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佩華是一個比較專注寫河流的作家。

數(shù)年前，我在《從自然到社會》一文中說過，“黃佩華最重要的小說主要以馱娘江和紅水河為背景，河流成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為生氣勃勃、源遠流長的元素?！碑敃r我討論的作品主要是《紅河灣上的孤屋》（《三月三》1988年第5期）、《涉過紅水》（《當代》1993年第3期）和長篇小說《生生長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我稱之為“紅水河三部曲”，如今，黃佩華的河流小說又新增了一部長篇《河之上》，他的河流版圖也因為這部長篇而有所擴大，于紅水河和馱娘江之外，新增了一條河流右江。

作為一個比較專注寫河流的作家，黃佩華寫過馱娘江，馱娘江是郁江的源頭河段，對于黃佩華來說，寫馱娘江同時意味著寫西林縣；他寫過紅水河，紅水河由南盤江和北盤江匯合而成，之后與柳江匯合稱黔江，再與郁江匯合稱潯江，繼續(xù)東進稱西江；黃佩華寫紅水河意味著寫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河之上》寫的是右江，右江是郁江的下游河段，源起于百色市區(qū)，黃佩華寫右江，自然意味著寫百色市。

名義上看馱娘江、右江和紅水河是三條河流，實際上，馱娘江是右江的上游河段，右江則是紅水河的一條支流。換言之，馱娘江是右江的一部分，而右江則是紅水河的一部分。

熟悉廣西文化地理的人會知道，黃佩華所寫的馱娘江、右江和紅水河正是廣西主體民族壯族最集中的聚居區(qū)，史籍常以“左右江羈縻州”代表壯族地區(qū)。由是，黃佩華筆下的人物，其民族身份大多應該是壯族。

黃佩華從小在馱娘江邊長大，馱娘江是改變黃佩華家族命運的河流，因此，在黃佩華的小說中，馱娘江承載了他的家族記憶，成為他的家族河流；黃佩華的民族身份是壯族，青年時代他就離開家鄉(xiāng)到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首府南寧，紅水河成為他民族想象的載體，堪稱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民族河流。如今，當黃佩華的小說寫到右江的時候，他試圖表達什么，他希望右江這條河流承載什么呢？

以往黃佩華的河流敘事大多在鄉(xiāng)村展開，這部寫右江的長篇小說《河之上》則在城市和山區(qū)之間往來。

作者較為刻意地展現(xiàn)了右江的自然與人文風光。比如，小說如此描寫右江：

在右江邊生活的人都曉得，每到雨季，江上洪水會把江面抬高數(shù)米，變得寬闊而湍急。這時候的鵝潭會因為兩條河的交匯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一般小船闖進去便很難自拔，甚至有被吸進深潭的危險，水性不好的人只能望而卻步。

又比如，小說如此描寫半個多世紀以前的右江碼頭：

從澄碧河口往里走到東坪灘頭的河段，緊排著十一個貨運碼頭，碼頭連著碼頭街上的商鋪商號，每天來自四面八方的馬幫和挑夫成群結(jié)隊，熙熙攘攘。

這條碼頭街是北城最古老的街道，細算起來也有三百多年的歷史。臨河的一面是清一色的廣式騎樓建筑，長長的走廊把眾多的商鋪連到一起。騎樓的一樓是清一色的商鋪，批發(fā)零售各種雜貨，臨街的部分擺賣貨物，后面部分直通澄碧河邊的碼頭。二樓一般用來堆放貨物或辦公，三、四樓住人。而街的另一面，則是賓館酒樓和會館。

這里寫的是北城人文地理，小說還寫到右江原住民較為深層的觀念意識，比如小說一開始就寫到龍尚文看到的那把利劍：

只見長蛇嶺上空的天際上烏云翻騰，云象奇形怪狀，從云中射出的強光像一把利劍，刺向北城的一隅，指向碼頭，點在右江與澄碧河交匯處的鵝潭上。

父子三人花了半個時辰才來到自家墳頭。龍鯤鵬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視野非常開闊，右邊是綿延的長蛇嶺，左邊是右江河谷，正前方是北城。累得滿臉蒼白的龍尚文來不及喘一口氣，佝僂著身體用火柴點燃了一大束香，每一組三支插在幾個墳頭上，用一種只有他才明白的語言說了一串話語，算是給祖宗神靈打了招呼。然后他一聲令下，兩個兒子操起長矛和鋤頭開始清理墳墓四周的雜枝亂草。在龍海洋和龍鯤鵬兄弟倆看來，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只有父親能夠和長眠于地下的祖宗說話交流，他們只能干些粗活，打些下手，父親早就希望兄弟倆能夠?qū)W習他那唱詩般的聲調(diào)，用超現(xiàn)實的語言和祖宗溝通，日后他不能來上墳了，他們可以獨自承擔給祖宗掃墓祭拜神靈的重任。

20世紀右江最重要的歷史記憶無疑是右江起義。

右江起義也叫百色起義，是1929年12月11日，由鄧小平、賀昌、陳豪人（政治委員）、張云逸、韋拔群等在廣西百色組織領(lǐng)導的武裝起義。起義建立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七軍，這是繼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廣州起義之后，中國共產(chǎn)黨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實行“工農(nóng)武裝割據(jù)”的一次重要起義。

右江起義對長篇小說《河之上》所講述的三個家族命運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當時的熊家是北城大戶，根基在桂西北岑王老山，爺爺熊鎬是桂西地方武裝首領(lǐng)，成為右江起義的對立面，熊鎬被起義部隊就地槍決；龍家是右江原住民，爺爺龍興發(fā)是熊家的一個小管家，負責看管熊家的幾條大小商船，右江起義時帶著兒子逃到了上游的馱娘江；梁家是北城的另一個大戶，一百多年前，梁家先祖從下游廣東溯江而上，落腳北城購買鋪面，做了一百多年生意，與熊家有仇，爺爺梁松堅，當時的梁家三公子參加了右江起義的紅七軍，成為連長，后被熊鎬的兒子熊大炮捉拿，秘密殺害，龍興發(fā)父子出于對梁松堅的敬重，冒著風險，將梁松堅的遺體秘密安葬。

然而，梁家后人并不知道龍興發(fā)這一義舉。梁松堅的兒子梁太平參加抗美援朝負傷回國到了縣公安局做偵查員，為尋找父親的遺骨，他私自先后綁架了龍興發(fā)和龍耀祖父子，由于龍興發(fā)不認識梁太平，并且不知梁太平尋找梁松堅的遺骨是何目的，沒有說出真相，結(jié)果父子倆先后被梁太平暗殺。

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廣西之后，城防司令熊大炮敗兵成匪，躲入老家岑王老山依托復雜地形頑抗。其間，熊大炮還搶奪了正與梁家三少爺戀愛的陸家小姐。熊大炮將陸家小姐毀容后霸占了她，與陸家小姐生下一個兒子。后來熊大炮被解放軍打死，他的兒子隨繼父姓了楊，即后來的楊寶章。

以右江的地理歷史為背景，《河之上》展開了20世紀末右江邊北城龍、梁、楊三家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

漁民龍尚文為右江原住民，家住右江大碼頭對面的鵝潭，他的大兒子龍海洋警校畢業(yè)做了警察，幾年后當上了江上派出所的所長，小兒子龍鯤鵬大學畢業(yè)后做了《桂西日報》的記者。在小說里，龍尚文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老漁民，小說開篇就寫到他對小兒子龍鯤鵬寫文章吹噓富商楊寶章不以為然，認為嫌貧愛富是道德淪喪，報紙吹捧為富不仁的人會傷窮人的心。大兒子龍海洋為人低調(diào)實干，曾立過二等功，與梁家兒子碼頭派出所所長梁太平在公安系統(tǒng)形成了競爭關(guān)系。小兒子龍鯤鵬在為富商楊寶章寫傳記的過程中，深入楊寶章的老家桂西第一峰岑王老山，無意中發(fā)現(xiàn)楊寶章是當年土匪頭子熊大炮的兒子。

梁家父親梁太平當過兵干過公安，已經(jīng)退休在家，他一心一意希望兒子梁兆武戰(zhàn)勝對手，得到提拔，他認為提拔了梁家才有地位，才不會被人欺負，才能住高樓坐豪車，才有榮華富貴。梁兆武功于心計，善搞關(guān)系，在競聘分局分局長的時候，他通過不正當手段擊敗龍海洋，如愿以償。

楊寶章利用父親熊大炮埋藏的金銀財寶租下了原已蕭條的碼頭街數(shù)十個商鋪，對商鋪門面精裝修后招商轉(zhuǎn)租，發(fā)了大財。接著，他通過《桂西日報》大力宣傳自己，樹立良好形象，政界、警界、報界廣交朋友，并成立房地產(chǎn)公司，一心一意打造他的商業(yè)王國。

小說里，龍、梁、楊三家形成了錯綜復雜、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第一代，龍興發(fā)是熊家的管家，安葬了梁松堅，對梁家有恩；梁家和熊家同為北城大戶，卷入右江起義，自有血海深仇。第二代，梁太平暗殺了龍興發(fā)和龍耀祖父子。第三代，龍海洋和梁兆武分別娶了陸家姐妹，后又相繼離婚，龍海洋還與梁兆武的前妻陸玉桃產(chǎn)生了戀情。龍鯤鵬和梁兆武皆愛上了楊寶章的女兒楊鴻雁，梁兆武對楊鴻雁展開了猛烈攻勢，但楊鴻雁卻對梁鯤鵬情有獨鐘。梁兆武與龍海洋在仕途上產(chǎn)生沖突，并趁酒醉強暴了楊鴻雁。

在一定程度上，梁、楊、龍三家折射了北城的政、商、民關(guān)系。梁家一心在政界謀求發(fā)展，楊家努力在商界大展宏圖，龍家傾向恪守本分，平民意識較強。小說專門寫到楊寶章的房地產(chǎn)公司對漁民生活造成侵害，龍尚文父子三人不約而同卷入了這個漁民與政府和富商的矛盾沖突。

黃佩華在小說的自述中說：“數(shù)年叱咤風云的熊家和梁家，同樣因為一場革命徹底改變了命運。歷經(jīng)近百年的滄桑與榮辱沉浮，人性的染缸不僅顛倒了黑白，而且歷史也發(fā)生了錯位。為了金錢和私利，昔日的仇敵變成了死黨，恩人變成了仇人，真相被混淆了。要正視歷史和現(xiàn)實，必須有第三只眼睛，有見證人，有忠實捍衛(wèi)者。”

如此看來，黃佩華試圖寫一部揭露真相的小說。

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

是楊寶章作為熊大炮兒子的真實身份，還是梁太平暗害龍興發(fā)、龍耀祖的事實？

楊寶章商業(yè)起家的第一桶金，來自其土匪父親搶劫的金銀財寶，這是否是他作為富商的原罪？

梁太平的殺人事實，是否構(gòu)成梁兆武作為公安后代的政治生涯的原罪？

如果說弄清楊寶章的真實身份是梁鯤鵬作為新聞工作者所要堅持的真實原則，那么，當昔日的敵人在新的時代形成有損于平民利益的政商合謀，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作者在整個右江敘事中所期望揭示的真相呢？

在作品中，有許多楊寶章為了個人利益與媒體、政界的交易。這類細節(jié)在當下文學作品中有大量描寫，幾乎讓讀者見慣不怪。然而，《河之上》給讀者更深刻印象的，或許不是商人的行賄，而是商人在權(quán)力面前的謹小慎微和無可奈何。小說寫到楊寶章為了溝通關(guān)系，不得不利用女兒楊鴻雁的美貌，導致楊鴻雁受到梁兆武的嚴重侵害。如此的政商關(guān)系，在作者筆下，寫得不露聲色。

回應本文開頭的問題，如果說黃佩華的馱娘江小說是家族敘事，紅水河小說是民族敘事，那么，從《河之上》的結(jié)構(gòu)布局和情節(jié)描述，可以看出，黃佩華顯然有更大的野心，小說雖然寫的是20世紀最后幾年的現(xiàn)實生活，但卻承接著右江起義這個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重大歷史事件?，F(xiàn)實陰影或許正是歷史陰魂所造成。右江起義的重大性直接影響了黃佩華右江小說的性質(zhì)，他顯然已經(jīng)從家族和壯民族的視野中走出來，更多關(guān)注國家的歷史命運，其右江小說也就超越了其馱娘江小說和紅水河小說的格局，從家族、民族敘事進入了家國敘事。

【注釋】

黃偉林：《從自然到社會——論黃佩華小說〈紅水河三部曲〉》，載《民族文學研究》2010年第1期。

載《作家》2015年第6期。

黃佩華：《河之上》，載《作家》2015年第6期。

見《捍衛(wèi)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相》，載《作家》2015年第6期。

〔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桂學研究”（12&ZD164;）、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2013年度研究課題“廣西多民族文學的共同發(fā)展”（批準號13BZW004）、廣西人文社會科學發(fā)展研究中心“桂學研究團隊”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