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wǎng)絡遍布全球、文化愈益趨同的人口大遷移時代,如何辨認人的文化身份,營構地方認同,是一個迫切的命題。20世紀以來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逐漸明晰起來的“東方文化”“中國文化”,其實是一個籠統(tǒng)、“整合”的文化類型或樣相,這種基于東西對壘的文化“樣相”自然難免其聚攏與匯集的性質。隨著頻繁的文化往來以及大規(guī)模的東西方人口遷移,全球化浪潮所帶來的文化趨同危機進一步深化,對東西文化差異的尋求已逐漸轉變?yōu)閷Ω髯晕幕瘍炔坎町惖恼鐒e與辨認。另外,中國社會近30多年的經(jīng)濟大發(fā)展,使農(nóng)村人口大規(guī)模地遷移到城市,這大約五億的新移民,其城鄉(xiāng)文化結構與對新舊地方的認同也大為殊異。換句話說,由于居住人口及文化的駁雜,地方的內涵愈來愈豐腴,文化類型的歸攏與整合,不僅不能涵括地方文化的個性,甚至還粗暴地將地方性加以遮蔽。所以,在文化多元化時代,地方特性與地方認同,是考察當今文學乃至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
石才夫的《八桂頌》,不僅是廣西新詩史上第一部專寫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所管轄市縣(區(qū))的詩集,也是中國新文學史上少有的書寫地方的詩歌專集。詩人的足跡遍布廣西100多個市縣(廣西設有14個地級市,34個市轄區(qū),7個縣級市,56個縣,12個民族自治縣,共109個縣/市/區(qū)。除上林縣外,作者盡數(shù)造訪),每個市縣(包括上林縣)均寫有詩作。更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并沒有把這些規(guī)模不同、長短不一的作品寫成我們所習見的廣告招貼或風俗旅游拼接畫,而是以一個家鄉(xiāng)人的身份,真實地寫出了對于廣西各個市縣的個人觀察和情感。雖然總名為“八桂頌”,卻沒有20世紀五六十年代“頌歌”的虛假和夸張,而因為對家鄉(xiāng)的愛,更不愿去粉飾和偽裝,拒絕套話空話以及故作輕松的調侃,只是用個人的內心去仔細體認故鄉(xiāng)的每一片土地,把每一個地方所帶給自己的真實感受和印象書寫下來。正是這種根于自我認同的地方書寫,給我們提供了一幅具有文化地理學意味的詩歌地圖。
一、故鄉(xiāng)與地方
讓我們先從詩人的出生地開始,標記他的詩歌地理。石才夫的《興賓》一詩寫道:“在水落在來賓在興賓/如果沒有新桃/沒有鳳凰村/跟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通過幾個地名,交代了詩人與家鄉(xiāng)的關聯(lián)以及托身此地的情感。其中新桃是詩人出生的村子,鳳凰是母親出生的村子,水落和來賓分別是興賓的曾用名。詩人從自我的內在情感出發(fā),不僅寫了出生地對于每一個人的重要意義,而且也抒發(fā)了由于城區(qū)改建(其實也包括農(nóng)村改造以及校園、道路改建等)、地名更換對于童年記憶的沖洗甚至擦除,使詩作超越了個體的情感抒發(fā)而上升到人文地理學的層面。他寫道:“自從來賓被用來做一個新的地級市/名字之后/來賓縣就不存在了變成一個城區(qū)叫做興賓”,“我離開來賓有30年了/水落離得更遠現(xiàn)在我還常?;氐脚d賓/給父親母親掃墓/跟留在那里的中學同學喝喝酒/那些幾乎是一夜之間崛起的密集高樓/很難讓我聯(lián)想到故鄉(xiāng)二字/仿佛它們是長在一個陌生的地方?!?/p>
在這里,稍梳理一下“家”“故鄉(xiāng)”和“地方”的概念。受海德格爾的“在世存有”“操煩”以及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的“意向性”“本質”等哲學觀念的影響,出現(xiàn)于20世紀60年代末、并在70年代初期完成了人文地理學文化轉向的人本主義地理學,賦予了傳統(tǒng)概念以存在主義的含義。地方(place)不僅僅是純粹的空間中物質的點,它被重新定義為“含義的中心或人類情感附屬的焦點”,是“有意義的區(qū)位(a meaningful location)”,“它被每一個個體視為一個意義、意向或感覺價值的中心;一個動人的,有感情附著的焦點;一個令人感覺到充滿意義的地方?!奔遥╤ome)作為“基本且理想的地方形式”,有助于深入理解地方的含義。段義孚指出,雖然家不必然是家庭住宅(family house),但它所具有的家庭生活意象以及“某種居家感受(homeliness)”,使人們產(chǎn)生“情感依附和根植之感”;而“人類對于熟悉的、養(yǎng)育的地方產(chǎn)生認同,有其生物基礎”,因此家是地方的典范,比起任何地方,家更被視為意義中心及關照場域(field of care),而“在各種尺度上創(chuàng)造地方的行為,被當成是創(chuàng)造了某種居家感受”。他進一步指出,“家的意義顯然比物理環(huán)境的自然事物要來得多。這個詞尤其不能局限于某個營造的地方。有助于理解家的一個起點,或許不是家的物質展現(xiàn),而是一個概念:家是一個在精神和物質上組織起來的空間單位,借以滿足人類的真實與感知到的基本生物社會需求,此外還有更崇高的美學政治渴望。”而且,“就家是個私密過活的地方而論,家充滿了道德意義?!崩谞柗蛘J為,人群如何把空間塑造成“家”,是地方并入當?shù)厝巳赫J同的關鍵;“地方的本質在于大體上沒有自我意識的意向性,這種意向性將地方界定為深刻的人類存在中心”,而“人之所以為人的唯一方式,就是‘位居地方(in place)。地方?jīng)Q定了我們的經(jīng)驗”。海德格爾則說:“‘地方將人類置于其上,一方面揭示了人類存在的外在聯(lián)系,一方面也限制了人們的自由度與真實程度?!迸c笛卡兒式的觀念不同,“海德格爾認為嚴格說來,真正的存在乃是扎根于地方的存在?!边@樣的界定,也有利于進一步思考我們常說的幸福感。同一時代生活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和生活在邊遠封閉的鄉(xiāng)村,其生命經(jīng)驗、生活質量及對于自身的認同感,均不相同。
對于故鄉(xiāng),周作人曾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說法:“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xiāng)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幾十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xiāng)了。”這話道出了空間(space)轉化為地方(故鄉(xiāng))的關鍵,即人文地理學者所強調的“經(jīng)由人的住居,以及某地經(jīng)常性活動的涉入;經(jīng)由親密性及記憶的積累過程;經(jīng)由意象、觀念及符號等等意義的給予;經(jīng)由充滿意義的‘真實的經(jīng)驗或動人事件,以及個體及社區(qū)的認同感、安全感及關懷(concern)的建立;空間及其實質特征于是被動員并轉形為‘地方”。
與中國農(nóng)村所有60后的大學生一樣,詩人也經(jīng)歷了一種故鄉(xiāng)的延展過程(亦即將地方并入自身認同的過程)。在村里念小學,到鄉(xiāng)鎮(zhèn)念初中,在縣城念高中,到省城(或地級城市或外?。┠畲髮W,大學畢業(yè)后在某一個城市生活。通常的情形下,一輩子沒離開自然村(舊稱“大隊”)的人會把自己的出生地(村子,屯)看作家鄉(xiāng),到鄉(xiāng)鎮(zhèn)(舊稱“公社”)生活的人會把故鄉(xiāng)延展到自然村,在縣城生活的人則把故鄉(xiāng)延展到鄉(xiāng)鎮(zhèn),而在省會城市生活的人會將某個縣看作故鄉(xiāng)(地級城市因所管轄縣區(qū)的重新分劃和更換,在認同譜系中逐漸變得模糊和尷尬,這是行政區(qū)域劃分影響人的地方認同的一個例證),在首都或外省生活的人會說自己的故鄉(xiāng)在某個省,而到國外生活的人則把中國作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段義孚說得好,由于地方是“暫停”(pause)的產(chǎn)物,以及依附的機會,“‘地方有不同尺度的存在,以極端小的尺度言,一張扶手椅是人們很喜愛的地方,另一極端大的尺度,整個地球為一個地方。鄉(xiāng)土為一極重要的中型尺度的地方?!痹娙嗽谑鞘芯幼。渎殬I(yè)領域關涉全省,又常在國內外游走,故而除了鄉(xiāng)土(興賓)之外,他已將廣西這片土地轉形、擴展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說:“參加工作以后,下鄉(xiāng)、出差,節(jié)假日旅游,我把八桂大地幾乎都走過了一遍,有的還一去再去。最北邊的桂林興安、資源、龍勝,最南邊的北海潿洲島,西邊的靖西那坡,東邊的梧州玉林,山水之美已無需贅言,民風之醇更讓我心醉。這是我的家鄉(xiāng),這是我的鄉(xiāng)親。我對這片土地和鄉(xiāng)親的熱愛,慢慢變成了一個歌手自然的歌唱,一個詩人本能的吟誦。”在序詩之四《夢里花開》中,詩人唱道:“我歌頌這片土地/因為這是我最親最愛的家鄉(xiāng)/我 熱愛每一個日子/因為那里有我最新最美的夢想/讓我們舉杯 讓我們歌唱/祝福祖國萬歲/八桂吉祥”。在《越過一萬座山去找你——致河池》一詩中,他更道出了不知不覺之中“故鄉(xiāng)”在心中的悄悄延展:“不知從何時起/你就成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愛人/成了我筆下/最后的也是最銷魂的/嫵媚”。作為地級市(舊稱“地區(qū)”),河池的東南面與柳州、來賓相鄰,西面與百色相鄰。在《一百種顏色》中,詩人繼續(xù)唱道:“一百年的奮斗/鑄成歲月榮光/你是我的百色/你是我的故鄉(xiāng)”,詩人將河池、百色稱為故鄉(xiāng),意味著其故鄉(xiāng)版圖已從所出生的興賓向整個廣西延展。
二、在地方看見歷史
自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以來,曾有很多部族在廣西這片土地上生活過,有的世代居于此地,有的從外省和北方遷徙而來,也有的從這一片土地移居東南亞和再移居歐洲、美洲、大洋洲。據(jù)史家考證,廣西境內十一個少數(shù)民族中,壯、侗、仫佬、毛南、水五個民族同源于中國古代南方百越民族,瑤、苗、回、京、彝、仡佬等六個民族于隋唐以后陸續(xù)由外地遷入,其中瑤族自隋唐開始由湖南和廣東遷入;苗族在宋代從湖南、貴州遷入;回族在宋代主要從河北、山東、河南、陜西、江蘇、湖南、廣東、云南等地遷入;京族自明代開始由越南涂山等地遷入;彝族源于中國古代西北氐羌民族的一支,于明代洪武年間從云南等地遷入;仡佬族在清朝雍正年間由貴州遷入。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各少數(shù)民族的人口占廣西人口總數(shù)的39.3%(其中壯族人口最多,占廣西人口總數(shù)的33.1%)。除回族使用漢語外,其他十個民族均有自己的語言,而除了京族語言所屬的語系、語族和語支尚未確定外,其他十個民族的語言均屬漢藏語系。漢族自秦始皇統(tǒng)一嶺南時起陸續(xù)遷入廣西,早期主要通過越城嶺和萌渚嶺古道入桂,順水路向桂東南遷徙;唐宋以后及明清,則主要從廣東沿西江而上,順水路向桂西及桂西北遷徙。從而在分布上呈現(xiàn)出桂東及桂東南人口較密,桂西及桂西北人口較稀的格局。漢族人口在20世紀90年代初,占廣西人口總數(shù)的61.7%。廣西漢族的稱謂較多,有以祖籍而稱的,如“粵人”“湖廣人”“福建人”“江西人”;有以原居住地而稱的,如“北人”“中原人”“梧州人”“橫塘人”;有以土客所屬而稱的,如“客”“客人”;有以使用的語言(廣西漢族操的漢語方言主要有西南官話、粵語、客家話、平話、湘語、閩語等)而稱的,如“官人”“白話人”“平話人”;有以入桂時間而稱的,如“老漢人”“土人”“新民人”等等。
秦漢以來的歷朝歷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漢族和各少數(shù)民族人民相互融合,和諧共處,都把廣西作為自己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認同(如前所論,常超出或跨越對某個單一地方的認同)的文化成因,有的基于傳統(tǒng)圖騰,有的基于民間藝術,有的基于語言(鄉(xiāng)音),有的則基于寓居經(jīng)歷。在詩集《八桂頌》中,詩人一一唱出了這種認同的軌跡:“駱越先民留在花山上的那些圖騰/敢壯山下悠遠的嘹歌/同唱山水相逢/家國夢圓”(《南寧》),“詞典里解釋邕字/還提到一個地方劇種/邕劇/它的唱詞和道白/糅雜了粵語 客家話 桂柳話/壯話/聽起來常常讓人會心”(《一條叫做邕的江》),“子子孫孫/都要牢記自己的祖先/客家人相見的密碼/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方言/一個族群的基因/無論多少年/無論走多遠/一開口 就如同/在家鄉(xiāng)聊天//……客從何來/其實早已不是問題/你說云彩的故鄉(xiāng)在哪里/你說有清風吹過就是春天/你說只要地上有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園”(《客從何來》)。
更為可貴的是,詩人在書寫廣西的各個地方時,還常常將時間軸的歷史放到空間軸的地方上來呈現(xiàn),讓讀者得以“在地方看見歷史”甚至“在小地方看見大歷史”。譬如他寫廣西各民族的和諧相處:“故鄉(xiāng)的語言很樸素/壯話 瑤話 官話 客家話/它們和平相處一點也不張揚/像門前黃皮樹上的果子/金黃 甜香/遷江塔 鰲山廟 蓬萊洲/也不張揚 召集善良的神靈/護佑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草木》),“瑤家是邊喝邊走/壯家是邊走邊唱/苗家的銀飾叮當/侗家的蘆笙悠揚”(序詩之二《壯鄉(xiāng)錦繡》),寫綠城南寧的新變化帶給人的從容自信:“最重要的是人/個子不高但結實/膚色不白但健康/甚至普通話都不標準/但說的真誠/活得舒坦步態(tài)平穩(wěn)/表情自然淡定”(《南寧》)等。在詩集中,詩人通過地方書寫,見證了廣西發(fā)展的百年歷史。他暢寫各地的新面貌及人文景觀,大小城市的定位和旅途感受,以及全廣西的文化、經(jīng)濟和民生狀況。在寫北海、合浦、欽州及南寧等地的詩作中,他贊頌“風生水起北部灣”“海上絲綢之路”“中國—東盟博覽會”及“一帶一路”的新方略,并在追憶中做出歷史呼應及個人評斷:“孫中山先生看見了/于是洋洋《建國方略》/一個南方大港的夢想/一做就是百年”(《欽州之夢》),肯定和謳歌廣西進入了蓬勃發(fā)展的新時代。
當然,詩人亦不乏幽默地對一些損傷地方記憶、涂抹地方歷史的做法提出善意的批評。除了前引關于興賓改叫來賓的詩句外,還有:“南寧這些年變化大/有變好的/也有變得不好的/比如西鄉(xiāng)塘路改為大學路/比如江南路改為星光大道//如果有人改名上了癮/把老友粉也改了/我想我一定會/鄙視他們”(《老友粉》)?;蛟S有人認為這樣的批評過于主觀,但地方記憶與地方認同,其本身就是個人化甚至隱私化的。人的記憶深處,隱藏著未經(jīng)偽裝和粉飾的認同態(tài)度及情感向度。詩人毫不閃避地直接表述,正是因由他對故鄉(xiāng)這片土地的摯愛與真誠。
三、人于地的認同
通讀石才夫的《八桂頌》,不難發(fā)現(xiàn)在整部詩集的地理版圖上有兩個敘述中心:興賓與南寧。前者主要出現(xiàn)在詩人早期的詩作中,后者幾乎是整部詩集的詩歌出發(fā)地。人文地理學者認為,地方不僅是世間事物,“地方也是一種觀看、認識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我們把世界視為含括各種地方的世界時,就會看見不同的事物。我們看見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依附和關聯(lián)。我們看見意義和經(jīng)驗的世界?!欢?,其他時候透過地方的透鏡看世界,卻導致反動和排他的仇外情緒、種族主義和頑固偏執(zhí)?!覀兊牡胤皆馐芡{,就有必要將其他人排除在外。這里,‘地方不單是指世間事物的特性,還是我們選擇思考地方的方式的面向——我們決定強調什么,決意貶抑什么?!?/p>
詩人大學時期的創(chuàng)作,恰值他生命足跡從興賓轉到南寧的階段,由以下詩句,可看出其地方經(jīng)驗的重疊:“水稻是故鄉(xiāng)最常見的草/它們是故鄉(xiāng)最重要的生命我看見媽媽 姑姑 姐姐/在夏日最酷烈的太陽下 彎著腰/不停地插秧 久了/她們也都長成了/樸素的莊稼//……在每次填寫表格時/籍貫欄里工整地寫上故鄉(xiāng)/說話的時候用口音保存故鄉(xiāng)的密碼/生一個孩子 讓他傳承故鄉(xiāng)的/基因”(《故鄉(xiāng)草木》),“那個叫做新桃的村子/就在興賓/幾百年了也沒出過一個名人/我讀到大學時學會了寫詩/除了愛情/寫得最多的是故鄉(xiāng)/但那只是一種意象/稻田 老井 甘蔗地 榨油坊/我都寫過/直到現(xiàn)在我才告訴世人/我就出生在新桃村”(《興賓》)。從興賓(作為地方)觀看和理解世界,詩人養(yǎng)成了樸素的生活及美學觀念,而從南寧(作為更大一級的地方)回過頭去觀察興賓,之前作為認識世界的出發(fā)點的故鄉(xiāng),在另一個觀察視角中已變成一種意象,并帶著由新的觀察點得來的自我意識與評斷?!爸钡浆F(xiàn)在我才告訴世人/我就出生在新桃村”、“說話的時候用口音保存故鄉(xiāng)的密碼”和“生一個孩子讓他傳承故鄉(xiāng)的基因”,可看作對“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重新認識,而“幾百年了也沒出過一個名人/我讀到大學時學會了寫詩”則是對故鄉(xiāng)文化歷史的再評價。由于在生命的成熟期一直居于斯思于斯的緣故,壯鄉(xiāng)首府不僅是“山海交匯的焦點”(《南寧》),也成為詩人詩歌及散文創(chuàng)作的觀察點。
關于地方作為觀看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中國新文學史上最經(jīng)典的例子是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阿Q對蔥段與蔥絲、條凳與長凳的“正名”。在19世紀的歐美文學中,簡·奧斯丁、狄更斯、莫泊桑、司湯達等英法作家對鄉(xiāng)下人與城里人(尤其是城市貴族)不同的生活觀念及方式,亦有很多描寫。趙園認為,“地之子”應屬五四新文學作者創(chuàng)造的表達式,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知識分子,往往自覺其有承繼自“土地”的精神血脈,“大地之歌”更是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習慣性歌唱。她梳理了20世紀中國作家作品中“地”的語義、語用的演變:“大地”(意指“實際”、現(xiàn)實生活等等)——“土地”(鄉(xiāng)村、農(nóng)民)——“中國”、“時代”——“人民”——“鄉(xiāng)土”(“耕”的生活方式與價值感情)——“荒原”(“外來者”“漂泊者”所流放的土地),從精神聯(lián)系的角度得出“知識者與農(nóng)民意識同構”的判斷,因為“農(nóng)民的經(jīng)驗形式”、“農(nóng)民的情感形式”是如此普遍,中國尚未走出“農(nóng)民的中國”,知識者不可能徹底擺脫“農(nóng)民性”。從知識者對鄉(xiāng)土文化精神的承繼來看,認為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知識者與農(nóng)民意識同構”,撥開因知識分子主體意識的張揚而遮蔽和模糊的事實,頗具洞見。然而20世紀末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以及人口的大規(guī)模遷移(除了農(nóng)民工向大城市進發(fā)外,知識分子“下?!焙汀氨逼?、東北人南下定居以及水庫/電站移民等),各個地方都混居著所來各異、身份不一的人群。在城市化、全球化的“文化同質化”危機中,作為文化類型與精神氣質的鄉(xiāng)土文化(與城邦文化相對)和農(nóng)民性,其印記逐漸淡出人們的意識而化為遙遠的追憶,代之而起的是人們所來自的具體地方的經(jīng)驗與認同,即地方文化和地方性。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地方認同,常常表現(xiàn)出不同地方經(jīng)驗疊合及認同交混的多元格局。石才夫創(chuàng)作中的興賓經(jīng)驗和首府文化的交會,當可作如是觀。而海外不同地區(qū)華文文學的中國記憶與所生活地區(qū)文化經(jīng)驗的混合,則可視為這種認同交會的跨境/跨國演繹。譬如臺灣詩人痖弦、洛夫、余光中等所歌詠的長江、黃河與臺灣風物,又如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湯婷婷、譚恩美、嚴歌苓等筆下的中國形象與美國經(jīng)驗。
《八桂頌》的序詩及《故鄉(xiāng)草木》《興賓》《花山》《南寧》《乙未春平坦紀事》《水之歌》等作品(約占詩集篇幅的五分之一),詩人通過對居住、生活于某地的人(包括親人、先民、朋友和女人)的書寫,將其地方認同表征在人與人的關系中;詩作《老友粉》《柳州》《鼓樓》《酸魚》《桂林謠》《騎樓歲月》《西山松》《回憶北?!贰豆闷派郊淳啊返龋s占詩集五分之三),詩人在對各地風物(包括物產(chǎn)、名勝、美食和風俗)的描繪與濡慕中,表達自己對于地方的真摯情感;《在玉林尋找》《北流印象》《都安》《天峨》《潿洲島》《金秀》《夜晚在崇左散步》等詩作(約占詩集篇幅的五分之一),具體記錄因某事到某個地方旅行,書寫自己的觀光感受及印象。人地關系,是人文地理學的核心命題,也是討論文學作品地方認同的關鍵。作為詩人,石才夫通過“人與人(在某地生活)”、“人與物(地方風物)”及“人與事(與某地有關聯(lián))”等的關系,書寫并標示了自身在故鄉(xiāng)版圖中的人地關系以及蘊含其中的地方認同。
《遇見一條舊路的驚喜》一詩,讓我想起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一天未走的路》。在路口,弗羅斯特是“極目眺望其中一條路的盡頭,/直到它轉彎,顯示在樹林深處。//然后我毅然踏上了另一條路,/這條路也許更值得我向往”,他“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結果后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石才夫是“于是我走了過去/路過花和蜜蜂/直到/一條舊路出現(xiàn)//我抬眼望去/一道通往少年的/多好的路啊”。魯迅的辦法“還是跨過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與弗羅斯特相似,均選擇和探索一條新路,不乏其時代意義。而石才夫遇見舊路的驚喜,則帶上了濃濃的追憶和認同?!靶隆币馕吨磥?、認知,“舊”意味著過去、認同。在廣西這片土地上,詩人不知曾有過多少次“抬眼望去”,這種回望,其實正是“創(chuàng)造地方”的積累及延展過程。在《與上林相望》中詩人坦承,上林縣隸屬于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南寧市,是廣西一百多個縣中他唯一從未到過的,他常常對著地圖看上林、在朋友的微信里讀上林,心中“糾結”。而就在這未曾標畫的地標上,他泄露了自己與某個地方“遇見”與“不見”的機緣。在羅列了出差、看朋友、參加活動、假期出游甚至是去別的地方路過等各種理由(均未成行)之后,他堅信其中一定有“說不清的因由”:
如果我曾經(jīng)愛上一個女子
她的家又在上林
那我一定早就去過上林了
如果我有一位好友
他就生活在上林
那我肯定也去過很多次上林
……
此“說不清的因由”,最重要的是人——戀愛的女子或親密的朋友。克瑞斯威爾指出:“地方是由構成‘社會的人群造就的,但地方同時也是生產(chǎn)人際關系的關鍵。換言之,地方位居人類的核心?!边@也可看作是詩人感慨“最遠的縣城去過了/最偏的地方走過了/有的還一去再去/近在眼前的上林/我為什么/從來也沒能到過”的答案。
人、地方、社會,是文學創(chuàng)作地方認同的重要元素。石才夫的《八桂頌》雖為項目“作文”,不免存在詩人《后記》所說“只能專注于某一角度,停留在某一層面”的缺點,但正是這種帶著個人印記的真誠的地方書寫和探索地方認同的開拓性,為當代詩壇提供了富于人文地理學意義的詩歌文本。
【注釋】
人本主義地理學的哲學基礎是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故又被稱為“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的人文地理學。其中海德格爾的著作更是思考“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意義時所援引的主要哲學之一。見[美]理查德·皮特:《現(xiàn)代地理學思想》,周尚意等譯,41—42頁,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王志弘、于佳玲、方淑惠譯,142頁,臺北巨流圖書有限公司2006年版。
[俄]尼古拉斯·恩特里金:《地理學中的當代人文主義》,見[美]理查德·皮特:《現(xiàn)代地理學思想》,周尚意等譯,42頁,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美]提姆·克瑞斯威爾:《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徐苔玲、王志弘譯,14、148、38、21—22、196頁,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
[美]艾蘭·普瑞德:《結構歷程和地方——地方感和感覺結構的形成過程》,許坤榮譯,見夏鑄九、王志弘編譯:《空間的文化形式與社會理論讀本》,86頁,臺北明文書局1993年增訂版。
[美]段義孚:《地方的語言及其構建:敘述—描述的途徑》,見[美]提姆·克瑞斯威爾:《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42頁,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
[美]段義孚:《地理學觀點》,見[美]提姆·克瑞斯威爾:《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175頁,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
[美]雷爾夫:《地方與無地方性》,分別引自[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141頁,臺北巨流圖書有限公司2006年版;[美]提姆·克瑞斯威爾:《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40頁,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
[德]海德格爾:《地方的本體論考慮》,引自理查德·皮特:《現(xiàn)代地理學思想》,58頁,臺北巨流圖書有限公司2006年版。
周作人:《故鄉(xiāng)的野菜》,見周作人自編文集《雨天的書》,48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美]段義孚:《經(jīng)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潘桂成譯,143頁,臺北國立編譯館1998年版。
廣西百科全書編撰委員會編:《廣西百科全書》,52—53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4年版。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通志館編:《廣西通志》,80 —81頁,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趙園:《地之子·自序》(再版),1—2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美]弗羅斯特:《弗羅斯特集》(上冊),見[美]普瓦里椰、理查森編,曹明倫譯,142—143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魯迅:《兩地書·二》,見《魯迅全集》第十一卷,1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陳祖君,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本文為廣西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1年度項目“文化地理學視角下的廣西現(xiàn)代詩歌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1FZW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