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彭善國
風起青萍單慶麟先生與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
文 圖/ 彭善國
張伯駒先生舊影
清順治十六年(1659),來自江南的吳江人吳兆騫因科場案流徙寧古塔,吳偉業(yè)作歌送別:“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00年后,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被康生一筆“極右”批倒,憔悴于京華,賴陳毅幫助,來到長春,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未設正館長)?!靶量嚯S窮戍”,吳兆騫居寧古塔整整23年,著有《秋茄集》;張伯駒在長春雖只有幾年的光陰,但極大地豐富了吉林省博物館的書畫收藏。清初東北流人和300年后的右派,有意無意間都成了白山黑水間文化的傳播者。
文人似乎總是不安分的,且看張伯駒先生《春游瑣談》序:“昔,余得隋展子虔《游春圖》,因名所居園為展春園,自號春游主人。乃晚歲于役長春,始知‘春游’之號 ,固不止《游春圖》也。先后余而來者有于君思泊、羅君繼祖、阮君威伯、裘君伯弓、單君慶麟、惲君公孚,皆春游中人也。舊雨新雨,相見并歡,爰集議每周一會,談笑之外,無論金石、書畫、考證、詞章、掌故、軼聞、風俗、游覽,各隨書一則,錄之于冊,則積日成書。他年或有聚散,回覓鴻跡,如更面睹?!贝思础拔母铩敝斜淮虺伞胺锤锩M織”的所謂“春游社”之由來。
阮洪儀(1907~1996)供職于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是中國現(xiàn)代煉鋁煉鍺的鼻祖,書法家、收藏家,曾將趙孟頫《種松書札卷》等捐贈給吉林省博物館。惲寶惠(1885~1979)是清朝國史館總纂惲毓亭長子,曾任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長(馮國璋的重要幕僚)、偽滿洲國內(nèi)務府部長,20世紀60年代任東北文史研究所研究員。其余四人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后均長期在東北人民大學(1958年改名吉林大學)歷史系任教。著名古文字學家于省吾(1896~1984)和著名文獻學家、羅振玉嫡長孫羅繼祖(1913~2002)更為我們熟知。裘文若(1890~1976)早年畢業(yè)于青島大學,民國時供職交通部,1956年受聘歷史系教授,專為吉大圖書館特藏室做古籍鑒定。而單慶麟,與考古的關系最為密切,只是我們對他的了解太少了。
單慶麟,遼寧鳳城人,早年畢業(yè)于東北大學,“九?一八”事變后流亡關內(nèi),曾任四川省立劍閣鄉(xiāng)村師范學校(今劍閣縣劍州中學)教務主任。按單慶麟自述,“日人投降后,余自渝返鄉(xiāng),于沈陽冷攤購得油印書畫目錄一冊……”傅振倫先生的回憶錄也提到,1946年8月單慶麟作為東北院校接收會委員,與他一起搭乘衛(wèi)聚賢《說文月刊》社汽車北歸。1946~1948年間,他似乎還做過沈陽市立第一中學的校長。據(jù)吉林大學段一平先生回憶,北平解放后,單慶麟曾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短期學習。20世紀50年代初來東北人民大學歷史系任教。
當時的東北人民大學為了彌補考古學師資的空白,于1954年委派單慶麟到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進修。馬金科《長安齋文史輯錄》中說,1954年前后的單慶麟,“膚色黑,眼睛雖然很精神,但胡子拉碴”,他“活躍、聰明,有時候還說些男女之間的俏皮話”。當時他正在追求一位30來歲獨身的白凈的打扮入時的湖南女士,最后追求成功。到北大后被一起上課的同學稱為“單二哥”(段一平先生回憶)的單慶麟,學習看來相當認真,他曾整理夏鼐先生講授的《考古學通論》,作為教材,油印成冊。1955年暑假過后,單慶麟與張忠培、黃景略、鄭笑梅、張森水等北大考古專業(yè)的學生一道赴西安半坡遺址考古實習。大概是趁此次發(fā)掘的機會,單慶麟在漢武帝茂陵調(diào)查了古代佛座。當時帶隊教師石興邦先生還借給他一臺相機用來拍照。1956年春假期間,單慶麟與北大考古教研室宿白、趙思訓兩位先生到薊縣調(diào)查漢唐古墓及遼代建筑,歸途中在通州發(fā)現(xiàn)遼重熙年間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幢,很快就對它作了詳盡的考釋。進修期間,單慶麟還參加了上村嶺虢國墓地的發(fā)掘。1957年《白沙宋墓》出版,宿白先生在后記中提到審閱初稿的各位先生中,除向達、夏鼐、蘇秉琦、陳明達、謝元璐外,還有單慶麟。
北大考古1952級學生在半坡遺址發(fā)掘,圖中有單慶麟先生
50年代中期,東北人大文物考古的教學科研較為迅速地開展起來。1955年文物陳列室成立,由王亞洲具體負責;同年北大考古專業(yè)閻孝慈畢業(yè)分配來校任教,講授《考古學通論》(閻孝慈1961年調(diào)至徐州師范學院);聘請東北博物館(1959年更名為遼寧省博物館)研究員李文信先生為兼職教授,為本科生講課,帶他們到吉林市郊等地開展考古調(diào)查。結束進修的單慶麟,也于1956年9月中旬與王亞洲、閻孝慈、劉俊山、王恒杰等,調(diào)查了長春市郊區(qū)石碑嶺、大屯、安龍泉等新石器時代遺址。學校對這次調(diào)查看來是很支持的:撥給汽車一輛,補助教師與學生外出伙食費等。至于采集的文物標本,除歸本校歷史系文物陳列室收藏外,還有一部分贈給莫斯科大學,一部分贈給北京大學及中山大學歷史系。根據(jù)羅繼祖先生的回憶,單慶麟此時擔任歷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講授《原始社會史》等課程。1958年7月,單慶麟偕吉林省文管會蘇才等帶領20名學生,對敦化六頂山古墓群及牡丹江上游地區(qū)渤海遺存進行了近一個月的考察。1962年6月,單慶麟與張忠培先生、王可賓先生等發(fā)掘了吉林市兩半山遺址。1963年,單慶麟、張忠培帶領歷史系本科生與吉林省博物館合作,發(fā)掘了吉林市長蛇山遺址。張忠培先生告訴我,這一年他還和單慶麟一起調(diào)查了吉林琿春八連城渤海城址。1965年單慶麟還對樺甸蘇密城渤海城址進行了探查。
然而好景不長?!拔母铩背跗穑按河紊纭本统闪思质〉摹叭掖濉?,于省吾、羅繼祖、單慶麟無一幸免,身罹黃楊厄閏,遭到批判。他們被編入“勞動反省隊”,或在菜窖為學校食堂選土豆,或打掃文科樓、學生第八宿舍的廁所。
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
關于單慶麟,羅繼祖先生1966年的“文革”日記有如下記載:
9月26日:“收工后,監(jiān)督小組為單慶麟事,令大家座談揭發(fā)。大家指出單計較勞動時間,態(tài)度不老實。”
10月8日:“監(jiān)督小組說三天菜窖勞動發(fā)生不少問題,要開批評和自我批評會。首先由陸欽墀(曾任民盟中央主席羅隆基的秘書)發(fā)言,主要說單慶麟挑土豆不仔細,被隊長發(fā)現(xiàn),又說單說話太多,可能影響勞動……單慶麟也檢查了自己?!?/p>
“文革”后期,單慶麟病逝于下放地的農(nóng)村。
1972年,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正式成立。
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
單慶麟先生和他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有著相同、相似或相異的坎坷經(jīng)歷。他的著述雖然不多,然涉及新石器、渤海、遼代以及佛教考古等各個方面;吉林省歷史學會1963年年會,他提交的論文是“師旅鼎之研究”,看來對青銅器也有所研究;作為所謂“春游社”的一員,他在書畫等古代文物上大概也很有些造詣。“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眴螒c麟先生本人,以及他那個時代的考古,已漸行漸遠,然其影響,則如風起青萍、影入斜陽。
(作者為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