺,屎難吃。她只有干活。她想世界是公平的,你不給人家跑出公里來,誰能白給你錢呢?

        距上山下鄉(xiāng)三十多年了,知青這撥兒人都老了。經常接到聚會的邀請,她很想和當年的戰(zhàn)友聚聚,聽聽誰混得好,誰退休了。她聽到,當年同宿舍的女生,有幾個離了婚,也有幾個走得太快,提前趕完了人生的路途。她想起那年草原上著了回大火,有六十多個知青在救火中葬身火海。他們抱著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完了人生。那火燒起來了,知青們拿著竹子做成的大掃帚,拿著墩布和破衣服去撲火。漸漸地風刮起來了,那火把知青們圍了。知青們仍在用力撲救,直至火圈外的人哭啞了嗓子。跑出火場的見有人沒出來,又翻回頭去救人,他們也沒出來。那時她也去了,用樹枝撲打,甚至用身體去撲滾。但沒用,就在大火合圍的前一刻,有個姑娘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自己被火燒得毀容。當時那些知青最大的不過二十七,最小的不過十五。那些已經死去的,成了革命烈士,家屬領了烈士證和撫恤金。“他們是死去的我們,我們是活著的他們?!彼浀盟泻暗谜鹛祉懙目谔?,她清楚地記得每一個人的相貌,但她不敢回憶,更不敢聯系那些幸存者。那里還有她心儀的男人,有她的青春。

        忽然,前面的車停了,她來不及踩剎車,一下子頂了上去,和前頭的車屁股親了嘴兒。前面的人下來又是大罵,說開得才四十公里都追尾,滿腦子想什么?而她根本來不及多想,車上有客人,她怕客人走掉,更急著去拉更多的活兒。她急忙要私了,對方似乎吃定了她,訛上人了,一個輕微的小坑要五百。她想辦法砍價,卻砍不下來。一著急把昨兒掙的全給人家了。剛重新上車她就后悔,那坑她過去敲敲,十有八九都能搗鼓好,完全如新。而平常買東西砍價的神功,現在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只能更賣力地拉活兒,只傷心了一天,她就又精神抖擻。她沒時間多想,也不敢在開車時思緒飛騰,不敢聽收音機,不敢亂擰空調,連反光鏡、后視鏡和座椅都不敢調整。自己不像個老司機,只是匹即將歇鞍,又病又瘸的老馬。老馬,“你看那多病的老馬,它伴我走遍天涯??珊弈秦斨鲗⑺I了去,今后苦難在等著它……”她不由得哼起《三套車》來,她只會那個時代的歌。她這輛車是匹老馬,她自己也是匹老馬。

        這個月,丈夫和孩子好像從沒這么配合過他。好不容易,丈夫認真做了幾頓飯,孩子認真做了幾道物理題,哪怕是假的,裝的樣子,她也愿當真的來看。

        早晨起來,她準備出車,丈夫居然穿過門洞到大街門口送她??粗煞?,她想起前幾年的事,那時手里有了點積蓄,開車開到立水橋附近,看周圍一片荒涼的工地,那地下挖出的土高高堆成了土包,像是平地上起了一座座的漢代大墓。樓盤一座座拔地而起,到處都是賣房的小廣告。房價越來越漲。

        她從沒想過買房,只覺得家里夠住就行。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自己夫婦一間,孩子一間,再蓋個小廚房,但還是擁擠。孩子的書越來越多。不讓學文也有這個由頭,弄那么多書干什么?沒地方擱,學理工多好,做實驗得去學校,給家里騰地方。

        但現在,小廣告發(fā)得這么多,她又趕上路過,也想去看看。立水橋房價有點高,再往北的天通苑倒是便宜,她又往西走了走,西邊是正在建設的五環(huán)路,那個地名叫仰山橋,房價兩千,若是咬咬牙還能買得起。

        回到家后,她找丈夫商量。丈夫一臉的不樂意。

        “立水橋那么偏,都出五環(huán)啦,比清河還遠,五幾年,就在河灘上槍斃人!現在這房價,兩千三,才一平方米?搶劫啊。——不是搶劫,是殺人。一個廁所都上萬。咱們這邊公共廁所隨便去,不就每月交幾塊的清潔費。

        “仰山?那是鬧土匪的地方。我聽我舅爺爺那會子說,仰山是祖上八旗兵出操的地方,殺氣太重,不祥!還有個葷口呢,‘八旗合操的仰山洼’。

        “八寶山那一片,多少年都沒人愛住,現在五千一平方米都住滿了?馬路對面就革命公墓。你要買你買,反正我不去,開窗戶就是火化爐的煙筒。

        “天通苑?那邊是垃圾填埋場。正北面,北京冬天都刮西北風,吹得跟孫子似的,跟河北省有什么區(qū)別?”

        ……

        她原本想了一大車話做丈夫的思想工作,現在都不想說。買房是一家人的事,她只好一個人去承擔。至于怎么貸款,怎么分期還賬她都沒想過,她只想著有了房可以出租,一點一點還,將來也給孩子留個婚房。哪有拿平房結婚的呢?住胡同,誰跟啊?難道還老一套,讓兒媳婦早上起來倒尿盆?

        她把車擦得很干凈,用水刷過兩遍,又用一塊麂子皮反復擦了擋風玻璃和門窗,連保險杠、鬼臉、前后車牌,輪胎上的瓦圈都擦得干凈,像個最后沖鋒的戰(zhàn)士在擦拭自己的鋼槍。她重新準備好一切必備之物,各種證件、零錢、水杯暖壺、打印的發(fā)票卷。她給車重新做了保養(yǎng),加滿了油。打火著車,看后視鏡倒車。倒車的時候,她還跟站在車外的丈夫聊天。

        “多買一處房子,多住一處地方。城里待悶了,能到城外住住?!彼裏o意中提起當年想買房子的事,現在是買不起了,只能感慨一二,“等我做完手術養(yǎng)著,好好琢磨房子的事?!?/p>

        “不住,都是遠地方,打死我也不去。買菜多不方便,遛早兒都沒地方?!?/p>

        “開車??!我開車。你也學學?!?/p>

        “我怕撞死,不學?!?/p>

        她停車,猛地站出來,指著丈夫說:“×××,我他媽跟你離婚!”

        她重重關上車門,嗚地一下走了,像是刮了一陣旋風。

        十三

        上了街,她才想到明天是交車的日子,今天是她的最后一天。

        這一天的活兒出奇的順,拉完一個又一個,基本上沒閑工夫。路上很清靜,哪兒也不堵,像是特意為她安排這最后一天。中午她安心吃了飯,吃了最愛吃的京醬肉絲和焦溜丸子,晚上是加肉的拉面,沒時間吃烤串,但她特意要了份兒炒烤肉和拍黃瓜。她還想去買點熟食當夜宵,可稻香村關門了,月盛齋的醬牛肉貴到五十塊一斤。想買回流行的醬鴨脖鴨腿嘗嘗。那有點肉的鴨腿賣完了,她只能啃鴨脖子。店家反復說不辣,她咬了一口,從舌根麻到舌尖,辣得嘴唇通紅,又不敢多喝水。她往車后備廂中一扔,隨它去吧。

        到了晚上,她拉了幾個郊區(qū)農村的小伙子,都是有點衣衫不整,頭發(fā)許久沒理,脖子上存著厚厚的油泥,每個人都散發(fā)著汗味兒與煙味兒。她本不想拉,這一段沒怎么抓拒載,乘客被拒載也不較勁,用投訴的工夫去找下一輛??缮宪嚭?,幾個小伙子要去的地方是機場。

        她不信他們去坐飛機,還怕被引到偏僻地方遭劫持了?,F在搶劫出租司機十分不值,再多不過是臨交份兒錢時的幾千塊,可她還是怕。

        她想起幾年前的一天黑夜,她開車被客人引路到一條死胡同,到胡同口處她問:“能過得去嗎?這么窄。”“能,能,可勁兒往里開。”客人說得輕巧。胡同越開越窄,一路軋著胡同邊地上的雜物和垃圾,來到一座黑洞洞的、猶如土匪巢穴般的大門前。那客人說那是他家,他回家取錢,“等一下,馬上就出來”。表上顯示一百多塊,她真怕那人跑了,但車頭對著死胡同,窄得無法掉頭。她連一條鉆進魚口的蚯蚓的蠕動都做不到,車門幾乎都難以打開。她任憑那人下車進了門洞,自己在車上等。她把收音機開大,聽單田芳的評書,正說到監(jiān)獄里審問犯人動大刑,她聽到“大刑伺候”,四外寂靜無聲。她嚇得關上收音機,但沒法靜心。平日里在大街上不明顯的發(fā)動機響成了飛機般的轟鳴。她又滅了車,這下更靜了,只有草叢里的蛐蛐叫聲反復吟詠,還有隱藏著的蛙鳴。她頭一回覺得蛐蛐這么吵鬧,小時候為什么愛養(yǎng)蛐蛐?她想不到,她只想到一個無聲的世界里。可現實,為了遮蓋蛐蛐吵和自己的心跳聲,她又打著了車。

        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多鐘頭……那乘客還沒回來。她明白了,院子是穿堂門,人從后門如泥鰍一般溜掉,她想進院問問住戶,可她不敢。她急忙倒車,車很不好倒,反光鏡已經剮了,稍微一歪就會蹭到墻。這幾年流行起墩子、地鎖,坐車上根本看不見,車一蹭就掉一大塊皮,跟紙糊的似的。汽配城前后保險杠都不管修,直接換,進貨才幾百,一換就上千。她下車向后面看,把脖子伸直,每倒一點就開門探出去半個身子,一點一點地蹭,過了二十分鐘,她才從那幾百米長的死胡同里出來。

        倒出來后,車又被一塊石頭拖了底盤,她顧不得,大踩油門,飛也似的逃了。

        而這次,她的想法完全多余。一問才明白,這幾個小伙子也是出租車司機,是一起拼車回家。以往都是能蹭熟人的車,象征性給點錢就行了。

        一聊天,她這才知道,好些出租都倆人輪流開,都是郊區(qū)家境一般的農民。她才知道不少村子拆遷就地起樓,不少人發(fā)了,手里五六套房無所事事,也有人依舊貧寒。種地賣不上價格,在縣城也無事可做,只好來開出租。司機越來越年輕,他們都住在順義、懷柔、平谷、延慶的家中,都是一個人開一天一夜,再聚集到德勝門或東直門去換班。下班的拼著車回家睡覺,睡上一天一夜再過來接班。日子就一個白晝接一個白晝地度過,毫無其他。

        這些新開車的小伙子充滿了干勁兒,他們能不吃不睡地干,沒白天黑夜地干,也不管休息和衛(wèi)生,他們開車全無愛惜,大檔拉車,直接從一檔掛到三檔,各種逆行,各種抄近繞遠,各種違章。只怕他們的車沒個三年五載就報廢了。可誰的車不是跑在報廢的路上?人不也是一樣嗎?自己就要報廢了,就在報廢前多干一點,再多一點。

        她看著新一茬開出租的,更覺得自己該下車了。他們多是小出租公司,大公司也是外聘,沒有國企編制。他們對北京生疏,沒服務的觀念,更粗糙,更不衛(wèi)生,更看不到頭。

        “哪里管得了以后?開一天算一天吧。反正比閑著強?!币粋€小伙子說。他正用手機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她曾以為手機是有錢人的象征,可現在大家都有了。

        她想的是,萬一孩子考一次就考上大學,手術也還算順利,等好得差不多了,還剩點富余錢,還能干點什么?買輛車,到偏點的地方開黑車?唉,還是開車,這命!

        她記得頭一天開車是去機場,末了一天還是去機場。

        “我們不去機場,您從機場生活區(qū)那邊出來,接著往順義李橋那邊走。”

        “我們不坐飛機,我們打飛機。哈哈?!睅讉€小伙子笑道,但他們想起這是位女司機,立刻收了聲。

        “你們平常搭熟人的車要多少?”

        “一人十塊?!?/p>

        “我也一樣吧?!?/p>

        到了地方,她只收每人十塊,幾個小伙子千恩萬謝,她又覺得他們熱情可愛起來??傆腥艘斳嚮碜印?/p>

        哪知又有人打車,路途越打越遠,是沖著郊區(qū)的方向。地方她漸漸不熟悉。時間到了后半夜,她扛不住了,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睡了一會兒,不管用。腰忽然一下又疼起來,這次比以往都厲害,完全站不直又坐不住。她只得扶著車門弓著腰,在車外站一會兒緩緩勁兒。夜深了,路上刮起了風,郊區(qū)的風更硬,吹得她一陣陣地縮脖子。她想四下打聽路,可到處都見不到人。她覺得好生奇怪,終日打雁卻被雁把眼給鹐了。在北京開了幾十年的車,現在迷路了,說出去都丟人。

        她辨別好了方向,若是一個勁兒地朝西開,興許能上八達嶺高速。再一直往南就到家,要是能走輔路就走輔路,走不了輔路,花點高速費也認了。她最后喝了口水,四下里找不到廁所,更沒有墻角。她豁出去了,找了個不能隱藏身子的灌木叢蹲下方便。她從來沒在外面方便過,當知青時爬山都沒有,過去的說法,是女人在哪里方便就給哪里帶來晦氣。可干活兒時沒人拿你當女人,管你時倒當起女人來了。破個戒吧!

        她最后系好安全帶,猛踩油門掛著高速擋,車開得要飛起來一樣。田野里的樹木飛速向后,一座座村莊也飛速向后。前面有了路標,高速近了,八公里,五公里,二公里,一公里,五百米。她領卡上高速了,要看一下別開錯了方向,要不一繃子就到張家口了。好的,方向沒錯,她向著北京,向著家的方向。限速一百二,但開到一百四沒問題。她白天都曾一邊開車一邊往小紙條上記事,拿方向盤當書桌??砷_車是不能閉眼的,她眼皮打架,好像用根棍都支撐不住。但她不想慢下來,車越來越快。

        前面出現了一輛拖掛的大車。除了那種雙層的,能運送幾十輛汽車超長卡車以外,這幾乎是最重的一種,還是兩節(jié)的拖掛。兩排轱轆多得數不清楚,龐大得能碾軋?zhí)箍恕?/p>

        她開到大車的外側,想加油超過去??刹恢趺?,超不過去,大車好像也開足了馬力,她要減擋加速,加把勁兒,再加把勁兒,可這時,那股無比強大的困意襲來,她終于招架不住了。

        她不知不覺中往左打輪,那大車躲不開她,卻正好向右邊靠了靠。她猛地一驚,只聽見咔啦的響聲,好像耳鼓的破裂。

        她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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