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季進
主持人季進:本期刊發(fā)了兩篇海外中國當代文學翻譯者的文章。第一篇作者是阮氏明商博士,她在中國人民大學讀的博士,現在任教于越南河內國家?guī)煼洞髮W語言與文學系,是一位年輕的中國當代文學熱情的研究者和翻譯者。她所翻譯的閻連科的小說《堅硬如水》獲得越南最高文學獎項之一的“河內作協獎”。這篇《論莫言小說對越南讀者的感召》從接受的角度分析了莫言的小說在越南得到認可的原因。全文主要涉及四個方面:傳播媒體的興盛,文化背景的近似,閱讀體驗的新鮮以及自我革新的需求。通過其中引述的越南作家、批評家的議論,我們能夠勾勒出莫言小說在越南具體的接受情況,這方面恰恰是我們以往所忽略的。在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大背景下,當代文學在海外的傳播研究越來越受到重視,既然涉及跨文化的影響研究,就應該有來自不同文化的研究者參與進來,如果僅僅從影響放送者的語境出發(fā),所得出的結論也只能是中國學者的一面之詞。當我們一再提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時,似乎是將“世界”想象成了一塊文化勢力均衡的平面圖,“走向世界”最終成為了走向西方中心主義視域下的“經典”序列,將西方社會的理解和期待當作世界的召喚,并以之作為批評和研究的標尺。而阮氏明商博士的論文從越南本土視角出發(fā),關注特殊的歷史淵源和文化環(huán)境對越南讀者接受莫言小說的影響,頗具啟示意義。在有關中越文化親緣性的討論中,她特別提到越南學者與西方學者在研究興趣上的差異,西方學者對莫言作品的分析“側重于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的研究”,而越南學者則更多地關注情感層面,將莫言視作“一位充滿人文關懷的作家”,相比于西方讀者,越南讀者對于莫言小說中的文學傳統和歷史指涉可能更具共鳴。
同樣的,這種差異也體現在具體的傳播和接受環(huán)節(jié)。如在文章的第四部分,作者指出包括莫言在內的中國當代作家所使用的現代主義手法正好填補了越南小說的空白,因而這種“陌生性”也成為莫言被越南讀者喜愛和追捧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說,莫言小說中的西方文學技法吸引了越南讀者,這是因為越南的文學發(fā)展水平所產生的獨特影響,不可能存在于其在西方的傳播之中。在有關文化政策的討論中,作者又提到莫言帶有揭露性的作品能夠在中國出版并被翻譯到越南,激發(fā)了越南作家對于中國比較寬松的文學體制的向往的追求,這與西方的普遍觀念又是背道而馳的,是基于中越兩國相似的歷史進程才能產生的認識。如果我們僅僅以西方作為標準,就會貶低甚至忽略這些面向,而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影響和傳播的效果都是莫言的小說對于“世界”不容抹殺的重要價值。當然,文章還有有待深入討論的空間,對于莫言藝術特色的分析也略顯簡單,但是,我們相信,只有更多這樣來自不同文化的聲音加入到中國當代文學的傳播研究中來,我們才能更清楚地認識到中國當代文學對于整個“世界”的意義與貢獻。
另一篇的作者是李素,她是目前捷克以至歐洲比較活躍的中國當代文學的年輕翻譯家。她畢業(yè)于捷克帕拉茨基大學中文系,先后兩次留學中國學習漢語和現當代文學,后來任教于布拉格的查理大學,2014年以后,干脆辭去工作,專事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她先后翻譯了蘇童、閻連科、張愛玲、余華、姜戎等人的作品,在布拉格的維索納(Verzone)出版社創(chuàng)立了華文現當代文學作家譯著系列并擔任叢書主編,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捷克的主要譯者。眾所周知,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政治制度、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因素,捷克相較于西方國家擁有更多接觸中國文學的機會,讀者和研究者的巨大熱情,促成了以普實克(JaroslavPrusek)教授為代表的“布拉格學派”的形成。然而,由于政治變故,從天鵝絨革命到蘇東劇變,從中蘇交惡到文化大革命,兩個國家在文學文化上的互動趨于停滯,“布拉格學派”的悠久傳統也很快被淹沒在逐漸崛起的歐美漢學的眾聲喧嘩之中。新世紀以來,隨著全球性文化交流的不斷加深以及中國文學“走出去”戰(zhàn)略的實施,中國文學,尤其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以一種似曾相識卻又相當陌生的方式重返捷克的文學翻譯市場,我們難免好奇,其被接受和理解的方式是怎樣的?李素作為這一翻譯實踐的親歷者,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以及來自接受者文化的觀察視角。
李素首先回溯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在捷克的翻譯情況,指出影響其翻譯規(guī)模的主要是市場因素,包括出版者的經濟困難和讀者的政治偏見。即便是諾貝爾獎得主莫言的小說,也遠遠無法與普實克時代中國左翼文學譯本的印數相比,這是因為經過長時間的政治隔離,出版社和讀者對于當代中國文學的情況已經毫無了解,更缺乏信心,因而一般不會有人愿意花錢來出版和閱讀。他們的認識要么還是停留在五六十年代,要么就是受到西方學界的影響,帶有顯著的東方化和“后學”的印記,在閱讀趣味上更加關注流亡作家、不同政見者以及華裔作家,卻忽視了同樣重要的大陸作家、作品。在這樣的語境下,李素等人所譯介的從張愛玲、沈從文到閻連科、余華、蘇童等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優(yōu)秀作品,正越來越多地得到捷克讀書界的了解和閱讀。李素還以閻連科《四書》的捷克文譯本為例,從接受者的角度討論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對于捷克乃至世界文學的意義。在她看來,閻連科能夠進入Magnesia Litera文學獎的終選名單,能夠獲得卡夫卡文學獎,得益于其“以微妙的方式把東方和西方的文風和古今的文明思想結合起來,講述了人類共同記憶中的故事,人類共同命運的中國版本”,一方面,它能夠回應普遍性的人的境遇,因而能夠引起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的共鳴,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中國特有的經驗,是一份能夠超越西方視野局限和思維定式的答案,是一個“東方的西西佛斯”。這最終回到了文章開頭所提出的問題:譯什么?怎么譯?這當然是一個大問題,李素也只不過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她反對那種學術化的文學翻譯,而是希望將中國現當代小說中獨特的“故事”及其書寫經驗帶進捷克讀者的視野,以讓他們保持對于“為什么要天天推石頭”的追問。我們期待在“李素”們的努力下,中國當代文學能在捷克甚至歐洲產生更大的反響。
(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