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西漢的辭賦家枚乘在著名的《七發(fā)》一文中寫了一株梧桐樹,歷盡艱辛——它的根是一半生一半死,夏日被雷電劈打,冬日被風雪摧殘,被急流沖刷,群鳥哀鳴,它卻頑強地生長,于樹干中積聚了很多紋理。終于有人把它砍下制成琴,音質太好了,“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真是天下獨一份的琴聲。
經(jīng)歷這種艱辛的過程,終于修成正果,這也是很理想的結局了。
不論是人、是物,存在于世,都有來自逆向的力量,使行進的歷程百般不暢萬般蹭蹬,嚴重的就稱之為磨難了。磨難因人而異,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提到了文王、仲尼、屈原、左丘、孫臏、不韋、韓非諸人,不是被囚禁、流放,就是臏腳、失明,凄慘之至,非常人所能承受,最終卻都成為史上人物,千百年過往而不湮其輝光。就是司馬遷本人,也是受宮刑后而發(fā)憤著《史記》的,這些人物的經(jīng)歷成為教育的典型,磨難是伴隨人生而來的。
書法家對于書法的關系,當然不能言說磨難,至多就是筆墨上的磨煉,但作用于人的精神卻是一脈的。像王謝家族中人,他們的歡欣比甕牖繩樞之子要多得多,普通人家缺乏的條件他們都會有,比一般人成名成家也就順當?shù)枚唷5?,逃不脫的是筆墨上的磨煉,因為書法家要靠作品來說話,而作品是寫出來的,寫就需要扎實的筆墨功夫,誰也沒有理由逃避。清人趙翼曾經(jīng)說過一種現(xiàn)象:“入京以后,角逐名場,奔走衣食。”倘試圖以此來代替筆墨上的磨煉,那就很讓人覺得膚淺了,缺乏下功夫的自覺,筆下何以堪。這也使得條件優(yōu)越的家族子弟,不懈問學,棄嬉游博弈之玩好,從而突飛猛進。而身處窮鄉(xiāng)僻壤之人,晴耕雨讀亦孜孜然未敢懈怠。人人皆須磨煉,不能例外。成一字須反復不輟,成一篇則如上蜀道,立一體則以一生為計,尚未知可成否。唐人孟郊曾風趣地說:“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笔前?,一個人為何要如此?此心有遠大理想,思遐舉,而必然要筋骨承其勞累,身心共赴一處,以期遂愿。因此白居易在回憶自己學習時真切地說:“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shù)?!贝蟮治娜硕加猩硇哪挼倪^程,積年之功夫終于有了相應的收獲,心中甚喜。古代社會沒有書法家協(xié)會,但文人雅集時相互欣賞,優(yōu)者備受稱道,幾因磨煉長精神,定非碌碌者。當今有了各級書法協(xié)會,依水準而入座,或一縣之會員,一省之會員,當然,一國之會員尤為為人矚望,由此可見歡愉慘戚藏于尋常時日里,書齋靜處起風云。
可是,持續(xù)上進不由人,雖功夫所下甚多,窮昏晝,忘饑渴,卻是毫無寸進了,不覺心煩氣躁難以平復,甚至有人就棄筆墨而走,以為艱深不可求索。清人曾國藩是深有體會者,他認為:“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边@個“熬”字運用得尤其傳神——暫時不見有何進展,仍然心手不放松,始終自守,不離不棄,繼續(xù)讀書,研究,臨摹,創(chuàng)作,似乎不動聲色、不激不厲,卻韌以行事。時日忽忽過去,終于學識又有所提高,腕力又有所增強,悟性又有所開啟,砉然天開,進入新境。而那些不能自守者,終將難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喜悅。
一株梧桐,終究要經(jīng)風雨而后成為琴之優(yōu)者——更多人聽到了它悠揚的琴聲,忽略了它曾經(jīng)的苦難。書法家的磨煉,指腕的、心靈的,其中的復雜和幽微,難與外人道。人們聚于酒肆,驚看張旭筆走龍蛇的迅疾,一幅之內煙波萬狀,感到了書法家書寫是這般輕易。
猶如只看到一朵花的盛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