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
在與晚年周作人通信的海外華人中,香港的曹聚仁、鮑耀明和新加坡的鄭子瑜是最重要的三個。周作人與曹聚仁的《周曹通信集》由南天書業(yè)公司一九七三年出版,與鮑耀明的通信《周作人晚年手札一百封》一九七二年由香港太平洋圖書公司出版(后以《周作人晚年書信》之名于一九九七年由香港真文化出版公司出版,而其全本《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則由河南大學出版社于二○○四年出版)。周作人致鄭子瑜信札,過去曾零星出現(xiàn)過,如湖南岳麓書社出版的《周作人文類編》收錄了十幾封信,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的《鄭子瑜墨緣錄》中也有收錄。如今,周作人一九五七至一九六六年間致鄭子瑜的信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出版。
鄭子瑜(一九一六至二○○八),生于福建漳州,其祖上有鄭開禧,為清代詩人。從鄭子瑜的學術經(jīng)歷看,他的興趣在周氏兄弟和郁達夫舊體詩研究、黃遵憲及其與日本的關系研究及漢語修辭學研究等領域??梢蕴崛〕鲞@樣幾個關鍵詞:“黃學”、“雜詩”和“日本”。這三個關鍵詞由兩個人物貫穿:黃遵憲和周作人。
所謂黃學,就是黃遵憲研究。黃遵憲(一八四八至一九○五),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州(今梅州市)人,中國近代杰出的外交家、政治家、改革家,也是詩人、史學家、民俗學家和教育家。李鴻章稱許他為“霸才”;孫中山評價他“是做大事,不是做大官的學者”;梁啟超稱其為中國近代史上“明于誠,練于事,忠于國”的偉人。在過去革命話語體系中,黃遵憲往往與“詩界革命”有關。他的詩句“我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斑斕”,被胡適稱為“詩界革命的一種宣言”,黃遵憲因此成了文學革命精神上的開山祖師。胡適還說,近代改革文學的先賢是康梁,但成績最大的是黃遵憲和康有為,他稱黃遵憲“是有意作新詩的人”。黃遵憲的詩口語化較為顯著,《人境廬詩草》風格清新,掃除舊體詩的腐氣,真實生動地反映了中國、日本近代許多重大歷史事件,顯示了晚清“詩界革命”的“實績”,被譽為“一代詩史”。
黃遵憲一生業(yè)績,最為人稱道的是光緒十三年寫成《日本國志》,以大量篇幅介紹日本明治維新,肯定西方的立法制度,提出一系列學習西方的主張,并反思中國,批判秦漢以后的專制主義。黃遵憲堪稱把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經(jīng)驗比較系統(tǒng)全面地介紹到中國的第一人。他參與創(chuàng)辦《時務報》、南學會、時務學堂、《湘報》等,廣泛深入宣傳變法主張,影響了一大批維新志士。光緒二十二年十月黃遵憲入京受到光緒皇帝和帝黨官僚接見,次年被任命為湖南長寶鹽法道等職。他把自己的認識付諸實踐,積極協(xié)助湖南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大力宣傳民權思想,提出了地方自治理論。湖南新政是黃遵憲把《日本國志》中的變法理論大膽地運用于實踐的結果。變法失敗后,清政府將黃遵憲列為“維新亂黨”,意欲“從嚴懲辦”,但由于外國駐華公使的干預,不得不允許黃遵憲辭職還鄉(xiāng)。黃遵憲回鄉(xiāng)后仍熱心傳播新思想,鼓吹立憲。
周作人曾撰文高度贊揚作為歷史學家的黃遵憲,尤其贊賞黃遵憲對日本的研究。清末中國普遍輕視日本,不知道日本之可畏。黃遵憲則在《日本國志》中說,日本強霸,中國首當其沖。甲午戰(zhàn)爭,他的預言都應驗了。周作人的《〈人境廬詩草〉》一文,介紹黃遵憲的《人境廬詩草》,兼論日本雜事詩,文后還有一個附記,講當時中國駐日大使館一位職員發(fā)表言論說《日本國志》并非黃遵憲,而是一位叫姚文棟的所著。日本朋友驚駭,來問周作人。周作人將姚文棟的《日本地理兵要》同黃遵憲的著作比較,斷定姚寫不出《日本國志》那樣的書。兩者之間的最大差別,是在對日本的態(tài)度。姚書作于甲午前十年,暢論攻取日本的方略,用意在用兵;黃書則詳論日本,意在知彼。周作人還有一個充足的理由,就是認為《日本雜事詩》與《日本國志》相為表里,意見一致。如果說《日本國志》非黃遵憲所作,那么必須證明《日本雜事詩》也非黃遵憲的著作。
周作人佩服黃遵憲的見識與思想,稱贊他“見識通達”,“態(tài)度實在很可佩服”。黃遵憲在《日本國志》第三十三卷《學術志》中說:“周秦以下文體屢變,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諭批判,明白曉暢,務期達意,其文體絕為古人所無,若小說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筆之于書者,則語言文字幾幾乎復合矣,余又烏知夫他日者不更變一文體為適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之農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簡易之法哉?!敝茏魅嗽u價說:“黃君對于文字語言很有新意見,對于文化政治各事亦大抵皆然,此甚可佩服,《雜事詩》一編,當作詩看是第二著,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看作者的思想,其次是日本事物的記錄?!?/p>
黃遵憲告知國人日本可畏,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告知國人日本的可敬乃至可愛。這尤其需要定力。正是黃遵憲作品表現(xiàn)的對日本文化的尊重和喜愛,讓周作人傾倒。周作人把黃遵憲視為卓有成就的民俗學家,因為黃遵憲開創(chuàng)了中國近代民俗學研究的先河,黃遵憲對中、日民俗進行了考察、描述和比較研究,在客家文化和客家史的研究方面也具有開山之功。他的許多精辟見解,如將“治國化民”“移風易俗”作為研究民俗的主要目的等,至今仍為學界稱道。黃遵憲民俗研究的實踐與主張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產生了重要影響。不但周作人,胡適、鄭振鐸、鐘敬文等學者也都對黃遵憲十分推崇?!拔逅摹鼻昂蟮谋本┐髮W在全國征集民歌、創(chuàng)辦歌謠周刊等活動,就是這種流風的延續(xù)。周作人正是這場運動鼓吹參與最力者之一。他在與鄭子瑜的通信中也提及黃遵憲的《新嫁娘詩》。
黃遵憲出使日本多年,堪稱“日本通”,周作人比黃遵憲在日本生活時期更長,是一個“知日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周作人竭力搜求黃遵憲著作的版本,他寫的幾篇評論文章似乎言猶未盡,應該還有繼續(xù)研究的計劃。他保存的黃遵憲《人境廬詩草》的初版本(“似為抄本,上有黃君手筆”),相當珍貴,曾計劃編入?yún)矔?,后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實現(xiàn)。周作人還有一件用心力頗多的工作,就是日本研究??上?,他的日本研究計劃,也沒有能夠充分展開,只寫了《日本管窺》等文章,在中日全面戰(zhàn)爭來臨前夕宣布“日本店”關門。他的日本研究,可以說是沿著黃遵憲的道路繼續(xù)前行的,明其可畏,但不掩其可愛。周作人后來寫“打油詩”,即“雜詩”,風格類似黃遵憲的詩,記錄見聞,平鋪直敘中蘊含情感和見識。
周作人喜愛黃遵憲,一面感嘆前輩不可及,一面也對人們遺忘前賢感到惆悵惋惜。他在《〈人境廬詩草〉》結尾寫道:“中國應做的文化研究事業(yè)實在太多,都需要切實的資本與才力。關于黃公度的著作之研究亦即其一。”
從周作人致鄭子瑜的信札,可以看出他們在商量“黃學”的過程中,涉及范圍越來越廣。雖然短箋中不可能精研細究學問,書信的主要內容是鄭子瑜托周作人購買“黃學”相關資料,但兩人的共同愛好和思想共鳴躍然紙上。一面是鄭子瑜為學的熱忱,一面是周作人對于年輕朋友的鼓勵和幫助。單是書名和人名,就滾雪球一樣愈大愈多。例如,陳衍(石遺)對黃詩評價很高,鄭子瑜可能看到通行的黃詩注本上有陳衍的題簽,附錄中有《石遺室詩話》的摘錄,就想從陳衍的文集中尋找更多的材料,遂向周作人問詢大陸陳衍著作出版情況。這樣的人物事件,注釋起來倒不難。有的卻茫無頭緒,很費周折,苦尋一番,仍無結果。例如,鄭子瑜來信,請周作人搜購一部近代人的文集,周作人回信簡稱之為“徐集”。究竟是哪一位“徐”姓作者,我只從《人境廬詩草箋注》中,找到當時曾將黃遵憲舉薦給朝廷的地方督撫徐子瀞和清廷外務部侍郎、曾任駐外使節(jié)的徐晉齋(壽朋),但究竟是哪一個,其文集何時何地出版,卻未能查出,只好存疑。鄭子瑜巨細無遺,凡黃學相關材料都不放過,新加坡圖書資料匱乏,使他不得不求助于中國大陸學者。周作人則有信必復,盡力完成鄭子瑜的托付。為了獲得更多資訊,周作人聯(lián)系其他文化界人士如吳小如、謝國楨等,請他們幫忙,因為他自己成了著譯個體戶,很少參加公家活動。鄭子瑜做的這些工作,帶動周作人也關心起這個他一向喜歡的詩人及其著作的命運,寂寞中又聞嚶鳴,心情會感到振奮。有時,他也主動詢問有關情況,與鄭子瑜交流信息:“近見友人持有謄寫本《人境廬詩》,乃系新加坡賴伯陶所為,又有附錄王仲厚著《黃公度詩草外遺著佚聞》,在南天似不少關心《人境廬》者,不知先生知其人否?”并且提到自己藏有一本“《人境廬初稿》,有集外詩數(shù)十首,惜藏書為國民黨劫去,遂不可考矣”。隨后,他去信報告,吳小如寫信告訴他,這個手抄本藏在北大圖書館。吳小如正將其整理,收入《人境廬集外詩輯》一書。
周作人對黃氏著作,收藏豐富而獨特。例如黃遵憲生前手定并刊行的《日本雜事詩》和《日本國志》,經(jīng)其生前刪定而由他人于其身后刊行的《人境廬詩草》等,都是珍貴的版本。此外,高崇信、尤炳圻編輯的《人境廬詩草》(北平文化學社一九三○年版),請錢玄同題簽。尤炳圻與周作人有師生之誼,錢玄同是周作人的好友。周作人從南京監(jiān)獄獲釋后到上海,就住在尤家,后來從上?;乇本?,也是先在尤家住了一個多月,觀察形勢后才回到八道灣的。此外,錢仲聯(lián)的《人境廬詩草箋注》,北京大學近代詩研究小組整理編纂的《人境廬集外詩輯》(中華書局一九六○年版)等等,周作人都有收藏。這些書,都是兩人書信中談論的話題。
周鄭二人的“黃學”緣分延伸開去,使周作人周圍形成一個黃遵憲研究小組。這對鄭子瑜編輯《人境廬叢考》并到日本進行相關研究也有促進。鄭子瑜后來到日本,與日本學者實藤惠秀合作整理《黃遵憲與日本友人筆談遺稿》(日本早稻田大學東洋文學研究會一九六八年版),收錄了黃遵憲當年任駐日使館參贊官期間與日本友人大河內輝聲(源桂閣)的筆談資料。中華書局二○○五年版《黃遵憲全集》收入的《與日本友人大河內輝聲等筆談》,依據(jù)的是鄭子瑜專門提供并授權發(fā)表的“最新改訂本”。后來的黃遵憲研究者根據(jù)鄭子瑜提供的線索,繼續(xù)尋覓探究,取得更多成果。例如,據(jù)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所藏《宮島誠一郎文書》以及日本國會圖書館所藏《宮島誠一郎關系文書》整理的《與日本友人宮島誠一郎等筆談》,依據(jù)日本東京都立中央圖書館收藏的岡千仞《蓮池筆談》和增田貢《清使筆語》手稿本整理的《與日本友人岡千仞等筆談》及《與日本友人增田貢等筆談》等。
“黃學”似乎已漸成“顯學”。錢仲聯(lián)的《人境廬詩草箋注》一版再版。二十一世紀初,北京召開了“黃遵憲與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國際學術研討會”;二○○五年,中華書局出版《黃遵憲全集》,“紀念黃遵憲逝世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在黃遵憲的家鄉(xiāng)召開。黃學進展,周作人、鄭子瑜與有功焉。
(《周作人致鄭子瑜信札》,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