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憲濤
花骨朵兒推開木欄門時,藝人們多在院子里,木門吱呀的聲響,仿佛是二胡的吟唱?;ü嵌鋬哼@時登場,驚呆了所有的藝人。抽煙的忘了吐納,扯閑篇兒的忘了下文,背戲文的忘了詞兒。
花骨朵兒直奔大遼河,道,俺想跟戲班學(xué)藝。唱蹦蹦男藝人居多,女藝人鳳毛麟角,稀奇得讓人遐想。大遼河尚未回應(yīng),咂摸出對方用意,花骨朵兒又忽然改口,仿佛擔(dān)心大遼河的決定,道,俺不能去學(xué)藝!兩個極端的變化,愈勾起大遼河的興致。
大遼河問,咋比六月天變得還快?花骨朵兒說,俺是瞎婆婆撿來的,俺是她的拐杖,俺離開了她,老人該咋辦?柴火沒有人打,水缸里沒有水,米袋子也癟了。大遼河接茬兒道,俺們給打柴,留錢雇人挑水,給留下過冬口糧。花骨朵兒無路可退,只能“勉強”答應(yīng)。
跟班學(xué)藝講究“三穩(wěn)”:嘴穩(wěn),手穩(wěn),心穩(wěn)。在一段時間內(nèi),要品評要考察。大遼河省略了環(huán)節(jié),他看中了花骨朵兒的長相。蹦蹦藝人行走江湖,有兩種東西吸引觀眾:一是技藝,說、唱、扮、舞,還有絕活兒;二是外貌,要打人兒,藝人中常說的“賣肉”。第二種藝人技藝差,常常被藝人看低三分。唱蹦蹦戲追求賣點,百姓的口味各異,戲班根據(jù)市場調(diào)整。
藝人們起著哄嚷嚷,讓花骨朵兒唱段戲,意思是點撥驗證。眾人早有預(yù)期,這是柜上擺設(shè)──中看不中用。但是,花骨朵兒首先說道,俺唱得實在平平,俺想取長補短。大遼河說,咋個意思?花骨朵兒說,你教俺耍手絹吧,彌補唱戲的短處。大遼河細(xì)細(xì)咂摸,這也是一套路數(shù),道,俺就教你耍手絹。
舞手絹、扇子、大板子、手玉子,屬于蹦蹦戲藝人的絕活兒。花骨朵兒早年隨父母逃荒,半路遇胡子與父母失散,幸得瞎婆婆救助,倆人相依為命生活,是吃得苦的孩子,每天早晚跟師父練功。舞手絹功夫不簡單,不同大小手絹,不同顏色手絹,不同數(shù)量手絹,在周身上下旋轉(zhuǎn),如彩蝶飛舞,如花朵盛開,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遼北藝人花蝴蝶,遼東藝人賽蝴蝶,都是因為舞手絹得名。
花骨朵兒的舞與眾不同,她一手拿綠色手絹,一手是粉色手絹,比一般手絹大一圈,一朵是綻放的蓮花,一片是伸展的荷葉,加之粉面如花兒,又配上一雙玉臂,簡直是荷花綻放,吊足了一大批百姓的胃口。大遼河的目的達(dá)到了,很多百姓都是為看花骨朵兒,看那笑靨如花的面容,看那白皙粉嫩的玉臂。
大遼河說,尋思個事。花骨朵兒說,師父盡管開口。師父說,美中不足呢,你小臂上有疤,用粉綾子扎上,臺下看不到,不會那么扎眼。
花骨朵兒說,那是俺兩歲時,手臂觸到了火盆上,留下的一條疤痕。當(dāng)時母親照看俺,父親在戶外劈柴,母親轉(zhuǎn)身的工夫,俺就碰到火盆。父親知道了,給了母親一撇子。用獾子油抹上,父母心疼俺,晚上睡不著覺,母親常常自責(zé),父親常常嘆息。
大遼河說,又說明啥事兒呢?
花骨朵兒說,知道這事的,只有四個人,父親、母親、師父、自個兒。
大遼河道,你要讓更多人知道?
花骨朵兒點頭,嗯。
來搭班的梨樹藝人,百姓送藝名大斧頭,以表演下裝見長,當(dāng)晚和花骨朵兒一副架,未被技藝吸引,被容貌所打動。主動約了花骨朵兒,要求留下唱一副架,意思是倆人要好。但是提出一個條件,不再暴露兩條胳膊,讓男人浮想聯(lián)翩?;ü嵌鋬簺Q然拒絕,道,俺就要給臺下看,這是俺的條件。倆人執(zhí)拗如牛。大斧頭次日早上,背上包裹悄然離班。
花骨朵兒含淚望著背影。大遼河跟上來說道,難得的好小子,走了可惜了。花骨朵兒哽咽著說道,俺更想爹娘了!
這一年冬季,戲班子從鐵嶺出發(fā),直到吉林長白山里,走了四十九個村子。某日,戲班子唱屯場時,臺下聽?wèi)虻姆驄D,一邊看花骨朵兒表演,一邊忍不住流淚。夫婦倆撲到臺前,道,閨女啊,終于找到你了!
原來,花骨朵兒胳膊上的疤痕透露了身份信息。
花骨朵兒不再隨戲班子游走。與戲班子藝人分別時,她告訴大遼河,俺流浪就是為找家。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