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下午兩點之前到這里等,我兩點鐘肯定到?!睆南H驶ㄆ斓桨栢l(xiāng)的長途班車司機信誓旦旦地跟我說。
這位班車師傅長著一雙結(jié)實有力的臂膀,還有一副看上去足可信賴的面孔。這讓我放心地從白音胡碩下了車,我的第一次校外寫生就這樣開始了。
白音胡碩草原是我一位名叫那日蘇的老師的故鄉(xiāng)。那日蘇老師給我們講課時每次都毫無意外地要提到它,提到它驚心動魄的美,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他只能用他手中的畫筆盡可能地去描摹它。即使是這樣,他認(rèn)為他也根本無法將白音胡碩草原的美展現(xiàn)出萬分之一來。相比于白音胡碩草原真實的美而言,他手中虛妄的畫筆是拙劣的。
我不止一次見過那日蘇老師的畫,一幅幅整齊地擺放在教學(xué)樓三樓的畫室里。那是一整片幾乎要從畫布上流淌出來的蒼翠欲滴的綠色,像海洋一樣一望無際的綠色。那驚心動魄的綠色就像振翅飛來的蒼鷹一樣逼近你,擊中你,俘獲你。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色彩,也從未感受過這樣令人震撼的力量。而這樣波瀾壯闊的色彩,還僅僅是白音胡碩草原的萬分之一,你讓我如何不對白音胡碩草原心生向往?于是就在這個周末,我背上我的畫具興沖沖地出發(fā)了。
白音胡碩草原離希仁花旗有九十多公里,像一顆綠翡翠一樣鑲嵌在希仁花旗到阿爾鄉(xiāng)的公路旁。剛剛踏足這里,我就想起了那日蘇老師那一遍遍不厭其煩的贊美。這里果然是人間天堂,我相信即使是人世間最殘酷的心靈也會被它的美麗俘獲。
我打開畫板,無數(shù)激動人心的線條從我的筆下流淌出來。它們起伏不平地出現(xiàn)在我的畫紙上,好似不受我的控制一般,像一場大雨后探頭探腦的蘑菇一樣從草叢里鉆出來,從花叢里冒出來。
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我很快就忘記了時間。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我無法不忘記時間。等我想起下午兩點必須趕上班車回希仁花旗這件事時,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我沮喪地在公路旁站了許久,像每一個初次出遠(yuǎn)門的人一樣手足無措。長生天之下,長生地之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在這四野無人的茫茫草原,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外,我感覺自己成了世間最孤獨的人。終于,在我?guī)捉^望的熱盼中,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人影。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牧羊人趕著他的羊群從遠(yuǎn)處走了過來。
“找一匹馬,騎著它去希仁花旗?!碑?dāng)我試圖向牧羊人打探如何盡快去旗里時,這位蒙族老叔給了我這個荒唐的建議。
看著蒙族老叔嚴(yán)肅認(rèn)真的表情并不像是在開玩笑,我只好問道:“這荒郊野嶺的,我上哪里找馬去呢?”
“哪里都有,哪家哪戶都有?!泵勺謇鲜逭f。
說得輕巧,誰愿意借一匹馬給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呢?蒙族老叔見我愁眉苦臉,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繼續(xù)說道:“小伙子,上我家吧,騎我的馬?!?/p>
蒙族老叔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自忖該是交上了多好的運氣,才會遇上這么好心腸的人呢?同時,一連串的疑問也在我心底不斷地泛起。蒙族老叔怎么會這么爽快地把馬借給我?我騎走了馬之后,該如何把馬還給他?他就不怕我騎走不還嗎?
我說出了我的疑慮。
蒙族老叔哈哈大笑,說道:“你到了縣城,拍拍馬背,馬就知道回家了,它認(rèn)得回家的路?!?/p>
我還是充滿疑惑:“你就不怕我偷走你的馬嗎?”
蒙族老叔不解地反問:“為什么要偷呢?家家戶戶都有馬啊。你看我的鄰居,老畢力格,他去巴音旗走親戚已經(jīng)十天了,他家的馬還拴在門口呢。這幾天都是我替他喂草飲水,不就是為了方便來往的人騎馬趕路嗎?騎上馬就走,到了地方一拍馬背,馬就自己走回來。”
“可是,你真的不擔(dān)心馬被偷嗎?”我驚訝道。
“哈哈哈!”蒙族老叔又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接著說道:“馬都認(rèn)得路,老馬識途,你偷不走的。你偷走了它終究也能自己找回家來?!?/p>
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音胡碩草原上竟還保留著如此不可思議的風(fēng)俗。很多年后,我所在的城市終于要開始規(guī)劃免費的公共自行車出行系統(tǒng)。我想,這不就是最早的“公共出行系統(tǒng)”嗎?蒙古人早就有了這樣的傳統(tǒng)!
白音胡碩草原的那次借馬之旅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至今依然記憶如昨。自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那位蒙族老叔,也無法確知送我的那匹馬是不是走回了家,但我在心底相信它必定回到了家中,因為它的脊背是如此堅定有力,還有許許多多像我這樣落難的路人等著它送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