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佳麗
那晚又落起了雨,它帶著一些粗糲,自天穹奔涌而來。夜已深,臨海的一方小室仍燃著燭火。書案邊的男子蹙眉端坐,門窗在疾風中開開合合,密集的雨水順勢躍入屋里,主人卻似毫未覺察。
這是黃庭堅調任德州的第二年,也是他遠離汴梁,輾轉為官的第18個春秋。官職低微的黃庭堅本想悠閑自在地打發(fā)時光,可那日偶然一瞥,便被案幾上的一封書信晃了眼。
昔日光潔的紙張如今已顯陳舊,卻好似還有陣陣香氣溢出。邊緣處微微褶皺,殘留著深深淺淺的水痕,往日畫面仿佛隨著這痕跡一圈圈擴大,頃刻間便浮現(xiàn)在眼前。
那是陽春三月,初入仕途的黃庭堅正坐于臨河一方酒肆,一面自斟自飲,一面向窗外探看。未過多久,嗒嗒的馬蹄聲送來那位歸人。他翻身下馬,徑直朝他走來,面上揚著明媚的笑。
那是黃庭堅的摯友黃幾復。早在少年之時,兩人便結下深厚情誼。胸懷大志的男兒們時常吟詩歌賦,而后一道參與科考,踏上仕途。
而后,分別幾載的兩人相約京城小聚,把盞言歡。彼時黃庭堅因詩詞創(chuàng)作而聲名大噪。黃幾復亦謀得官職,即將赴任??僧攦扇讼嘁姇r,卻都緊握杯盞,久久無話。
不知過了多久,黃幾復舉起酒盞,就著春光一飲而盡。黃庭堅見了也輕輕舉杯,悉數(shù)飲下。知交相逢,苦樂悲歡皆可溶于一杯清酒。次日清晨,那位匆匆而來的故人又匆匆離去。黃庭堅站在原地,手里握著友人臨行前贈予的書信,神色落寞。
世間并無不散之筵席,他從來都知道??煽粗侨说纳碛皾u行漸遠,黃庭堅心中忽然升騰起劇烈的不安,他隱隱覺得這次分別仿佛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伴隨著那場倏然墜落的春雨,黃庭堅緩緩打開信箋。雨珠于紙面上迸濺開來,暈染出圈圈水痕。那日,他在原地站了許久。
回憶至此,雨仿佛又猛烈了些。燭火明明滅滅,黃庭堅一遍遍撫摸過舊友的筆跡,心中落下滂沱大雨,濕潤了雙眼。十年后,他在德州的深夜里,就著冰冷的雨水,飲下回憶這杯苦澀的酒。
他終于明白,那日送別之時心底緣何不安。命運翻云覆雨,這十年間,他先后被調往太和縣與德平鎮(zhèn),官職甚微。而黃幾復則被遣至四會縣,做了小小縣令。
德平居北,四會居南,其間僅一海之隔,卻被分割為兩方世界。
十年前那封信箋里,黃幾復寫道:“為官之際,仍愿勤學苦讀,筆耕不輟?!比Ф鄠€日夜過去,老友應當還在刻苦鉆研學問,探究治理之術罷!
兩人知交多年,他年少時便知那人清貧自守,畢生所求唯盡己能報效祖國??煽v有百般才能,依舊不得重用,幾番輾轉竟是被遣往嶺南!再想想自己,分明擁有為官之才,卻也始終未被賞識,不得不偏安一隅虛度光陰!思及此,黃庭堅的唇邊溢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書案上的燭火似要燃盡,他取出紙筆,急急落下四字,卻又停下。吹熄紅燭,起身閉好門窗,緩緩躺于床榻之上,面頰朝向里側,掩去那抹悵然之色。
清晨,大雁的鳴叫聲將黃庭堅從夢中喚醒。他匆匆披件外衣,便斜倚在窗邊探看。可這傳書的大雁如何能越過滄海?黃庭堅神情落寞,緩緩走回里屋,只見書案上平鋪的書信,其上僅落四字—寄黃幾復。
十年前的汴梁城中,那天的春光多么明媚,摯友的笑容多么明朗,輕輕舉起的酒盞里,那杯盛滿千言萬語的瓊漿又是多么可口??扇缃瘢瑲q月留下的僅僅是短暫的記憶與音書隔絕的苦痛。
黃庭堅蘸了墨,續(xù)寫起書信來:“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p>
筆落,面上已是淚水縱橫?;腥婚g,黃庭堅想起少年時他曾邀幾復于家中對飲。飛濺的酒水里,兩人一筆筆勾勒出未來的圖景。那時好景在前,知交在側,醉亦成歡。
翌日送別幾復后,黃庭堅執(zhí)起酒盞,對著摯友離去的方向大聲念出幾句詩來。二十載光陰逝去,他已忘卻其中數(shù)行,唯獨銘記尾聯(lián)那句:爾時千里恨,且愿醉如泥。
年少時的他不懂何為愁,而今才真正明了。就如同那美酒,也須融入經年悲歡,才可品出人生的況味。他靜靜坐于書案邊,不消多久夜色便會降臨,疾風驟雨也將包裹住這座小城。
待夕陽收斂了最后一抹光芒,黃庭堅緩緩點燃一支紅燭,又溫了一壺酒,如昨夜一般自斟自飲,深宵不寐。窗外漸漸落起雨來,起初總是輕微,敲打著院中的青石小徑,如珠玉散落之聲。黃庭堅忽地展顏而笑,對著大海的方向舉起酒盞。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既不知歸期何期,且讓你我于某個心意相通的時刻同飲共醉罷!恍惚中,他仿佛看見幾復也正手執(zhí)佳釀,遙相舉杯,笑容明朗。
天涯海角,幸毋相忘,這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