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1995年,《豐乳肥臀》一出,一時洛陽紙貴,但也遭到了讀者和評論家的嚴厲責難,甚至有的還上綱上線,一時有草木皆兵之感。事過多年后,莫言還委屈地說:“很多人認為我塑造的不是一個母親,而是一個很臟的蕩婦,但我覺得我這一筆恰好是對中國封建制度最沉痛的一種控訴,因為是中國的封建制度把一個想活下去的女人逼到這種程度?!雹?/p>
按照莫言自述,他寫《豐乳肥臀》確是因為自己的母親。1995年,莫言母親去世,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寫作,“一直在翻來覆去地思考像我母親這一代的中國女性所遭受的巨大苦難?!苯夥徘暗睦p足,“解放以后,遭受了60年代的大饑餓、沉重的體力勞動,然后是不斷的社會動亂,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真是沒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先是20年代、30年代的國共戰(zhàn)爭,然后是抗日戰(zhàn)爭,日本鬼子來了,山東又是國共戰(zhàn)爭的主要戰(zhàn)場,然后又是還鄉(xiāng)團、土地改革,是搞得極‘左的地方。1947年的時候,很多村莊里都沒有多少人了?!薄拔揖拖胂笙裎夷赣H這樣一代人,她們?yōu)槭裁茨軌蚧钕聛??到底是什么樣的力量支撐著她們活下來的?真是可以令人長久地反思。”②然后,詳細地講述了他們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母親的艱難,和他擔心母親的自殺,演講稿的文字極其動人,細節(jié)也很豐富。1995年母親去世,他就想寫一篇獻給母親的小說?!皠傞_始時的想法也比較簡單,就覺得應該寫寫母親這一生的遭遇;但一旦動筆以后就越寫越大,把半真半假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作為一個背景寫進去了,寫了高密東北鄉(xiāng)一百年來的歷史。寫它從一百年前的一片荒原草地,怎么樣慢慢有人居住,最后發(fā)展成為一個很發(fā)達的中小城市;描寫了這么一個家族,這個家族是一個鐵匠世家,母親一輩子在不斷地生育,最后生了八個女兒,一個兒子?!雹?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13/nflt201603nflt20160313-1-l.jpg" style=""/>
但問題是,為什么那么多的讀者,還有評論家認為莫言描寫的是一個蕩婦,而不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我認為,這是我們必須弄清楚的問題?;蛘哒f,莫言的委屈到底有沒有道理?他真的在描寫一個偉大的母親,但讀者卻誤以為是蕩婦嗎?還是他本來就描寫了一個蕩婦?我認為這是到目前批評界還沒有完全解決的一個問題。莫言說,他要改變革命歷史小說的寫法,他為此而寫作《豐乳肥臀》。那么,他改變了沒有呢?確實改變了。他改變了原來那種簡單的臉譜式的寫作。這方面雖然還有爭論,但基本上達成共識了,大家認為他的“改變”是成功的,是有貢獻的,對于革命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突破。但他在描寫一位“偉大母親”的時候,他努力的“突破”到如今依然沒有被讀者,也沒有被評論家所認可。記得多年前雷達先生就和我探討過這個問題,他說,他不能完全理解。問我如何看。當時,我真的還無法回答。后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今天在這里嘗試著解決這個問題。
我們知道在某些少數(shù)民族那里,是沒有漢族這么強大的貞節(jié)問題的,其實,中華民族在上古的時候,也是比較開放的。即便我小的時候,在一些落后的鄉(xiāng)村,大家對女人的婚外情,農村人叫“偷漢”,從村人到自己的丈夫,都是比較通達的,也不覺得有多丟人,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這一點沈從文的小說里就有描寫。但莫言的《豐乳肥臀》里的描寫卻不是這個情況,那里早就開化了。
于是,我們得另找出路。認真讀了幾遍《豐乳肥臀》,其實,此書當時出版的時候,我就最早讀過,對那個母親也沒有多反感,也沒有覺得她是蕩婦。多年后重讀幾遍,我還是很為這部小說感動,為這個母親形象感動。某種意義上,我覺得“母親”是自由的象征,她身上有著強烈的對自由的追求。這點頗類似《白鹿原》的田小娥,不過,田小娥基本是被迫的,走投無路。而“母親”很多時候是“自愿”,一種瘋狂的自愿,或者說被迫的“自愿”。如果按作者莫言的說法,是“對中國封建制度最沉痛的一種控訴”,我覺得有點勉強,有點無法服人。作家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物,但很多時候卻不知道她們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她們也是不太了解的。這就是闡釋學說的:作家對自己小說人物的了解,并不見得比評論家強多少,有時評論家的理解可能更到位。而且,好作品都是有召喚空間的,呼喚讀者進去,只有讀者的介入,這部作品才算最終完成。
為什么說,母親是自由的象征,有著對自由的強烈追求呢?我們讀作品,可以看到母親的被凌辱,被侮辱,這種被凌辱某種程度是因為沒有生下兒子,這個被侮辱是由于性話語的不對稱造成的。中國封建社會信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這個“無后”里,我們發(fā)現(xiàn)責任都是女性的,男性似乎沒有任何責任。于是,母因子貴,成為常規(guī)。小說里母親魯璇兒結婚三年沒有生養(yǎng),被婆婆辱罵、毆打,好在當時已經(jīng)有了西醫(yī),檢查結果是男方的問題,但在那個時候的中國,即便如此,責任還是女方的,于是,母親的苦日子就開始了。很多中國婦女就像祥林嫂一樣在自我的譴責、懺悔、內疚,甚至自殘里度完可憐的一生。但“母親”沒有,她開始了一種反抗,這種反抗就從自己的身體開始。她一個個地生孩子,她們的父親都不是同一個。這種“反抗”某種意義上是狂歡式的,有著某種罪惡的快感。小說里寫道,每當受了丈夫和婆婆的虐待、毆打后,母親就恨恨地想:“婆婆,丈夫,你們打吧,你們罵吧,你們盼吧,我會生兒子的,但生的兒子不是你們上官家的種,你們倒霉吧!”
當母親一再地生出女兒時,婆婆咒罵道:“你要能生出個帶把兒的,我雙手捧著金盆為你洗腳!”讀到這里,我感到奇怪,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最重男輕女的不是公公,而是婆婆呢?那么,面對“母親”的有兩種選擇,一是做一個貞節(jié)的女子,因為不生育而被折磨至死;要么去偷漢,生一個兒子,那么自己的苦日子就到頭了,倒成了正人君子。母親選擇了后者。難道她的選擇有什么錯嗎?我們還能說她是一個蕩婦嗎?正像小說里婆婆說的“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莫言:《豐乳肥臀》,下引小說對話都出自此書。)
莫言在小說里,對這種反倫常的酣暢淋漓地描寫,確實是一種控訴,不僅是對中國封建道德,更是對中國文化里的那種陳腐的男權文化的控訴和反抗。在這個意義上,他繼承了魯迅的傳統(tǒng)。母親,某種意義上成為一個隱喻,一個象征,就像《狂人日記》里的狂人,《阿Q正傳》里的阿Q。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