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勝
公益微電影《清明》在央視《面對面》欄目播出,該片首次將常人看來是“離經(jīng)叛道”的遺體捐獻之事,通過一家三代人的生活展現(xiàn)出來。影片女主人公在面對父母提出要在自己百年之后把遺體捐獻出去的想法時,雖然不贊同他們的做法,但還是頂著親戚的質(zhì)疑謾罵,鄰居的流言蜚語,堅定地完成了父母的遺愿,詮釋了一種別樣的孝道。
家住蘇州的周頌英在家中靜靜地看完這部微電影之后,掩面淚流,深吸一口氣后推窗望天,仿佛看見了天堂里的父母正在為她點贊……作為這部微電影的現(xiàn)實主人公,她在捐遺路上走得太難太坎坷……
2000年12月的一個晚上,周頌英正在收拾碗筷,父親周昭德對她說:“英子,和你說個事,等我和你媽走了,你就把我們的遺體都捐掉吧。”父親冷不丁冒出的話讓周頌英一個哆嗦,她詫異地望著一臉平靜的父親。
周頌英的父親周昭德和母親許熙卿已年近耄耋,兩位老人都是扛槍打江山的老革命,見多識廣,思想開明。離休后,他們倆回到了蘇州盤門路的家中頤養(yǎng)天年。為了照顧父母,在幼兒園當(dāng)老師的周頌英和父母住在了一起。
周頌英知道父母思想開明,看淡生死??筛赣H要捐獻遺體的想法還是嚇了她一跳。待碗筷清洗收拾完畢后,周頌英走進媽媽許熙卿的臥室,帶著納悶且責(zé)怪的口吻說:“媽,我爸說要捐獻遺體呢?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要攔住他啊。”哪知道,母親樂呵呵地說:“我知道,這是我們商議好的事情,我同意你爸的想法。你抽空幫我們打聽打聽捐獻的具體流程?!蹦赣H的話讓周頌英更加詫異,她急忙說:“這怎么行呢?你們倆一天到晚瞎琢磨。把你們都給捐了,我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沒有?!弊诳蛷d沙發(fā)上的父親聽到她們母女的對話,起身來到臥室門口,干脆地說:“世俗的祭拜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和你媽都不需要。”周頌英完全不能理解父母的想法,埋怨著說:“你們的思想太新潮了,我都搞不懂你們是怎么想的。”
周頌英當(dāng)時心想,老小老小,父母老了就像個孩子,時不時會冒出些千奇百怪的念頭。捐獻遺體或許就是父母突然冒出來的沖動,也或許就是個玩笑。哄哄、拖拖,待時間久了,父母就不會這么想了。所以,她嘴上答應(yīng)幫父母去了解捐遺的流程,可一點實際行動也沒有,她的想法很簡單,人死后,入土為安是孝道,哪有把父母遺體給捐了的子女???
近一年的時間里,每次面對父母的追問,周頌英要么就是說自己工作太忙了,要么總是哄著父母說:“好好好,我肯定去問?!薄昂濉薄ⅰ巴稀敝g,周頌英已然忘記了此事。
一天晚上,買菜歸來的周頌英正準備做飯,在家中看報紙的父親見她歸來,將手中的報紙往沙發(fā)上一扔,繃著臉說:“英子,讓你辦個事情就那么難嗎?”向來對父母格外孝順的周頌英急忙問:“什么事???”父親說:“都快一年了,捐獻遺體的事情,你到底打聽清楚了沒有?!甭劼牬嗽挘茼炗ⅰ鞍ミ稀币宦?,笑吟吟地說:“你們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這事呢?”父親當(dāng)即嚴肅地說道:“別和我嬉皮笑臉的,這些天你若不去辦這事,我和你媽就不吃你做的飯?!?/p>
看著父親生氣的模樣,周頌英不敢再哄再拖了。晚飯后,她就開始上網(wǎng)查閱相關(guān)的捐遺資料,并向周圍人打聽捐遺渠道。當(dāng)時別說蘇州市,就算在全國,遺體捐獻也是一個很陌生的話題。
在網(wǎng)上,周頌英看到一段文字介紹,當(dāng)捐遺成功后,每一位捐遺者都將被編號、被肢解、成為一個個尸塊??吹竭@樣的介紹,周頌英驚嚇得渾身發(fā)怵,這不就是“千刀萬剮”嗎?這讓做子女的于心何忍?不行,絕對不行。
當(dāng)晚,周頌英將她從網(wǎng)上了解到的內(nèi)容對父母說了清楚后,異常堅定地說:“我是你們唯一的女兒,我不可能這么‘殘忍地把你們的遺體捐掉。”看著女兒堅決的態(tài)度,周昭德和許熙卿相視對望后,母親平靜地說:“這是我們的遺愿,正因為你是我們唯一的女兒,我們才希望你能幫我們實現(xiàn)?!蹦赣H的話,讓周頌英心酸,她哽咽著問:“爸,媽,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事情,讓你們覺得我不孝,才有這想法的?”周昭德安慰她說說:“英子,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講究‘厚養(yǎng)薄葬,厚養(yǎng)父母,你已經(jīng)做得非常好了,希望你也能把‘薄葬做到。”
那晚,周頌英和父母徹夜長談,父母親講訴了他們激情歲月里的那些往事,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他們這一輩人年輕時為建設(shè)祖國貢獻了青春年華,他們的一切都是國家的,奉獻是他們這代人的信仰?,F(xiàn)在老了,不能再為國家做貢獻了,但是,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祖國的醫(yī)學(xué)事業(yè),也是對信仰的承諾。
父親淡定從容地對周頌英說:“捐獻遺體也是一種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人在過世以后,還能為國家的醫(yī)學(xué)事業(yè)做點貢獻,這不正代表著我和你媽媽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在延續(xù)嗎?這是我和你媽媽的遺愿,你一定要幫我們實現(xiàn)?!?/p>
父母親面對生死的坦蕩情懷以及對信仰的篤定讓周頌英動容,那一刻,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盡管她覺得父母的思想太超前了,但一種勇氣和力量在心中升騰。千孝不如一順,順從才是最大的孝,周頌英決定勇敢地邁出這一步。
2002年年初,周頌英輾轉(zhuǎn)來到蘇州醫(yī)學(xué)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找到了解剖研究室的教授陳爾齊。咨詢完捐遺事宜后,周頌英捎帶了兩份捐遺志愿書回到家中。周昭德和許熙卿詳細看了捐遺志愿書后,簽上了各自的名字,周頌英作為執(zhí)行人也簽了字。他們成了蘇州市首對夫婦遺體共同捐獻者。
2006年1月,87歲的周昭德患病住院,當(dāng)年4月去世。此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下班,周頌英在父親的病床邊坐了一整晚,她將父親的身體擦洗干凈后,給父親穿上衣服。
讓周頌英和母親始料未及的是,父親的遺體成功捐獻后,親朋的反對從勸阻變成了激烈的言語沖突,麻煩也接踵而至。從醫(yī)院回到盤門路的家中,聞訊趕來奔喪的親戚們開始和周頌英爭吵,堅持要周頌英將父親的遺體從醫(yī)院要回來,好好地安葬。
周頌英幾次解釋都難以平息周家親戚的責(zé)怨。漸漸地,責(zé)問變成了吵架,要不是鄰居的勸阻,很有可能發(fā)生暴力沖突。這樣的吵架接連發(fā)生了三天,家里家外都是罵聲一片。
周家親戚的謾罵讓周頌英和母親難以理解,在周頌英母女看來,這是他們家的家事,也是一種奉獻,但周家親戚強調(diào)說,讓老人入土為安是每個子女要盡的孝道。
最終,百口莫辯的周頌英和母親在沉默中熬過了周家親戚連續(xù)三天的謾罵。她們以為就此風(fēng)平浪靜,可沒想到自己的生活就被卷進了另外一個風(fēng)暴漩渦之中。
當(dāng)時盤門路沿河一帶都是蘇州老房子,有幾十家住戶,每天進出都能相見。周頌英將亡父遺體捐獻出去的事情片刻間就在小區(qū)中傳開,一些熱心的鄰居起初是悄悄地攔住周頌英,說:“你是不是沒有錢給你父親買墓地啊,我們可以借給你?!?/p>
多次被周頌英拒絕之后,刺耳傷心的話就如刀一樣扎著周頌英的心。“我活了這么大,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兒,為了一點錢就把父親的遺體賣了,太不孝了、養(yǎng)了這樣一個女兒就是白眼狼……”尤其是小區(qū)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常聚在一起議論“后事”,指桑罵槐地說:“有的老人去世,家里大操大辦,還請和尚來做法事。有的人家啊,把老人的遺體都給賣了,良心給狗吃了?!?/p>
丈夫離世、親戚謾罵、鄰居嘲諷,許熙卿急火攻心臥病在床,看著女兒總是躲著她悄悄地抹淚,許熙卿深知,女兒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大的壓力??紤]良久,她對女兒說:“英子,咱惹不起,躲得起,我們搬家?!?/p>
2006年6月,周頌英帶著母親搬離了住了近20年的盤門路小區(qū),住進了竹輝路的一個小區(qū)。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讓周頌英母女倆沒有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三個多月,周家親戚竟然找上門來,他們不停地勸說許熙卿放棄捐獻遺體的念頭。一輩子性格隨和的許熙卿耐心地告訴上門的親戚,說這是她自己的決定,誰也改變不了。親戚們勸說無效后,又開始央求許熙卿的朋友上門勸說,但許熙卿在捐遺之事上態(tài)度堅決,她對朋友說:“你們不要再勸了,我為國家奮斗了一輩子,現(xiàn)在就是想為國家做最后的貢獻。”
母親的堅持與絕決,擊退了親戚和朋友,但此事在竹輝路小區(qū)散開,新鄰居們無不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周頌英。在鄰居們的眼里,周家的舉動太超前了,這讓親人感情上怎么能夠接受呢?隨后,熟悉的朋友同事、陌生的鄰居、老的少的,只要見到周頌英就是一番勸說,沒個消停,煩不勝煩。
那天,周頌英到菜市場購買老母雞時,偶遇一熟人,對方開口便問:“你父親的遺體怎么樣了?”周頌英尷尬地點點頭,未作回答。就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有人悄聲說道:“聽說他父親的遺體還在殯儀館里用藥水泡著呢?這個女兒太沒良心了,一家人都是神經(jīng)病。”
話如銼刀,句句割肉,周頌英強忍著悲傷之淚,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中,跪在母親的床前嚎啕大哭:“媽,我們不捐了,不捐了,好嗎?我受不了,我背不起這不孝的罵名啊!”
此時的許熙卿已癱瘓在床,望著女兒凄苦的模樣,許熙卿也落淚了:“英子,你不讓我捐,我又怎么能去天堂陪你的父親?”老淚滑落間,許熙卿感嘆道:“我和你爸的選擇豈是常人的精神世界,你的孝心又豈是常人所能理解?!?/p>
流言蜚語像無數(shù)雙無情的手,撕扯著周頌英的心,她成了小區(qū)里的“另類”人物,被人指指點點。征得母親同意后,2006年12月,周頌英再一次選擇了逃離和躲避,母女倆搬家,住進了吳中區(qū)的一個小區(qū)里。
在許熙卿心中,把自己的遺體捐獻出去,是最后的奉獻,是圓夢的幸福,在周頌英的心中,替父母親了卻捐遺心愿,就是最大的孝順。周頌英與母親相互支撐相互慰籍,共同堅守著心中的這份情懷。
2008年5月,許熙卿離世,周頌英為她完成了遺體捐獻。此時恰巧趕上周頌英調(diào)往新單位工作,新同事們獲知其母去世后,都責(zé)怪她沒有第一時間將此事告訴他們,耽誤了去她家中祭奠老人家的情誼。周頌英只是淡然一笑,也不解釋。待紅十字會的捐遺證書送到了新單位后,新同事們才恍然明白。隨后,質(zhì)疑與譏諷又一次將周頌英包圍,周頌英索性辭職,做起了一名非醫(yī)療健康咨詢師。
在此處生活了六七年后,本以為復(fù)歸平靜的周頌英又一次撞上了“人言可畏”。
周圍新認識的朋友和鄰居知道了她是個“異類”的“捐遺家庭”。有的鄰居坐不住了。說她和女兒不孝,跟她們居住在一起很晦氣、不吉利??尚χ翗O的是,有些人路過她家門前的時候,竟然要跺跺腳,說這樣可以去晦氣。
那些傳入周頌英耳中的很多事情都讓她覺得莫名其妙。道聽途說也好,胡編亂造也罷,內(nèi)心早已風(fēng)清云淡的周頌英再一次選擇了搬家。2014年12月初,她帶著女兒搬到了蘇州園區(qū)東港社區(qū)。與以往不同的是,周頌英前幾次搬家是消極逃避,這一次卻是“主動出擊”,她之所以選擇這個社區(qū),是因為該社區(qū)居委會對遺體捐獻認可度是蘇州地區(qū)最高的。
父母親捐遺的風(fēng)波讓周頌英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隱約間總覺得有某種力量在鼓舞著推動著自己,心情沉淀間,她豁然開朗,傳承父母的捐遺行為,告慰父母的亡靈。她主動找到了蘇州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陳齊爾教授,在捐遺登記表上簽了字。
捐遺之路如此坎坷,日常生活不悲傷不思念嗎?非也,有時候,周頌英也對父母捐遺感覺遺憾。她想祭拜父母親時有點無從下手。在沒有骨灰,也沒有墓碑的日子里,她會一個人落淚,想念父母了,她就對著父母親的遺照聊聊天,算是祭奠。
2010年4月,無處祭拜的遺憾得以彌補,蘇州紅十字會捐獻紀念園建立,紀念園將所有成功捐獻者的名字刻在了石碑上。紀念墻上“生命永恒,光明長存”這八個字是周頌英和其他捐獻者共同的墓志銘。每年清明,周頌英都會來紀念園祭奠父母。
周頌英覺得父母的捐遺行為是家里一種傳統(tǒng),是他們一種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她要把這個傳統(tǒng)繼承下去。2011年的清明,祭拜完父母后,她對女兒說:“遺體捐獻有6小時的時限,但是捐獻器官是掐著分掐著秒來的,一個器官畢竟可以救活一個人,而且他的生命可以在別人身上得到延續(xù)。如果媽一旦有這個機會捐獻器官,你千萬不要不忍心,能理解嗎?”女兒點著頭,哭了。
周頌英的女兒在23歲時,選擇了捐遺,成為“捐遺家庭”的第三代傳承人。但女兒從不在單位提起,同事們都不知道,雖然女兒從事著與醫(yī)療毫不沾邊的財務(wù)工作,但周頌英認為,她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于國家來說,要起帶頭模范作用,與家庭來說,這是家風(fēng)。
今年50歲的周頌英不僅是遺體捐獻者親屬,同時也是一名遺體捐獻志愿者,她還組建了捐遺公益團隊,消除社會對捐遺事業(yè)的偏見,讓捐遺志愿者不受傷害。
發(fā)放宣傳手冊、資料登記、走訪溝通……周頌英已經(jīng)不再躲避,父母大愛無私的奉獻精神如燈塔指引著周頌英的人生之航。她組建的公益團隊,先后走進了39個社區(qū)。目前,整個蘇州市共有捐遺志愿者2700多人。
走過艱辛,周頌英終于得到了大眾認可,當(dāng)選為2015最美蘇州人
被人謾罵被人驅(qū)趕是常有的事情,社會的不理解,給捐遺志愿者的工作帶來難題??墒请S著時間的推移,這個現(xiàn)狀正在慢慢好轉(zhuǎn),這讓周頌英感到幸福且有意義。這些年來,周頌英先后當(dāng)選“蘇州好人”、“蘇州最美人物”,至孝最美,生命綿延,16年心路歷程,變成了一家三代人的捐遺善舉與家風(fēng)。周頌英說:“榮譽在肯定一個人的同時,也會帶來更大的壓力。當(dāng)更多人知道你以后,也就意味著有更多雙眼睛在關(guān)注你。未來或許會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傳來,但我相信,只要按照自己認為正確的信念走,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