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 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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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美聯(lián)社記者采訪案例的記憶心理學分析

□ 文/王 東

內(nèi)容提要 美聯(lián)社記者卡特成功采訪報道了一起營救事件，她的成功經(jīng)驗給我們很多啟示。從記憶心理學的觀點看，卡特的采訪任務是提取營救事件當事人的記憶。此類記憶包括情景記憶和情緒記憶，分別對應不同的提取策略。了解一點記憶心理學知識，可以幫助我們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關鍵詞采訪 情景記憶 情緒記憶 記憶提取線索

看過《美聯(lián)社新聞報道手冊》的讀者，應該對下面這個采訪案例有印象：美聯(lián)社亞特蘭大分社實習記者切爾西·卡特剛上班就接到一個任務，去佐治亞州南部的小鎮(zhèn)采訪一個營救落水兒童事件。副總編的要求是做一個“細節(jié)豐富”“有故事”的特寫。事情發(fā)生在寒冷的2月，小鎮(zhèn)購物中心停車場。一輛汽車因車主忘記拉手剎，溜進了停車場旁邊的池塘里，而車里還關著一個4歲的孩子。危急中，先后有七個人跳入水中參與營救，其中兩人差點被淹死。當?shù)貓笊缬浾弋斕炀筒稍L了這起營救事件并給美聯(lián)社發(fā)了稿。但熱衷于“講故事”的副總編并不滿意。于是，第二天早上卡特和攝影記者上路了。趕到小鎮(zhèn)后，他們立即開始挨個采訪車主、孩子和參與營救的市民。一切還算順利，但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1］此時，卡特做的是一般記者都會做的常規(guī)采訪流程。她僅僅了解了事情的梗概，離“有故事”“細節(jié)豐富”還很遙遠。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使這次瀕臨失敗的采訪柳暗花明。我們的案例分析也將從這里開始。

一、關鍵的最后聚會

采訪結(jié)束后，與卡特同行的攝影記者提議所有采訪對象一起拍一張合照。拍照地點選在了小鎮(zhèn)購物中心——營救事件的事發(fā)地點。幾個小時后，所有人聚集到購物中心一層。拍完照片，卡特不失時機地又跟他們聊起了一天前的營救。

卡特說：“我把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他們甚至都覺得我有點煩人了。我讓他們每個人把事情再說一遍。每一遍，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細節(jié)”，“當每個人繪聲繪色地說起自己的表現(xiàn)時，整個事情才真正顯得驚心動魄。他們還彼此打斷對方的敘述，補充了很多有價值的細節(jié)”，“直到整個事件被重復了三四遍之后，他們終于說出了我一直在期盼的細節(jié)：顏色、觸覺、味道，等等?！保?］而所有這些細節(jié)，卡特在單獨采訪時都漏掉了。

總結(jié)成功經(jīng)驗時，卡特強調(diào)“我把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在卡特看來，采訪成功是因為自己不厭其煩地提問。細致的提問固然重要，然而這并不是成功的關鍵。如果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樣的細節(jié)，卡特可以在單獨采訪時就“一遍又一遍”地提問，但當時卡特只知道自己需要細節(jié)，不知道采訪對象的記憶中有哪些可用的細節(jié)。這不能歸咎于見習記者卡特缺少經(jīng)驗，更不能歸咎于采訪對象不善解人意。相反，在采訪中這種采受雙方都有些懵懂的狀態(tài)也許更為常見。

那么，卡特為什么最終又得到自己期盼的細節(jié)？關鍵是最后的聚會，而且這個聚會安排在事發(fā)地點。在解釋這個判斷之前，我們先看看卡特的報道中都寫了什么。

?范登沒有顧上脫掉外套和笨重的靴子，就一下子跳進水里。水太冷了，他覺得就好像有一把大鉗子緊緊夾住了胸部，讓他無法呼吸。

?喂！把車門打開！聽見沒有？快把車門打開！”范登朝萊恩大喊。這時，萊恩正在用力拉著幼兒保險鎖，而水已經(jīng)淹到了他的腹部。［3］

在卡特的文章中，充滿了這種細節(jié)豐富的敘述，有感受，有動作，有對話，有場景。在單獨采訪時，記者很難獲得這么繪聲繪色的素材。畢竟記者不是親歷者，有些細節(jié)如果對方不說，記者甚至無從問起。幸運的是，攝影記者為了完成本職工作，提議把所有與營救事件相關的人都召集到事發(fā)地點聚會拍照?？ㄌ氐牟稍L也隨之峰回路轉(zhuǎn)。在聚會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互相激發(fā)互相補充，共同回憶當時的情形；記者再通過“一遍又一遍”的提問加以引導，期盼中的細節(jié)就汩汩而出了。如果不聚會拍照，不重回現(xiàn)場，單獨采訪完所有當事人之后就打道回府，卡特也就沒有機會再提問了。雖然她還是可以寫出報道，但那樣的報道是不會讓總編滿意的。

分析至此，我們可以替卡特總結(jié)一下采訪經(jīng)驗：遇到類似事件，可以先單獨采訪當事人，然后以拍合影為名召集大家再聊一聊，提問針對細節(jié)不厭其煩。但作為一篇案例分析，目前我們還停留在“知其然”的層面。新聞采訪學作為一門經(jīng)驗學科，能夠“知其然”就已經(jīng)可以指導實踐了。就像案例中的見習記者卡特，她并不真正了解這次采訪為什么會成功，但下次遇到類似事件時，她可以憑經(jīng)驗做到八九不離十。不過，只積累經(jīng)驗沒有摸清規(guī)律的話，如果換一種采訪情境，又要從頭摸索。

二、突發(fā)事件當事人的記憶提取線索

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么說是最后的聚會挽救了采訪？答案還是要從卡特的采訪過程中尋找?？ㄌ睾蛿z影記者達到小鎮(zhèn)后，先是分別采訪當事人，不滿意；然后把所有人聚集在事發(fā)地點拍照，記者繼續(xù)采訪；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激發(fā)，情緒被調(diào)動起來之后，記者終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素材。這個有點“先抑后揚”的過程，正好揭示了記憶心理學給我們的啟示。

卷入突發(fā)事件的人都會形成情景記憶和情緒記憶。這兩種記憶都有自己的記憶通路，“如果我們選擇正確的通路尋找特定記憶內(nèi)容，不用花很長時間就能找到，而且還可以找出一些相關信息。”［4］如何選擇正確的通路？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情景和情緒入手。

首先看情景記憶。心理學實驗發(fā)現(xiàn)，記憶的形成和提取都受外部環(huán)境或場合因素的影響，尤其是情景記憶。“如果人們在某一特定位置接收信息，在相同的位置也更容易回憶信息?！保?］就如同我們回到自己早年生活過的地方，昔日熟悉的景物都會成為激活記憶的有效線索，很多沉睡在大腦深處的記憶會逐漸蘇醒。如果不是故地重游，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腦里還保存著這些記憶。心理學稱這種現(xiàn)象為記憶的情境依存性或場合依存性。有心理學者認為，在情景記憶中，空間線索與記憶內(nèi)容一起被編碼了，因此，空間線索的“物理復現(xiàn)”有助于回憶目標情節(jié)。［6］反過來，記憶和回憶的場合不一致，常常會出現(xiàn)記憶減值現(xiàn)象。

讓營救事件的所有當事人都回到事件發(fā)生地——小鎮(zhèn)的購物中心，記者無意中打開了通往他們情景記憶的通路。購物中心的背景音樂和嘈雜人聲，停車場和湖面的一景一物，都會激活當事人更多的相關記憶。而在家里或辦公室采訪，無論當事人記憶多么清晰，也達不到這種“物理復現(xiàn)”的效果。沒有條件回到現(xiàn)場怎么辦？心理學家的建議是讓對方想象自己回到了現(xiàn)場，即進行“心理復現(xiàn)”，這也有助于提高記憶的提取效果。

再看情緒記憶。情緒記憶的提取受心理狀態(tài)的影響，回憶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記憶時的心理狀態(tài)一致性越高，回憶的效果越好。所以平靜時學習又在平靜中測試，回憶的表現(xiàn)更好；同樣，興奮時的記憶在興奮時被提取，回憶的表現(xiàn)會更好。［7］心理學稱這種現(xiàn)象為記憶的狀態(tài)依存性。在一些電視談話節(jié)目中，悉心的編導會準備好嘉賓兒時的照片和玩具，或在訪談過程中播放具有某種時代氣息的音樂，這些也能起到引導嘉賓進入特定情緒狀態(tài)，提高訪談效果的作用。而且照片和音樂本身，也是很好的記憶提取線索。

情緒具有感染性，可以在群體間形成交互影響的情緒循環(huán)。［8］救人成功后大家又聚在一起，這本身就是讓人興奮的事情。一旦氣氛熱烈起來，在場的人都會在他人情緒的誘發(fā)下，進入與群體一致的情緒狀態(tài)。卡特所說的在聚會上“每個人繪聲繪色地說起自己的表現(xiàn)”，就是所有當事人的情緒互相循環(huán)感染的結(jié)果。一個人在心情平靜時回憶不起來的內(nèi)容，在情緒激動時會再次冒出來；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視角上回憶事件，他的回憶又會激活其他人的記憶。最終結(jié)果就是記憶的提取線索越來越多，相關細節(jié)也越來越豐富。

以上，我們分析了為什么最后的聚會能成就一次采訪。那么卡特到達小鎮(zhèn)后，直接召集一次“座談會”怎么樣？不見得更好。很可能是采訪效率高了，但得到的素材仍然比現(xiàn)在的單薄。原因有二條，一是先單獨采訪，等于先完成了一次互相熟悉的過程，最后集體采訪時，大家自然形成了以記者為中心的交談氛圍?；ゲ幌嘧R的一群人驟然坐到一起，如何使氣氛盡快熱絡起來是個很考驗人的工作。一旦氣氛不好，采訪必然失敗。先單訪后群訪，恰好避開了這個問題。二是以這樣的順序采訪，既能保持每個采訪對象記憶的獨立和完整，又有機會互相激發(fā)和補充。一開始就聚會，每個人的描述都會激活別人的記憶，但也難免干擾別人的記憶。

分析到這里，我們可以對這個案例做一個總結(jié)了。最后的聚會是采訪成敗的轉(zhuǎn)折點，但在聚會背后發(fā)揮決定性作用的是兩個心理效應——記憶的情境依存性和狀態(tài)依存性。采訪突發(fā)事件當事人、目擊者的時候，如果我們想把采訪做得盡量完美，那么不妨充分利用記憶的這兩個特點，一是及早趕到現(xiàn)場采訪當事人，如果第一時間沒趕到，也要爭取叫上當事人重回現(xiàn)場；如果去不了現(xiàn)場，采訪時要盡量提示對方在腦海中重建現(xiàn)場。二是盡量調(diào)動當事人的情緒，多問采訪對象事發(fā)時的心情及心理活動，爭取讓對方回到當時或緊張或興奮的心理狀態(tài)。三是有必要且條件允許的話，可以召開一個“座談會”，讓采訪對象回到當時的社會關系中。因為“人”也是優(yōu)質(zhì)的記憶提取線索。

因為這篇報道，卡特接到了正式錄用的電話，而且還獲得了美聯(lián)社年度最佳年輕記者的稱號?；仡欉@次經(jīng)歷，卡特說：“機遇，是最重要的?！钡拇_，她成功地抓住了這個機遇。但對于為什么能抓住這個機會，卡特的反思遠不能說深入?；谝陨戏治?，說卡特歪打正著也不為過?！爸淙弧焙汀爸渌匀弧倍己苤匾?，只有真正搞清楚為什么抓住了這次機會，才能經(jīng)常抓住機會。

（作者是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系講師）

【注釋】

［1］［2］［3］ ［美］杰里·施瓦茨.美聯(lián)社新聞報道手冊［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226-240.

［4］ ［5］［美］斯普倫格.腦的學習與記憶［M］.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5:55、88.

［6］ 楊治良.記憶心理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278.

［7］ ［英］布麗姬特·賈艾斯.認知心理學［M］.哈爾濱：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109.

［8］王瀟，李文忠，杜建剛.情緒感染理論研究述評［J.心理科學進展，2010年（8）.

編 輯陳國權 24687113@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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