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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 變

        2016-06-16 23:18:44陳新
        四川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老太婆

        1

        “哪個同學能回答軍訓的意義?”

        威風凜凜的教官傲視著訓練場上一大片像樹樁般坐著,正在接受軍訓前動員課的田家中學初中新生。

        毒日當空,曬得蟬聲扳命。

        教官聲音落處,滿場靜寂,只有蟬聲與汗流聲鼻息聲演奏著凌亂而無主題的和弦。

        天似穹廬,遼遠而茫然。

        “我來回答吧!”

        正在教官掃視鴉雀無聲的那一大片樹樁的時候,有一個人自告奮勇地舉起手說。

        那陣仗,恰似一截渾圓的烏木兀地蔥綠。

        說話者長得胖乎乎、黑黢黢的,那膚色,真是生靈涂“炭”。

        此人貌不驚人,聲音卻如寧靜中打碎一大塊玻璃,尖利而扎心。挨著他坐的王恩玫心里充滿了鄙視,覺得他是一個愛出風頭的“顫翎子”,是一只喜歡開屏的孔雀。

        “顫翎子”是四川方言。本指川劇中武將頭盔上用野雞的尾巴羽毛所制的飾品。武將上臺后為了展示雄姿,往往把頭冠上那兩根野雞翎子顫抖成不同的花樣,得意忘形之狀令人生厭。因而,“顫翎子”被百姓演繹成了愛表現(xiàn)自己,愛出風頭的男人。

        竟然有同學主動請纓,教官既意外,又興奮,臉上的汗滴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如同珍珠般閃亮:“這位同學好樣的,那你站起來回答一下吧!”

        那個黑胖同學“噌”地一下站起來,一股汗酸臭氣浪襲四周。

        “我想軍訓的意義,主要是鍛煉意志、培養(yǎng)紀律性的。堅強的意志和嚴格的紀律性會使人一生受益無窮?!?/p>

        “這位勇敢的同學回答得很不錯,大家鼓掌歡迎!”黑胖同學話音剛落,教官帶頭鼓起掌來:“大家要向這位同學學習,勇于發(fā)言。哦,對了,同學,你叫啥名字?”

        “我叫胡繼勛?!恰唤毯R渡陰山的‘胡;‘繼是‘前仆后繼的‘繼;‘勛是‘建立功勛的‘勛?!?/p>

        雖然剛進學校,但是這個名叫胡繼勛的同學卻讓王恩玫記住了。記住他的原因便是因為他長得黑,長得胖,像個非洲人,臉上還殘留著沒有進化完全的痕跡。王恩玫每次看到胡繼勛那張臉,都盼望著能將之“像素”或分辨率調(diào)低一些。

        王恩玫性格開朗,是個鬼精靈,人雖長得挺漂亮,明眸皓齒,卻喜歡開玩笑。

        軍訓時,想法異稟的王恩玫便直接破壞了自己給班主任李檀的第一印象:她挪開黑孔雀胡繼勛屁股下的塑料小凳之后,黑孔雀毫無懸念地像一砣劣質的石頭遽然砸在地上,摔了一個大屁股墩兒。

        這個造型,太精彩了,喜感十足,立時讓全體同學哈哈大笑。

        然而,只是一瞬間,“黑孔雀”尖厲、慘烈且令人心驚肉跳的叫聲,便把尚未真正意義上正式開始的軍訓,叫成了一鍋粥。

        原來,在“黑孔雀”屁股上的“坐墩肉”沒有找到塑料凳子這張“案板”之時,身體產(chǎn)生了應急反應,便用左手去撐地,結果由于他長得太胖,他那坨如同煤炭黑的肥膘便沉重地把他的左“翅膀”給涅槃了一下。而且,涅槃的結果沒有令他脫胎換骨,破繭成蝶,卻變成了脫臼斷骨,化汗為淚。

        奇葩綻放,奪人眼球。田家中學初一(二)班,一下子就有兩個人名變成了全校名人,一個是胡繼勛,一個是王恩玫。

        這一對活寶互為映襯,一正一反,而對稱軸,便是班主任李檀。

        不少女孩子都喜歡養(yǎng)寵物,比如養(yǎng)貓貓,養(yǎng)狗狗,但王恩玫卻不喜歡養(yǎng)寵物。

        相比于養(yǎng)寵物,王恩玫更喜歡養(yǎng)花,比如梔子。

        她喜歡梔子經(jīng)年累月常青那種旺盛的生命力,以及綻放時厚重的純潔、沁人心脾的芬芳。

        新學季,新氣象。除了學校是新的以外,被孤獨喂養(yǎng)了一個暑假的王恩玫還在開學的第一天早晨,在自己家所在的樓下的冬青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同樣孤獨的新東西:那是一只長相懸崖峭壁瘦骨嶙峋的京巴狗。

        看得出來,這只大約剛出生幾個月的京巴,雖然身上臟得不成樣子,但其毛色純正,無有瑕疵。無奈肩胛處掉了一塊毛,露出鮮紅的裸皮,估計因此被主人遺棄。

        “汪!汪!”聲叫得人心碎,叫得人心軟。王恩玫不喜歡養(yǎng)寵物,但看到這家伙實在可憐,她的內(nèi)心還是被那一聲聲友好的叫喚刺扎得惻隱,于是彎下腰來,把自己正吃的面包掰下一大塊喂給這只小狗吃,繼而又將手中的牛奶喂給小狗喝。無微不至像個寵物保姆。

        看到這只肩胛處沒毛的京巴,王恩玫突然想到了一個古怪而又貼切的詞“癩巴狗”。這個詞雖然是“黑孔雀”用來踏謔自己的,但她覺得如果用到這只京巴身上,那其實再恰當不過了——那個沒毛且鮮紅的地方,的確像一個癩疤呀!

        “好吧,我就給你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吧,叫你‘癩巴狗吧!”

        “你怎么剛進中學就給我惹出這么大的禍事啊?你讀小學時便調(diào)皮搗蛋,原以為你進中學后,人長大了些,應該收斂了,有女孩子的文靜,哪知你還更加淘氣,真是不可救藥!”

        軍訓第一天的情景是那么刻骨銘心。

        難以捉摸的天空,先還是毒日高照,但沒過多久,便烏云密布,大地一片漆黑。天地間的距離薄得就如一張紙。

        王恩玫那個脾氣暴躁的媽在匆匆地乘公交車趕來軍訓地之時,被淋成了落湯雞,精心描黑的眉毛,細致打理的面霜,在暴雨中變得一塌糊涂,像一幅抽象畫。

        從教官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王恩玫的媽媽被氣得臉上的肉跳動如劉翔跨欄。她一邊用手擦拭著臉上粗大的水珠,一邊咬牙切齒地訓斥王恩玫,尖厲的聲音如刀箭般射來:

        “你真是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往日溫情的目光,頓時變成了鋒利的投槍,投槍們每一次暴戾的俯沖,都令王恩玫脆弱的心多上兩個流血而驚恐的洞。

        2

        “汪!汪!”

        幾乎每天早上上學,從20樓下到底樓,當王恩玫打開所住樓幢底層進出的大門之時,都有一個聲音如同清晨清新的空氣般撲面而來,跟她打招呼。

        這個剛孤獨地穿過漫漫黑夜,熱情地與王恩玫打招呼者,便是王恩玫所住樓下冬青叢中那只小可憐京巴“癩巴狗”。

        樹葉搖動,如細雨淅瀝。繼而,一團臟棉絮般的身影便從冬青叢中鉆了出來,藏在臟絮中的兩顆清亮的眼珠子歡快地看著她,充滿親昵。

        狗非草木,孰能無情?

        由于王恩玫經(jīng)常把自己的面包、香腸等在早上上學之時,喂給“癩巴狗”吃。有還會買一根鴨翅、雞腳讓“癩巴狗”打打牙祭。漸漸地,這只在風雨飄搖中慢慢長大的小可憐與王恩玫建立了感情。

        同情和愛憐漸長,有幾次,王恩玫甚至都想把“癩巴狗”抱回家里養(yǎng),但王恩玫的媽媽眼睛里散射的是冷漠清涼的光,嫌“癩巴狗”身上有一塊癩疤,太難看,同時也擔心野狗養(yǎng)不家……堅決不同意。

        野狗真的養(yǎng)不家嗎?開始時,王恩玫也這樣認為。

        友情只有放慢腳步,才能感受得到。

        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枯燥的學習打發(fā)了王恩玫一個上午的時光。捱到中午,王恩玫掙脫繁重及無趣,下樓給“癩巴狗”喂食。一天不見,“癩巴狗”對王恩玫的期待變成親昵,歡快得像一朵綻放的花。

        然而,當王恩玫給“癩巴狗”喂食時,“癩巴狗”卻突然獸性大發(fā),朝著她呲牙裂嘴地撲來,把她嚇得不行。

        畜牲就是畜牲,那些面包、火腿腸、鴨翅、雞腿果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然而很快,王恩玫便明白了,這是一種忠誠而生動的愛——“癩巴狗”呲牙裂嘴撲的并不是她,而是一只正在身邊飛來飛去的大馬蜂。

        馬蜂也能招惹嗎?當然不能。雖然,初生狗犢不怕蜂,怕蜂就不是流浪狗。

        然而,馬蜂就是馬蜂,要招惹它,絕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夢。無論幼稚還是成熟。假如你沒有防身胄甲,而僅有一身臟兮兮的狗毛的話,縱然勇敢,也是白搭。

        “癩巴狗”最終將那只馬蜂咬進了嘴里,但可愛深處,卻變成了痛苦。一腔忠誠,瞬間便變成了“噶啷噶啷”慘叫的代價。而且,被馬蜂蜇了的嘴巴也像撒了發(fā)面,很快腫了起來,大得如同原來白色的狗頭上多了一個黑色的狗頭。

        一張憂傷的狗臉,被漸漸膨脹碩大的狗鼻子掩埋,還有哀怨的慘叫在黑暗處升起。這個極其夸張的表情,讓王恩玫笑得肚子疼。

        一片冬青的黃葉,很藝術地飄呀飄,像一只飛翔的蝴蝶,輕輕地落到黑面包上,“癩巴狗”感到了一種溫柔的按摩。

        于是,笑中有痛的王恩玫,也像那只飛翔的“蝴蝶”,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塊“黑面包”,想安撫安撫。但這只“蝴蝶”顯然相比于黃葉要笨拙許多,讓擔心給自己造成第二次傷害的“癩巴狗”,躲開了這份愛,條件反射地打了一個滾。

        冷漠不代表無情,但逃避卻是另一種傷害。由于“黑面包”太大,“癩巴狗”在打滾的過程中,碰到了冬青的樹樁,又痛得“噶啷噶啷”地慘叫起來。

        “癩巴狗”可憐、愚蠢且又滑稽的樣子,再次讓王恩玫大笑起來。

        狗通人性?!鞍]巴狗”感知到了自己打滾的動作讓王恩玫開心,萌寵之心開始發(fā)芽,居然又在王恩玫的手沒有伸過去觸碰它時,打起滾來,而且每打一個滾后,還轉過頭來,用那一大塊“黑面包”后清澈的狗眼觀察王恩玫是否會開心地大笑。盡管它打滾的過程中,依然會因為“黑面包”體積太大不好控制而觸碰到地上、觸碰到冬青樹杈而痛得“噶啷噶啷”慘叫。

        小慈小悲的小可愛呀,看是小殷勤,卻有大感動。突然明白“癩巴狗”打滾的原因后,王恩玫臉上的笑凝固了,僵住的笑臉后是情感的猛烈沖撞,和眼前涌動的霧霾。

        王恩玫以前從書報上讀到過忠犬救主的故事,還以為是童話,通過這件事,她相信狗其實是很忠誠于主人的,有時候還忠誠到了置個狗安危于不顧的程度。

        有這么一個既萌又寵的“汪星人”讓自己想起來便美美的,王恩玫有時候覺得,哪怕上學時的心情比上墳還沉重,她也能化沉重為輕松。

        3

        不知不覺間,上課鈴聲響了。

        想到上午第三節(jié)課是《英語》,擔心在上課翻《英語》書時把書中的寶貝弄掉,王恩玫特地把夾藏在《英語》課本里的那兩件寶貝轉移進了《百年孤獨》一書里。

        伴隨著上課的鈴聲,班主任李檀拿著《英語》課本和教案進了教室。他的頭發(fā)依然一成不亂,依然像一座富士山那樣聳起。當然,伴隨著他走進教室的,還有一股濃烈的發(fā)膠味。

        教室里安靜下來后,如炸彈爆炸前的沉寂。

        李檀走上講臺后,晃了晃黑冬瓜似的腦袋,濃烈的發(fā)膠味兒隨之蕩漾:“上課之前,請打算參加成都市青少年科技作品制作大賽的胡繼勛、李耀強、吳開國、杜宏海等幾位同學把報名費交上來?!?/p>

        這幾個被點名的同學帶著付出的期待,陸續(xù)離開座位去講臺上交錢,但胡繼勛卻翻來覆去翻找著自己身上衣服和褲子的口袋,以及書包,如同尋找失落的時光,遲遲沒有上臺。

        承諾在消失,希望在遠離。而且胡繼勛可謂是最接近目標的希望。見狀,李檀很奇怪:“胡繼勛,只差你沒有交錢了,你咋還不上臺來交錢?”

        李檀的話猶如發(fā)射了一枚人工降雨彈,讓胡繼勛頭上頓時汗如雨下:“我正在找錢呢,我早上出家門時,錢明明是放在書包里的,可是現(xiàn)在我卻怎么找也沒找見啊?!?/p>

        哦,希望還在,只是通向領獎臺的由金錢搭建的這個橋梁暫時斷了,這倒無關緊要:“是不是弄掉了?不著急,慢慢找?;蛘呶蚁壬险n,你一邊聽課一邊回憶一下掉哪兒了。”

        當學生呢,最佳的狀態(tài)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剩閑書”。就在胡繼勛找錢的時候,王恩玫又在課桌下偷偷地看起《百年孤獨》來。未曾想,胡繼勛卻突然看到有兩張對折著的百元面額的人民幣從《百年孤獨》里滑落出來,掉在了地上。

        王恩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連忙彎腰去撿這兩張滑落的驚喜。

        胡繼勛見狀,驚喜卻頓然升騰:“這兩百元錢是我的,對不對?”

        “黑孔雀”胡繼勛在王恩玫面前折了“翅膀”,但他卻并不對王恩玫記仇。奇怪的是,明知道他倆之間發(fā)生過不快,可班主任李檀還把他倆安排成鄰桌。

        胡繼勛這樣問自己,給王恩玫的感覺如同一只孔雀在撲騰著試圖越過無形的柵欄。疆土各歸其主,你覬覦什么:“不是,是我自己的?!?/p>

        覬覦的理由很充分:“我的那兩百元錢就是這樣對折著的??!”

        欲占其有,何患無詞?看上去字正腔圓,理由很充分。

        釣魚島離你那么遠,你也想據(jù)為己有?你是個島,釣魚島也是個島,你們就是一家子嗎?胡繼勛的話,讓王恩玫不高興了:“對折著的錢多了去了,你怎么看到是對折著的錢就是你的呢?你說它是你的,你能把它喊得答應嗎?”

        一槍擊中要害,語言漸變犀利:“你說這話就有點扯了??!我只是問問而已?!?/p>

        這樣的問本來就是投槍匕首,是血淋淋的挑釁。王恩玫心中的氣憤也在燃燒:“你現(xiàn)在自己的錢找不著,卻又這樣問我,言外之意我這錢是偷的你的?”

        天下正占據(jù)歷史舞臺的百元人民幣都長那樣,你能說誰是誰的菜?胡繼勛自覺理虧,只好嘟噥著解釋:“我哪有這意思?我以為是我的,所以我問一下?!?/p>

        王恩玫越想越氣,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你這種問不是問,是在罵人,是在噴糞!”

        一個掉錢找錢急火攻心,一個被疑偷錢火冒三丈。兩張如樹葉般輕輕飄落的錢,竟然一觸即發(fā)引來了一場戰(zhàn)事,硝煙彌漫,炮聲隆隆。

        小國混戰(zhàn),少不了美帝大佬出來攪局??此麄z扯了起來,操控著“聯(lián)合國”發(fā)言權的英語老師加班主任李檀便問:“胡繼勛、王恩玫,你們倆在吵什么?”

        當李檀得知胡繼勛與王恩玫爭執(zhí)的原因后,并沒有形式主義地發(fā)表講話:“呼吁雙方保持克制,用和平的手段解決爭端,維持局勢的穩(wěn)定,反對以戰(zhàn)爭的方式解決危機!”而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辦。

        他想了想,覺得胡繼勛確實存在挑起戰(zhàn)爭的無意:“胡繼勛,你這樣問同學的語氣是不太對,容易讓同學反感,你應該注意方式?!?/p>

        “是的,李老師,我只是問問。”胡繼勛收住了習慣開屏的尾巴:“也許不該這樣問。但是我沒有王恩玫想的那層意思,這錢是她的是我的,一看就明白了,因為我的錢上面寫了一個‘勛字。從小學讀書時開始,怕老師收費時收到假錢而不知道是誰交的假錢,我媽媽便叫我在錢上寫一個‘勛字。”

        胡繼勛的話輕描淡寫,但卻讓李檀突然發(fā)現(xiàn)了高懸的正義之劍:“那好吧,王恩玫,你看看你手里的錢上有沒有寫著一個‘勛字。”

        理由不充分,縱使有一萬條理由,也是無稽之談。李檀的話讓王恩玫很鄙夷:“我這錢怎么可能上面寫著一個‘勛字呢?如果上面有一個‘勛字,除非所有的百元面額的人民幣上都寫有一個‘勛字,除非‘勛字是一個計量單位,跟壹佰元、壹拾元的這種計量單位一樣。除非‘勛字是毛主席的那張值錢的臉?!?/p>

        誰知,這是一篇先抑后揚的記敘文,關鍵的時候卻詭譎得令人匪夷所思。當王恩玫打開那兩張對折的百元大鈔翻來覆去看時,臉上的鄙夷之色漸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深沉的困惑和驚恐,并且嘴里發(fā)出來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聲音:“天啊,這兩張錢上面真的寫有‘勛字啊,這是怎么回事啊?”

        “勛”字真變成毛主席的臉了!

        王恩玫的感嘆讓她與胡繼勛之間的戰(zhàn)爭局勢發(fā)生了詭異且不可逆轉的變化。一股發(fā)膠的仙風把李檀吹了過來,俗氣的啫喱水味道繚繞:“你說什么?拿我看看。”

        李檀蕎麥色的手樹枝般地從啫喱味兒中伸出來,捧起那兩張如枯黃變紅的楓葉一樣的錢,認真地看了看,像研究一件書寫著歷史密碼的文物,之后又遞給胡繼勛:“你看看這字是不是你寫的?”

        胡繼勛接過錢后,只瞄了一眼,簡單地完成密碼與密碼書寫者之間的對望,然后十分肯定地說:“這兩張錢上的‘勛字就是我寫的,這兩百元錢也肯定是我的?!?/p>

        胡繼勛的話讓難以置信的王恩玫又氣又急,一種刻骨的羞辱籠罩著她,她從胡繼勛手里一把抓過那兩百元錢:“這兩百塊錢是你的?那我的兩百元錢呢?真是撞鬼了!”

        胡繼勛手上的錢被王恩玫搶了之后,倒也不急,而是像個老外那樣優(yōu)雅地攤了攤手,又像一個交響樂團笨拙的指揮那樣超脫:“唉,你搶什么呀?這兩張百元面額的錢上面寫有‘勛字,它就是我的呀!”

        “這兩百元錢暫時放我這里吧?!卑l(fā)膠味馳騁,躍馬揚鞭,李檀像一段插曲一般從王恩玫手中拿過那兩張錢,并十分嚴肅地渲染細節(jié),如利劍直刺人心:

        “這錢上真真切切地寫著‘勛字,事實勝于雄辯。這個問題的性質很嚴重,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說明你人品有問題!”

        瞬間,在啫喱水令人窒息的風暴肆虐下,鋪天蓋地的屈辱如暴雨傾盆,無情地朝著王恩玫兜頭而下,感傷似滔滔江水迅速淹沒了她,又驚又怕的她趕忙“抗洪救災”:“李老師,你說什么?什么人品問題?這兩百元錢是我賣了六天報紙掙來的!”

        暴風、驟雨,還有隆隆的雷聲。兩張枯紅的楓葉在蕭瑟悲秋的枝頭飄動,就將遠離:“你說的是這兩張分別都寫著‘勛字的百元面額的錢嗎?”

        有一種漠然叫無動于衷,有一種嘲諷叫步步緊逼。有一種執(zhí)拗叫有苦難言,有一種絕望叫迷失自我:“不是這兩張百元面額的錢,我是說我的那兩張百元面額的錢?!?/p>

        李檀臉上流露出極其復雜的表情,眼睛深奧得就如同一面深潭:“那么你的那兩張百元面額的錢在哪里呢?”

        王恩玫頓時覺得自己的心瞬間破碎了,真實的記憶跌進了迷離的深淵:“我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呀!我明明是放在《英語》書里的,早上還在呢!”

        不爭的事實被無情地放在黢黑的鐵砧上,李檀擰著大錘嚴厲地鍛打,不留絲毫銹跡:“現(xiàn)在這兩張錢上面都各寫著一個‘勛字,說明這兩百元錢是胡繼勛同學的。可胡繼勛的錢怎么又在你這里呢?你怎么解釋?”

        王恩玫越逼越急,但她還是堅守著最后的清白,耐著性子竭盡全力地解釋:“這兩張紙是我上數(shù)學課時從地上撿到的,我以為是自己的,便放進我的《英語》書了。后來,在上這節(jié)《英語》課前,我又將之放進了這本叫《百年孤獨》的課外書里,我在課桌抽屜里偷看這本課外書,結果夾在書里的錢掉了出來,引起了胡繼勛的注意,他說這錢是他的,也才讓我意識到我的那兩百元錢不見了。”

        李檀又看了看手中的那兩張百元面值的人民幣,看了看上面寫的兩個“勛”字,冷笑說:“這聽上去就像真的一樣。事實上,我再說一遍,這個問題很嚴重!”

        人不無助不流淚。絕望與羞辱讓王恩玫哭了:“我說的就是真的,我的兩百元錢就是賣報紙掙來的,而且先后辛苦地賣了六天報紙。我不知道怎么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張錢上面都寫著一個‘勛字,但我利用假期賣報紙真掙了兩百塊錢,我更相信這兩百塊錢就是我掙的。”

        如花似玉的年齡,怎么涂上了這樣虛幻而不著邊際的色彩?“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你所說的話絲毫不能改變我手上這兩張百元大鈔屬于胡繼勛的事實。”

        這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呀!怎么一個人運氣霉起來,會有連鎖反應啊?

        “李老師,我真的賣報紙掙了兩百塊呀!就是昨天。昨天不是星期天嗎?我昨天還去街上賣過報紙?!?/p>

        李檀的話如打機關槍,不給人喘息的機會:“賣報紙掙來的?你為啥要賣報紙?你賣報紙掙錢做什么?還有你說你賣報紙掙了這筆錢,都有誰能為你證明?你父母知道嗎?”

        “我父母不知道我賣報紙,但能證明我賣報紙的人多了。比如批發(fā)給我報紙的那個大媽,還有鄰居。對了,我賣報紙時還救過一個老婆婆呢,她還說她會到學校來表揚我,她也能幫我證明呢!”

        “救過一個老婆婆?她還說會到學校來表揚你?你越編越離譜了!”

        “是的,她能證明我賣報紙掙錢這一事實的。我本來想做好事不留名的,但是現(xiàn)在不得不說了:我在去賣報紙之時,一個老婆婆摔倒了,我扶起了她,還給了她回家的出租車錢?!?/p>

        正午的陽光直視大地,如剪刀般把王恩玫剝得片甲不留,赤裸裸地呆在睽睽眾目之下,她感到羞辱難當。

        4

        城市周末的街道永遠像春天的花園,綠肥紅瘦,五彩斑斕。

        只不過這個花園是條形的,線型的,曲里拐彎,如色彩斑斕的錦帶,又如仙女飄逸的披帛,且充滿著濃厚的煙火味。

        雖然在如畫的風景里,王恩玫覺得自己的存在似乎與之頗不協(xié)調(diào),但她內(nèi)心卻沒有卑微,沒有破帽遮顏過鬧市的自慚形穢。她覺得勞動是光榮的,何況是為著一個美好的愿望在奮斗。

        像七月的天氣,喜怒無常。王恩玫的母親脾氣不好,說變就變。即使氣象部門也不能為其準確把脈。

        有時候為一個人傾盡一切,未必就比對她什么也不做好。王恩玫總覺得可能是父親對母親太恩愛,讓母親養(yǎng)成了驕縱不羈的性格。也可能母親因下崗而一直未能從頭再來,難得重新豪邁,形成了怪異的脾性。

        有這樣一個奇葩母親,一個親密敵人,王恩玫自嘆命苦。因為這世界對自己來說,大約別的什么都可以選擇,唯有父母不能選擇。

        音樂,是人類靈魂的避難所,當遭遇挫折時,音樂是一劑良藥,可以撫平心靈的創(chuàng)傷。通過仔細觀察外加分析研究,王恩玫發(fā)現(xiàn),她母親喜歡唱歌、喜歡音樂,如果母親在唱歌,或者聽歌的話,心情便通常大好,不會輕易動怒,于是她決定利用還有幾天就將開學的暑假,掙錢給母親買一個MP3,用音樂去收伏母親的心魔。

        怎么掙錢呢?去打工,年齡太??;去撿廢品,競爭太大;去擦皮鞋,城管要攆……想來想去之后,她決定去賣報紙,背著父母,偷偷地賣報紙。

        于是她找到在她家所住小區(qū)送報的那個老妞兒,向其批發(fā)了50份報。

        走上街去,像一只小雞在人叢中撲騰,影子很瘦,膽量更瘦,別人的眼神猜不透。

        一晌貪玩,皆是虛幻,這樣瞻前顧后地下去怎行呀?自己出來是干嘛的?檢查街上是否哪兒有不平?當免費的壓路機?還是看街上有沒有掉餡餅?

        當一切雜念都被陽光的心理消除,且口中也喊開了“買報紙,買報紙,時尚都市人,看精彩都市報”時,好運便開始款款而來。

        收獲是最大的鼓勵,收獲也是最大的動力。

        喜不自禁的王恩玫又進一步地總結銷售經(jīng)驗,繼續(xù)改進銷售方法:除了有針對性地叫“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爺爺”“奶奶”“買份今天的報紙吧”外,還在稱謂和請求中間加上了煽情的說明“我正在完成學校布置給我們的假期社會實踐作業(yè),請支持我的社會實踐活動”。于是銷售口號便變成了“××,我正在完成學校布置給我們的假期社會實踐作業(yè),請支持我,買份今天的報紙吧!”這種推銷法讓報紙更進一步地好銷起來。

        就這樣,轉眼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王恩玫批發(fā)的50份報紙竟然全賣出去了。掐指細算,一份定價1元錢的報售出后能賺4角,50份報紙,她竟然賺了20元錢。

        這真是太好了!原來掙錢并不難呀!

        初戰(zhàn)告捷,王恩玫開心不已。

        第二天,揣著暖暖希冀的她又從“肉球”處批發(fā)了100份報紙。

        方法依舊?!昂顾奔印斑汉取奔印吧壳椤奔印帮w毛腿”,組合式“營銷”的結果,100份報紙再次順利賣出,又掙了40元錢。

        雖然第二天批發(fā)的100份報紙賣起來也順利,但王恩玫并不貪心,她將此后幾天的批發(fā)數(shù)量都穩(wěn)定為100份,沒再增加。

        每天賺40元,還有5天就開學,到開學之前也差不多能掙下200多元,這夠買一個MP3音樂播放器了。

        錢一天天增加,王恩玫的心情也越來越好。

        但是她每天天剛亮便出門的事還是在第一天便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你這么早出去干啥?”

        “學校不是規(guī)定社會實踐嗎?要開學了,我得去完成這課的作業(yè)?!?/p>

        “你去哪參加社會實踐呀?”

        “新華書店呀?!?/p>

        “你不是前段時間去過新華書店實踐過了嗎?”

        “前段時間是去實踐過了,但不是那張社會實踐表上沒簽字,沒蓋章嗎?我怕時間過去這么久了,他們對我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不愿意蓋章,所簽意見也不好,因而決定再次去實踐實踐,賣力地干干活,掙個好印象。”

        “那為啥要這么早就出門?”

        “書店開門是晚些,但書店員工在開門前就得早早地去了,要整理內(nèi)務呢。我原先去的時間就太晚了,沒有幫其整理內(nèi)務,擺放新書,撤掉舊書,所以,擔心人家對我印象不好,這次一大早就去,是想像正式員工一樣,跟他們一起干活?!?/p>

        王恩玫想了想又說:“書店在賣書的同時,不是還在賣報紙嗎?我還想的是,早點去,抱一些報紙到街上賣,興許比將報紙擺在書店貨架上賣要更容易一些?!?/p>

        王恩玫在母親面前的解釋看上去天衣無縫,母親也便沒再追問啥了。

        賣報紙的時間轉眼就到了第四天,還有兩天就開學了。王恩玫心中合計了無數(shù)遍:如果再賣兩天,而且每天依然能掙40元錢的話,那么她便能掙下220元錢,要買一個MP3,便大約夠了。

        但第五天,母親卻不讓王恩玫出去了,理由是還有一天就要開學了,得在家準備準備。

        為了掙夠200元錢,開學后的王恩玫尋找著機會,想再去賣一次報紙。這個機會終于來了,那是開學后的第二個周末的星期六,她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爸爸出差。表姨結婚,媽媽去吃喜酒了。家里只有王恩玫一個人,于是王恩玫便利用星期天,向“肉球”批發(fā)了100份報紙,上街賣了起來,又掙了40元錢。

        就是在這天,她救助了一個老太婆。

        烈日當空,大地焦灼,在一片一片的汗臭中穿行,在經(jīng)華南路雙橋子段的十字路口家樂福門口,王恩玫努力地向過往市民推銷著報紙。

        也許是天太熱的緣故,人們淡漠了讀報的愛好。這天的報紙并不好賣。

        熾烈的陽光照著行道樹頂,透過濃密葉子的縫隙,婆娑而下。太熱了,汗水糊得眼睛都難睜開。王恩玫來到樹蔭下,想用紙巾揩揩汗水,并喝一口帶在身上尚未打開、一直舍不得喝的飲料。

        蔭翳阻隔,太陽不能直射,的確要涼快許多,呆在這樣的樹下可真好!

        王恩玫將報紙放在緊挨樹的地方,從斜挎的手機包里拿出那瓶飲料來,準備擰開蓋子喝上一口。天氣炎熱,熱得人口干舌燥,她早就想喝了。

        “咣當!”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王恩玫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通往家樂福入口的路上,一個身著藍色碎花短袖衫的老太婆摔倒了,在離她身體不遠處,一個塑料手提袋里的一瓶醬油被摔碎了,玻璃遍地,醬香四溢。

        “唉喲……唉喲……”老太婆痛苦地呻吟著。

        揪心的疼痛聲,讓王恩玫忘了擰開手上瓶裝飲料的蓋。她情不自禁地朝摔倒的老太婆走了過去,助人為樂的情懷裝滿了她整個胸膛。

        但令王恩玫奇怪的是,見老太婆摔倒之后,多少人非但沒有及時地去扶起她,反而還躲得遠遠的,如躲災星。

        王恩玫吃驚,有些不知所措。這時,老太婆卻向她招了招手:“唉喲,好痛??!妹妹,你過來扶我一把嘛!”

        王恩玫沒再猶豫,連忙跑過去攙扶老太婆,把老太婆扶到街邊樹蔭下一個水泥凳子上坐下。老太婆左手搭在瘦削的王恩玫的肩上:“哎呦,好痛啊,我的右腳無法走路了?!?/p>

        說話間,豆大的汗珠從老太婆臉上滾落。擔心老太婆口渴,王恩玫連忙將自己手上先前準備喝的飲料送給了老太婆。

        “妹妹,你是哪個學校的?叫啥名字?我改天去你們學校表揚你?!?/p>

        “嗨,舉手之勞,表揚啥呢?”

        “你不告訴我你是哪個學校的,我也知道。你校服上不是寫著‘田家中學嗎?快告訴我你的名字吧?!?/p>

        “哈哈,雷鋒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即使要留名,也只詳細地留在自己的日記本里?!?/p>

        “別說笑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你們學生畢業(yè)的時候不是要扔書和本子嗎?到時我好找你,把你和同學們要扔的舊書本等買了,我能賺點錢,你們也能賣點錢,不然隨手丟了多可惜啊?!?/p>

        “哦,這樣啊,我才讀初一呢,不過馬上要讀初二了?!?/p>

        “遲早會讀到初三的呀?說不定你在畢業(yè)之前還能幫我介紹初三學生認識呢?,F(xiàn)在說說你的名字吧?!?/p>

        “那好吧,我叫王恩玫,名字很好記。意思是‘忘恩沒?想到我的名字是‘忘恩沒有,一下子就記住了?!?/p>

        王恩玫說著,從斜挎身上的手機包里掏出一把錢來遞給老婆婆:“婆婆,我身上只有20多塊錢,這是剛賣報紙得來的,你要不拿去打一個的士回家吧,回家歇歇就好了。我手上還有幾十份報紙,我得去賣報了呢。”

        ……

        “王恩玫同學,別說那么多了,也別絞盡腦汁編故事,我現(xiàn)在要給大家上課。不過,這件事很嚴重,放學后,你留下。我得把你的家長請來,配合老師對你進行德育教育?!?/p>

        李檀的話好似從幽冥中傳來,打斷了王恩玫的思緒。

        “我說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我現(xiàn)在也沒時間調(diào)查!”

        無奈了!欲哭無淚啊!有淚也無處哭?。?/p>

        生命的故事在奔流,無端的事故卻在截流。星漢燦爛,山河漠然。喊天,天有天的事,高高在上天不應;喊地,地有地的忙,自身不保地不靈啊!

        沒想到,此時,學校教導主任兼德育主任的馬老師走了過來,敲起了教室的門。

        李檀停住了剛開始講的課程,如一匹夜色中行進的驢,犯著糊涂:“馬主任,有事?”

        “有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姓梁的老太婆找到學校德育辦公室,說是要找初二年級的一個叫王恩玫的同學?!?/p>

        找我?而且是一個老太婆?王恩玫先是吃驚,便很快便驚喜得大聲說:

        “太好了,被我救過的那個老婆婆來證明我的清白了。她能證明我賣報紙!天助我也!真是好人有好報??!”

        5

        “同學們,先自習一下,我?guī)醵髅等ヒ娨幌履莻€老婆婆便來,咱們不能冤枉好人?!?/p>

        李檀對全班同學們打過招呼后,又對王恩玫說:“我們走吧,但愿你說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絕不冤枉你!”

        “對哦,不能冤枉我呀!”王恩玫雙腳猶如上了彈簧,幾乎是歡快得就像一只小兔子一般蹦跳著跟李檀去到了德育辦公室。

        德育辦公室位于呈L型的教學樓的二樓拐角處,斜對著廁所。雖然廁所的氣味在炎熱的天氣里顯得很是濃烈,但看到進門處的右側墻上那塊“德育辦公室”貼牌,王恩玫還是倍感親切。

        德育嘛,它就是死去的雷鋒、活著的雷鋒、標語們、正能量們生活和聚首的地方,能有幸地到此一游,那當然應該親切的。

        看到那個背影了。對,就是王恩玫曾攙扶過的那個老太婆。好人真是有好報?。?/p>

        有了這個背影的存在,王恩玫對“德育辦公室”這位朋友更感親切了,她甚至心里還出現(xiàn)了自己即將與老太婆見面時的場景。老太婆或許會像影視劇司空見慣的尋到恩人的鏡頭中出現(xiàn)的人物那般感激,且淚水婆娑地對她說:“恩人哪,我可總算找到你了!”并因為腿痛沒有站穩(wěn)而差點“撲嗵”一聲跪在了地上。然后她便馬上扶起老太婆,雷鋒般微笑但又英雄氣概且客氣地說:“我哪是啥恩人呀?不就是攙扶了您一把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快步如飛地來到德育辦公室,見到那個老太婆時,王恩玫卻有些奇怪,因為老太婆身邊還有一個30多歲的壯漢,長著絡腮胡子,臉上掛著莫可名狀的憂郁和氣憤,看樣子是攙扶著老太婆而來的。

        哎喲喂,腿不好就不要來學校表揚我啊,即使真要表揚我,等您的腿傷好了后再來也不遲呀。再說,你真要表揚我,給我臉上貼金的話,干嘛上學校來找我呀?你上報社去請記者登文章,在報上找我不是更好嗎?

        想到這一點,王恩玫心里美滋滋的,為自己的幽默而忍不住像一朵花兒般笑。全然忘了剛才在教室里所遭遇的風波和折磨。

        “婆婆,我們又見面了。你怎么來我們學校了呢?多小的事??!看來,我真不該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你的,你看你這么較真……”

        但是,說這話時,王恩玫卻有些愣怔,她發(fā)現(xiàn),“絡腮胡子”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你以為你不告訴我媽名字,我們就找不到你?”

        同樣,在王恩玫的這句話尚未說完的時候,那個她曾經(jīng)在其摔倒后扶起過的不知道姓甚名誰的老太婆也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對,就是她!把我撞倒在地、并撞骨折然后逃跑了的人就是她!我終于找到你了!”

        老太婆這句話,真是把王恩玫驚了一個“呆”,然后完全愣了一個“住”:“婆婆,你……你說什么?我把你撞倒在地,并撞骨折?然后逃跑了?”

        這時,德育辦公室斜對面廁所里一陣臭味傳來,王恩玫一陣發(fā)暈。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真沒聽錯。只見她問話剛落,老太婆便一字一頓地回答:“對,就是你把我撞骨折了,我終于找到你了,你現(xiàn)在跑不掉了!”

        這時扶著老太婆的那個看上去30多歲的“絡腮胡子”非常氣憤地說:“就是你把我媽撞了,你還想抵賴?你知道我媽被你撞得多嚴重嗎?她的右小腿被你撞斷了!”

        說著,他撩起了老太婆的右腳褲腿,大家看到老太婆的右小腿綁著夾板,纏著繃帶。

        這是遇到什么“黑”呀?始料不及又驚詫莫名的王恩玫著急得快哭了:“婆婆,你不要冤枉好人呀!明明是你摔倒在地后我助人為樂將你扶起的,我還給你水喝,還給你錢,你怎么可以不顧事實說是我把你撞倒的呢?”

        有語凝噎,惟有淚千行。

        老太婆同樣急得抹起了眼淚:“我梁婆婆這么一把年紀了,還能說謊?”老太婆聲色俱厲,很氣憤:“老師,你說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了?做了這么大的錯事,卻還不承認!”

        見狀,教導主任馬老師連忙說:“大媽,你不要急,慢慢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著,拿了一個一次性紙杯,去飲水機那給那個“梁婆婆”倒了一杯茶端了過來:“不著急,天氣太熱,邊喝茶邊說。”

        片片綠葉在紙杯盛著的開水里,像魚一樣游動,生動著曾經(jīng)盎然的故事??粗@些掙扎著的綠色的魂靈,一種苦澀在王恩玫心間翻滾。

        老太婆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昨天,我在街上走的時候,就是雙橋子經(jīng)華南路那條街,這個名叫王恩玫的女孩子正在賣報紙,她只顧賣報,朝著人群沖來沖去,結果把我撞倒在地,把我右腿撞骨折了。最令我氣憤的是,她見我摔倒在地上痛得不停呻吟的時候,相反還馬上跑開了,跑得比兔子還快?!?/p>

        老太婆的話悲切、動人,一把年輪,散發(fā)出時間堆砌下的感染力。

        教導主任聽得很認真,聽的過程中腦袋里也在進行縝密的思考:“大媽,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的?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她賣報紙時穿的是田家中學的校服,所以,我知道她是田家中學的學生;她把我撞倒在地跑了后,路邊一個認識她的學生模樣的人告訴我說,她是田家中學初中一年級二班的學生,叫王恩玫?!?/p>

        老太婆的講述像在傾倒一筐濡濕的河沙,細致而輕松,卻又有潮濕的感情在飛揚。

        王恩玫氣得滿臉通紅,如同吃了朝天小尖椒:“你真是血口噴人啊!婆婆,你怎么能黑白顛倒,說出這么昧良心的話來呀?”

        “你看看你,都干了啥好事?丟臉丟到社會上去了!”這時李檀很生氣,語氣嚴厲且痛心疾首地對王恩玫說:“你知道嗎?這對學校名譽是多么大的損失啊!”

        “李老師,是這個婆婆誣陷我!”王恩玫淚流滿面,著急地辯解著:“我真的沒有撞她,是她自己跌倒的。而且她自己跌倒后,我還主動去扶起她,并把她扶到路邊的水泥凳上坐著,還給了她我都舍不得喝的那瓶脈動飲料,給了她20元錢,然后由于我要賣報紙,我才離開的!哪是我撞倒了她還逃跑呀?”

        “你沒撞人家,人家會誣陷你?這事很嚴重!你沒撞人家,你會給人家飲料喝?會給人家錢?你有這么好心?”李檀雷霆萬鈞步步緊逼:“加上剛才在教室里發(fā)生的事,今天必須得請你家長。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現(xiàn)在變得太不像話了!”

        李檀的話如猛虎下山,又如毒蛇吐信,讓王恩玫感到全身顫栗,渾身冰寒:“可是,她至少證明了我昨天賣報紙這件事啊。”

        “這只能證明你有賣報紙這件事本身,卻不能證明別的什么?!?/p>

        就像自己脹痛的青春期,王恩玫解不開這從未經(jīng)歷過的謎題。初進德育辦公室的興奮,看見老太婆時的粲然,廁所里不能卒聞的臭味,還有是非如夢的錯亂……

        那天下午,王恩玫徹底迷離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的。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雖然事件只是發(fā)生在班上和學校德育辦公室,但是很快,學校的師生們都知道了,知道了她是怎么樣的一個“德渣”學生。

        同一天下午,在不足兩個小時的時間里,在同一個學生身上發(fā)生令人驚悚、品德出現(xiàn)嚴重問題的兩件事,這在田家中學的歷史上還沒有過,王恩玫破了這個紀錄。

        李檀果斷地通知了王恩玫的家長。

        在給王恩玫的父親打過電話后,李檀如變色龍般地換了一張臉,和藹地對那個老太婆說:“大媽,都怪我沒有把學生教好!你不要著急,王恩玫的父母馬上就要來了,不管情況如何,事情都會很快得到圓滿解決的?!?/p>

        這時教導主任喝了一口茶后,突然想起什么來,朝著地方吐掉口中的茶葉屑后,問:“大媽,請問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訴我們嗎?”

        那個老太婆臉上掛著望不到頭的痛苦,也端起那個紙杯喝了一口茶,然后虛弱地說:“你就叫我梁大媽就行了?!?/p>

        “我媽叫梁知穗,不過到時你們找我吧,我叫曾任金,我把聯(lián)系電話留給你們?!?/p>

        梁知穗?一聽到老婆婆的兒子曾任金口中說出這個名字,王恩玫就忍不住想笑,同時心里也充滿著鄙視:“梁知穗”,這名字取得真是太有特色了:“梁知穗”就是“良知碎”,果然良知碎了一地??!

        本來電話是通知王恩玫的父親的,但王恩玫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很快便來到了田家中學,而且表情像家里死了人那般凝重。

        當?shù)弥畠簩⑷俗驳乖诘兀易补钦鄄⒄厥绿右莸氖潞?,王恩玫的母親一下子便哭了起來,她抓住王恩玫便在王恩玫的背上掐了起來:“你這個死東西,怎么這么不爭氣?”

        母親失去理智的掐,讓王恩玫突然覺得自己跌進了幽深的漩渦之中。

        于是一個女人的哭變成了兩個女人的哭,以及一個男人寫滿傷感且怒其不爭的恨。

        “你們別演戲了,還沒解決賠償問題呢?!边@時梁知穗的兒子曾任金急促地敲了幾下馬主任的辦公桌,不耐煩地說:“我媽這骨折的腿還等著錢治呢,如果你們不賠錢,她的腿瘸了怎么辦?你們就得養(yǎng)她一輩子!你們要不愿意承擔這個責任,我就找田家中學的吳斌校長,我就不信這事解決不了!”

        敲桌聲聲,如鐵錘砸在心上。

        “大媽,我這里有500元錢,你先拿去治著?!蓖醵髅档母赣H見狀,慌忙地從全身的兜里搜出500多元錢后,抖抖索索地將其中500元錢像上供似的遞給了老太婆梁知穗:“我來得急,也不知道我這淘氣女兒惹了這么大一個禍事,所以身上沒帶多的錢。你放心,等我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我會主動聯(lián)系你的,請你留一個電話號碼給我吧?!?/p>

        這時曾任金右手接過那500元錢后,一邊晃動著手里的錢,一邊冒火地質問王恩玫的父親:“你的意思是這區(qū)區(qū)500塊錢便能治好我媽被你女兒撞骨折的腿?”

        王恩玫的父親惶恐地解釋:“不,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我現(xiàn)在身上只有這么多錢,你們先拿去用著。等我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我會主動聯(lián)系你們的,你們放心吧?!?/p>

        “爸,你別給她錢!”那500元錢不是錢,像是從自己心上撕下的帶血的肉。王恩玫見狀喊了起來:“她是誣賴我的!她的名字叫做梁知穗,梁知穗就是良知都破碎了,真是奇葩啊,想不恩將仇報都不行!”

        王恩玫覺得自己真成了黃繼光,躺著都中槍了。

        “在事情真相還不明了的情況下,我能聽你的一面之詞嗎?”王恩玫的父親喝斥王恩玫說。這話實際上既像是對王恩玫說的,更像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但大媽這個腿都腫了,得先治?!?/p>

        “爸,你怎么是一個不辨是非的人喃?大媽,大媽,叫得這么親切,什么大媽呀,鬼媽!”

        “你給我閉嘴!”

        父親的聲音更大了,怒目而斥。這個平時很關心王恩玫冷暖還算慈祥的人,此時似乎一點也不關心她的心里感受。

        “哎喲,好痛呀!我的這個腿喲,怕是要殘廢了!”這時梁知穗痛苦地呻吟起來,顯然比王恩玫更弱勢:“現(xiàn)在這個社會,怎么有這么蠻不講理、顛倒黑白的孩子呀?把我都撞成這樣了,不但不承認,居然還罵我!”

        見狀,教導主任和李檀連忙安撫梁知穗,說學校領導和學生家長一定會查清事實真相,該負的責任一定要負,該賠償?shù)尼t(yī)藥費也一定要賠償。

        就這樣好說歹說,才勸走了梁知穗和他的兒子曾任金。

        母子倆氣憤地走了,正如他們氣憤地來。氣憤得沒有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

        當老太婆母子倆走了后,李檀揮灑著劣質且肆虐的發(fā)膠味,又對仍然沒有回過神來的王恩玫的父親說:“王師傅,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這件事應該說不比剛才那件事輕,也是嚴重的品德問題……”

        “天啊,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啊!”

        當?shù)弥畠涸趯W校偷錢的事后,王恩玫的母親又一次哭了,她“啪”地就打了王恩玫一耳光:“你說你這書還怎么讀啊?我和你爸的臉真是被你丟盡了!”

        “你打我干嘛呀?我有什么錯?”王恩玫頓時滿頭金星,痛得叫了起來,大聲質問母親。

        這是被符咒戕害了嗎?曲直不分,思緒迷離。

        王恩玫的父親一把將王恩玫攬進懷里,用手護著她的腦袋 :“你打什么呀?事情不是還沒有看到真相嗎?再說,如果真是咱們孩子不對,打就能教好孩子?如果打孩子就能讓孩子變好、成長,我們送孩子來學校干啥?關在家里天天打不就行了?”

        王恩玫的母親氣得柳眉倒豎,對王恩玫的父親怒吼:“你在放什么屁呢?我教女兒你護著她干嘛?孩子都這樣了,這不都是你慣的嗎?”

        教導主任見狀,也連忙用身體護住王恩玫,擋住王恩玫的母親:“別打!別打!這是德育辦公室,不是刑訊逼供室。誰為圣人,孰能無過?犯錯誤沒關系,犯了錯誤改了就行。我們幫助王恩玫是為了讓她改正錯誤,而不是懲罰她?!?/p>

        這時,王恩玫的父親說:“馬主任,李老師,時間已經(jīng)快中午了,這樣吧,我們先把王恩玫領回家,問問怎么回事,然后再配合學校對她進行教育?!?

        “好吧!”馬主任微笑著叮囑王恩玫的父母:“沒有哪個孩子不犯錯的,再說現(xiàn)在這事還沒個結論,你們千萬別再對孩子動粗??!靠棍棒責罰來教育孩子,這是無能的表現(xiàn)??!”

        王恩玫如同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被父母左右“挾持”著回到了家。雖然一路上見到熟人時,父母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裝得跟個沒事人似的,但王恩玫知道,父母卻已經(jīng)被她氣得心都爛完了。

        王恩玫的眼淚在不住地流,視線模糊,心情頹廢。自己被冤枉得厲害,可這冤案沒有洗清的話,誰信她是冤枉的呢?沒人信的話,這個問題就很嚴重,就如李檀所說的是人品問題,后果很嚴重的。

        回家的途中,經(jīng)過雙橋子經(jīng)華南路家樂福門口,在自己曾賣報紙和救助過那個顛倒黑白的老太婆的街上,喧囂如昨,物是人非??吹降厣夏且粩傖u油的黑漬,想到頭一天發(fā)生的事,竟然恍若隔世。好心沒好報,王恩玫心里恨恨的,傷感世事蒼涼。

        人流似河,車流似江,來來往往,亮麗與守舊并行,時尚與傳統(tǒng)接踵。但過往的行人、車輛,都只關心自己的事,沒誰有閑暇在乎她這個小不點胸中裝著的怨憤和委屈,以及濕漉漉滿含淚花的眼,遍布傷痕的心。

        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它可以抹殺掉一切,又可以滋生出一切。無論故事,還是事故。不經(jīng)意間,王恩玫模糊的淚眼視線中,她看到了另一幅風景:

        在街邊一個樹陰下,有一個沒有腿的殘疾人坐在一條自制的殘疾車上討錢。

        那個殘疾人頭發(fā)臟亂,臉黑黑的,瘦瘦的,胡子拉碴,且蒙著一層灰,所穿的衣褲已經(jīng)辨不清顏色。尤其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一條腿的褲管空空,另一條只剩半截的腿上的傷疤血肉未愈,可怕得令人心悸。殘疾車上的音響,播放著凄涼的音樂,更是催人淚下……

        同樣的傷悲,讓王恩玫想也沒想就掏出自己放在書包夾層里的20元錢扔進了那個殘疾人放在車上的鞋盒里。這20元錢是王恩玫的母親給她留在身上備用的。王恩玫的母親說,女孩子,難免有急時之需,身邊應該放些零錢的。

        見狀,王恩玫的母親感覺無奈,沒好氣地責問王恩玫:“你給他扔那錢干嘛?這是化妝乞丐,你認不出來嗎?你的心怎么這么好啊?才因為幫助了那個老妞兒弄得這么難堪,這么尷尬,這么被動,現(xiàn)在又想犯同樣的錯誤了?”

        王恩玫沒有接母親的話茬,她的靈魂仍在與無情的現(xiàn)實對話,與眼前的場景對話。但王恩玫的父親卻好奇地問王恩玫的母親:“你怎么知道是化妝乞丐?”

        “早報不是都報道過了嗎?前幾天此人在文殊院門口討錢被人揭穿了,有圖有真相呢。”王恩玫的母親鄙夷地說:“我也同情弱者,但一定要是真的弱者。你沒見除了他的殘腿之外,他的下半身蓋著一條毯子?”

        街面燥熱,如同人心。不一會,王恩玫卻給了母親一句硬梆梆的話:“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又怎樣?如果他有錢,會這樣作賤自己去要錢嗎?你為啥不以這種方式去要錢呢?”

        “你這孩子是怎么說話的?有你這么不講理的嗎?你以為你是太陽,能普照天下?”王恩玫的母親有些生氣,像鞭炮般噼哩叭啦地爆起來:“你自己的事不是老師還正讓我煩著呢嗎?你有這么好的心,又自以為是太陽,那你請先普照普照你這可憐的媽吧!先普照普照可憐的你自己吧!”

        6

        如游魂野鬼般地飄進家所在的那幢樓的底樓門之時,一個孱弱的“汪!汪!”聲把王恩玫喚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這是那條叫“癩巴狗”的可憐的流浪京巴在與她打招呼。

        聽到這兩聲“汪!汪!”,王恩玫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抬眼望去,她看到“癩巴狗”依然像早上她上學時那樣趴在那兒,骯臟的狗毛都快辨不出顏色了,它身邊放著她早上喂給它的半塊面包和一截火腿腸,只有幾只蒼蠅在飛來飛去,幾乎原樣未動。

        這番景致,讓王恩玫忽然意識到什么,眼睛濡濕,心如刀絞。

        擦拭不斷滴落又不斷刷新的淚水,恍然間,她又覺得,自己竟然跟“癩巴狗”一樣可憐……

        時間在旋轉,記憶撕裂般顫抖。

        就在星期天下午,剛剛落過一場偏東雨,大地變得涼快起來,空氣如洗,藍天如洗,再加上星期天上午王恩玫幫這位叫梁知穗的老婆婆做了一件好事受到稱道,她的心情也如洗,于是便帶著一本《語文》書去了小區(qū)的花園里背課文。

        在一條由不知名的藤狀植物織就的綠廊里,有兩張長椅相對而設,在虛幻婆娑的光影里,構成公園的雅致和親切。緊挨著綠廊的,是一片灌木林,雨后的陽光明亮而又煦和,少了先前的毒熱,光斑透過樹葉搖曳地掉在地上,寧靜茂密。坐在涼爽的桐油漆過的固定木質長椅上,戴著晃動的蔭翳,靠著濕濕的寧靜,王恩玫覺得在這種環(huán)境里背課文,那是太好不過了。

        令王恩玫感動的是,就在她坐下不久,“癩巴狗”也搖著臟兮兮的尾巴過來了,像一團移動且溫暖的破絮,在她腿上擦了一陣之后,便挨著她的腿蹲坐著,瞇縫著眼睛慵懶地不時瞅她一眼。

        這番情景倒也像一幅淡雅的油畫,好不愜意。

        不一會,有一個穿著松糕皮涼鞋的大女孩“嘎!噠!”“嘎!噠!”地挽著一陣風走了過來,在王恩玫對面的長木椅上坐下,用IPAD看起了電影,如一朵花兒般盛開。

        那個大女孩人挺漂亮的,穿戴也極為時尚新潮,濃妝艷抹珠光寶氣,上身露出的肉很多,緊緊包裹就像粽子一樣,該凸顯的地方如喜馬拉雅山,青春四溢;下身穿著超短裙,雪白的腿看上去像兩根大白蘿卜。

        一陣香風突然停在了長椅上,地上的小葉片兒打著微小的圈,“癩巴狗”聳了聳烏黑的鼻頭,有一絲興奮。由于王恩玫對它好,從而對人類也充滿好感的“癩巴狗”見有人來,便熱情地跑過去搖頭擺尾地“打招呼”,無邪的友善在微風中蕩漾。

        但這顯然是不識趣,或者叫自討沒趣,因為那個大女孩面對它的熱情與友好,回報的是厲聲喝斥:“又丑又臟的鬼東西,滾遠點!”

        美好且一塵不染的感情在那一刻蒼白成尷尬。

        大女孩對“癩巴狗”的喝斥讓王恩玫心里感覺不舒服:你說你人長得好看,穿戴得也這么漂亮,內(nèi)心怎么這么粗鄙,這么不識抬舉,不知禮尚往來?你的素質怎么連一只流浪狗的素質都達不到?。?

        王恩玫很想這樣質問大女孩的,但她不敢,也不想多事。

        被喝斥之后,“癩巴狗”委屈地低聲“哼唧”了兩聲,復又回到王恩玫的腿邊蹲著,且不時用瞇縫著的眼睛看看王恩玫,又瞭瞭大女孩。

        “癩巴狗”蹲下后,先前的尷尬氣氛很快被風吹走。王恩玫繼續(xù)默背著她的《語文》課文,大女孩也戴著耳朵繼續(xù)看著她的電影,如一朵鮮花一樣誘人且香氣四溢。

        綠色與涼爽像一只寬厚的手掌撫摸著大家,讓一切變得安寧下來。無瑕的熱情在冷漠和喝斥的打擊下,獨自寂靜。

        “汪!汪!”過了一會,“癩巴狗”卻突然朝著大女孩叫了起來,很兇猛的樣子。

        風煙乍起。不知緣由。

        “這條丑狗大概是瘋了?你朝我叫什么呀?難道你還想咬我不成?”大女孩怒視“癩巴狗”,凜然地警告說:“你敢撲過來咬我,我就踢死你!”

        “汪!汪!汪!”“癩巴狗”不僅沒有消停下來,還愈發(fā)瘋狂了。

        狗的祖先是狼,骨子里有一種不屈服威脅的狼性。

        “‘癩巴狗快住嘴?!?/p>

        人狗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王恩玫別無他法,只能厲聲喝令身份卑微,卻貌似極有戰(zhàn)斗精神、且兩眼發(fā)紅的“癩巴狗”。

        “你來吧,你敢來咬我,我就踢死你!”大女孩與“癩巴狗”較上了勁:“真就是一只令人討厭的癩巴狗!看來可憐之人,哦不,可憐之狗必有可恨之處!”

        “癩巴狗”也不示弱,不僅不聽王恩玫的喝責,反而呲牙裂嘴著突然朝大女孩撲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大女孩用她那穿著松糕皮鞋的腳朝著“癩巴狗”飛起一腳便踢了去。

        “癩巴狗”躲閃了一下,并未退縮,但卻朝大女孩凳子下跑了起來。

        大女孩見第一腳沒有踢中“癩巴狗”,又朝就在她腳邊的“癩巴狗”補上了第二腳。

        大女孩的第二腳踢中“癩巴狗”了!只聽見“噗”的一聲悶響,“癩巴狗”被大女孩踢得飛了起來,落在了兩米開外的地方。要不是綠廊墻擋了一下,可能還會飛得更遠。

        見自己終于踢中了這只丑狗,大女孩氣勢洶洶的話語充滿了快感:“你這只瘋狗!我對你說過,你敢來咬我,我就踢死你!現(xiàn)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瘋狗!活該!”

        這一切發(fā)生在一瞬間,王恩玫還來不及阻止大女孩、阻止“癩巴狗”,“癩巴狗”卻已被大女孩踢飛了去。但令王恩玫奇怪的是,“癩巴狗”一向都是溫和的,與人為善的,今天它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狂躁,這么瘋狂?還有,“癩巴狗”被大女孩踢得那么慘,為啥它只悶聲“哼唧”卻沒大聲“汪!汪!”,甚至反撲?

        王恩玫再一看,突然看到“癩巴狗”嘴里叼著一條正卷來卷去約一米多長有紫紅色和黃色相間花紋的小蛇。

        見此情景,王恩玫一下心疼得哭了:“癩巴狗”根本沒瘋,它撲向那朵花兒一樣的大女孩也并非要咬大女孩,而是看到大女孩所坐長木椅下面有一條蛇,且這條蛇正欲咬向大女孩那雪白如蘿卜的小腿。

        “你看,它嘴里咬著一條蛇呢,它幫你,你卻踢它!”王恩玫哭著對大女孩說。

        “我要它幫我?你敢保證那條蛇會咬我?這只丑狗就是對我兇,想咬我!它抓蛇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钤摚 ?/p>

        大女孩說著,“嘎!噠!”“嘎!噠!”地走了。

        先前坐在長條椅上四溢的香氣也隨著“嘎!噠!”之聲漸行漸遠。

        “癩巴狗”被大女孩狠狠踢中后,雖痛得直哆嗦,但它仍然緊咬著那條蛇的七寸之處不松口,與正如麻花狀纏在它身上的蛇搏斗著。蛇纏得越來越緊,“癩巴狗”也感到越來越痛,可是即便再痛,它也只是悶聲“哼唧”呻吟。

        流著淚的王恩玫連忙將書丟在木椅上,從灌木叢里找了一截干樹枝和一塊磚,走過去幫“癩巴狗”,用樹枝壓住蛇頭,同時用磚砸向蛇頭,把蛇頭砸得稀爛。

        “癩巴狗”感知到纏在自己身上的蛇變得漸漸松弛下來,而且自己口中所咬的蛇頭也沒再掙扎扳動后,才最終松了口。

        停止了與蛇的搏斗,雖然取得了這場蛇狗大戰(zhàn)的勝利,但“癩巴狗”卻并沒有絲毫勝利者的快慰,而是痛得一下子癱在了地上,嘴巴“噶啷”“噶啷”地低聲慘叫。

        王恩玫心疼得撩開“癩巴狗”的體毛,想看看它傷得怎么樣,結果發(fā)現(xiàn)其肚子竟然被大女孩的松糕皮鞋踢了一個烏青的裂口。

        “這個婆娘心太黑了!怎么下得了手?。俊?/p>

        王恩玫的眼淚又一次落了下來。罵著,罵著,竟然泣不成聲……

        就在星期一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在王恩玫上學之時,她照例給“癩巴狗”吃面包和火腿腸之時,卻發(fā)現(xiàn)“癩巴狗”沒了往日急迫地跑過來搖頭擺尾地展現(xiàn)親昵,而是在動了一動之后,便復又趴在那兒了,只有嘴里親昵地“哼唧”叫著,似乎難受得氣若游絲。

        “癩巴狗”反常的舉動,讓王恩玫頓時便明白了,一定是星期天那個大女孩把“癩巴狗”踢得太狠了,讓它內(nèi)傷很重。

        唉,自己樂于助人的一番好心,不也被人恩將仇報“踢”得很嚴重嗎?現(xiàn)在看來,自己不僅跟這條好心為人除害的“癩巴狗”一樣沒有得到好報,一樣可憐,甚至自己比“癩巴狗”還要可憐一些:“癩巴狗”被大女孩踢傷以后,還有自己這個小女孩安撫它,可自己被老太婆“踢”傷,卻沒人來安撫呀!

        唉,自己腦袋愚蠢沒關系,怎么能腦袋進水呢?

        回到家里,父母臉上在人前所展現(xiàn)的若無其事即刻變成了沮喪和悲哀。

        穿過門廊,一家三口來到客廳,王恩玫的父親一屁股坐在三人真皮沙發(fā)上,仰靠沙發(fā),看著天花板,眼珠一轉不轉,雙手伸直,放在沙發(fā)靠背的上緣,憂郁的臉上烏云密布,像是馬上要下大暴雨。

        王恩玫的母親坐在緊靠客廳窗子的兩人真皮沙發(fā)上,表情凝重,寫滿了悲哀和怨懣。這個平時人前很要面子,處處體現(xiàn)出強悍的女人,用左手抹了一把眼淚,然后咬牙切齒地問跟她隔著一張玻璃茶幾,坐在她對面靠近餐廳單人沙發(fā)上的王恩玫:“說說看,你的書里夾著胡繼勛的錢是怎么回事?”

        說話間,她還朝著王恩玫揮動著她那拿著進門鑰匙的右手。

        王恩玫眼睛濕漉漉地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兩百元錢明明是放在那本《百年孤獨》里的,可是后來怎么變成了胡繼勛的錢呢?要不是那錢上分別寫著一個‘勛字,我根本不相信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王恩玫的話氣得母親將手中的鑰匙“啪”地一聲扔到了玻璃茶幾上:“這世間有這么怪的事?我怎么就沒遇著?你能不能撒謊之前先打一個草稿?”

        相比于王恩玫的母親,王恩玫的父親卻要冷靜得多,他起身端起桌上早上出門時泡的一本冷茶喝了一口后,慢吞吞地問:“你確定你沒偷拿那個胡同學的錢?”

        “我就是沒拿胡繼勛的錢?!?/p>

        “你說你自己有兩百元錢?”

        “是的,我有兩百元錢?!?/p>

        “哪來的這兩百元錢?”

        “我賣報紙掙的?!?/p>

        “賣報紙掙的?我們怎么不知道?賣報紙能掙下200元錢嗎?”

        “就是賣報紙掙的。你不信可以問那個給我們樓下送報紙的長得像個肉球的大媽?!?/p>

        這時,王恩玫的父親問王恩玫的母親:“你有那位送報的胖大姐的電話吧?我們以前在她那兒訂過報紙的胖大姐?!?/p>

        “訂報收據(jù)上應該有?!蓖醵髅档哪赣H說:“我找找去。”

        說著,她又轉過頭來對王恩玫說:“我再問你一遍,你沒撒謊吧?你真是賣報紙掙了200多塊錢?”

        “我沒撒謊,你不信打電話問吧!”王恩玫斬釘截鐵地回答:“你也可以找到她當面問?!?/p>

        就在說話間,王恩玫的母親找到了“肉球”的手機號碼,并打過電話去核實王恩玫賣報之事是否屬實。

        “是的,你家孩子挺懂事,也挺能干的,不像我家孩子懶得要死?!庇捎谀赣H將手機開著免提,“肉球”的話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哦,對了,今天早晨,你家孩子還送給我了一個筆記本,說她開學了,就暫時不再賣報紙了,在日記本封面上寫著感激我的話‘大媽,你對我舉手之勞的幫助,讓我銘刻終身,謝謝您,把我感動得眼淚花兒都出來了?!?/p>

        掛掉電話,重新坐回兩人沙發(fā)上的王恩玫的母親陰郁的表情并未因“肉球”對王恩玫的表揚而晴朗起來:“那你說說,你好好在家呆著學習不好嗎?為啥偏要去賣報紙?你賣多久的報紙了?”

        說話間,她又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進門鑰匙。

        “我賣報紙是想掙錢。但我一共只賣了6天報紙,就是昨天這個星期天,加上暑假快完時,我說去完成社會實踐作業(yè)課的那幾天?!?/p>

        “你想掙錢?你缺錢不能給父母說,向父母要嗎?我們家雖然并不富裕,但要滿足你的正當消費還是沒問題的,為啥要去賣報紙呀?”

        “我需要錢不能給父母說,也不能向父母要?!?/p>

        “為啥?”

        “因為我想憑自己的能力掙點錢,給你買一個MP3,你不是喜歡音樂、喜歡聽歌嗎?”

        “我是挺喜歡唱歌,挺喜歡音樂的,我有錢我不知道買嗎?”

        “你為了這個家,舍不得買。再說了,我給你買的MP3,你聽著心里會溫暖一些。而且,你每當唱歌,或者聽歌時,你就不會發(fā)脾氣,我與爸爸也就少挨你的罵了。特別是我,不僅可能少挨你的罵,更會少挨你的打。”

        “你……”王恩玫見母親聽了她的這席話后,突然語塞,她原以為母親會被感動,卻不曾想到母親突然流出了眼淚,但又大聲呵斥她:“我脾氣很暴躁嗎?我需要你去賣報紙給我買禮物嗎?你一個學生,不以學習為重,卻琢磨些別的歪門邪道,你說你能不讓我生氣,讓我罵你嗎?”

        “就是,你為啥不把這些心思用到學習上去?”這時原本靠在沙發(fā)上的王恩玫的父親坐直了身體,并接上了王恩玫母親的話:“你看看你,今天闖了多大兩個禍事?這是那200元錢能夠買得回來的嗎?”

        “你以為我會因為你的話而感動嗎?”王恩玫的母親依然很嚴厲、很生氣,她用手指了指王恩玫:“除了你賣報紙這事,你還得老實交待一下你與那個惡狠狠的老太婆是怎么回事!”

        于是王恩玫又耐心地回憶了自己如何救助那個老太婆的事,講述到末尾之時,又再次著急得哭著說:“那個婆婆就是個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人,我萬萬沒想到,我救了她,她卻反而誣陷說是我將她撞倒的!”

        “唉,女兒啊,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的。”王恩玫的講述讓父親非常難受:“可是,你看你都弄了兩件什么事啊?你說我們怎么幫得上你?一個人如果名譽被污,且不能洗清白的話,那她一輩子都會被人低看,被人鄙視。你知道嗎?”

        “爸爸,人家對我低看不低看,鄙視不鄙視沒關系,我不會在乎這些。我只在乎我自己能不能問得過良心。今天上午發(fā)生的這兩件事,我都問得過良心,因而,我也不怕什么!”

        王恩玫的母親又“啪”地一聲將手中的鑰匙扔在玻璃茶幾上:“你說得倒是輕巧,可是你想過沒有,這兩件事要是傳出去,不僅我與你爸無臉見人,你的前途也會大受影響。你知道這個嚴重性嗎?”

        “你看你氣成這樣能行嗎?現(xiàn)在問題不出都已經(jīng)出了,我們光是訓斥女兒有用嗎?我們應該冷靜一些,想出最好的解決辦法才行啊?!蓖醵髅档母赣H說著給王恩玫的母親扯了一張餐巾紙:“快別氣了,你說女兒遇到了人生的難關,我們不幫她誰幫她呀?對不對?”

        王恩玫的母親頹然地倒向了沙發(fā),一邊用餐巾紙擦眼睛,一邊傷感地說:“唉……你說這是個什么事???咱們女兒怎么就這么不讓人省心呢?”

        7

        看到女兒的情緒非常不好,王恩玫的父母便給李檀打了電話,幫她請了假,說王恩玫下午暫時不去上課。

        也許擔心王恩玫受了這么大屈辱想不開,發(fā)生意外,當天下午,王恩玫的父母也沒去上班,而是以商量對策的形式呆在家里。

        “寶貝,你先去睡會兒吧,”父親摸著王恩玫的頭安慰說:“爸爸相信你的清白,而且也相信這事最終會水落石出。”

        “爸爸,我真的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自己的寶貝女兒我還能不知道嗎?不要怕被人利用,就怕你沒用。孩子,沒事的,去睡個午覺吧?!?/p>

        王恩玫奇怪自己怎么如此口渴呀?可是哪兒有水呢?

        就在她四處尋水以解口渴之時,她忽然前面一張桌上出現(xiàn)了三杯液體:咖啡、茶、水。

        真是太好了呀!她高興地想端起一杯來大口地喝。但她卻突然發(fā)現(xiàn)在那三大杯飲料的旁邊,好像還有一張紙上寫著說明:喝咖啡不僅解渴,還可以變得更加紳士或者淑女;喝茶在解渴之余,可以變得更加中國風;喝水,當然便是僅僅解渴了。

        說明還特別強調(diào)了一點:如果既喝咖啡,又喝茶,那么喝者將變成癩蛤蟆。

        這個說明真是奇怪,我就偏要既喝咖啡又喝茶,我就不信自己能變成癩蛤蟆。

        正在王恩玫想伸手取咖啡和茶時,一只毛色骯臟的京巴狗突然跑了過去,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吧噠!”“吧噠”地舔起了咖啡,很貪婪的樣子,一邊舔還一邊歡快地搖著尾巴。

        王恩玫本想罵這只不識時務的京巴野狗的,你是狗怎么喝咖啡呢?

        但她很快便模模糊糊地看出來,這只京巴肩胛處有半個巴掌大的一塊癩疤沒長狗毛。

        它是流浪狗“癩巴狗”,它是她的“癩巴狗”!王恩玫心里的罵頓時變成了絲絲溫柔,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就是一條狗嗎?還想喝咖啡后變成紳士?”

        就在王恩玫嘲笑“癩巴狗”之時,“癩巴狗”卻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先前喝進了肚的咖啡,也從它的嘴里,耳里,眼里,鼻里流了出來,變成了鮮紅而濃稠的血。

        “‘癩巴狗你怎么了?怎么了?哇……”王恩玫見狀一下子嚇壞了,尖聲喊著“癩巴狗”,喊著喊著便哭了起來……

        “寶貝,你在喊啥呢?”

        一個聲音在王恩玫耳邊響起。說話者是她的爸爸。

        王恩玫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口渴是真的,但剛才的情景卻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父親叫她睡會午覺,躺在床上,起先她的腦子還胡思亂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而且這一覺一睡就是三個多小時,直到被父親叫醒。

        王恩玫覺得這個夢很奇怪,夢醒過后,她還在琢磨:咖啡、茶和癩蛤蟆,以及京巴“癩巴狗”、黏稠的血,這哪跟哪???

        癩蛤蟆學名叫蟾蜍,還有個俗名叫癩巴狗。在王恩玫的祖籍四川南充,癩蛤蟆就被人們叫成癩巴狗。

        起床后,從自己的臥室走出來,便看到餐廳的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晚飯,有王恩玫最愛吃的魚香肉絲、番茄煎蛋和魔芋燒排骨。

        這時一向面無表情的母親見王恩玫起床了,便說:“我正說叫你起來吃飯呢,你就醒了。正好!那就洗洗手吃飯吧?!?/p>

        但母親這次說話時,臉上卻擠著笑容。王恩玫很奇怪,出了這么大的事,母親反而隨和了許多,這是為何?

        “咱老百姓,

        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嘿!

        咱老百姓,

        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吼!

        咱老百姓,

        高興!高興!”

        正在這時,王恩玫父親的那塊買成500塊錢、已用了若干年的山寨手機鈴聲急促、高亢地響了起來。這鈴聲是她爸爸的偶像歌手解小東演唱的《今兒個真高興》。

        這是什么破來電鈴聲呀,這么不合時宜?“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嗎?嘿!真高興才怪!咱老百姓今兒晚上高興個屁呀!哼!是的,快愁死人了!

        王恩玫的父親接通電話后,以為是熟人來電的他剛“喂,你好!”地打過招呼,表情就變得詫異起來:“你說你是?哦,你找哪位?找王恩玫呀?好的,你等一下?!?/p>

        有誰找我?而且電話打到我爸的手機上?該不是那個老婆婆這么快就找麻煩來了?王恩玫猜測著。

        “霉女,今天下午怎么不來上課呀?關于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但是我相信你不會那樣的,你是一個心地善良,性格開朗的女孩子,怎么可能那樣呢?來上課吧,你說你不來上課,我找誰取樂去?”

        “霉女”這個王恩玫的代名,來自于她名字中那個“玫”字,并由“美女”演變而成。

        電話是“豬才怪”梁此峰打來的。

        梁此峰喜歡開玩笑。有一次上語文課,語文老師讓同學們講講與漢字有關的笑話,以激發(fā)對語文學習的積極性,于是梁此峰講:老師見張三的語文成績總是考不好,該背的課文背不了,便罵張三說:“你簡直是豬!?!睆埲R上辯解說:“我是豬才怪?!睆拇送瑢W們便給張三取了一個諢名叫“豬才怪”!張三總是被同學們叫“豬才怪”,很惱火,終于有一天,他忍無可忍地向眾人吼道:“我不是‘豬才怪!”

        梁此峰的故事將同學們笑倒一大片。但“豬才怪”這個稱號從此卻掉在了梁此峰的頭上。

        王恩玫壓根沒想到?jīng)]心沒肺的梁此峰會給她打電話,且在電話中說相信她。這看似淡淡的安慰,卻頓時讓王恩玫啜泣起來。

        “別呀,你別哭呀!”聽見王恩玫的抽泣,“豬才怪”連忙安慰:“你說你不來上課,我們二班‘活寶三杰,少了你這一個活寶,還怎么成‘活寶三杰???只剩下我和‘黑孔雀這二杰了,豈不我們真‘二了?快來上課吧,我們相信你,一切都會過去的,沒有你,我們班少了多少陽光啊,你知道嗎?”

        王恩玫定了定神,止住哭聲說:“你們怎么相信我啊?這不就是胡繼勛說我拿了他的錢嗎?而且這影響多壞呀?這是相信與不相信能解決得了的問題嗎?”

        “你等一下,‘黑孔雀要與你通話?!?/p>

        “‘黑孔雀要與我通話?他想說什么……”

        “喂!喂?我是胡繼勛,霉女,你在聽嗎?”

        聽到這里時,王恩玫直接把電話給掐斷了。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特別厭煩胡繼勛了。

        但就在王恩玫剛將手機遞給她父親之時,手機鈴聲又響了:“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嘿!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吼!咱老百姓,高興!高興!”

        這個手機里的“解小東”呀,真不識時務?。∧阍诟吲d個啥呢?這一家子愁都愁死了??!

        “爸,別接電話?!?/p>

        “誰打的電話?”

        “胡繼勛唄,還能有誰?”

        “好吧,不接不接?!?/p>

        但是王恩玫父親的電話響過之后,沒接;又響,還是沒接;于是“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嘿!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么真高興,吼!”,歇菜了。

        王恩玫掛斷電話,將手機重新遞還給父親之時,王恩玫的父親感慨地說:“唉,沒想到,我家寶貝還有幾個真心朋友??!關鍵的時候見真情,真是這么回事?!?/p>

        王恩玫的母親心情也因為這個電話好了一大截,連忙招呼父子倆:“吃飯吧,吃飯吧,不然菜和飯都冷了?!?/p>

        雖然魚香肉絲、番茄煎蛋和魔芋燒排骨這三道菜是王恩玫最愛,但她卻吃得一點味兒也沒有,如同嚼蠟。平時一家三口吃飯之時都會談笑風生的情景也沒有出現(xiàn),大家都緘默無語,只有咀嚼食物的聲音異常響亮。

        “篤!篤!篤!”

        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王恩玫的母親打開門后,看到門口站著一個氣勢洶洶的絡腮胡子,絡腮胡子扶著一個站立不穩(wěn),疑似腿腳有傷的老太婆。

        這兩人便是上午去學校找過王恩玫的那個老太婆梁知穗與她的兒子曾任金。

        王恩玫的母親奇怪地問:“你們二位這是……”

        梁知穗有氣無力地說:“我找你的女兒,她把我撞倒了,撞成骨折了,哎喲,這個痛啊……”

        “你女兒王恩玫把我媽撞成這樣,只賠那么點醫(yī)藥費怎么行?”“絡腮胡子”惡狠狠地說:“我媽沒錢住醫(yī)院,只好住在你們家了!”

        在學校時,老太婆顛倒黑白把自己氣得下午都沒上學,而且這事還弄得有口難辯,掉進黃河里也洗不清,本來就沒心思吃飯,現(xiàn)在老太婆竟然找上門來鬧事,王恩玫更沒心思吃飯了:“你這個婆婆,怎么昧著良心說話呀,明明是我救了你,還給你錢,給你免費的飲料喝,你卻說我撞倒了你,你這不是誣陷好人嗎?”

        梁知穗毫不示弱:“你別在我面前胡鬧,我不跟你扯這些,反正你不賠我醫(yī)藥費,我就在你家住下了?!?/p>

        曾任金也一邊翻著白眼一邊說:“對,你家再不賠我媽的醫(yī)藥費的話,我和我媽便吃和住都在你們家了?!?/p>

        王恩玫氣得不行:“誰胡鬧了?你再這樣蠻不講理,我就報警了?!?/p>

        梁知穗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報警就報警,誰怕誰???”

        曾任金同樣強硬:“你想報警就報警吧!報警后更好,直接把你抓了,讓你進少管所,從此連書都讀不成!”

        這時,王恩玫的父親出來打圓場:“別吵了,別吵了!這位兄弟,我想你與大媽想在我家住,其目的并非是我家有多好,而是希望解決此事?!?/p>

        “是的,我也不跟你們多說,更不跟你們吵。反正今天把這話說清楚了,你們不賠償醫(yī)藥費,我們就吃住你家了。”

        “那你想怎么個賠法呢?”

        “醫(yī)藥費肯定是要賠償?shù)摹!痹谓鹫f:“除了醫(yī)藥費,還有營養(yǎng)費,護理費等,也得賠?!?/p>

        “那你說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好嗎?”

        “我媽和我商量后覺得,如果是一次性賠償?shù)脑?,至少要賠十萬元錢?!?/p>

        王恩玫的父親吃了一驚:“十萬元?這么多?”

        王恩玫的母親也驚得張大了嘴:“十萬元?”

        這句話更是將王恩玫氣得不行:“什么十萬元?還要不要臉???我就根本沒撞倒你媽,更沒把她撞骨折!不僅沒撞,還是我好心扶起她來的。你們這不是訛詐人嗎?”

        曾任金寸步不讓:“你說什么?你根本沒撞倒我媽,更沒把我媽撞骨折?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會來找你嗎?我媽會自己把自己弄骨折來敲詐你們嗎?而且,如果我媽這骨折沒治好的話,她就成殘廢人了,賠償十萬塊錢多嗎?”

        “關于賠償錢的事,我覺得還是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說吧?!边@時王恩玫的父親說:“如果真是我女兒把老人家撞骨折了,那該賠多少我們賠多少。”

        “你說得真輕松,我媽現(xiàn)在腿正骨折呢,如果你們遲遲不賠錢,那你的意思她這腿就不治了?等你們搞清楚了賠了錢再治?所以我們就要住在你們家,直到你們賠錢為止?!?/p>

        “大媽想在我家住的話,就住吧。但我家只有兩間臥房,如果小兄弟也要在我家住的話,那可能就只能我們一家睡一間房,你們母子睡一間房了。兄弟,你覺得這樣方便嗎?”

        王恩玫父親的話讓曾任金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想了想說:“那好吧,那就我媽一個人留你們家住,我回自己家住。明天一大早我再來。反正你們家什么時候賠償醫(yī)藥費我們什么時候離開你們家?!?/p>

        就這樣,梁知穗的兒子曾任金走了,而梁知穗自己卻在王恩玫家住下了。

        8

        梁知穗這尊菩薩不請自來,還不能得罪。王恩玫覺得自己的父母真窩囊,窩囊得連自己的床位都守不住。

        原本充滿溫馨與幸福的小巢,被突然飛來的一只“斑鳩”給強占了,王恩玫的父母只好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將就著躺一下,荷衣而眠。

        沒有硝煙,卻是戰(zhàn)場,這是怎樣的一個家?。?/p>

        梁知穗一點也不客氣,如風中的蘆葦,張揚不羈,不僅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那么隨便,甚至隨便得睡覺前不洗臉不洗腳,不脫衣服,直挺挺地就躺在了王恩玫父母的床上。

        月光如米湯一般籠罩著大地,讓原本清晰的世界變得模糊。

        那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四個人各想心事,塌方、激流、缺氧,世事就像遭受暴風雨的大山,令人無所適從。就這樣直到天色快亮時,大家才睡著。

        然而,朦朧中又響起了強勁的敲門聲。打開門后,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的是曾任金,臉上頭上冒著汗,眼神寫滿仇恨。

        王恩玫的父親睡眼惺忪,一邊打呵欠一邊與曾任金打招呼:“這么早?”

        曾任金沒好氣地回答:“是的,你們不賠錢,我和我媽就天天在你家住著,你家吃啥,我們吃啥,你們要上班,我們也跟著你們?nèi)ド习?,只要你們不嫌丟人?!?/p>

        曾任金說著,便往王恩玫的家里走,如入無人之境。

        王恩玫的母親很生氣:“你這人怎么這樣?。课覀兛蜌獾嘏c你打招呼,你卻一張口就戧人?”

        曾任金瞄了一眼穿著睡衣、有幾分性感的王恩玫的媽,臉上流露出厭惡的表情:“這事攤你身上,你能客氣得起來嗎?”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王恩玫父親晚上睡覺的那張三人真皮沙發(fā)上。盡管沙發(fā)上還有一床零亂的毛巾被。也不管他的屁股已被汗水浸潤得濕漉漉的,長出了汗斑。

        “那還是報警吧,警察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蓖醵髅档母赣H說:“如果不報警這樣拖下去,兩家人都做不了事,孩子的學習也耽擱了?!?/p>

        王恩玫的父親心里很明白,梁知穗住在自己家,不僅自己家的生活秩序被打亂,還得像照顧上賓一樣照顧她,讓她吃好喝好。最怕的是,怕她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到哪里說理去?

        這個“住”,是一個恣意放肆而又危機四伏、令人看不到盡頭的動詞。

        道理是如此,可是到底報不報警呢?其實王恩玫的父親心里又很猶豫。

        “我建議不要報警。如果報警的話,這對你家孩子的影響可就太不好了。你自己想好?!痹谓鹉闷鸩AР鑾咨弦粋€蘋果就啃了起來:“我是站在你家角度想的。當然,如果你執(zhí)意要報警的話,我覺得最好不過了!我就不信警察會縱容把老婆婆撞骨折而逃跑,且被抓住后也不愿意賠錢的人?!?/p>

        “你說什么呢?”王恩玫被曾任金的話氣得不行,她一把拉開自己的臥室門,大聲說道:“爸爸,你快報警吧!你一定要報警!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王恩玫的父親還在合計要不要馬上報警的事:假如報警,無論女兒是否真的將梁知穗撞骨折,是否真賠錢給梁知穗,輸者都是自己家,都是女兒。因為這個世界上許多人是喜歡看熱鬧,并以訛傳訛的,這對一個女孩子的成長無異于寒刀霜劍。

        如果不報警,那么這母子倆就會一直糾纏下去,讓自己家無寧日,該上學的無法上學;該上班的無法上班,正常的家庭生活被徹底打亂,也會讓鄰居看笑話,添油加醋,以訛傳訛。

        不報警,自己還得被迫成為取款機,對方要多少錢自己就給多少錢。沒有查明事實真相而給他們錢,這不僅等同于承認女兒真做了錯事?更有可能是縱容壞人!

        而女兒從小就調(diào)皮,卻心地善良,不太可能做出撞人跑掉的事。

        王恩玫看到父親在猶豫,再也受不了這種泥濘不堪的生活,拿起父親的手機便撥打起110來:“喂,是公安局110嗎?我要報警……”

        一道閃電劃過沉悶的天空,過了好一會,才遠遠地傳來雷聲。雷聲不大,卻讓室內(nèi)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王恩玫年齡雖小,但她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一想到在不足24小時之內(nèi)發(fā)生的這兩件事,便身心俱碎。畢竟她這個年紀的人是最要面子的,尤其是女孩了。這兩件匪夷所思的事的發(fā)生,令她頭緒紛亂,不知道以后在田家中學的日子該怎么過。

        行進在委屈而孤寂的路上,王恩玫深深地意識到,這兩件似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事如果暫未水落石出的話,她根本無法重新上學。

        又一道閃電刺眼地劃過天穹,接踵而至的雷聲尖厲而急促,如摔碎一大塊玻璃。王恩玫不怕閃電,也不怕雷聲,但她卻奇怪自己怎么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腦海中,她能感知到此時天空正有大朵大朵的云團在疾馳,在翻卷。

        自己報警的話,可能會使得事情變得更復雜,使此事如雷聲般炸響,知曉的人更多,自己的名聲會更壞。但箭已發(fā)出,她已無所顧忌,畢竟雷聲響過,還有還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假如不報警,自己就能躲過這一劫了嗎?不會的。不僅不能上學,還會被恩將仇報的那個死老婆婆母子永無休止地敲詐;還會影響父母的正常工作,縱容壞人……

        很快,警察來了。兩位,一胖一瘦,一老一年輕。

        無論胖瘦,臉上都寫滿凜然。

        開門的時候,又一道閃電劈來,王恩玫在閃電中不經(jīng)意看到,那道閃電如刀一樣劈在梁知穗臉上的時候,梁知穗突然顫栗了一下。

        這個不識好歹的老婆婆這個細微的動作,讓王恩玫心中充滿了快慰。

        警察在了解情況并做了相應的筆錄之后,建議梁知穗不要再住在王恩玫家。警察說,如果梁知穗的腿真摔骨折了的話,就應該上醫(yī)院治療,不然小疾會拖成大病:“我們調(diào)查后,根據(jù)調(diào)查結果再對此事件進行最終處理?!?/p>

        兩位警察還給出了一個暫時性的調(diào)解建議。說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則,建議王恩玫的父母預支給梁知穗醫(yī)療、護理等前期費用5萬元。

        對于這樣的調(diào)解建議,王恩玫的父母接受不了:“該給的錢我們一分都不少,不該給的錢一分都不給。關鍵是我們女兒明明是助人為樂卻反被誣陷,還要賠錢,這樣以后誰還敢做好事?這不是縱容壞人嗎?”

        胖且老一點兒的警察說:“至于你說的你女兒是助人為樂反被誣陷,以及我們這樣的建議是不是縱容壞人這事,也不能憑你單方面說了算,我們還將繼續(xù)調(diào)查,并得出最終結果。我們建議給梁知穗的這5萬元只是預支的前期費用?!?/p>

        瘦且年輕一點的警察說:“如果你們雙方不接受我們這個調(diào)解建議的話,可以去找人民調(diào)解委員會、有關單位、有關行政部門進行調(diào)解,也可以依法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或者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因為調(diào)查結果未出來之前,這就是個民事糾紛,公安機關管不著?!?/p>

        如果不先給這5萬元錢,曾任金便說不僅他母親梁知穗絕不會離開王恩玫家,而且他也將住進王恩玫家來,同時不讓王恩玫的父母上班。理由是他都沒上班。

        實在沒辦法,王恩玫的父母親只得答應警察的建議,并當著警察的面去給曾任金取那5萬塊錢的“前期治療款”。

        聽了警察的建議后,梁知穗與曾任金沒再堅持住在王恩玫家。下樓時,由于梁知穗腿腳不靈便,王恩玫的父親還像背自己親媽一樣,與曾任金換著將她背下了樓。

        父母之舉,讓王恩玫沮喪到極點。這世界怎么了???

        父母出門去給梁知穗取錢后,王恩玫來到洗手間,她想洗一把臉。她望見鏡子里的自己,雙眼紅腫,如同燈籠。還有頭發(fā),茅草般聳著,蓬亂得就像那只可憐的京巴“癩巴狗”的頭毛一樣。自己賣報紙,自己助人為樂不也是努力地想討好人,想長出一身漂亮的“毛”,可為啥到頭來還是這么癩疤?還是被人“踢”了一腳呢?

        對呀,小可憐的“癩巴狗”現(xiàn)在的狀況如何呀?昨天早上給它吃面包、吃火腿腸,到中午時它都沒動這兩樣它最愛吃的食物,但當她昨天中午回家時,它卻還弱弱地“哼唧”著與她打招呼,現(xiàn)在又過了快一天了,它還好嗎?情況怎樣?。?/p>

        從洗手間回到臥室,王恩玫像一根木樁似地杵在自己的床上,腦袋里什么都沒想,又什么都在想。文學大師木心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只有正義感”,難道是真的?

        半個小時后,王恩玫的父母回來了。披著一身汗珠的他們,開門后徑直來到了王恩玫的房間,就像兩只落敗而歸的魚鷹。

        王恩玫的母親一屁股坐在王恩玫的床上,一只手抱著王恩玫,一只手摩挲著王恩玫零亂的頭發(fā),母愛,清澈、平緩地流向王恩玫的內(nèi)心:“寶貝,沒事的,我們相信你,也相信警察最終會還你公道。”

        王恩玫的爸爸也蹲下身子,拉著王恩玫的一只手,像一棵被風吹倒的大樹那樣伴著王恩玫:“寶貝,爸爸媽媽看著你長大的,也知道你的人品,爸爸媽媽不僅相信你的清白,而且會想辦法找出答案,還你清白?!甭曇魣远?,卻又虛無。

        “爸爸,我是清白的,我想時間會告訴我們一切?!痹掚m這么說,但王恩玫眼前卻是模糊,是不知流向的未來。

        說完這句話后,王恩玫聲音突然變得低微,就像一束水草輕輕地蕩漾,且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若有若無地飄渺而出:“爸爸,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不?”

        聽女兒說有事求自己,王恩玫的父親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啥事,說吧,寶貝?!?/p>

        王恩玫的母親也連忙說:“說吧,寶貝,我們盡量滿足你?!?/p>

        于是王恩玫囁嚅著說:“我們樓下那條可憐的京巴流浪狗可能生病了,你能不能給它拿些東西下去喂它呀?”

        同樣緊張的王恩玫的母親聽了女兒的話之后,頓時釋然:“哦,我以為是啥事呢,不要說喂它,把它弄進咱家養(yǎng)著都行?!?/p>

        曾經(jīng),王恩玫有好幾次請求把“癩巴狗”弄回家來養(yǎng)著,尤其是寒風蕭瑟的冬天,“癩巴狗”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日子里,但王恩玫的母親都無情地拒絕了?,F(xiàn)在,王恩玫的母親卻主動提出將“癩巴狗”接回家養(yǎng)著,是為了讓女兒走出陰郁。她怕女兒受不了打擊,生出意外。

        母親的話讓王恩玫有了一絲驚喜:“媽媽,真的?”這一刻,王恩玫感到了母愛溫柔的撫慰,就像芬芳的夢有花兒的拱衛(wèi)。

        王恩玫的母親肯定地回答:“真的!”

        窗外,有風呼呼而過,天空中云團投射到大地的陰影在減淡。

        但王恩玫的父親卻打斷了他們的繼續(xù)談話:“養(yǎng)啥呀?我剛才上樓時看到,那條流浪狗肚子下流著一大攤血,已經(jīng)死了?!?/p>

        父親的這句話,像一大塊玻璃砸碎在王恩玫的心上,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

        那一刻,王恩玫感知到了空氣中有一種血腥的痛,撕裂,悲哀,驚恐,掙扎。

        “是的死了!”王恩玫的父親說:“我見清潔工人正用一個很長的鐵夾子夾著它,往垃圾桶里扔呢?!?/p>

        父親的話,猶如一只鋼手,在王恩玫堆滿玻璃碎屑的心中使勁捏了一把,痛得她瞬間茫然,卻又即刻痙攣,一種溫暖的希望,頓時如積木般轟然倒塌。

        這個可憐卻又可愛的生命,就這樣孱弱地、默默地消失在了表面熱情似火實則冷得叫人厭惡的夏天,如一朵花簌簌地無聲凋落。

        “嗚哇……”

        父親話音未落,王恩玫卻突然痛哭起來,聲音壓抑,眼淚如奔涌的泉水……

        天空,一個驚雷驀地炸響……

        疾雨鋪天蓋地,瘋狂地敲打著大地萬物。

        繼而閃電,一刀比一刀更猛地砍來;雷聲,一個比一個更大地砸來。

        王恩玫的哭聲,掩映在一種傾盆而下的悲傷之中……

        非常憋屈??!憋屈得就快被黑夜吞沒。

        更令人憋屈的是,王恩玫這個學還怎么上啊?

        偷錢,推倒老人,肇事逃逸……每一條劣行,都令她再無臉重回田家中學的校園。

        那段時間,王恩玫只能將自己關在屋里,除了哭和睡以外,別無去處,痛苦萬狀。

        飄窗上,一盆原本開得香香的梔子,因少了王恩玫的護理而變得懨懨的,失去了往日香氣隨風輕舞的舒曼……

        9

        三月,百花齊放,絢爛競飛。

        往事被折疊,成了回憶。心情一個踉蹌,撲進未來。

        上學和放學的路,一樣的循環(huán)往復;或喜或憂的心事,一樣孤獨無趣。

        就這樣在狹窄的時空里穿行,像一襲無人在意的空氣,不知不覺間,我跨進了初中三年級的下學期。

        春風吹長的季節(jié)里,我的個子在陽光中微笑,見風生長,雨后春筍般一下子高了許多。伴隨著個子成長的,還有頭發(fā),由以前的黃毛變成了青絲,如同上了油打了蠟;還有身材,以前的干柴棍現(xiàn)在也如春天的風一般招展,蓓蕾初綻,蓄勢待發(fā)。

        時或陽光明媚,時或陰雨綿綿,我的心情在抽穗,稚氣在瓦解。年齡漸長的最大特征,便是行事不再懸崖峭壁,少了斷橋煙雨。

        在風箏放飛的季節(jié),我參加了四川省中學生數(shù)學競賽,將自己的信心像風箏一樣放飛。

        槐花香芬之時,我揣著嫩綠的心情走進五月。一個喜訊乘著槐花的芬芳而來:我呀,在四川省的中學生數(shù)學競賽中,獲得了初三級組的一等獎。

        這個喜訊,讓我笑語盈盈,曾經(jīng)放飛的心情,如陌上花開。

        也就在這五月的薰風里,在一個晨露晶瑩、鳥鳴繽紛,淡霧如紗的上午,我吸著潮濕的花草味兒,漫步川流不息綻放的色彩,在心情灑滿陽光的路上,走進了位于成都市中心天府廣場一側的四川展覽館科技廳的頒獎現(xiàn)場。

        花團錦簇,彩旗飄飄,風景非常漂亮,更漂亮的是我的內(nèi)心,是我內(nèi)心此時的揚眉吐氣。

        剛走進頒獎會場,剛剛在放有自己座牌的座位上落座,我身邊一個又黑又胖的男孩便奇怪地打量起我來,那個眼神,有饑餓,有驚奇,有欣賞,莫可名狀,既像欣賞一幅風景,更像探尋和求證一個哥德巴赫猜想,破解一個斯芬克斯之謎。

        我討厭這種色狼似的眼神,雖然這眼神可能并沒有長在色狼的臉上。

        然而此時,一個黑暗的笑臉上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這張怪異又喜感的臉翻動著更黑的上下嘴唇,問我:“你是袁倩?”

        聲音熱情,卻又遙遠??~緲如星光,夢幻如穿越。

        對黑胖男孩的熱情,我內(nèi)心尷尬,抵觸,反感,出于禮貌,我淡然而優(yōu)雅地反問:

        “你怎么知道我叫袁倩?”

        黑胖男孩的兩片嘴唇噏動,好似濁泥翻滾,滑稽有趣:“因為我們今天獲獎的同學是按名次順序坐的,再說你的座位前面桌上擺的牌子上不是寫著‘袁倩嗎?”

        我不冷不熱:“嗯。好像有那么點道理?!?/p>

        黑胖男孩露出一絲驚喜,忽又問我:“你真叫袁倩?”

        “請問有什么不對嗎?我不能叫袁倩?”

        雖然被我譏諷,但這個像只黑熊的胖小子卻不惱不怒,且慌不迭地解釋:“不是不是,我是看你與我曾經(jīng)的一個同學長得很像啊,只是你比她漂亮多了?!?/p>

        我驚詫,卻又不屑一顧:“是嗎?還有這事?”

        黑浪翻滾,微笑在抖動:“那個同學叫王恩玫,她是一個非??蓯鄣呐⒆?。但由于她活潑好動,好開玩笑,仗義執(zhí)言,從而不是那么受老師喜歡?!?/p>

        “哦?”

        我不惜摧毀吹彈即破如花似玉的完美,夸張地用吃驚的面部表情設問。

        但花開花謝,也只是一瞬之間,秀美麗質的面容隨即寫滿了不以為意。

        這時,頒獎臺上正一派忙碌,有美女在往頒獎臺一側搬著獲獎證書和獎品,有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著話筒等設備。

        濁浪繼續(xù)翻滾,微笑依然打抖:“我的這個同學還喜歡捉弄我,跟我開玩笑而時常讓我下不了臺。”

        “有這事?她為啥要捉弄你呢?”

        雖是一驚一乍,卻依然漫不經(jīng)心。但我的話卻讓黑胖小子有些羞澀:

        “因為她臉上長有痤瘡,我有一次對同學說,她漂亮倒是漂亮,可是臉上長得有青春痘,就像癩巴狗一樣。癩巴狗就是蟾蜍,我這個比喻可能被她聽到了,傷害了她,所以她捉弄我?!?/p>

        “那她捉弄你,你恨她嗎?”

        “不恨她。”黑胖小子說:“相反,我覺得自己還挺對不起她的?!?/p>

        “對不住她?就因為你說她像癩巴狗?”

        “不僅這一次。還有一次,我開了一個不知深淺的玩笑……”

        “啪!”“啪!”“啪!”,隨著三聲手拍麥克風的聲音響亮地傳來,人們散亂的目光一下子傾注到了主席臺上。只見一個身著紅色旗袍的美女主持人裊娜地走上主席臺,宣布頒獎大會正式開始,并進入第一項議程:領導講話。

        在美女主持人短短的宣布之后,又裊娜地走向主席臺一側之時,人們的視線中,旋即有一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且打上了發(fā)油的胖子,手里拿著講話稿,來到了主席臺中央講話席,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下來,并調(diào)整了麥克風的位置,然后開始了致詞。

        觀眾席變得安靜了下來。

        我眼睛盯著臺上正講話的領導,感覺不到他口中激情四溢地嘣出的國內(nèi)國際形勢一片大好的講話內(nèi)容,腦子里卻關注著黑胖小子接下來要說的話。

        這種關注,猶如在黑暗中坐著,盼望光明。

        我的心里,不知不覺間吹來了一卷卷云,霧霾籠罩,先前湛藍而空闊的獲獎的喜悅,在這種霧霾中漸漸疏離,漸漸疏離。

        黑胖男孩子用手遮住嘴巴,眼睛盯著臺上正講話的領導,卻并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不知深淺的玩笑:“我覺得你真的跟王恩玫長得好像啊!你除了個子比王恩玫長得高了許多,比王恩玫漂亮許多,臉上沒有青春痘外,你們倆長得真的好像啊。你是不是就是王恩玫?。俊?/p>

        臺上領導的致詞依然精彩著,而且越來越“性感!”——講起“性”來洋洋灑灑一長串,“必要性”、“重要性”、“長期性”、“艱巨性”、“復雜性”,很多“性”接踵而至;講起“感”來也滔滔不絕沒個完,“使命感”、“責任感”、“危機感”、“緊迫感”、“榮譽感”,很多“感”魚貫而出……

        “這怎么可能呢?” 我漠然地回答道:“當然,這世間撞臉的事也可能有的,但我又沒有見過你的那個叫王什么的同學,我不知道我們長得像不像。”

        “我那個同學叫王恩玫,姓王的‘王,‘恩情的‘恩,‘玫瑰的‘玫,諧音就是問一個人‘忘恩沒有的‘忘恩沒的發(fā)音?!焙谂帜泻⒖蜌馇异t腆地說。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來,拿起他所坐位置的座牌說:“哦,對了,我叫胡繼勛,是田家中學初三(二)班的學生,請多關照。”

        “嗯,胡同學你好!” 我淡淡地,愛搭不理,心里豎起了長城一般堅實的鄙視:

        “我又沒有見過你那個叫王恩玫的同學,也不知道我與她撞臉沒有。還有,我姓袁,她姓王,即使撞臉,怎么可能我就是她呢?”

        但這個叫胡繼勛的人沒有接我的話茬,也沒有觀察我的臉色,他像一個匈奴一般不在意長城的存在,持之以恒地糾纏著。

        “唉……那件不知深淺的玩笑,真對不起??!”這個叫胡繼勛的黑胖男孩說這話時,神情掩飾不住尷尬:“我本想跟王恩玫開個玩笑,沒想到那個玩笑開大了……”

        “什么樣的玩笑?”

        “一個關于兩百元錢的玩笑?!焙^勛說著低下了頭。

        “哦?”我朝著胡繼勛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p>

        “嗯,你的,哦不,王恩玫的那兩張寫著‘勛字的百元面額人民幣其實就是王恩玫自己的,那兩個字是我寫上去的……我這樣做的本意是想跟王恩玫開個玩笑,捉弄捉弄她。因為她總是捉弄我,把我捉弄得很慘,我便尋思著怎么也捉弄她一回。卻沒想到這個玩笑造成了這么嚴重的負面影響,嚇得我不敢對我們班主任李檀老師去解釋了,我怕我去承認是我搞的惡作劇后,會受到處分,寫檢查,影響‘三好學生的評選……”

        胡繼勛的話,讓我聽得身上頓有徹骨之寒,更聽見內(nèi)心發(fā)出了“噗”的一下被痛楚撕裂的聲音,有冰錐、冰棱,一根一根,扎進心房,凌厲、凄絕。

        這時,先前致詞那位領導又臭又長如懶婆娘裹腳布似的講話終于結束了,他志得意滿地離開主席臺的身影是那么滑稽。他講了什么內(nèi)容,我真不知道,但卻覺得可以濃縮成幾個字:“性”、“感”、“要”、“不要”……

        漂亮的主持人上臺,春風拂面般吹到了主席臺子中央,照著手中拿著的一張單子念著緊接著的程序:

        “下面進行頒獎儀式,請下列同學上臺來接受頒獎:袁倩、胡繼勛、李長城、丁耀祖、楊振宇……”

        上到臺來,這位名叫胡繼勛的黑胖同學依順序仍緊挨著我站著,讓我頗覺感慨。

        唉,天涯何處不相逢,即便小小領獎臺?他怎的就像一只攆路狗?

        生活中,我總與許多美好不期而遇,卻又注定很快與之各奔東西;

        生活中,我也總被許多厭棄撞了一下腰,然而從此躲也躲不掉。

        茫茫人海,哪須刻意構筑離愁?正應驗了不是冤家不聚頭。

        雖然下面是黑壓壓的人和雷鳴般的掌聲,但胡繼勛卻恍若置身事外,思路與情致仍停留在剛才他對我說的話題上面,因而仍然在悄悄地向我進行著后續(xù)敘述,對打在他臉上的聚光燈不管不顧:

        “還有,那個可惡的老太婆訛詐你的事,要不是公安局最終還了你……哦不,還了王恩玫的清白,那可真是冤死了,我萬萬沒想到我在那兩百元錢上寫兩個字的事會與那個恩將仇報的老太婆的訛詐那么巧地無縫契合在一起,而且鬧出這么大的風波來……”

        胡繼勛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瀟瀟如雨。模糊的視線,把我拉回到了那煉獄般的往事之中……

        “唉,女兒怎么這么命苦啊?看到她年齡這么小,卻遭遇這么復雜的事,我的心都碎了?!?這是女人努力壓抑,帶著哭腔的聲音。

        凄惶、無助,忍辱含悲,仿佛世界末日。

        “女兒的命確實夠苦的??墒窃僖幌?,也談不上苦與不苦,你說誰的成長是一帆風順的呢,對吧?別難過了?!?/p>

        男人的情緒也很低落,想象得出他說話時是那樣蹙額疾首,愁鎖眉心。

        “我現(xiàn)在甚至有些后悔以往對女兒太嚴厲了。你說現(xiàn)在,她該怎么辦呀?”

        女人的話充滿自責,更有一種她曾經(jīng)固守的家教觀念崩塌碎裂的痛苦。

        “你不要自責了。俗話說,‘嚴是愛,寬是害,不教不管會變壞,‘養(yǎng)子不教父之過,養(yǎng)女不教母之過,你對她嚴,是應該的。何況你對她的嚴在表面,愛在內(nèi)心?!?/p>

        男人努力克制著自己心中的壓抑,搜腸刮肚地想著法子安慰女人。

        “那你在其他學校有人脈關系嗎?我們給她換一所學校吧!”

        悲傷不安的女人,只能撿起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在文德中學有一個同學是副校長,我找他試試?!?/p>

        男人低沉的聲音里有一種面對責任時的無路可逃,也有一種別無選擇時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無奈。

        “文德中學可是名校啊!你能把女兒給轉進去?而且就算你能把她轉進去,這得花多少錢啊!”

        “雖然文德中學是重點中學中的重點中學,是名校,我不一定能將女兒轉得進去,但是文德中學不是有那么幾所聯(lián)辦學校嗎?能轉到聯(lián)辦學校也行啊。我估計這個問題不大。再有,關于花錢的問題,我的觀點是,該花的時候一定要花,所花的錢與女兒的前途比起來,這算得了什么呢?”

        “那好吧!”

        凄惶無助的女人與情緒低落無奈的男人觀點達成了一致。

        ……

        過了一會,又響起了女人若有所思且遙遠的聲音:“我想的是,給女兒換學校后,名字也要給她改改。她不是小名叫倩兒嗎?以前她叫王恩玫,如果給她轉學的話,就給她改名叫袁倩?!?/p>

        “你舍得她不跟你姓了?”

        “你哪來那么多廢話呀?你不同意她改名改姓就算了,讓她回歸跟你姓你還廢話那么多!”

        “呵呵,還是我老婆深明大義??!”

        “這得到公安局去,把戶口上的名字也改成袁倩才行的。”

        “我知道怎么改,在去公安局改戶口之前,還得去居委會開證明……”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一夜無眠,因而父母細微的談話聲,卻重重地敲擊著我的耳膜。那一刻,我心靈的曠野,下起了悲情的雨,不爭氣的淚滴大顆大顆地順著我的眼角,流了出來,流過發(fā)際,再流進耳廓,嘀嗒進潮濕的枕頭里……

        10

        命運的舛與順,總是那么令人驚嘆。

        就如同一部好的影視劇,情節(jié)扣人心弦,曲折跌宕。

        一味的嗟嘆雖無濟于事,但時間的長河中,也終會有公平呈現(xiàn)。

        人海茫茫,世事茫茫,我迷茫地行走。但茫茫的世界,能被陽光照射的地方,終歸還是占多數(shù)。

        誰也沒有想到,5個多月時間過去了,臺歷翻過了150多頁,原以為那件事會泥牛入海,消失于無形,卻突然有了結果。

        我慶幸這一天最終還是到來了。雖然等待的時間稍微久了一點兒。

        就像我從未與春天預約,但春天終究會不期而至一樣。

        警方通過調(diào)查,最終還原了事實真相:那個將我逼到人生死角的梁知穗,真是恩將仇報,并對我進行敲詐勒索。

        這讓我本已死水一潭的心湖,翻滾起了五味雜陳的波浪,有流淚的抒情,和狂風的嗚咽。

        那是一個天空如洗的周末,深冬的寒冷里開始出現(xiàn)了春的氣息,陽光煦暖,藍天藍到心里,一掃反客為主的塵霾;清新如濾的空氣,蕩滌著壓抑許久的沉悶。

        我們一家決定走出戶外,去曬曬冬日的暖陽,梳洗一下久未打理,就快發(fā)霉的心情。

        然而,正當我們打算出門之時,卻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這驚心動魄的聲音,如同一砣砣石頭砸了下來,砸在剛剛起航的、脆弱的心上。

        我爸顫顫兢兢地打開門,只見有一胖一瘦兩位大叔,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要不是他們朝著我們微笑,我們一家肯定會又被嚇一跳。

        那些日子里,我家的門已經(jīng)失去了保護神的應有角色,儼然變成了別人安放的陰險的弓弩,敲門聲變成了恐怖的弓箭射殺的聲音,我們家每個成員幾乎都成了驚弓之鳥,害怕那攝魂挾魄的敲門聲。

        每次敲門聲響起之時,我們?nèi)叶紩樀靡欢哙?,心頭頓時亂云堆積,冷風霎霎,壓抑的痛楚針扎般痛,瞬間漫遍全身。

        盡管那兩位大叔面帶微笑,讓氣氛在一瞬間晴朗了許多,溫暖了許多,但我們一家還是在那一刻愣住了:這兩人怎么這么面熟呢?

        想打招呼,卻又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在哪兒見過呢?

        “請問你們二位是……”我爸滿臉堆笑地問。

        “不記得我們了?我倆是牛都派出所的……”

        想起來了,這兩人是上次我被那個叫梁知穗的老太婆和他的兒子曾任金,逼得無路可逃,氣得無以復加而被迫報警后,來到我們家的那兩位警察。

        不過他倆這次來我家與上次來我家時有所不同:上次,他們穿著威嚴的警服;今天,他們穿的是泯然眾人的便服。

        這兩人不介紹自己還好,一介紹反而把我們嚇得更慘。我的心瞬間沉重,如壓千鈞,先前盼望著能夠去公園曬曬冬日暖陽的歡欣,也頓時冰封;臉上、手上更因為莫名的害怕而痙攣,而起了雞皮疙瘩,牙齒更是很沒出息地打起了架。

        我爸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凍住了,這兩人無論穿什么衣服,都改變不了他們是警察這個本質。既是警察上門,怎么可能有什么好事?

        “警官,警官先生,你們又有什么事嗎?”

        我爸原本不怕警察的,他自己就是城管,城管幾乎與警察是一家,他對警察有啥好嚇的?

        但是這段時間,因為我,我父母也如我一樣,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就像大水沖了龍王廟一樣。因而見到說自己是警察的兩個人時,緊張得與他們打招呼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別緊張,沒什么事。”兩位警察中一位長得稍胖、年紀稍大一些的警察又馬上糾正說:“不對,有事,不過是大喜事!”

        說話間,他的眉宇間蕩漾著真誠的笑,全然沒有上次我報警之后他們到我家來時那般威嚴,岸然和不可侵犯。

        “喜事?這段時間我們老袁家霉沖了,有什么喜事?再說了,能與警察扯上關系的事,會是喜事嗎?”我媽沒好氣地問:“不要說喜事了,假如沒事,能過平平淡淡、無世無爭的日子,對我們家來說就是喜事?!?/p>

        胖且老一點的警察謙恭地點了一下頭:“真是喜事,這個喜事還與你們的寶貝女兒王恩玫有關!”

        “你不急,聽我們簡單給你們講一下是什么喜事吧!”這時瘦且年輕一點的警察也滿臉堆笑:“我們是來還你寶貝女兒王恩玫的清白的?!?/p>

        “對,我們是來還你家寶貝女兒王恩玫的清白的?!迸智依弦稽c的警察附和道:“不僅如此,我們還要表揚她!向她學習!”

        聽了這話,我們一家懸著的三顆心才稍稍落了地,眼前,陽光粲然。

        原來,這兩個警察接案之后,在這5個月里,他們在事發(fā)的街區(qū)內(nèi)進行了大量的調(diào)查走訪,希望找到目擊證人。但由于找不到目擊證人,調(diào)查結果一無所獲。

        找不到人證物證,便難辨是非。最無奈的是,街頭的攝像頭也是壞的,無法還原當時的真實場景。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警方立案調(diào)查,如旱天之雷,雷聲響過,遠去了,也帶著云朵遠去了,帶著我心靈渴望的浸潤遠去了,該下的雨滴雨未落。

        我的等待修敬虔肅,卻如坐針氈,度日如年;然而,警方的消息一直緲遠虛無,如入爪哇,杳杳冥冥,不知所之。

        那些日子里,憋屈和煩惱侵蝕著我的寧靜,一只無形的大手每天都在撕扯著我脆弱卻向上、向善的心靈,折磨和動搖著我一直以來堅守、自以為顛撲不破的世界觀、人生觀。

        我是不是一只看上去平平淡淡,卻孜孜不倦的春蠶,默默地努力,積極向上,與世無爭,夢想著吐出晶瑩柔韌大受歡迎,能織就絢彩霓裳飄逸綢錦的絲,以妝點這個火熱的世界。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也能夠成就自己,使自己羽化成蝶,成為長翅膀的天使……

        但最終事與愿違,卻成了作繭自縛?

        我或者是一只喜歡謳歌時代、熱情似火的鳴蟬,要長出一對透明時尚的薄翼,就得身歷萬劫,穿越污濁,然后蛻出曾經(jīng),才能展翅人生的天空?豈料,我的熱情成了把春水叫寒,把落葉催黃,徒剩秋霞一心愁,煙波林野意憂憂?

        圣潔的信念,輕如浮云;凄惶的壓抑,重于泰山。我努力追逐陽光,但陽光給我的卻是看得見,摸不著的鏡像。

        我多么渴望青春靜靜地綻開,在山野空谷,花瓣潔凈芬芳自知不染微塵,我從沒想過要潛入陰郁的所在,但茫茫陰郁卻將我團團圍住。

        坦誠被烏云遮住,陽光被灰塵挾裹,我的堅守生不如死,世界盡頭莫過于此。

        人活臉,樹活皮。我的臉面并不金貴,但人格金貴,只要一天不還我真相,那么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把我當成一個人品很壞的人,當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世間的事,終歸有定數(shù)。該來的遲早會來,該去的早晚會去。

        也許是偶然,也許是必然。憔悴的時間,終于驅散了久滯的冷。

        有一天,一個網(wǎng)友在成都本地很火爆的蜀都論壇上發(fā)了一個視頻帖子,標題叫《流浪狗無辜死于非命,老人家你怎么下得了手?》。

        這是一個手機視頻,視頻中,一個老太婆在蜀都花園北小門外,用手中的木質拐杖痛打一只京巴流浪狗,當這只京巴狗痛得趴在地上“噶啷!噶啷!”地呻吟時,她仍沒住手,不僅如此,還加大了打擊力度;見流浪狗不能跑動后,她又去街邊上的旮旯里撿了一塊殘磚,使勁砸狗頭,直到把這只京巴狗砸得血肉模糊,不能動彈為止。

        這個視頻引起了網(wǎng)友們的強烈反響,跟帖無數(shù),譴責、感傷者無數(shù)。有網(wǎng)友氣憤地說:“這件令人寒心的事件的發(fā)生,其實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雖然也有網(wǎng)友說,也許是那只流浪狗惹了老太婆,從而讓她對流浪狗痛下殺手;還有網(wǎng)友振振有詞,就是那只流浪狗先咬了老太婆的腳后跟一口,被惹惱的老太婆才置它于死地的。

        但人們的氣憤卻并沒有因此消減,相反一浪高過一浪。還有不少人要求人肉這位心腸狠毒的老太婆。

        有一位網(wǎng)友在跟帖中說,就是這個老太婆,曾經(jīng)在家樂福門口跌倒過,且在她最困難的時候,還有一位女中學生好心救過她,給過她水,給過她錢……并上傳了一段視頻。

        就是這段視頻,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通過技術手段,警察順藤摸瓜,得知發(fā)這段跟帖視頻的網(wǎng)友,是家樂福附近一家相片沖印店的員工,他所發(fā)的視頻資料,來自于照片沖印店中的防盜攝像頭的記錄。而老太婆跌倒之地,恰恰能夠被這個攝像頭的視界所覆蓋。

        于是警察找到這家照片沖印店,調(diào)出其錄像記錄。真相,就這樣在被埋沒了5月之久后,終于大白于天下。

        這件事要不是有攝像頭幫忙,真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錄像記錄鐵的證據(jù)面前,梁知穗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右小腿骨折,與我無關。

        不僅無關,我還在她摔倒在地、痛苦呻吟,眾人避之不及時,不管不顧地走上前去見義勇為,將她扶起,扶到街邊水泥凳子上坐下,并給她飲料,又給她20元錢后,才離開……

        往事和現(xiàn)實在不停地切換,身邊的空氣變得潮濕,氤氳。兩位警察叔叔猶如旁白的講述,講述他們調(diào)查的過程之時,我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淚流滿面。當他們說我不僅是清白的,而且還是值得大家學習的榜樣時,我更是哭得泣不成聲。

        見狀,老一點的警察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頭,躬著腰安慰我說:“別哭了,孩子!我們知道在這段時間里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也正是猜到你受了委屈,所以,我們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心情也沉重,且想盡快得出真相。但是這件看起來并不難的案子,調(diào)查起來卻頗費周折……孩子,我們接案后,過了這么久才有結果,真是對不起啊!”

        淡淡的煙草味,綴滿了一種慈祥的重量。

        “寶貝,別哭,現(xiàn)在不是一切冤屈都洗白了嗎?”我爸很開心,他把我攬進懷里,用手掌給我擦拭臉上的眼淚:“我一直就堅信,我家心地善良的寶貝女兒,不會干出那種撞倒人還逃逸的事?!?/p>

        “明天,我們還將去田家中學,將我們調(diào)查的結果,以書面報告的形式告之田家中學的校領導和班主任,讓他們還你一個清白?!蹦贻p一點的警察也蹲下身來安慰我,用他那粗糙的手指,刮擦著我臉上的淚珠。

        之后又像想起什么來,笑瞇瞇地對我說:“我們還將建議學校為你開表彰會,表揚你的見義勇為精神!”

        我媽也是滿臉燦爛,開心得像一朵花兒。當然感慨不已之時也是梨花帶淚。聽說警方要建議田家中學給我開表彰會時,她竟有些迷亂、有些感激,也有些客氣地擺了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家孩子已經(jīng)轉學到別的學校了?!?/p>

        “不,這孩子應該表揚的!表彰會不僅是慶功會,更重要的是要洗涮她曾經(jīng)的屈辱!”

        這時我媽便沒再堅持:“唉……能還我女兒清白,這就是最好的事了!”說話間,我感覺到了她聲音的哽咽。

        警察走了后,我們一家三口都淚眼婆娑,感慨萬分,心里暖洋洋的,比去曬冬陽還溫暖。

        想到警察告訴我們說,有一只流浪京巴狗無意中找出了事實真相,為我洗去了冤屈,我心里對之充滿著感激,于是打開電腦,想去跟帖,發(fā)幾支蠟燭表示感激和默哀。

        然而,當我調(diào)出那個帖子中的視頻,看到梁知穗打死的那只流浪狗時,我呆住了:這只可憐的流浪狗看上去是那么眼熟,毛臟亂、肩胛處有一塊學生量角器大的癩疤,沒有長毛……

        它是“癩巴狗”!對,我沒看錯,它是我的“癩巴狗”!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爸不是說“癩巴狗”已經(jīng)死了嗎?而且我之后也沒有看到過它了,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是我爸騙我?難道是我換了一所學校后,從此住校,沒有照顧它,它便換了棲息地?

        看到可憐的“癩巴狗”慘死的情景,我的眼淚斷線的珠子般落了出來,并最終嗚嗚地哭出了聲……

        后來我得知,雖然我離開了田家中學,但警方以書面形式還我清白后,學校還真為我開了見義勇為的表彰會。不過,這個會我沒出席,是我爸媽出席的。

        我沒想到,這件事,竟然晚報和都市報也報道了。不僅報道了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和我經(jīng)受的屈辱,還在譴責被化名為“梁某某”“曾某某”的梁知穗和曾任金的恩將仇報、顛倒黑白、喪失良知的不恥行為的同時,公布了對他們的處罰結果:

        “綜合調(diào)查相關情況,梁知穗與曾任金的行為屬于敲詐勒索行為。警方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九條之規(guī)定,決定對梁某某給予行政拘留7日的處罰,但因其已滿70周歲,依法決定不予執(zhí)行;同時對曾某某給予行政拘留10日、并處罰款500元的處罰?!?/p>

        11

        雖然這樁讓我?guī)缀跬懙粢粚悠さ脑┣徽堊詠?,但我們一家卻始終想以慈悲之心迎接云開日朗、春風輕度的到來,并不愿意此事被新聞媒體報道。

        原因一是怕擴大影響后,給人留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印象,影響到我的前途。同時也想到梁知穗都這么大年紀了,雖然她道德錯亂,但若再被新聞媒體作為良知缺失的負面典型加以鞭撻和訓斥,可能會影響她的健康。而且,她的恩將仇報、倒打一耙,也完全有可能是她神智不清,一時貪念,或者老糊涂所致。

        然而正義如春潮,擋也擋不住。報紙、電視臺等新聞媒體紛紛報道這一事件后,我們站在梁知穗的角度著想,有點淡淡的遺憾的同時,也覺得既然新聞報道了,也不錯,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讓小區(qū)的鄰居,以及認識我們家的人知道事情真相。

        對了,那天上我們家那兩位著便衣的警察叔叔還說,他們會要求梁知穗和曾任金到我家來當面向我道歉,以此安慰我受傷的心靈。

        我當時便想,既然事實真相都已大白于天下,還我清白便可以了,人無清白不生活。他們向我道歉與否并不重要。

        我沒想到,這件事被廣播、電視和報紙報道后,新聞還上了網(wǎng),還在網(wǎng)上引起了網(wǎng)民們的強烈反響。甚至有網(wǎng)站發(fā)起了關于“如果你遇到摔倒在地的老人會扶嗎?”和“如果你有子女,會教育他(她)幫助摔倒老人嗎?”兩個問題的問卷調(diào)查:

        “開車有行車記錄儀,人走路是不是也要備一個行走記錄儀呢?不然便容易被無良分子訛詐?。 ?/p>

        “當老人摔跌種種事件的出現(xiàn),人們漸漸開始麻木,害怕自己攤了責任。原來我們的初衷不是這樣的。當事雙方不管誰贏,我們都輸了?!?/p>

        “希望社會多一些助人為樂,少一些恩將仇報?!?/p>

        “小孩的心靈都是純潔無瑕的,經(jīng)過這一事件,肯定會受到影響的。”

        ……

        在當下,這一本不該成為問題的問題,卻成了擺在很多人心底的一道選擇題。

        看到網(wǎng)絡調(diào)查中約有80%的網(wǎng)友稱遇老人跌倒不會去扶時,我的心其實好痛。

        當沉郁和熾烈的正義感通過輿論的方式,徹底倒向我這一邊的時候,我卻又莫名地產(chǎn)生了惻隱。我在想,或許當梁知穗和曾任金恩將仇報上我家索取醫(yī)藥費時,我們“照單”全賠,不將此事搞大,不報警,那么這件事也不會有這么大的反響??辔易约阂粋€,也不至于讓眾多網(wǎng)友氣憤,以及動搖傳統(tǒng)美德留存于心中那至高無上的地位。

        這時,爸爸智者般冷靜地安慰我說:“倩兒,社會風氣不是由哪一個人的行為所能改變的,我當時也如你現(xiàn)在這樣想過這個問題,但我覺得如果不報警的話,就是縱容壞人。縱容壞人豈是弘揚傳統(tǒng)美德?再說,近年來,也不止一起這類為老不尊、恩將仇報的事件發(fā)生?!?/p>

        爸爸的話,既似沉思、低語,又是守望。我嘆了一聲氣。

        曾經(jīng)的憂傷和惶惑,讓爸爸總結出了憂思:“這種恩將仇報、為老不尊等類似道德滑坡事件的發(fā)生,主要是我們國家缺乏對以摔倒來訛詐的不恥行為的法律懲戒。對昧良心者來說,這是一種低風險高回報的生意,因而有不少人會無恥跟風?!?/p>

        警察上我家說明了情況,學校給我開了表彰會,新聞媒體也報道了此事,在還了我的清白的同時,還表揚了我的見義勇為,且鞭撻了梁知穗母子的昧心行為,我心情從來沒有這么好過,這種好就相當于吃多了黃連,突然吃到蜂蜜的感覺。

        深邃悠長痛徹心扉的等待后,該來的,終歸來了,該去的,也真的去了。躲在雨后的心,迎來了霽日光風。

        塵埃落定,驀然輕松。我竟有些恍惚,恍如做夢。

        我心情好,卻不知道梁知穗母子的心情如何。不過有一點,卻讓我微生感慨:警察叫他們母子上我家道歉,但這事卻如泥牛入海,沒了蹤影,時至今日,他們也沒前來道歉。

        而當電視記者當時采訪梁知穗為什么要恩將仇報,訛詐我時,她的理由是:“我窮,沒錢治腿,所以……”話沒說完,便是哭泣,直到掐斷鏡頭。

        “九年級組一等獎:袁倩!”

        這時,頒獎臺上那位美女主持人讀出了我的名字。

        標準的普通話,激情婉轉,如一碗泰米稀粥,軟糯香濃,散逸出艷羨和贊許。

        話音剛落,便是掌聲雷動。

        雷動而激昂的掌聲里,一個榮譽擊退了記憶中的往事,痛苦、悲哀、風雨、眼淚,都在一瞬間潮水般消退、隱形。取而代之的,是榮譽所帶來的喜悅和欣慰、如夢如幻的自豪,和從未曾想過的揚眉吐氣。

        教育廳長捧著獎杯走向了我,一邊將金光閃閃的漂亮的獎杯遞給我,一邊伸出手來跟我握手:“袁倩同學,祝賀你榮獲本次數(shù)學大賽九年級組一等獎!”

        就在教育廳長跟我握過手之后,漂亮的禮儀小姐又給我送上了一大捧鮮花。

        這一刻,無數(shù)閃光燈對著我“咔嚓”“咔嚓”地閃,如鳥嚶,如蛙鳴,競相歡歌,讓靜寂和憂傷,都如蟲豸一般,在這浩淼的歡樂之中,躲了起來。

        在閃光燈的“咔嚓”聲中,在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我的眼淚再一次沖開閘門,漱漱而落……

        作者簡介:

        陳新,四川南充市大通鎮(zhèn)人,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

        先后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

        榮獲首屆《兒童文學》金近獎。入編《中國兒童文學名家名作典藏書系:散文卷》《文溪流螢》《中國最佳兒童文學》等書籍。

        散文《江凡》入選全國小學《語文》教材(北師大出版社)。

        出版圖書《愛,與你同在》《探海蛟龍》《感動孩子的真愛故事》《每個孩子都是天才》《爸,我愛你!》《嫦娥攬月》等。

        《探海蛟龍》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選編的《2013年中國文學精選》;人民文學出版社選編《2013年度報告文學》;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人民日報》聯(lián)合發(fā)布的《2013年中國文學發(fā)展狀況》重點點評;中國社科院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出版的“文學藍皮書”《中國文情報告(2013-2014年)》卷重點點評;《北京文學》雜志社與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聯(lián)合推薦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被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市教委、市青保委、團市委共同主辦,楊浦區(qū)教育局、上海教育報刊總社、上海新華傳媒連鎖有限公司等單位協(xié)辦的“綠色悅讀書香伴我成長”2014年上海市中小學生讀書系列活動,評選進上海市中學生好書推薦榜,成為十本被推薦的中外好書之一。入編《2014年第三次高中大聯(lián)考浙江卷語文試題》;選入《2015北京市朝陽區(qū)語文高二下學期期末考卷》閱讀題。

        《嫦娥攬月》出版后,先后被國家教育部、《中國教育報》、中國教育新聞網(wǎng)等單位聯(lián)合評為“2015年度影響教師的100本書”,且是“人文社科類”15本圖書之一;2016年初在清華大學舉辦了講座及媒體、讀者見面會;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獨家出資主辦在北京召開作品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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