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洋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
裁判文本中“社會效果”的批評話語分析
——基于國內(nèi)某省裁判文本的研究*
◎ 孫洋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
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在特定文本中使用的話語具有其特定的含義與功能,體現(xiàn)著話語背后的社會關系。在批評話語分析理論中,文本、話語、社會這三者是辯證互動的。文章通過運用批評話語分析理論,對含有“社會效果”字樣的浙江省裁判文本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社會效果”作為特定語言符號在不同的話語者——裁判話語者和訴訟話語者之間使用。在使用的過程中,其含義模糊、難以界定,在不同的語境下被賦予了不同的話語功能,在不同的話語者之間形成了不同的話語策略,總體上呈現(xiàn)了一種“語言混亂”的現(xiàn)象。這種“語言混亂”的現(xiàn)象的背后隱含的是話語權力與話語力量的博弈,而這種博弈說明:話語是一種“社會變革的力量”。
實證研究;“社會效果”;裁判文本;批評話語分析;話語權力;話語力量
話語分析是當代語言學流派之一,可以溯源于19世紀語文學(philogogy)。進入20世紀,法國語言學家埃米爾·本維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在批判地繼承了索緒爾的普通、結構語言學的基礎之上,最早提出了“最可理解的”“話語”術語概念(Goodrich,2007;袁英,2013)。到了??履抢?,“話語”甚至超越了語言層面,延展至“話語實踐所特有的規(guī)則整體”(Foucault,2007)。受這一影響,話語分析突破了在語言學單一學科內(nèi)發(fā)展的藩籬,在人類學、社會學、認知和社會心理學、傳播學、政治學等學科中都得到了廣泛的應用。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諾曼·費爾克勞(Norman Fairclough)雖然也深受??碌挠绊懀撬鲝垺霸捳Z”概念應該回歸到語言本身,即僅指稱口頭語言或書寫語言,并建設性地提出了批評話語分析方法(CDA,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這種方法強調(diào):1)話語具有表現(xiàn)形式和行為形式的雙重屬性,這種雙重屬性使得話語的主體與外界產(chǎn)生相互的作用;2)話語作為社會實踐與社會結構間存在著辯證關系,社會結構即是社會實踐的條件,亦是社會實踐的結果(Fairclough,2003)。3)這種方法的目的在于批判,話語分析是手段,其目的是揭示話語的背后隱含著的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關系(田海龍,2013)。該方法一經(jīng)提出,就在西方社會科學領域產(chǎn)生了強烈反響,并迅速有學者將其應用到了司法實踐的話語分析之中(Huisman,1991)。批評話語分析方法自提出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30年的時間,在這30年間,雖然不斷地受到學者的批評與質(zhì)疑,但是在van Dijk,Wodak和Chilton等學者的努力之下,一方面該方法的某些不足得到了修正,另一方面,其批判性的實質(zhì)得到了傳承,基于此,這一理論愈發(fā)顯示出其旺盛的生命力(辛斌、高小麗,2013)。本文嘗試通過將批評話語分析方法運用于裁判文本的研究之中,力圖實證性地反映在當下中國司法裁判實踐中存在的問題。
2.1 方法的選擇
本文主要采用的是費爾克勞的研究進路,因為其理論相對于其他話語分析理論更強調(diào)跨學科研究的重要性,更關注社會轉型的時代背景下的話語研究,并且側重對機構話語的研究,視機構話語和語境為體現(xiàn)語言、權力與社會之間交互作用的最佳例證(van Dijk,2015;辛斌、高小麗,2013)。因此,費氏的理論很適合在當下中國的司法裁判中運用。
2.2 方法的介紹
費爾克勞認為批評話語分析有三個主要的研究對象:文本、話語實踐和社會實踐,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是辯證的(Huisman,1991;Fairclough,2003):
1)“文本”(text)是一種產(chǎn)品,“文本”的“生產(chǎn)”(production)、“分配”(distribution)和“消費”(consumption)是由社會條件所決定的;
2)“文本”中的“話語”(discourse)是“社會互動”(social interaction)的產(chǎn)物,“話語”的產(chǎn)生既是“話語實踐”(discursive practice)也是“社會實踐”(social practice);
3)“文本”“話語實踐”和“社會實踐”三者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如圖1所示:
圖1 Fairclough話語分析框架(Fairclough,2003)
從話語分析的層次和向度上講,費爾克勞的話語分析主要分為三個層次(辛斌、高小麗,2013)和四個重點分析向度(Fairclough,2014)。三個層次是指:1)描寫(describe)文本的形式結構特征;2)闡釋(interpret)文本與話語實踐過程的關系;3)解釋(explain)話語實踐過程與它的社會語境之間的關系。在費氏的理論中,分析向度有多個,但是其中四個為重點分析向度,即:話語(discourse)、批評(critique)、權力(power)和意識形態(tài)(ideology)。這四個關鍵詞大致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研究進程:以社會實踐中的話語為研究對象,通過研究對象反映出社會實踐中的權力與意識形態(tài)狀態(tài),以批判作為推動力試圖對這種狀態(tài)中的社會弊端進行修正(Fairclough,2014)。如圖2所示:
圖2 Fairclough批評話語分析研究進程(Fairclough,2014)
但是費爾克勞強調(diào),這是“方法論”(methodology),而非“方法”(method),研究者在對研究目標進行理論化建構的過程中,可以選擇不同的方法,這更顯示出這套理論的靈活性與務實性。
2.3 分析過程
2.3.1 文本
本文所選取的文本為特定文本——裁判文書。“裁判文書是人民法院行使國家審判權,依照法律、法規(guī)和有關司法解釋審判案件,對案件的訴訟程序問題和實體問題作出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書面處理決定。”(沈志先,2010)這是從法學角度對裁判文書的定義。從批評話語分析的角度來看,裁判文書是:
1)一種由公權機關按照固定模板“生產(chǎn)”、具有指定“分配”對象的文本,因此是“機構化的”文本;
2)具有明確話語秩序與規(guī)則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文本;
3)由裁判者來充當互動控制掌控者的文本;
4)文本的“力量”(force)與司法權力結合的文本。
“互文性”與“力量”是批評話語分析理論中關于文本的一對關鍵性概念。費爾克勞對其具體闡述如下(Fairclough,2003):“互文性”是指“所有的詞語表達都是由其他人的詞語表達片段所定位,確切地說,是由其他人的詞語表達片段所建構的”,“互文性的概念指向文本的生產(chǎn)能力,指向文本如何能夠改變從前的文本,如何重建現(xiàn)存的習俗(文類、話語),以便創(chuàng)造出新的習俗”;“力量”指的是文本的力量,“一個文本的力量部分(經(jīng)常但并非始終是指句型化的部分)是它的行為的組成部分,是它的解釋性意義的組成部分,即:它被用來發(fā)揮社會效用的東西是什么,它被用來‘履行’的是什么樣的‘言語行為’(發(fā)布一個命令,提出一個問題,制造一種威脅,做出一個承諾,等等)”。“互文性”與“力量”之間是辯證的關系,兩者互為條件又互相影響。
2.3.2 文本中的話語
2.3.2.1 作為話題的“社會效果”(select a topic)
在法學領域內(nèi),自1999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李國光提出“堅持辦案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的觀點以來(李國光,1999),“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統(tǒng)一論”作為一項司法政策正式進入了司法的裁判領域,并在裁判文本中已經(jīng)得到了體現(xiàn)。這其中,對“法律效果”的涵義,學界分歧不大,但是關于“社會效果”的意旨是什么,學界內(nèi)一直爭議很大。 在這種情況下,本文選定“社會效果”作為研究的話題(topic),話題載體為類型化文本——裁判文本,話題材料來源為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公布的有效裁判文書,力圖通過運用批評話語分析方法,實證性地挖掘“社會效果”一詞在裁判文本中的涵義及其背后隱藏的內(nèi)容。
2.3.2.2 “社會效果”在裁判文本中使用的概況(formulation)
在選定“社會效果”作為關鍵詞之后,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進行檢索1,共獲得2932個檢索結果,時間跨度是2006年至2016年,其中浙江省的檢索結果是230個,占檢索結果總量比為7.8%。檢索結果中,去掉重復的和被撤銷的,實際有效的裁判文本是220份。雖然浙江省的檢索結果不是最多的省份(山東省的檢索結果是547個),但是浙江省是所有省市地區(qū)的檢索結果中跨時最長的省份,即其檢索結果覆蓋了從2006~2016年的10年的時間,故綜合考量后,決定以浙江省的檢索結果作為考察對象。“社會效果”一詞在裁判文本中的使用頻次如圖3、圖4、圖5所示:
圖3 2006~2016年按審級分“社會效果”在浙江省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
圖4 2006~2016年按裁判事由分“社會效果”在浙江省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
圖5 2006~2016年按法院層級分“社會效果”在浙江省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
由以上各圖可以反映出,“社會效果”在浙江省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雖有波動,但整體是呈現(xiàn)逐年遞增的趨勢,特別是2013~2015年這個區(qū)間,增長比較明顯。從按審級分類的圖3中可以看出,在二審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總體略高于在一審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這里有兩個例外,一是2013年二審裁判文本中的頻次明顯高出同期一審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二是進入2015年后,一審裁判文本中的頻次開始高于二審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在按裁判事由分類的圖4中,數(shù)據(jù)顯示出的趨勢是,“社會效果”在民事案件中出現(xiàn)的頻次明顯高于在刑事和行政案件中出現(xiàn)的頻次,而且在2015年的文本中,這種高出的比例尤為突出。在按法院層級分類的圖5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2015年以前,“社會效果”在中級法院的出現(xiàn)頻次一直高于基層法院,但2015年這一狀況發(fā)生了改變。另外,在高級法院制作的裁判文本中,“社會效果”的出現(xiàn)頻次明顯少于其他層級的法院。
如果把裁判文本場景化,會直接提及“社會效果”一詞的主體只有裁判者和訴訟者,所以,按照“社會效果”的話語主體來分類,可以分為“裁判話語者”和“訴訟話語者”兩類?!吧鐣Ч痹谶@兩個主體中出現(xiàn)的頻次在裁判文本中體現(xiàn)的情況如圖6所示:
圖6 2006~2016年按話語主體分“社會效果”在浙江省裁判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
從圖6中可以看出,最先將“社會效果”引入到裁判文本中使用的是裁判話語者,之后,除了2007年,在2012年以前都是裁判話語者的使用頻次超過訴訟話語者的使用頻次。這一情況在2012年之后發(fā)生了變化,從2013年開始,訴訟話語者的使用頻次迅速增多并明顯超過裁判話語者的使用頻次。
2.3.2.3 “社會效果”在文本語境中的功能
在法律中考察話語的意義,“最重要的不是詞義或句子意義,而是講話人話語的交際意圖”(Tiersma,2015:132)。這種交際意圖由于話語主體、話語語境不同,會產(chǎn)生不同的話語功能。通過分析和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在裁判文本中,不同的話語主體在不同的語境中表達“社會效果”時,會產(chǎn)生不同的功效。需要指出的是,話語所傳達出的功能既可以是單一的,也可以是多種功能競合的,需要結合其所處語境進行綜合判斷。以下是按“社會效果”在各自語境中所發(fā)揮的主要功能進行的分類。
1)裁判和說理功能
具體又可以分為裁判功能和裁判說理功能,這兩種功能綜合體現(xiàn)了“社會效果”法律化的過程。其中裁判功能是指在裁判文本中,“社會效果”成為裁判的依據(jù)之一或主要依據(jù)。由于裁判文本本身就是承載著司法權力的機構化文本,裁判者既是現(xiàn)實司法實踐中的權力實施者,又是裁判文本中的裁判話語者,這一特殊的身份決定了“社會效果”的裁判功能只能由裁判話語者來實現(xiàn),特別是在民事案件中,刑事案件中偶有涉及,在行政案件中暫無體現(xiàn)。如下面幾個例子:
例1:
樣本編號:民137 法院: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1)浙金民終字第130號 案由:民事、所有權確認糾紛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二審話語內(nèi)容:本院認為,陳甲、陳乙共兄弟四人,2002年8月15日由其三兄弟及大嫂董某某(其丈夫已去世)四人共同協(xié)商一致后達成了分家協(xié)議,并經(jīng)各方簽字確認。該協(xié)議除對祖某某屋進行分割外,還對母親吳乙的贍養(yǎng)問題進行了約定,且事后各方也按分家協(xié)議進行了履行。2002年9月陳甲將分得的祖屋的15個平某某賣給了陳乙,而2010年6月,陳乙的另一兄弟陳丙和大嫂董某某也將分得的祖屋賣給了陳乙,且祖屋的土地使用權在1992年已登記在陳乙名下。雖然作為母親吳乙沒有在分家協(xié)議上簽過字,但因該協(xié)議在2002年簽訂,并已履行多年,從本案的實際情況及社會效果考慮,應確認祖某某屋歸陳乙所有。
例2:
樣本編號:刑04 法院:瑞安市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2)溫瑞刑初字第1914號 案由:刑事、涉嫌犯危險駕駛罪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初審話語內(nèi)容:本院認為,被告人胡某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其行為已觸犯刑律,構成危險駕駛罪。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成立。被告人歸案后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且有悔罪表現(xiàn),在被告人確定婚期情況下,本院本著社會效果、法律效果相統(tǒng)一,體現(xiàn)“寬嚴相濟”政策,予以較大幅度從輕處罰。為嚴明國法,懲罰犯罪,維護公共安全,根據(jù)被告人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zhì)、情節(jié)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第一款、第六十七條第三款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被告人胡某犯危險駕駛罪,判處拘役二個月十五日,并處罰金人民幣 5000元。罰金限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nèi)繳納。
司法裁判從本質(zhì)上說也是一種社會實踐,所以在裁判的過程中,考慮裁判所要造成的社會效果這也是法律的一種內(nèi)在要求,但這里要著重關注的要點是,裁判者在運用“社會效果”來裁判時是否有僭越法律之嫌,或者雖然未僭越法律,但卻營造出來了這樣一種話語效果:“社會效果”作為一種被追求的目標價值,被給予了更優(yōu)先或者更充分的考慮。
正如前文所說,話語的功能往往是競合的,從上面的例子也可以看出,當裁判話語者利用“社會效果”作為裁判理由時本身就是一種說理的過程,但這里再次強調(diào)話語的說理功能,主要針對兩種情況:一是話語主體是裁判話語者,其未在裁判文本的正文提及“社會效果”作為裁判的理由,但在裁判文本的附屬部分,如“評析”或“合議庭思路”里,陳述了“社會效果”作為裁判的考量依據(jù);二是話語主體是訴訟話語者,“社會效果”作為其訴訟請求論據(jù)之一。具體舉例如下:
例3:
樣本編號:刑11 法院:杭州市拱墅區(qū)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2)杭拱刑初字第19號 案由:刑事 起訴罪名:搶劫罪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初審話語內(nèi)容:評析:本判決書結果合理、用語精練、分析深入、適用法律條款準確規(guī)范。從案情看,公訴機關指控的搶劫罪(入戶)與本案最終確定的尋釁滋事罪在量刑上存在巨大的區(qū)別,承辦法官通過對被告人作案的前后的行為、作案的手段、后果、對被害人的控制程度、被害人是否有反抗的余地等方面的分析,對本案如何定性作了精練的分析。最終確定被告人犯尋釁滋事罪,是的被告人罰當其罪,讓公訴機關及被告人均心服口服,達到了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tǒng)一。
例4:
樣本編號:民060 法院:杭州市下城區(qū)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0)杭下商初字第219號 案由:民事、股權轉讓糾紛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初審話語內(nèi)容:合議庭思路:違約金額定。從整個合同標的看,200萬元違約金約定似乎不高,但從股權轉讓性質(zhì)看,西湖公司主要財產(chǎn)即為土地,而原、被告間轉讓整個公司的實質(zhì)目的是轉讓土地,規(guī)避國家政策及稅務,且土地價格一直上漲,被告在股權轉讓未成后又抵押貸款,充分利用了土地的價值,利益并未受到損失,因此,完全放任當事人的意思自治而去支付高額違約金,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均不佳,酌情調(diào)整至50萬-100萬,最后統(tǒng)一意見為50萬元。逾期付款違約金無依據(jù)。
綜上,在“社會效果”的法律功能中,結合樣本可以看出:絕大多數(shù)裁判者已將“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作為一種模板化的話語策略,但是從相關聯(lián)的語句及上下文所營造出的語境中體現(xiàn)出來的是“法律效果”說理部分很少或沒有,而“社會效果”往往會著墨較多,以此來證明其作為裁判理由的正當性,這實際上無形中已經(jīng)削弱了法律本身的說理能力。
2)道德評判功能
具體是指,“社會效果”在相關樣本語境中充當?shù)氖堑赖略捳Z的角色,強調(diào)家庭和社會關系中的責任和義務,這種使用多體現(xiàn)在訴訟話語者的樣本中,表現(xiàn)了話語者對法律所能給予的幫助的疏離感(劉思達,2007)。
例5:
樣本編號:行政01 法院: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3)浙甬行終字第52號 案由:行政、公安行政受理話語主體:被上訴人(原審被告)寧波市公安局高新技術開發(fā)區(qū)分局訴訟級別:二審話語內(nèi)容:三、上訴人陳品華與上訴人賴玲妹的結婚違反了社會倫理道德和公序良俗,不為社會大眾容忍和接受。因此,從道德、公序良俗及社會效果評價看,也不應當準許上訴人賴玲妹、陳妙瓊的戶口遷移申請。
例6:
樣本編號:民152 法院:衢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5)浙衢民終字第418號 案由:民事、共有物分割糾紛話語主體:訴訟話語者 訴訟級別:二審話語內(nèi)容:三、原審法院的判決社會效果極差。被上訴人與席立國年齡相差懸殊,社會閱歷和生活觀念差距較大,被上訴人對房屋建造未出過一分錢也未出過一分力。原審判決鼓勵了像被上訴人這樣的懶惰之人,為了一己私利,無視倫理道德,更加不勞而獲。綜上,請求依法撤銷原判,改判駁回被上訴人的一審訴訟請求。
在裁判者話語者的樣本中,當裁判者在強調(diào)“社會效果”作為道德評判的價值標準時,也將這種評判引入了裁判中,即道德評判的法律化。如:
例7:
樣本編號:民011 法院:玉環(huán)縣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5)臺玉民初字第624號 案由:民事、生命權糾紛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初審話語內(nèi)容:被告雖是合伙企業(yè),但一定程度上具有公益性質(zhì),營利能力相對較弱,在法律的框架中,相對減輕一些賠償責任,其社會效果會更好,且更能傳承中華民族父老子養(yǎng)的傳統(tǒng)美德。綜上,本院認定被告對張永生的死亡以承擔50%的民事賠償責任為宜。
3)政治倡導功能
是指“社會效果”在一定語境下發(fā)揮了近似于政策領域內(nèi)的“協(xié)調(diào)性話語”(coordinative discourse)的功能,即以程式性話語對政策及政策性活動進行宣傳、辯護、倡導,“通過協(xié)調(diào)彼此的活動尋求在政策上觀念上達成共識”(Schmidt,2015)。同時,由于政策往往是以“社會效果”為出發(fā)點的,所以反過來,為了一定的“社會效果”而將某項政策引入司法裁判的考量依據(jù)中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邏輯,實際上變相地把政策也法律化了。
例8:
樣本編號:民015 法院:安吉縣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5)湖安遞民初字第228號 案由:民事、承包地征收補償費用分配糾紛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二審話語內(nèi)容:本院認為,為了達到較好的社會效果,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成員資格應在當?shù)卣闹笇?,由所在村的村集體經(jīng)濟組織綜合考慮當時政策、土地來源、構成、變遷以及有無勞動、時間長短、貢獻大小等因素依照法定程序予以認定。我縣股份經(jīng)濟合作社股民資格是在我縣政府的領導下,各地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指導下,由各村集體經(jīng)濟組織召開代表大會,按照前述因素和法定程序予以認定,其認定標準和程序充分考慮了各村實際情況及絕大部分村民的意見,并經(jīng)過村民代表大會討論決定,其所確定的股東資格即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成員資格。
例9:
樣本編號:民156 法院: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08)浙民二終字第121號 案由:民事、保證合同糾紛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二審話語內(nèi)容:但是,涉及資產(chǎn)管理公司轉讓債權相關案件的處理,要兼顧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充分考慮此類案件政策性強等因素。原審法院的實體處理,存在相應合理因素的考慮。景耀公司系非金融機構的企業(yè)法人,其以打包形式受讓的本案債權,所支付的對價遠低于所購買的不良金融債權,根據(jù)國家關于處置不良金融債權的相關政策,對社會投資者購買資產(chǎn)管理公司轉讓金融債權,亦不應全額予以支持。
當“社會效果”與具體語境結合,表達政治倡導功能時,其隱含的含義是:要保持正確的政治導向,要以大局為重,以公利為重。在處理具體糾紛時,這種話語傳達給接受者的信息是如果國家利益與集體利益相沖突,應該以國家利益為重;如果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相沖突,應該以集體利益為重。但是,在裁判文本中居于最權威地位的應該是法律,只有當法律出現(xiàn)空白、漏洞或明顯不合理的情形下才有可能考慮其他因素,顯然,“社會效果”的話語效果再一次地以一種隱含的方式貶抑了法律所應發(fā)揮的主導作用。
4)情態(tài)表達功能
是指在特定語境中話語者通過對“社會效果”所持的明確的肯定或否定的態(tài)度來表達某種情緒,如贊同、質(zhì)疑、不滿甚至是帶有威脅等意味。
例10:
樣本編號:行政18 法院:義烏市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5)金義行初字第96號 案由:行政、不服縣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局城建行政許可話語主體:被告縣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局 訴訟級別:初審話語內(nèi)容:該類情形浦江縣尚有積案一千多例,此口一開必將一發(fā)而不可收,非被告危言聳聽,本案一旦給予許可,必將釀成大面積上訪案件,激起民變,浦江縣各職能部門被逼窮于應付,處境尷尬。故請法庭充分考慮本案判決所引起的社會效果。
例11:
樣本編號:民120 法院:紹興市人民法院案件編號:(2010)浙紹民終字第427號 案由:道路交通事故人身損害賠償話語主體:主審法院 訴訟級別:二審話語內(nèi)容:原審法院在查清事實后,為及時保護受害人的利益,依法判決兩上訴人在交強險賠償限額內(nèi)承擔賠付責任,充分考慮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可予維持。
在情態(tài)表達功能項下,訴訟話語者的使用頻次明顯多于裁判話語者,特別是在上述案例中,“社會效果”被用來表達對初級審判的不滿和作為上訴的理由,而對于“社會效果”的具體所指是什么則很少論證。對于裁判話語者來說,當其運用“社會效果”來進行情態(tài)表達時,主要是同為裁判話語者間的評判,或認同或否定。
2.3.2.4 “社會效果”的話語策略
由于話語強調(diào)的是語言在實際使用中的交往意圖,所以,在特定的文本之中,不同的話語者會形成不同的話語策略。
1)對于裁判話語者來說:創(chuàng)制充滿“自我正義”(Mellinkoff,2014:38)的法律語言的話語策略
作為“社會效果”的話語引入者創(chuàng)制了在文本中“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的聯(lián)合式使用方式2,或單獨強調(diào)“社會效果”的獨立式使用方式,這種創(chuàng)制實際上是使“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相分離,造成的后果是產(chǎn)生歧義和誤解,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王利明,2015),這種使用方法會使人以為法律本身是不講效果的,法律效果是偏離于社會效果之外的。在隨后的話語實踐中,裁判者不斷地賦予“社會效果”以不同的功能,如法律的、道德的和政治的功能。僅就從作為“符號”的 “社會效果”,其所指非常廣泛卻又模糊,從樣本中反映出的情況看,它既可以指廣義上的“公平”“正義”觀念,可以指“止爭息訟”,可以指“社會倫理道德”,可以指“大局”“公利”,也可以指“社會的實際反響”等等,甚至在一些語境下,它只是和“法律效果”相結合而模式化使用的套話,無法判斷其具體所指。所以“社會效果”實際上是所指非常模糊,但卻又高度包容,它以這種狀態(tài)進入裁判文本中,并經(jīng)裁判者賦予了各種功能,形成了“自我解釋”、充滿“自我正義”的法律詞語。
2)對訴訟話語者來說:建立在“語言混亂”之上的話語策略
“社會效果”的含義模糊,裁判者在使用時并不力圖界定其內(nèi)在含義,而是通過話語功能來區(qū)別所指,即形成一種“自我解釋”“自我正義”的狀態(tài),這使得“社會效果”變成了所指模糊,但卻承載了力量(force)的符號。訴訟話語者作為裁判文本的被分配者和消費者,在不知不覺中接收了作為符號的“社會效果”,并依據(jù)各自不同的理解試圖賦予“社會效果”以含義和功能,但由于訴訟話語者并不具有制造、解釋裁判文本的權力,所以,其賦予“社會效果”的含義需要具有話語權的話語者的確認,其賦予“社會效果”的功能也多表現(xiàn)在情態(tài)的表達層面上。所以,總體上講,訴訟話語者在使用“社會效果”時,其話語策略是為其訴訟的目的而服務,而構成訴訟的語境千差萬別,導致訴訟話語者結合自身所處的語境,為了各自的訴訟目的,對“社會效果”的含義進行了帶有明顯自身利益傾向性的解讀,造成了在話語實踐中“語言混亂”的話語狀態(tài),而其話語策略就是建立在這種“語言混亂”之上的,并且以這種混亂的方式擴散,表現(xiàn)為從2013~2015年在訴訟話語者中“社會效果”的使用頻次明顯增多,話語含義混亂,以情態(tài)表達為主。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社會效果”的引入在裁判話語者和訴訟話語者之間形成了兩種話語策略,進一步表現(xiàn)為“語言混亂”的局面。透過這層“語言混亂”的局面隱含的是話語權力與話語力量的博弈。
3.1 話語權力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由于裁判文本是具有特殊“互文性”的文本,裁判者通過運用自己的權力,將政策話語的“社會效果”引入了裁判文本之中,并賦予了其裁判功能及其他功能。盡管在裁判文本中,訴訟話語者也有權引入其他非法律語言的符號,但是,由于裁判者是裁判文本的話語秩序控制者,只有裁判者才有權力確認對訴訟話語者的話語轉述與否、轉述的用語與長度。換言之,裁判者是裁判文本中話語功能的初始決定者。
3.2 話語力量
盡管裁判話語者有權力將特定語言符號引入裁判文本之中,但是,語言作為符號的獨特之處在于,不論其是否具有官方明確釋義,其在話語實踐中,通過在話語消費者之間的傳導都可以形成一種話語力量。這種力量是抽象的、獨立的、隱含的,在反復的傳導中會隨著社會實踐中的耦合變量而增強或減弱。
裁判者可以運用權力將非法律語言的特定符號引入裁判文本中,也可以通過對特定符號的功能賦予而形成“自我正義”和“自我解釋”的法律語言體系,但是,這些特定的語言符號在不同話語主體中被傳導的過程中可以不斷地被改造,形成其自身的獨特的話語力量。這種話語力量是在社會實踐中形成的,并對社會實踐具有反作用力。
3.3 話語權力與話語力量的博弈
在裁判文本所建構的情境中,法律話語是以對話而非獨白的方式呈現(xiàn)的,具體來說是裁判話語者與訴訟話語者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體現(xiàn)了話語權力的不平等關系。裁判話語者在裁判的場域中的權力明顯大于訴訟話語者,這里的權力“不是狹義的政治權力,而是廣義的由話語體現(xiàn)的,在日常交際中,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實質(zhì)上是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控制”(楊德祥,2009)。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由于話語的彌散性、社會實踐性,使話語在實際應用中形成一種新的話語力量,這種話語力量是對話語權力的能動的反映,表現(xiàn)為一種對抗性的內(nèi)在屬性。而正是這種話語權力與話語力量的博弈,體現(xiàn)出話語在社會實踐中特有的屬性,即作為社會變革力量的存在——它并不會由于哪一方有絕對的權力而完全受控于那一方,盡管不可否認的是它很大程度上會受到權力的影響,更進一步說,話語實際上反映出社會實踐中控制與反控制的權力表象,又以自身的力量對社會實踐進行反作用,即其是以一種內(nèi)在的、獨立的、具有社會變革力量的方式而存在。
注釋:
① http://wenshu.court.gov.cn/list/list/?sorttype=1&conditions=searchWord+QWJS+++全文檢索:社會效果,訪問時間:2016年4月9日。
② 從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中以“社會效果”作為關鍵詞檢索可以檢索到的最早的裁判文本是2006年制作的一份民事判決書,話語者為主審法院。又結合1999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李國光提出“堅持辦案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觀點以及隨后被確立為司法裁判的指導原則這一事實,可以認為裁判者是“社會效果”的引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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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of the “Social Effect” in Verdicts
Sun Yang,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The discourse in the particular text presents particular meanings and functions.In nature, the discourse reflecting the social relations is a kind of social practice.In the theory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 three key elements, text, discourse and society, are in the state of dialectical interaction.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develops the analysis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theory of CDA as the methodology, with selecting the verdicts of Zhejiang province as the particular text and “social effect” as the key word.The analysis shows that the“social effect” is used between the juridical discourse subject and litigant discourse subject.As a language symbol, “social effect” is semantically fuzzy, however, feature-rich.Though in different contexts, “social effect” is endowed with functions under specific discourse strategies, overall speaking, it presents the phenomenon of language confusion.Behind this confusion, the wrangling between the discourse power and discourse force emerges.This wrangling account for that discourse, in some way, is one force leading to social change.
empirical study, “social effect”, verdicts, CDA, discourse power, discourse force
孫洋,女,吉林農(nóng)安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學理論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法律語言學、法律話語分析、法律人類學。
*通訊作者:孫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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