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
【摘要】隨著全球性風險社會的到來,科技與風險問題成為熱門議題。從縱向角度看,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的社會學研究經歷了“科技至善論”“科技中性論”和“科技建構論”三個階段,形成了經驗與理論相互推進的建構主義探索路徑;而從橫向看,相較于西方日趨成熟的三大風險理論范式和以公眾理解科學為主要框架的經驗成果,中國社會學界的科技風險研究則有待完善。
【關鍵詞】科技風險;公眾認知;跨文化比較;建構主義;公眾理解科學
“在現代化進程中,生產力的指數式增長,使危險和潛在威脅的釋放達到了一個我們前所未知的程度”[1],科技風險成為公共議題。在此背景下,科技風險的跨文化比較成為研究趨勢,包括縱向梳理科技風險問題的歷史發(fā)展脈絡和橫向對比中西方科技風險研究的側重點以及發(fā)展動態(tài),從而探索出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科技風險研究路徑。
1、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的縱向發(fā)展脈絡
科學技術是雙刃劍,在給人類帶來福祉的同時,也為生態(tài)環(huán)境帶來了潛在威脅。公眾認知與科技風險是社會建構的,故對科技與風險問題的探討離不開對歷史發(fā)展背景的分析。就社會學而言,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的研究經歷了三個階段。
1.1“科技至善”時期
十八世紀,以牛頓力學為基礎的自然科學的形成拉開了現代科學的序幕,自此科學知識為技術的發(fā)展提供了毋庸置疑的合理性,而科學通過技術的普及被應用于生產實踐[2]??茖W與技術成為現代社會的“第一生產力”,馬克思對科技的革命性力量做出了高度評價,“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這是預告資產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fā)明。火藥把騎士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fā)展創(chuàng)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3]??萍紝θ祟惿鐣木薮筘暙I賦予了其絕對真理的權威,過多強調科學技術的合理性和科技應用功利價值的“科學主義”應運而生。“科技至善論”“科技決定論”成為當時的主流科技價值觀,壟斷了學術研究,科技負面效應研究則極其缺乏。
此階段,技術專家壟斷科學知識,具有絕對的決策權威,他們界定“技術風險”,決定“風險的可接受水平”,科技風險被局限在科學體制內,公眾被排除在外,公眾的風險認知依靠專家的解釋與評價。公眾在接受科技帶來的便利的同時,無條件相信專家做出的風險判斷。專家根據各自領域的慣例方法精確計算技術風險,判斷威脅健康和安全的風險能否降低到某個可以接受的范圍內。這個過程和結果是否被認為可信和安全的,取決于專家是否完美的遵循了技術領域的慣例。
在“科技至善”的年代,科技尚處于自由發(fā)展的“小科學”階段,其復雜性較低,具有較高的確定性,科技風險僅僅與專家系統(tǒng)有關,公眾認知主要依賴于專家對科技風險的判斷與權威,這造成了公眾對科技負面效應忽視的局面。
1.2“科技中性論”時期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隨著諸如美國的三厘島核電站爆炸,前蘇聯(lián)的切爾諾貝利核泄漏等科技事故的爆發(fā),科學技術對社會的負效應逐漸顯現,學者的關注重心也由自然災害風險向科技災害與風險轉化[4]。
在傳統(tǒng)社會,技術發(fā)明雖說是一群業(yè)余愛好者的閑暇活動,但這些技術專家嚴謹的遵循著從實驗室到社會應用的研發(fā)過程,而在科學研究、技術應用和生產開發(fā)相結合的一體化“大科學”模式下,整個社會變成了實驗室,即科學家將所研究對象先制造出來,再在社會范圍內進行相應的研究。而對于復雜性和數據模型的不確定性與社會效益呈“指數式增長”的核能、電子、生物工程、化學技術等高新技術而言,研究、應用和生產邏輯的顛倒將大大增加社會公眾暴露在“人造風險”中的概率。在吉登斯看來,后工業(yè)現代化的社會風險已經實現從“外部風險”向“人造風險”的轉移[5]。不同于傳統(tǒng)的以不可抗的自然災害為代表的“外部風險”,源于高新技術的“人造風險”具有覆蓋面廣,不確定性高,后果嚴重等特征,以至于即使在科學家群體內部對這類技術風險的估計也常常存在差異,此外,在一體化體制中科學與經濟、政治的緊密結合,使其失去了獨立性,甚至成為政治經濟的附庸,早前技術領域獲得的合法性由此受到公眾的質疑。在雙重打擊下,以科技具有雙重屬性為代表的科技中性論取代了科技至上論對社會的影響。
雖然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科技彰顯了正負功能并存的兩面性,公眾對科學技術也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不信任,但是這個階段只能算是一個過渡期,即是公眾科技認知論從科學主義向建構主義轉化的階段??萍贾行哉摰呐d起便體現了這種過渡性的特征。
科技中性論認為“技術為人類的選擇與行動創(chuàng)造了新的可能性,但也使得對這些可能性的處置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技術產生什么影響、服務于什么目的,這些都不是技術本身所固有的,而是取決于人用技術來做什么”[6],即科學技術只是達到目的的中性手段或工具體系,依附科技而來的一切不良后果和其所擁有的顯現或潛在的毀滅能力只是源于人類對這種工具的不當使用,以及人類對科技目的的認識不清和有限的理解??萍既耘f是進步的代名詞,風險并不是科技的本性。這種觀點實質上是通過將科技風險的責任推卸給社會,從而減少公眾對新技術的反感,為技術的持續(xù)創(chuàng)新進行辯護。故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即使存在質疑的聲音,但是對科學技術的積極態(tài)度依舊是主流。而風險到底是外在于還是內在于科技活動也成為爭議的中心。
1.3“科技建構論”時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科學技術的雙重屬性進一步凸顯。歐美社會學者圍繞著技術風險和公眾認知問題逐漸形成與以科學主義為核心的技術—經濟框架相背離的以建構主義為中心的社會—科技研究路徑,其中心議題是科學技術如何被社會建構的。
西方國家進入后工業(yè)現代化階段后,以一體化大項目形態(tài)發(fā)展的高新技術決定著世界經濟社會的發(fā)展。高新技術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挑戰(zhàn)并摧毀了現代風險規(guī)避制度所依托的理念和概率計算方法,傳統(tǒng)技術領域的試錯法失去用武之地。據此,自八十年代以來,科學技術被認為是現代社會的主要風險源。
George Gaskell等(1999)在考察生物技術的公眾接納態(tài)度研究中發(fā)現科學技術是風險負荷的,公眾對不同風險程度的科技接納態(tài)度也是存在差別的 [7]。科技的風險負荷性表明了風險是內在于科技活動而存在的??萍嫉娜找鏀U展促使人類社會完成了“自然的終結”和“傳統(tǒng)的終結”的轉型,在自然和傳統(tǒng)失去對人類社會無限效力的現代社會[8],風險類型發(fā)生了巨大改變,由科學化的技術(Science-based technologies)引起的社會風險取代自然風險躍居為現代社會的主要風險?!叭嗽斓娘L險”與科技活動緊密相關,且并非獨立于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而是具有物質性和非物質性的雙重屬性,是社會建構的過程,故應將現代風險放置在社會背景中分析研究[9][10][11]。在此基礎上,西方技術社會學界逐漸探索出建構主義的科技風險研究路徑。
建構主義科技風險研究關注的并不是風險是否存在,而是風險是如何可能,是如何以某些特定方式建構起來的,從社會組織、結構、文化等背景因素,研究風險如何被制造、選擇和分配。其中,信任受到社會學者的青睞。
John Durant等人的公眾理解科學框架是科技風險建構主義研究路徑的早期成果。該框架指出社會人口因素(包括年齡、性別、社會階級和受教育水平)[12]、信息來源[13]和信任因素[14]形塑了公眾對科學的認知,然而其并未對信任影響公眾認知的具體運行機制進行深層次的解釋。Michael Siegrist(2000)則在公眾對轉基因技術的接納研究中,進一步分析了信任影響公眾認知的內在機制,即信任通過影響公眾的風險感知,間接影響著公眾的技術接納態(tài)度[15]。信任影響公眾認知的深入探討成為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科技風險研究主題之一,而社會學則為該議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解釋范式——信任是簡化社會復雜性的機制,通過人的主觀性吸收或容忍不確定性,提升公眾的耐受性。[16]公眾通過對制造或管理風險的機構的信任將科技環(huán)境中的不確定性分為可以相信的和不可以相信的[17][18],從而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科技風險的認知。
2、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的橫向比較研究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圍繞科技與風險問題中西方學界在理論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卓有成效但具有差異性的成果。
2.1西方科技風險研究的三大理論范式
經過近四十年的探索研究,西方學術界逐漸形成了科技風險研究的三大理論建構:風險社會理論、文化理論和系統(tǒng)理論。
烏爾里希·貝克和安東尼·吉登斯從制度主義角度解釋現代性風險何以可能,開創(chuàng)了風險社會理論。貝克從風險分配邏輯、個體化法則、科學和政治的衰微這三條路徑反思現代化,認為作為現代化動力的科學技術,已經成為現代化發(fā)展的潛在風險,期許以建立“世界公民社會共同體”來應對現代化的膨脹及其副作用結果的風險。與此同時,吉登斯從宏觀層面關注風險產生的制度結構因素,認為風險社會是現代性文明發(fā)展的結果。風險社會理論以“風險”為核心概念,探討當代社會的轉型與變遷,從社會結構和制度層次分析風險、科技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19]。
與風險社會理論不同,以瑪麗·道格拉斯和斯科特·拉什為代表的人類學學者從文化視角提出了風險文化理論,從社會規(guī)范、政策或者制度層面解釋嵌入社會結構的風險現象,并提出了著名的網格/群體(grid/group)模型,該模型依據群體緊密程度以及維持社會關系的價值觀和世界觀的類型劃分出四種文化模式——等級制、個體主義、平等主義和孤立主義,個體通過這四種文化模式去感知風險[20]。文化理論尤為重視探討社會文化因素與風險感知的關系。如Enoch M. Kikulwe等(2011)根據風險觀和世界觀的綜合,將消費者分為懷疑主義者(懷疑主義)、機構信任者(機構權威主義)、健康安全焦慮者(健康取向)和食品與環(huán)境安全焦慮者(生態(tài)取向)四類,通過比較其風險感知的差異,發(fā)現懷疑主義取向群體對風險評估的批判意識極強,其次是健康取向和生態(tài)取向群體,而機構權威主義取向群體對科技機構懷有積極態(tài)度,因而其風險的感知偏低[21]。
尼古拉斯·盧曼提出的系統(tǒng)論是風險研究又一重要理論框架。不同于文化理論學派,盧曼的系統(tǒng)論更加接近于風險社會理論。二者雖都從宏觀視角探索現代社會風險的內在機制,但區(qū)別于風險社會理論對社會制度和結構的關注,盧曼的系統(tǒng)理論更側重從社會意義層面,以系統(tǒng)——功能分化的角度,深入闡釋社會風險產生的原因。對信任的關注成為系統(tǒng)論科技風險實證研究的主要特點。
三大理論范式都體現了歐洲社會學理論研究的旨趣,但常常脫離于經驗研究,貝克和盧曼等社會學家從社會制度層面解釋風險,將其提升至當代社會根本特征的高度。而風險文化視角則秉承了默頓社會學傳統(tǒng),將理論建構和經驗研究結合起來,尤為注重適用于經驗研究的中層理論框架的構建,致力于在具體的科技環(huán)境中發(fā)現風險的建構與生成。
2.2中國科技風險理論研究分析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科技風險研究在中國學術界興起,但呈現出興起晚,發(fā)展不充分的特點,相較于西方三大理論范式的蓬勃發(fā)展,中國科技風險理論則相對單一,即主要以驗證西方理論為目的,以結構功能主義的本土化為研究范式。
對西方風險理論的解讀和相關著作研究的翻譯是中國風險研究的重心[22][23]。二十一世紀初,中國食品安全事件頻發(fā),如三鹿奶粉等,關于科技與風險問題的爭議也愈演愈烈,經濟學、管理學和社會學等領域的學者認識到跨學科領域合作的重要性,但本土化的風險理論研究卻仍相對薄弱?;诠δ芙Y構主義的信任理論成為中國社會學風險理論研究中為數不多的較為系統(tǒng)的成果。
鄭也夫(2001)基于盧曼的系統(tǒng)論,提出了信任理論,他認為貨幣系統(tǒng)和專家系統(tǒng)是支撐現代社會有序運行的兩大信任系統(tǒng)。證書、同行評議和科學知識結構是專家系統(tǒng)的信任基礎。而現代化分工和科學的懷疑論則是瓦解信任的根本原因。懷疑與批評破壞了信任的科學知識基礎,使得專家內部的同行評議參差不齊,公眾受到多樣化的專家意見的困擾,從而傳統(tǒng)的專家權威受到了挑戰(zhàn)[24]。鄭也夫對信任的宏觀制度層次的探討是系統(tǒng)論中國化研究的典型代表。
3、結語
基于跨文化視角,比較分析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的歷史發(fā)展脈絡和中西方學術研究成果,既是學術傳承的需要,又是取長補短的良機。當前中國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問題非常復雜,學術界承擔著本土化風險理論的培植重任,政府決策部門面臨著正確規(guī)劃科技與現代化發(fā)展方向的壓力。而近幾年來,轉基因、納米、核能等高新技術引發(fā)了越來越多的社會爭議,在此種背景下,深化科技風險與公眾認知的研究將有利于中國科技與風險問題的解決,進而在科技進步的基礎上促進自然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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