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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著隔夜的黎明歌唱

        2016-06-16 23:53:31賈柯
        四川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維塔耶娃筆記本

        灰太厚,一時會遮住光芒。

        認識一個人,有時要隔無數(shù)個黑夜。

        才能站到黎明。

        茨維塔耶娃。

        這個詩人的名字氣流從一百年前遙遠的俄羅斯呼嘯而來。

        讀她,反反復復,一年。一回回想寫她,一提筆,就放下,感到遙遙無期。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寫下去,寫完,有多少力氣用多少力氣。

        謹向她致意。

        想象力/創(chuàng)造

        火焰向來喜歡輕盈的物質,

        去年的干樹枝、花環(huán)、言語。

        我是鳳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別人不要的東西……》

        精神一旦長了翅膀,注定喜愛飛翔。

        不知是出于天性,還是出于選擇,有的人為了隨時打開翅膀,寧愿荒廢雙腳。

        茨維塔耶娃就是長翅膀的人。

        她的翅膀叫作:想象力。

        “想象同樣是生活?!?/p>

        “我對自己看重的一點……可以說是想象力。我沒有多少天賦才能:我不會推理論證,不會生活,可是想象力從來沒有背叛過我,將來也不會背叛?!?/p>

        “想象同樣是生活。界線在哪里?什么是現(xiàn)實?一切被剪掉了翅膀的生靈,都適于用現(xiàn)實的名字來稱呼。”“我的想象總是跑在前面,我使尚未開放的花兒開放,我粗暴地觸摸最溫柔的東西,這件事我是不由自主地做的,不能不做!”

        想象,是茨維塔耶娃文字出現(xiàn)得高頻率的一個詞,是她在描述自己時揀選的最有信心的一個詞,這個詞幾乎是她對自身唯一的自信。

        一個人活在世上可能至少有三個樣子。

        一是現(xiàn)實的自己,一是他人看出來的自己,一是理想中的自己。

        三者之間,可能重合,也可能完全不一樣。

        外部和內(nèi)部,茨維塔耶娃文字之鏡中看出的兩個自己,集自卑與自信于一身。

        外部的自己,是肉身的性格的現(xiàn)實的情感的那個。茨維塔耶娃不自戀,她還很誠實憨直地用文字對外部的自己做了實在說明,讀出來就是三個字:不滿意。

        她不滿意外部的自己。

        “紅撲撲的面頰,圓鼓鼓的臉蛋,壯實的身體,完全不適合她所渴望擁有的浪漫形象?!彼齼A慕同時代的另一位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不知道除了詩歌,會不會還因為她覺得阿赫瑪托娃優(yōu)雅的樣子更像一個女詩人?對于寫作者來說,文字刻畫的某些形象帶有自畫像性質。即使是在戀愛中,茨維塔耶娃也多次將自己比喻成“小男孩”,而非別的。作為閱讀者,在讀過關于茨的九本書之后,逐漸感到茨真的是人文合一,她實在并不需要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樣子,她的“小男孩”形象別具風格,她的戴“斗篷”騎"紅駿馬" “小男孩”般的“亞馬遜女戰(zhàn)士”形象,有一種天然的原始猛,既區(qū)別于刻意造作的女人,也不同于內(nèi)斂自持的女人,大刀闊斧是另一番壯美,并不獨男人所有,女人也可以有。

        她之為她,像她鐘愛的破折號。

        茨維塔耶娃性格有山峰般的棱角。童年時代,她就敏銳感覺到自己的性格不是玲瓏討喜的一類?!拔沂俏夷赣H的大女兒,但她不愛我。她以我為傲——愛的卻是次女?!敝敝灵L大,她也一直耿耿于懷于母親對兒時自己的疏離,她明白,這種持續(xù)到她成年之后不討喜的性格也許出于她的天性,“一切在于,我天性喜歡狼,而不是羊”。偏于陽剛的烈性的激進的直性子,讓茨在成年的人際交往、情感生活等等方面都歷盡磨折,呈現(xiàn)出一種屢敗屢戰(zhàn)的人生態(tài)勢。這似乎像一輪輪受難的宿命,而她始終忠實于自身性格的棱角,這些棱角長成她體內(nèi)的肋骨,縱然一次次被命運的車輪推來碾去,她也不肯摘下棱角。一根也不肯。

        她不滿意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這不奇怪。

        一個詩人的現(xiàn)實遭遇,往往就是一出人間悲劇。

        就像天使折斷了翅膀而不得不在大地上匍行,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狀態(tài)往往令人無忍卒目,這情形,不分國別,性別,時代,似乎全世界的詩人都一樣。

        茨維塔耶娃作為詩人,不能逃脫。

        “沒有面粉,沒有面包,跟鄰居借了一普特土豆,只剩下12磅放在書桌下邊,這就是全部儲存了!……靠施舍的午飯(給孩子們的)活著?!?/p>

        現(xiàn)實世界的茨維塔耶娃,形同嬰兒面對刀劍,似乎一直在受到追殺。這不是由具體的某個人某種武器或某種疾病引起,而是整個的生存處境,政治,時局,戰(zhàn)爭,分離,貧窮,孤獨,對于口腹來說,一首詩不如一片面包。再偉大的詩人,也逃不過饑餓的空襲,除了寫詩,還得吃飽?;钪y。

        人如蟻,負重而生,何來如意?

        想象力,是茨維塔耶娃所認識的內(nèi)部的自己。

        這個自己,美如神。

        據(jù)說,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有自己獨特的稟賦。

        換言之,每個人都曾經(jīng)有成為天才的可能。

        實現(xiàn)這種稟賦,就像阿里巴巴對著藏滿珠寶的山洞念出咒語,這個咒語,須要穿透種種現(xiàn)實的阻障,不偏離它最強大的能量磁場,這個咒語,其實就是古希臘哲學家說過的那一句:

        —認識你自己。

        認識自己的稟賦,并且讓這稟賦在世上作光和鹽,也許是人之為人的第一要義。

        茨維塔耶娃不吝于用荊棘一樣的字眼來來形容自己,比如貧窮,膽怯,孤獨,……,慶幸的是,她也同樣清醒地認識到屬于自己的光芒與能量所在,不在任何別處,完全集中于活躍的腦部運動,以及熱騰騰的心靈空間。這個由頭腦和心靈產(chǎn)生并建構出來的想象世界,蓬蓬勃勃地立在現(xiàn)實的對面,像七月的熱帶雨林,雨水充沛,不竭不止,嘩嘩嘩地從她的思維意識順著筆往紙上潑,傾盆流淌。

        想象力,就是茨維塔耶娃文字世界驚人的必殺技。

        想象力是什么?

        參照柏拉圖《理想國》中的認識論,這是世界的一種起源。

        世界上的第一張木桌從哪兒來?不錯,肯定需要樹木。誰把樹木砍下來?不錯,是伐木者。誰把木條拼成木桌?不錯,是木匠。誰想出木桌的樣子?是人的頭腦。想象力,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藝術領域,想象力尤其是撐起世界的半壁江山。

        茨維塔耶娃的精神構造當中,想象力無疑是她最突出的部分。

        可以說,茨維塔耶娃一生活在想象力中,一方面,在情感層面借著想象力去愛,一方面,借著想象力去創(chuàng)造精神世界。

        想象中的紅駿馬,想象中的草原,想象中的亞馬遜戰(zhàn)士,想象中的斗篷,卡薩諾瓦的斗篷,勞森的斗篷……卡里奧斯特羅的斗篷,想象中的鼓手,想象中的茨岡人,想象中的鬼魅,想象中的普希金,想象中的古希臘神,……那些見也沒見過的一切,只在耳朵里聽過紙上翻過或腦海里幻想的一切,到了茨維塔耶娃的精神世界,全都變得無比真實,而且充滿力量,像一個個投向墻上的影子,影影綽綽,因為燈火的忽而閃爍而變得碩大……

        “猶如大自然用黑色的血肉鑄就外曾祖父一樣,用生鐵把他鑄成。黑色的普希金是一個象征。用雕像的黑色給了莫斯科一片阿比西尼亞的天空——真是絕妙的主意。因為普希金的紀念像顯然地屹立在‘我的非洲的天空下面。用傾斜的頭顱、突出的一條腿,從頭上摘下來的并且背到背后的致敬的帽子——在詩人的腳步下,獻給莫斯科的一片大海——是一種絕妙的主意。因為普希金不是在沙灘的街心花園上方屹立,而是在黑海上方。在奔放不羈的元素的大海的上方——屹立著奔放不羈的元素的普希金?!?/p>

        《我的普希金》讓人銘心,這篇浩浩蕩蕩懷念人物的文字原動力居然是一座紀念像。茨維塔耶娃和普希金并沒有生在同一個時代,他們無法具有鮮活的具象的交往,而這篇文章給人一種強光般的錯覺,仿佛普希金與茨曾經(jīng)息息相關,注意,是普希金本人,而非他的詩歌,這種閱讀感受正是來自于茨豐富的想象力。一座普希金像,座落在茨的童年生活中,與她朝夕相處,逐漸成為她眼前的鄰人,心中的朋友,精神的偶像,這一切,普希金一無所知,茨單打獨斗就足夠,她一個人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自己體驗相關活生生的又精神又鮮活的普希金。獨特的一個普希金。

        現(xiàn)實的一部分也變成想象的延伸。

        凡與茨維塔耶娃有交集的人和事物,無論近的遠的,她看他們寫他們都會加入個人的想象,而且常常是巨大的化腐朽為神奇的變異想象。她在火車上看見一個雕像般沉默的人,便在心中將他的臉想象成復活的普加喬夫;回憶童年時的小伙伴,一個鄰家小女孩在投攝了她的想象之后變得有如天使,連小伙伴本人都不敢相信茨維塔耶娃的“她”就是自己,而茨則不以為然,強調自己眼中的朋友就是如此,茨向來把有如神助的想象力當成白米飯一樣家常;至于精神情感,想到里爾克這個與茨通信數(shù)封的奧地利詩人,在茨強大的想象力之下兩個人精神世界的交匯達到了喜瑪拉雅山一般的高峰,而現(xiàn)實中,兩人從未見面。

        想象,本質上就是精神的白日夢。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作為偉大的詩人,天生是由‘另一種物質構成的,她的整個身體,她的精氣神都傾向于擺脫人間的‘尺度,進入另一個采用另類尺度衡量的世界(或者另類的多重世界),她確幸這種世界的存在。認為夢境具有重要意義,她相信夢境,喜歡解釋夢境,因為許多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p>

        “詩人—是預言家?!?/p>

        人都有想象,就像人皆有眼睛,并不稀奇,茨維塔耶娃之所以成為文字世界中的這一個自己,是因為她一生積極地持續(xù)地做一件事,不停地收割想象,如同農(nóng)人鄭重地對待秋天的麥田,始終要有一把鐮刀握在手上,只有這樣,莊稼才能從泥土里歡天喜地進到自家的糧倉。

        道理,是樸素的好。

        想象,是茨維塔耶娃的精神發(fā)端,她自兒童時代起立志于作一個詩人,她用筆當作鐮刀,把想象這一片麥田,一下一下地鋪在了自己的紙上世界。想象之側,茨對文字身體力行酷愛到了瘋魔的地步,哪怕是在被現(xiàn)實無情磨損的一點點縫隙,那些碎布頭一樣的時間,她也會提筆。“對于我來說堪稱奢侈的唯一手藝就是寫作,我是為寫作才出生的?!贝倪@么說,也這么做,她總有本事讓日常生活靠邊站?!皝淼浇菘说诹?,她又開始寫筆記了。”即使是在朝不保夕的流亡生涯,她仍然本能一樣地投入寫作。

        沒有陽光、雨水、空氣,難以想象萬物如何生長。文字對茨來說,也是這樣進入到整個生命,內(nèi)化成整個身心的一部分。

        茨維塔耶娃從來沒有虛度自己豐盛的想象力。

        詩人是這樣煉成的。

        沖突感/個性

        把燈吹滅吧!陪伴你的是

        看不見,聽不見的朋友。

        我熟悉心靈的監(jiān)獄城堡,

        我知道所有通道與出口。

        —《看不見、聽不見的朋友》

        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會留下自己的生命印跡。

        這些印跡,最終成為一個人的存在價值。

        沖突感,并且是激烈的沖突感,是茨維塔耶娃辯識度最高的性格特征。就像刺猬學不會擁抱,詩人一生與現(xiàn)實怒目相向。

        沖突感,從力量上有雙面性。

        放在現(xiàn)實世界,它是生存的一種阻障,顯出一個人的不合時宜;放在精神世界,這種一道道針芒反而變成對世界最敏銳的洞悉。作為人,作為詩人,作為女人,茨維塔耶娃從未放棄她的沖突感。

        這種沖突感,是詩歌的幸運。

        “日常生活和生存意識”之間,集中了各樣存在之間的沖突。

        茨維塔耶娃從童年開始,就洞悉自我內(nèi)部的心靈世界與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之間存在著沖突,而且,這種沖突無處不在,她隱隱地覺察自己必須像她所鐘愛的狼一樣,有突圍的力量,才不至在沖突中淹滅自我意志。

        “當出生的不是所盼望的,早已說好的,幾乎是被指定的兒子亞歷山大,而不過是我的時候,母親懷著很強的自尊心咽下了這口氣,說:‘至少將來是個女音樂家。”

        這是她自傳性質的回憶錄散文《母親和音樂》的第一句,在這里,成年之后的茨維塔耶娃依然懷著孩子氣耿耿于懷地追訴自己從出生開始就不被期許,母親瑪麗亞渴望一個男孩,退而求其次,是一個女音樂家,至于女詩人,是不被這個家庭所祈望的。母親瑪麗亞強制性地希望把個人的音樂天賦灌輸?shù)剿砩希扑氫撉?,結果卻是用力越大,她反抗意識越強,以至于事實上造成“母親不是培育我們——而是考驗我們的抵抗力”,考驗的結果,茨維塔耶娃6歲起立志作一個詩人,開始瘋狂閱讀書籍,并嘗試寫詩,還有,在母親過世后從此告別琴鍵。這個烈性子。

        沖突發(fā)生之后,沖突過去之后,還剩下什么?

        很多年后,茨維塔耶娃填履歷表,談到父母對自己最大的影響,她寫到,母親對自己的影響是音樂,父親對自己的影響是博物館。

        這個答案很奇妙,像是隔著時空隔著泥土的一種重新認識。

        后來,茨維塔耶娃長大后找到童年的樂譜,看到上面一連串的破折號,自己最鐘愛的破折號,感到自己其實是受過音樂的洗刷,盡管自己曾經(jīng)抗拒,這種認識,“—猶如嬰兒憑著隱秘的胎記被認出是——親生的,終于取得了自下而上的權利!”早年痛惡的音樂對自己的生命是有深刻影響的,即使自己的雙手不再觸碰琴鍵。

        讓母親和音樂,慢慢流成詩歌。

        茨維塔耶娃堅持成為一個詩人。

        “生活中—有黑暗,筆記本里—很干凈?!?/p>

        茨維塔耶娃的世界觀是鮮明的二元論。

        生活在此處,筆記本在彼岸。

        生活和筆記本,現(xiàn)實和夢境,肉身和精神,這些二元存在像是杠桿的兩端,此起彼落。尋求平衡,是一種穩(wěn)健的活法。終其一生,一個人能在現(xiàn)實和精神兩個世界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保持住平衡,也是不容易的巧妙事。

        茨維塔耶娃,天生不是找平衡的一類人。

        中間地帶,充滿隱忍,遮掩,妥協(xié),她不擅長這樣的活法?;蛘哒f,這么活,會把自己弄丟,把自己的詩弄丟。

        于是,她把自己留在沖突的端點。

        端點,意味著傾斜,失重,甚至危險,一半冰涼,一半赤烈。

        茨維塔耶娃描述詩歌之外的那個自己,是始終擺不平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人,和世上一切要人或主婦一樣要生存,和別的人或主婦相比,她的樣子只會更加狼狽,她怕海,怕汽車,怕醒來沒有土豆,“我不知道還有比我更膽怯的人。我什么都怕。怕人的眼睛,怕黑暗,怕腳步聲,最害怕的是——自己,自己的頭腦,在筆記本里它對我如此忠誠,可在生活里它讓我走向毀滅。”現(xiàn)實之中,茨維塔耶娃如此怯弱,她手無寸鐵,似乎一小塊石頭都提不起來。的確,如她所說“每次災難我都躲不過去?!彼龔膩頉]有學會逃生術。

        那么,作為一個人,她的力量都到哪兒去了?

        在筆記本里。

        答案只有一個。現(xiàn)實與精神博弈,沖突之后,現(xiàn)實當中的茨維塔耶娃氣若游絲,把力量全部留給了筆記本,也就是文字,詩歌,散文,戲劇,還有獨白一樣的書信。筆記本里的茨維塔耶娃,比海更寬,比山更高,比戰(zhàn)士更昂揚,她的波瀾,她的壯闊,她的憤怒,在筆記本里變成強有力的武器,每每一個字一行字一首詩一段話都飛射出一支點著火的神箭,瞬間,噼噼啪啪,紙上一片紅光。

        “女巫,美人魚,小姑娘,老嫗,鼓手和亞馬遜戰(zhàn)士—

        一切!我可能是一切,我熱愛一切,我愿意是一切!”“我在反抗時代,我的確痛恨這個時代,我的一條腿跨進了未來的王國,腳后跟踩住了一條蛇的尾巴?!?/p>

        “我愛不怕上戰(zhàn)場的女人,善于持劍和盾的女人,……““成為鼓手,站在所有人的前面?!?/p>

        如果文字有屬性,茨維塔耶娃是偏于剛性的,意象,語詞,節(jié)奏,立意,氣象雄渾者居多,自有一種旗風獵獵的大氣感。同時,她又保持了女性天然的那份詩性與敏感,高度感性,性情鮮明。她執(zhí)筆之手在力與柔之間切換,整體上屬于力美,再細聽弦音,有些體會又恰恰是只有女性才有的夢幻一般的浪漫情懷,嘈嘈切切,重響輕吟。

        “像皮膚一樣,一切紛紛脫落,皮膚下不是鮮活的肉,就是燃燒的火:我就是普敘赫。”

        “信息來自難忘的夜晚—/來自最近親吻的唇邊,/為的是永遠記在心懷:/背棄精神,醉心于愛……就像自古以來的情欲,她激動,小草一樣顫抖不已……就這樣聆聽……超越詩行,就這樣眼睛讀得入迷……就這樣深深吮吸花香—已經(jīng)忘記了詩句……”

        “依據(jù)全身的疼痛,我辯認愛情。”

        現(xiàn)實的世界,容納不了一個詩人的活法,她的孤獨,驕傲,怯弱,仿佛現(xiàn)實每走一步都是對人生的摧殘;文字的世界,卻容納得了一個詩人無限的可能性,字里行間里,一個人可以偉岸,可以纏綿。都是有力的,都是柔美的。

        沖突之后,完成內(nèi)部的力量轉換,這似乎不可思議。對詩人來說,一支筆就是一個世界。

        凡是內(nèi)心律,都對外部規(guī)則自帶一種針芒般的刺破性。不信從規(guī)則,不依仗路數(shù),創(chuàng)作上依舊保持沖突感,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律來決定詩歌發(fā)聲的方式,決定了茨維塔耶娃不可能是夜鶯式的詩人。

        任性,不溫遜。童年,母親預設了她的音樂家之路,她棄了琴鍵,向詩而生。 一旦開始詩人寫作生涯,她在文字之中也一直遵循著內(nèi)心律,一路突圍。詩,以語言為生。

        茨維塔耶娃為詩歌找到的語言風格有兩個特征,“一是個性,一是民族性?!?/p>

        什么是個性?這幾乎是最難定義的,個性在概念上摒除了大一統(tǒng)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而它核心的部分,因人而異,屬于個體化,最具獨特性,無法以一概之。

        從茨維塔耶娃的文學觀,可以讀出一些她的詩論,當她在說一個詩人一首詩的個性時,實際是在說什么?她曾把文學分成兩種,一是雨果式的,一是生活式的:雨果的那一種:“每一行都符合形式要求。整體就是個完美世界。所有法則既蘊神性又包含人性。呆板的正確不誤會令人厭倦。雨果在世界上看到的只有正確、完美、發(fā)展到極致的現(xiàn)象。一切都按照事物的順序排列……”生活的卻是另一種,被雨果“忽視了個性的表現(xiàn)與流露??上в旯麤]有在個別事物中看到共性,沒有在偶然中發(fā)現(xiàn)必然,沒有在紛繁復雜之中看到相互聯(lián)結的一致性。……生活總是超越造物主。……生活總是超越雨果。

        ……造物主在造物之后消失了?!?/p>

        茨維塔耶娃強調的文學秩序(從內(nèi)容到形式)是遵循個別的真實,而不是所有的人物,角色,命運,對話,語辭,在生活之前就固定不變地先行預設。

        動態(tài)的真實的變化中的世界,是茨維塔耶娃認為值得寫作者去捕捉的個性。

        按照這種體認,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遵循著個性化的內(nèi)心律,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沒有模板,她的詩歌從早期到后來都一直保持著某些詩歌法度之外的個性。

        “善于觀察內(nèi)心活動和外形特征,有如印象派畫家,她一下子便函能捕捉到倏地流逝的瞬間,從而使她的詩歌具有文獻的重要性?!痹u論家沃洛申從她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就注意到她別具一格的靈動和把握力。

        "茨維塔耶娃的詩出自內(nèi)心;它任性、變幻無常和極端活潑。"“把茨維塔耶娃硬套入詩歌傳統(tǒng)的枷鎖很難;它不曾出現(xiàn)于位于她之前的詩人,……它的詩境的無政府主義特征表現(xiàn)在異常自由及其形式和手段的五花八門,以及對認為是典范的規(guī)則和風格的極端冷漠上。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寫得更糟,但一旦取得了成功,便創(chuàng)立了難以表述的美的事物,幾乎難以置信的透明、輕爽,仿佛是煙卷的輕煙……”米爾斯基這段話,對詩人的寫作思路脈流梳理得極其到位,恰恰抓住了詩人的個性。這段話,也讓人想起中國詩人蘇軾的“無法之法”,法的設置本身是標識自由度,內(nèi)心律本身就是法,對寫作也許它當是第一法。

        當茨維塔耶娃的筆和即定的種種法則相沖突,她是轉身埋首于自己的內(nèi)心律,賦予手中的筆以“奔放不羈的元素”,這種元素,對她來說,不是大海,而是詩歌,是自己一生從不訣別的惟一的元素。

        離心臟跳動的部位越近,離真實也越近。

        沖突之中,聽心跳的聲音,去聽那個最初的惟一的聲音。維塔耶娃的詩歌個性,在這里。

        神話氣息/民族性

        并非仆人,我并不需要面包,

        并非不速之客,我回到了家園。

        我是你的愛,你禮拜天的休息,

        是你的第七日,是你的七層天。

        —《普敘赫》

        個性之外,是“民族性”。

        茨維塔耶娃的文學觀,一個人的文學風格由以上兩種要素組成。

        她談寫作風格時指出的這兩條通道,一條是外部的河流,來自于浩蕩的民族文化淵源;一條是內(nèi)在的河流,來自于猶如指紋一般不可復制的個體生命的獨特性。

        “俄羅斯富有神話氣息,我是表里如一的俄羅斯人。”神話氣息,是她找到的與自己生命最切合的俄羅斯民族性。

        讀到這里,感到有新發(fā)現(xiàn),茨維塔耶娃對俄羅斯民族性作了一種拓展性的描述。這種氣息,在之前閱讀俄羅斯文學時似乎沒有被充分留意過。

        也許,俄羅斯兩百年來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給人們留下的烙印太深。

        抒寫苦難,靈魂救贖,放眼文學史幾乎沒有哪個民族像俄羅斯民族的作家達到如此深厚的地步,托爾斯泰的道德救贖,托斯妥耶夫斯基的靈魂拷問,帕斯捷爾納克的人道關懷,等等,都讓人為之震顫,這是一個厚重而深邃的民族。

        高貴的詩性,這是對俄羅斯民族的另一個文化印象。也許,再沒有一個國度,象俄羅斯一樣,普遍性的把詩歌當作是生命最重要的精神食糧。曾經(jīng)讀到這樣的傳說,在俄羅斯,即使是最偏遠貧寒的村莊,只要走進一戶村民人家,都會在桌上見到普希金詩集。這可以讀作是一種民族性的文化象征,正如古希臘耽美至死,詩歌,是俄羅斯民族的文化靈魂。

        茨維塔耶娃,正是一個俄羅斯文化基因流淌的杰出的詩歌女兒。

        寬廣的俄羅斯文化以至歐洲文化也需要一條具體的河道流過,對茨維塔耶娃來說,酷愛音樂的敏感的母親,畢生建立魯緬采夫博物館的父親,合起來的原生家庭,給了她最初的文化厚土。十八歲之前,茨維塔耶娃就在家中博覽群書,俄羅斯,德國,法國,古希臘,羅馬,等等國家的豐厚文化如雨澆灌一年年滋養(yǎng)了她廣袤的精神森林。

        對于苦難,茨維塔耶娃體驗得不比任何一個抒寫苦難的俄羅斯作家少,流亡,孤獨,貧窮,分離,等等,不到五十年的年限里,她樣樣苦味俱全。

        “活到頭—才能嚼完那苦澀的艾蒿……”

        艾蒿,這是茨維塔耶娃給人生畫的現(xiàn)實形象。

        作為詩人,她想建構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高蹈風神的世界。

        神話與她,一拍即合。

        為什么是神話,而不是別的?

        從博大的俄羅斯文化基因當中,茨維塔耶娃格外地鐘情于神話,并且,并不局限于俄羅斯,古希臘,羅馬,等等神話傳說也都是她的精神源泉。

        亞馬遜女戰(zhàn)士,才是茨維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普敘赫(古羅馬女神), 才是茨維塔耶娃想要的形象。茨岡人(吉普賽人的俄羅斯稱呼),才是茨維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

        也許,神話氣息這道文化符碼,恰恰最能與她的精神世界相互打通。

        茨維塔耶娃天生就駐在一個幻想的國度,而非現(xiàn)實世界,可以說,她一生都與生存的世界保持疏離,也可以說,她一生都與現(xiàn)實世界不熟悉。

        反過來,想象,夢境,詩歌,在這些地帶,水草豐美,茨維塔耶娃活得異常輕盈,活躍,飛揚,透過讓一個又一個古老傳說中的和祖輩留下的神話人物,她造夢一般讓他們一個個又重新按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再重活一遍,她對神話的熱愛不止是傳承式的,更是加入個人元素的重新建構,以神話的名義建構一種理想。

        “我就是普敘赫?!?/p>

        普敘赫是古羅馬神話人物,當茨維塔耶娃提起筆一再寫到這個名字,普敘赫,普敘赫,普敘赫,她將普敘赫寫成這樣一種女人,是完全沒有世俗氣息而全然由靈性構成的一種人,是以靈魂而活的人,換言之,也就是脫離了現(xiàn)實捆綁的人。

        世上當然沒有普敘赫。

        生命本是二元組成,一是肉身,一是精神。離開了哪一個部份,人都不將成其為人。

        茨維塔耶娃對神話氣息的鐘愛,對普敘赫的鐘愛,帶著對迷戀精神層面的執(zhí)念,這一部分,形成了她偏于浪漫的理想主義的氣息。普敘赫,作為靈魂的自己,茨維塔耶娃由此以一個神話人物作為護身符劃清了與現(xiàn)實的界限。

        普敘赫,也仿佛有宿命感,詩人注定在現(xiàn)實世界無所依傍。

        投向神話,也反射詩人對現(xiàn)實的高冷態(tài)度。

        不把日?,F(xiàn)實當一回事兒,使茨維塔耶娃在女性中是個異數(shù)。

        絕大多數(shù)女性對日常有著親近感,對具體事物保持著體溫式的關懷,并且與日常微物滋生出千絲萬縷的情感關聯(lián),并為之感懷抒情,這些是女性的特質,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就不吝辭句地贊美日常,并且用孩子般的眼光發(fā)現(xiàn)日常的奇跡?!镀孥E市集》,便是辛波斯卡獻給日常的一首充滿驚嘆號的贊美詩。

        茨維塔耶娃很誠實,她一再承認自己并不活在日常中,不活在現(xiàn)實中,甚至不活在家中,一地塵屑,肉身所負,甚至肉身享受都不是她的追求,茨維塔耶娃大約是我讀到最想擺脫現(xiàn)實與日常的寫作者,她的體內(nèi)始終駐著這樣一顆靈魂,一顆云游的靈魂。她早就認識到,“我不會一天天過日常的生活——我總是沉浸于自身以外的幻想。”

        她需要另外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不與現(xiàn)實為伍,是浪漫的,激情的,戰(zhàn)斗的,充滿古典精神和英雄主義,那個世界,是與現(xiàn)實楚河漢界分明分二的,不能沾在現(xiàn)實世界,一落進現(xiàn)實就是低哀的灰塵,而一回到筆紙筑成的精神世界里,就是鼓聲陣陣,策馬奔騰,英雄豪情。

        這些,是茨維塔耶娃作為一個詩人最看重的精神元素,它們飄浮于現(xiàn)實之上,出自于古老的神話與傳說,卻給予茨維塔耶娃強大的力量,她以之為矛,為劍,為馬,為靈魂的疆域,與整個她想背棄的現(xiàn)實世界對峙。

        神話是一種方式,夢境是一種方式,幻想是一種方式……

        因此,與其說是俄羅斯神話,不如說是自由不羈藐視世俗的思維方式,是茨維塔耶娃的精神支柱。

        最后,詩人在文字的世界續(xù)寫種種神話。

        以詩歌的方式。

        隱秘的熱情

        愛情古老,勝過怪物、樹根,

        勝過石頭修建的祭壇,

        勝過克里特島那些古老的勇士,

        比他們古老不知多少年……

        —《你的歲月—是山》

        人的一生可能巧妙地邁過種種艱難,卻邁不過一小寸愛情。

        尤其,一個愛情肺活量很大的人。

        人的內(nèi)心總有尺度。

        個人的情感,本來只屬于當事人??僧斠环N情感的顯現(xiàn)成為一段歷史,一份文獻,哪怕只是一部作品,它必然要面對眾目睽睽,甚至價值判斷。

        也許,一份感情至少發(fā)生兩次,一是在當時,二是當人們看它的時候。

        茨維塔耶娃的情感,終是一個繞不開的地帶,因為,她的情感從來都不只是隱秘的熱情,她把流經(jīng)她生命的人和事,無論程度深淺,無論是真感情還是她的個人想象,都創(chuàng)造成了詩歌,散文,書信,戲劇,全都成為了文學作品的一部分。

        情感經(jīng)歷與文學創(chuàng)作,在她那兒達到高度的合一。

        有人說,一個人的愛情觀里會涵蓋最重要的生命觀。換言之,一個人怎么看愛情,大約就會怎么看人生看世界,其中總有什么是相通的。

        “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部羅曼司,跟自己的心靈,跟我居住的城市,跟道路旁邊的一棵樹,跟空氣的戀愛史。” 茨維塔耶娃從來不掩飾自己天性中的浪漫,對愛情本身的迷戀,簡言之,她一生都愛愛情。

        如果,要說她一生經(jīng)受住了歲月歷煉而始終彌堅的一份感情,最情深義重的一份,還是來自她和她的丈夫。年少相遇,戰(zhàn)爭分離,流亡相伴,相互追隨,不離不棄,直至二人生命終結。她給丈夫寫詩,寫信,最后在丈夫入獄后千辛萬苦送棉衣,這些,都是感人至深的。

        “哦,我簡樸的家!貧寒的炊煙!

        ……哦,我知道,即使是大雪飛揚,也要讓鮮花開遍我的山岡……”

        1920年,亂世之中,茨維塔耶娃夫婦天各一方,杳無音信,她在孤單中寫詩《哦,我簡樸的家!》,《我把這本書托付給風……》,“每夜做夢都長途跋涉,一條路——從北向南”,這種樸素的思婦情懷,在中國詩經(jīng)的《君子于役》也有過,人間斷腸莫如分離,人間情重莫如思念,茨維塔耶娃終究也是生活中的女人?!凹偃缟系蹌?chuàng)造奇跡,讓你還活在人間,我會像狗一樣跟隨著你……”

        在另一封寫給丈夫的信中,茨維塔耶娃陷入恐慌,她在書信中寫出上面這樣的句子,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過深厚的感情,并懷有深切的擔憂,一定不會取笑,詩人的那個樣子多低微,在愛的面前,人是會忘我的。“我將忠實于他的騎士風度。你們,面對生死毫不恐懼!”

        《致謝·艾》,這首寫于1914年的詩,幾乎是提前近三十年的預言,在丈夫經(jīng)歷厄運的時候,茨維塔耶娃始終與他并肩,如同履行她最初的諾言。

        如果只有這樣的情,只寫這樣的詩,詩人的愛情也足夠動人。

        可是不,茨維塔耶娃一生鐘愛愛情。

        詩人有自己的愛情公式。

        “為我所愛的人只能是這樣的人,到了春天他愛白樺樹勝過愛我?!?/p>

        “我不喜歡在生命中相遇,像額頭相撞。兩堵墻難以穿透?!?/p>

        我所鐘愛的交流方式—彼岸世界的方式:夢境—

        相會于夢鄉(xiāng)。

        第二種方式:通信。”

        茨維塔耶娃一生有過數(shù)次所謂愛情,這些愛情,像是她的一道道精神出口,她把一次次精神交集,化成詩,書信,成為作品中最豐美的部分?!妒闱樵姷暮粑罚?,帕斯捷爾納克,里爾克,三人1926年信簡,字間雷閃,火花四濺,達到了書信體文學的高峰:

        茨維塔耶娃致帕斯捷爾納克:“你——是我站在高山之巔的兄弟,生活中其余的一切都跟我保持一沙繩的距離。”

        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你竟然是個—女人,真令人驚奇!像你這樣的天才,實在罕見!我愛你,難以遏制地愛你,永遠愛你,愛到天長地久、竭盡全能,……。我把你奉為女神?!?“你是我天空下合法的妻子。”/“孩子們當中的兩個野孩子?!?/p>

        里爾克致茨維塔耶娃:“我們彼此相互接觸。用什么?用翅膀。”

        茨維塔耶娃致離世的里爾克:“我用手掌掩著免得流出/在羅訥和拉羅涅之上/在明顯和全盤的分離之上/把賴納·馬利亞·里爾克的名字放到手里?!薄罢J真地關心天堂的距離”。

        ……

        茨維塔耶娃描述,自己六歲開始知道愛情,從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那兒。她說她愛的不是這個男人,或這個女人,而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是愛愛情?!边@出戲是一場悲劇,因此,這人生觀看的第一場愛情就注定自己長大的愛情樣式,是分別式的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而非幸福。

        茨維塔耶娃愛愛情,其實,是愛與愛情有關的幻想。

        她愛春天的白樺樹,那是什么呢?

        是她心中的理想事物,比如詩歌,比如書信,比如幻想,這些紙上談兵的事物,在她那里,似乎都比兩個人面對面的相見朝夕相處的生活加起來更像愛情。

        她與帕斯捷爾納克、里爾克之間在文字中掀起了一次次愛情風暴,那些書信散發(fā)著濃烈的迷狂與喜悅,囈語,夢境,情緒的波瀾起伏,引起的心跳聲完全不亞于真正的愛情,可是,可是,事實上,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從沒見過面,她和帕斯捷爾納克也只是若干年后在某個會議場所擦肩而過式的點過兩次頭。這種愛情方式,恰恰是她最鐘愛的也最擅長的一種,只須靈魂起舞,而不必額頭相撞,不涉現(xiàn)實,只關乎心靈。

        “不折不扣的創(chuàng)造,因為茨的戀情—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跟現(xiàn)實幾乎沒有聯(lián)系!”這種說法是到位的,正如茨維塔耶娃常說自己是普敘赫,而不是夏娃,在她那兒,普敘赫是心靈的化身,夏娃則代表了現(xiàn)實和肉身,她是二元對立派,往往只要心靈,丟棄肉身。

        “除了我的心靈,我什么都不需要?!?/p>

        感謝文字,肉身消亡了,那些幻想發(fā)酵出來的滾燙的詩歌,以及書信,還在。

        也有例外。

        也許,誰的人生都有過那么一次例外,某個人,某件事,出現(xiàn)的方式打破自己一慣的常態(tài),像開了一道裂口,洞悉生命出其不意的可能性。

        據(jù)說,康德的生活規(guī)律就是一道德國鐘擺,他每天定時吃飯,散步,街上的人們看到康德博士出來散步,不用看鐘表就知道時間了。這種雷打不動的規(guī)律,僅僅被打破過幾天,這是康德一生僅有的例外,因為康德那幾天恰巧讀到盧梭的《新愛洛伊斯》,大受感動,不能自己,以至一連幾天忘記散步。

        嚴謹?shù)目档露荚卸虝旱睦饷钥癜。?/p>

        回頭說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山之詩》,《終結之詩》。它們記錄了一段真正的愛情。

        “仿佛創(chuàng)世之初的一片迷?;煦纾芏嘣急灸艿臎_動,人會墜落其中,喪失自己,……您在我身上創(chuàng)造了奇跡,讓我頭一次感受到天與地的統(tǒng)一。”

        因為戰(zhàn)爭,茨維塔耶娃曾經(jīng)和丈夫分開四年,羅澤維奇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非常短暫,大約只是從1923年的秋天到冬天。隨著丈夫的歸來,她結束了這段感情。過后,她自我剖析,“1923年!經(jīng)歷了一段瘋狂的愛情,一生當中最強烈的一次戀愛,有人呼喚,我很沖動,不過,最終還是留下來沒有出走,為了謝爾蓋,也為了阿莉婭,為了他們,家庭,—怎么能沒有我?!個人幸福怎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一切過去,只留下詩,羅澤維奇為她畫的畫像,以及晚年回憶她的只言片語。

        那幅畫像的茨維塔耶娃,像另外一個不同于她平時自己的女人。怎么說,畫像透露出一種信息,在畫者的眼里,茨維塔耶娃是如此柔美。

        1976年,羅澤維奇向詩人的女兒回憶過去,他流下眼淚,說茨維塔耶娃有“蝴蝶一般輕盈飛揚的本性,又有命運鑄就的鋼筋混凝土一樣的堅強?!?/p>

        1978年,羅澤維奇在個人傳記中提及與茨維塔耶娃半個世紀之前在布拉格的相識,只這樣說了一句“我克制自己不作任何詮釋。”

        并且表示,對詩人真正的尊重是“不要慫恿讀者只關注轉眼即逝的日常生活,最好把目光投向詩歌所塑造的不朽的藝術形象。”

        那么好吧,隱秘的熱情都將成為塵土,肉身也是。

        只有,詩歌萬歲。

        財富/筆記本

        是時候取走琥珀

        是時候取走辭典

        是時候熄滅提燈

        在大門之上……

        —《琥珀該摘去了》

        “我所知道的財富,是孩子和筆記本。”

        “我的靈魂僅僅存在于筆記本里。”

        “我越是讓你們生動活潑,我自己就越接近死亡,我離開生活去接近你們,在你們身上消耗自己的生命。你們在這里的時間越長,我在彼岸的時間越久,仿佛生者與死者之間的屏障已經(jīng)拆除,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里可以自由穿行,隨意往來。我的死亡—就是你們重獲生命的代價。”

        關于財富,關于生命,茨維塔耶娃如是說,都與一件事有關,幾乎只與一件事相關,那就是寫作。

        這幾行字,尤其是第三段,令我如被電擊,翻書的手指都在發(fā)抖。文字本身是輕的,一個字一個標點再加一個字一個標點而已,如同符號的珠子,串著串著就完成了,身外之物。茨維塔耶娃給予文字的東西卻是重的,她放了一樣東西在里面,是生命。

        茨維塔耶娃的財富觀,包含她完整的生命價值觀。

        關于財富,聽過很多的定義。黃金是,土地是,健康是,兒女是,牛羊是,普天之下,能夠被世人緊緊攫住的資源,都可以是財富。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據(jù)說只載著兩條船,一條名,一條利,都與財富沾親帶故,為天下人所歡喜,追逐,誰天生跟財富有仇呢?

        財富的門外站著貧窮,如同最光亮的地方陰影最深。

        貧窮,定義又是什么呢?

        大約就是指間都是空隙,沒有多少資源,兩手空空的一類人。

        從物質上,茨維塔耶娃在人間長期都是貧窮者。

        茨維塔耶娃半生流亡,沒有土地,沒有黃金,甚至在世上找不到合時宜的位置,她的生活常年窘迫,有時需要友人定期接濟才能維持生存。

        “我的一天:起床,房頂?shù)拇皯艋颐擅傻摹:?,地板上有一攤水,有鋸末,水桶,水罐,抹布,到處是孩子的衣服和襯衫。鋸木頭。生爐子。在冰冷的水里洗土豆,然后放在茶炊里煮……還有一件揪心的事,裝土豆的袋子會不會從籃子里掉下去?!”

        “兩只腳穿著從市場上買的難看的灰襪子,皮鞋不好看,經(jīng)常不擦(顧不上!)臉上卻是快樂的表情。我確實沒有職業(yè),徹頭徹尾、絕對地超越階層與等級。沙皇背后還有沙皇,乞丐背后還有乞丐,在我背后—

        空蕩蕩一無所有。”

        《塵世札記》,是茨給現(xiàn)實生活起的名字,還有一些散落在書信中,以及沒有被紀錄下來的不動聽的哀怨聲。這樣的日子很長很長,長到她發(fā)出感嘆,“雪太多,面包太少”,這樣的話,不是出于一個詩人,而是出于一個每天必須拿米下鍋的主婦的艱難。

        世俗就是世俗,拿著斤兩稱價格,萬事萬物都逃不出一桿秤,世俗的秤砣砸向茨維塔耶娃,擲地有聲,沒什么可說的,她只是一個貧窮的人。

        《詩人之死》,忽然想起一個曾經(jīng)讀的書名,這個名字太宿命,太隱喻,茨維塔耶娃也讓人想起:詩人之死。茨維塔耶娃死于1941年,不到49歲,她主動以一個鉤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茨維塔耶娃并不是一個厭世的人,相反,她一生充滿熱情,愛詩歌,愛筆記本,愛幻想,愛親人,愛朋友,愛男人,愛女人,愛孩子,愛痛苦,愛春天的白樺樹,愛路邊的花楸樹,可她還是自殺了,這是因為作為一個人,不是詩人,而是人,她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卑微地向時代的管轄者發(fā)出一次次基本的生存請求,最后一次,她請求作一名洗碗工,被政府拒絕了??床坏揭唤z光,茨告別了人間。

        不是想死,只是不想再活,如果不能像個人一樣地活。茨說過這樣的話。

        讀茨維塔耶娃自殺,一共讀過三次,三次我都深深地感到悲憤,還有恥辱。我知道,這恥辱不該記在她掛鉤子的手上,不讓一個真正的詩人活,甚至不只是俄羅斯的恥辱,這也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份恥辱。想一想,這金光閃閃又鮮血淋漓的世界真難看啊,配不上詩人的風神。無論生與死,富與窮,人總要有尊嚴。

        還好,宇宙間不是只有物質世界。

        肉身終將腐朽,王冠終將褪色,土地也終將只屬于土地,所有的物質在塵世走了一遭又一遭,和世上的權力一樣,都不過是一次一次輪回,從這只手過到那只手,最終誰也帶不走什么,要么還給大地,要么獻給虛空。有誰將財富抱個滿懷直到恒久呢。

        一個都沒有。

        天上亙古長存的只有從前的星光。

        在這里,想說還有一種財富,生長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不為一人所有,卻是如江匯河,長久地留存在這個世界,比如藝術。

        作為一個詩人,茨維塔耶娃的精神財富當然是詩,她喜歡用一個更為實在的物體來描述自己在世上擁有的財富:筆記本。

        筆記本,具象又隱喻。

        筆記本,是世上的一件輕巧物,可以與人隨行,而土地不能,王宮不能,太重的黃金也不能,不能帶走的財富太多了。

        與眾多的事物相比,筆記本是一樣沒有什么價格的存在。

        筆記本的價值,主要取決于它是誰的,它記了什么?

        茨維塔耶娃的筆記本,應當是世上最豐盛的一類。

        詩歌,散文,戲劇,除了作品,還有獨白,書信,流水,載滿她滔滔的想象力,跌宕的情感,鮮明的態(tài)度,還有艱難的日常。

        筆記本,也可以說是茨維塔耶娃精神世界的備份。

        所有熱愛文字的人,對筆記本都會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筆記本就是紙作的另外一個自己,真正不離不棄的靈魂伴侶。

        想起另外一個女人,阿娜伊斯·寧。這個西班牙舞蹈家后來成為一個作家,寫小說,散文,戲劇,而她隨身帶著的是自己從11歲開始用筆記本寫的日記,這些超過百萬字的私人筆記像長河一樣和她的生命經(jīng)歷合流為一,可以說是一個女人豐富的靈魂史詩。

        擁有筆記本的人,是何等的富有。

        梵高擁有握緊畫筆的手,陶淵明擁有南山下秋天必開的菊花,梭羅擁有瓦爾登湖木屋外的四季,茨維塔耶娃擁有隨她流亡的筆記本,……,他,她,他們,她們,窮么?這些人不是世上最富有的一群么?

        “胸膛罩著閃光的鎧甲,前額有傷痕,面孔像向日葵。”像子彈一樣閃閃發(fā)亮,茨維塔耶娃從筆記本里飛出來的文字常常就是這樣,一下一下地砰砰地擊中到閱讀者的某個部位,讓雕像般坐立的姿勢下猛烈涌起一陣又一陣的激動。

        筆記本,盛載茨維塔耶娃的筆記本真是弄得人一次又一次不能平靜。

        這一行字,千軍萬馬,那一行字,萬馬千軍。

        筆記本,讓茨維塔耶娃這個連像樣鞋子都沒有的女人周身發(fā)光。

        在精神筑成的世界里,她最富有。

        《寄一百年后的你》,是茨維塔耶娃寫于1919年的詩,獻給荒涼的自己,也獻給一百年后讀她詩的人們。這首詩的溫度,冷如冰,熱似火,風雪之中,她的期盼遙不可及。

        一百年后,真的有人趕來,赴她的詩歌之約。

        因為,聽到了,詩人在一百年前孤獨地站在黑夜向著隔夜的黎明歌唱,以詩之名:

        我曾懇求所有的人給我寫信,

        以便夜靜更深親吻信函。

        【作者簡介】賈柯,女,文藝學博士,碩士生導師。愛閱讀、寫作,愛地上的花朵。生于成都,受父親寫作的影響,從少年時代開始寫詩,現(xiàn)在廣州一所高校擔任中文教師。在《理論學刊》、《黑龍江社會科學》、《廣州文藝》、《中國社會科學報》等發(fā)表學術論文數(shù)篇。在《作品》、《青年文學》、《散文百家》、《南方文學》、《星星》等雜志刊登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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