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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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弦散文詩十章
曉弦
曉弦,浙江省紹興人,現(xiàn)為中外散文詩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世界華人愛情詩學(xué)會副會長、嘉興市南湖區(qū)作協(xié)主席。在《詩刊》《星星詩刊》《綠風(fēng)》《文學(xué)港》《中國詩歌》《中國詩人》《詩潮》《詩林》《北京文學(xué)》《上海詩人》《詩選刊》《人民日報》、臺灣《秋水》《創(chuàng)世紀》,以及美國《常春藤》等報章雜志發(fā)表作品1200多件。出版散文詩集《初夏的感覺》等4部,詩作30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
先不說她的容顏,她的高貴,或低賤;
也不說薄薄的紙頁里,掖藏著的誰也看不見的花開花落,以及搖曳在夏日濃陰里的風(fēng)景;
也不說她究竟是傳統(tǒng)的銅版紙,還是時尚的烤煙紙;
僅兩個頁碼,像太陽和月亮,左臉和右臉;
翻過去,是P2。翻過來,是P1,如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妻。
須承受同樣的恩和情仇,承受彼此的親密與背叛。
轉(zhuǎn)輾難眠的子夜,也不可強扭過身子,探對方,一個究竟。
一輩子,難見她的真身,即便化作灰燼,也不識,廬山真面目。
在空洞的天空飛,在宣紙一樣的地上飛;
在山巒、樹林和溪水的吟哦中飛,在田歌菱歌和棹歌里飛。
啾啁復(fù)啾啁。簡單的生活,仿佛為告訴人們:
風(fēng)花雪月是蒼天的一個噴嚏,銀裝素裹是天女的一襲孝服……
所以,這些姓麻雀鳥,整天張著竹葉般輕盈的翅膀,尋尋覓覓。興奮時,稍稍拉緊生命的引擎,好讓小小的肩膀,負起淺薄的欲望。
其實,她們一刻不停地飛翔,只是完成每天的宿命。而即使內(nèi)心志存高遠,也只敢離地三尺,好讓飛翔之投影,接上遲暮的地氣。
那些銀色潛網(wǎng),其實就是一種叫愛情的水母,在嫩芽初生的水草下,一張一弛;
這些經(jīng)絡(luò)般的水草,是她們可愛的媽媽;而潛網(wǎng),是母愛里,一砣砣誘人的奶酪;
“噼叭噼叭……”曖昧的魚塘,那些絞在一起的水草,雷管般引爆一場愛的情潮;
而情歌,在水下,依然嘹亮。一尾尾銀亮的鯽魚,互相追逐,將交媾的快樂,蕩漾在初春的湖面,卻心甘情愿地,陷于一口口,柔情似水的潛網(wǎng)。
考古學(xué)家像個仙人,在村莊龜裂的大曬場運足氣,借古道熱腸的線裝書的浩浩乎洋洋乎,說這是一個貴妃一樣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寫村莊的天文地理,他在村莊僅存的一面灰色土墻上,用碳筆一一記下:道路,城墻,樓臺,學(xué)宮,府衙,道署,寺廟,水塘,溝渠,牌坊,古樹,閘前崗,府前大街,田螺嶺巷,花園塘巷。
他像熟練的甜點師,將芝麻蔥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燒餅上;
他還記下村莊的胡須、眉毛、嘴巴、鼻梁、額頭、青春痘、美人痣,記下男人醉生夢死的花翎的官銜,和欲望喜悅的紅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這張燒餅烤得焦黃誘人。
他說一千年前,小村是位香噴噴馥郁郁的處子,眼神清澈,肌膚水滑,豐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歲月的間諜和時間的特務(wù),他現(xiàn)身村口,就帶來一出精彩的諜戰(zhàn)戲,令用心者感嘆,用眼者欷覷,用情者春心萌動。
那個叫蓮的姑娘,被黃昏的雷電擊中,蝴蝶般戰(zhàn)栗著,遁入紅蓮寺的道場。
她骰子般投進歲月的空門——撞鐘、念經(jīng)、禮佛,把木魚一般空的日子,過得比空,還空。
她喜歡舉著石蓮花的放生池,喜歡那只由啞石分娩出的烏龜,喜歡磐石一樣沉重的佛經(jīng),喜歡以入世的牙床去咀嚼;
并以出世般的舌頭,去細細品嘗,目光漸漸呆滯,如被隨意開采的石場;甚至,她喜歡上殿前,那方如帆的三生石,靜心跪拜,以愛喃喃:“我只是石蓮花的一瓣的萬分之一。”
越來越輕薄的嘆息;
越來越輕淺的歲月。
某一日,終于看見:一只迷路的紅鴿,繞殿堂三匝,又三匝,這讓殿堂里慈悲的拈花觀音,三笑,又三笑。
那個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尋覓被遺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尋找早年走失的牙齒。
那些追趕季節(jié)的男女,彎垂著汗?jié)竦纳碜?,用成捆的稻子,去喂成天亮起嗓門的打稻機。
戴著帳篷的打稻機,像一位老者,領(lǐng)著木偶樣的男女,大干快上。卻懶得去想一下,齊唰唰吃掉的,是一些怎么樣的頭顱?
而我的外祖母,遠遠地,被甩在吐著煙塵的灰色打稻機后面;
她像季節(jié)懶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著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
許多事情,開始干的人,多如蝗蟲,后來,便成了一個人的殘局……
都是我人世間最好的兄弟啊!
這些耖啊犁啊鋤啊鐮啊镢啊斧啊鍬啊擔(dān)?。贿@些磨啊礱啊碾啊杵啊臼啊磨啊盤啊筐啊。
這些吞吃日月的風(fēng)車,這些扁打歲月的梿枷,這些量入為出的升斗,都一一記著我。
而我?guī)缀跞鼌s了它們,可今夜,它們一個個找上我,有些怯怯,有點靦腆,仿佛似曾相識,仿佛把我當(dāng)久違的情人。有的把扁擔(dān)揚成孫大圣的棍棒,不怎么友好地調(diào)侃我,奚落我的偽善和虛榮。
那副積滿蛛網(wǎng)的木軛,還牽出了高頭大馬,還原了仁莊日出而作日落而輟那平淡如水樸素如土的舊時光。那頭熟悉我身上胎記的老牛,要我承認:世上最好的東西是牛糞,要我盡情歌唱:干牛糞好啊勝過紅太陽!
哎哎,我真的聞到農(nóng)具經(jīng)典的氣息了,一點汗水味,一點牛糞味,一點太陽味,并且一下子塞滿我記憶中的每一個細胞。
不可否認:我的疼痛是農(nóng)具的疼痛,我的悲欣是農(nóng)具的悲欣;
難以忘懷:這些高矮不一長短不等的農(nóng)具,這些粗糙得近乎于丑陋的農(nóng)具,曾是我的春夏秋冬,它們與我的身體咬得那么緊,它們簡直就是我的大腦和四肢,我的心跳和呼吸!
那些翻土開地的犁、粉碎泥巴的耙,那些松土保墑的耱、壓土平地的碌碡,那些灌水的轆轤、播種的耬車;
那些顛起麥粒的簸箕,那些轉(zhuǎn)起歌謠的風(fēng)車——什么時候從我的心的蒼穹里,星星樣隱去?而今夜,竟麥芒般穿透我思念的夢,朝暾般顯現(xiàn)。
閃爍其辭一番,他亢奮地說:“為了不辜負肩膀上那柄鐵锨,得照準地上一個小土包,硬生生挖掘出了一個坑?!?/p>
看傾塌深陷的那一叢墨綠,和一窩兒慌亂四竄的螞蟻,他激動得像發(fā)到一筆橫財?shù)牡刂鳌?/p>
是的,他改變了一片野草的長勢。
這么野性的一锨,村莊的臉兒變了,要是雨天,遠處奔跑過來的雨水,便找不到這個小土包。
冬天的雪花飄灑過來,也會遲疑片刻,才緩緩降落。盡管,有緣無緣的雨雪,最終會埋沒掉揮舞鐵锨的人。
這么隨性的一锨,如發(fā)情般的一锨,讓天空與大地的距離更遠了。
一生窩居在這里的螞蟻,看到的,是地覆天翻的家園永失。
鷹窠頂無鷹窠。鷹在一個多霧的早晨,飛走了。
留下神話,留下鮮活如游魚的神話,以及纏滿神話的項鏈般的山路。
任旅游鞋艱難地朗讀,但怎么也喚不醒,那片溜進山谷的澗水。
已沒有必要冥想,那鷹是怎樣飛成雄鷹,怎樣馱著滴血的箭傷,與廟宇上的經(jīng)幡揮別。
澗水寂寞了她們的低吟,野罌粟默默生長,又默默止息。
只是居然在一個霧霾的早晨,一條路宕蕩而下,自鷹窠頂,一只鷹,準是馱著箭傷的那只,因了太陽的召喚,嚯嚯地飛向廣袤的蒼穹……
黑磚窯像年邁的老人,候鳥一樣守衛(wèi)自己的內(nèi)心;
半個身子沒入地下的黑磚窯,用粗壯的煙囪,昭示曾經(jīng)的故事。
這個浸在時光里的老磚窯,儲口糧,蓄愛情,產(chǎn)牛奶……
逼仄的窯堂,藏掖窯工淘金的夢,他們常常在飯余茶后相互戲謔:男人是磚,女人是瓦;
或者,男人是烏龜,黑色的烏龜,永遠洗不干凈的烏龜!摔不傷砸不爛的烏龜!
而老磚窯,像男人壯碩的生殖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孕育了村莊別樣的景觀。
“窯堂是最聽話的婆娘”,每每收工時,愛意淫的窯工,順從地進入泛著一層油污的澡堂,這是他們每天必須進入的快樂天堂。
終于,爆炸聲將窯頂?shù)目嚅蜕狭颂?,窯壁的烏龜大白于天下。
于是,窯工們背起被褥,沐浴黃昏的余輝,漸行漸遠,并且,不時回望那聳立于塬上的黑色廢墟。
而上帝喃喃地說:為這場閹割,他只輕輕動了動上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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