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叫馬耳坡。
馬耳坡是一座山梁,土質(zhì)肥沃,產(chǎn)紅薯、玉米、洋芋、大豆、高粱……馬耳坡的土地,養(yǎng)活著我的祖祖輩輩。
我媽還是常嘆氣,日子太苦,土地太薄。小時候我親眼看見,她在土里刨洋芋,把指甲都刨掉了,血把洋芋也染紅了。有一年天大旱,馬耳坡的土地龜裂,媽看見一團烏云飄來,當(dāng)場就跪下了,她在喃喃求雨。果然,一場大雨鋪天蓋地而來,把我家的茅草屋、豬圈沖垮了,兩頭大水中的豬,成了瘋跑的“披頭士”。
奶奶喂了幾只雞。每逢雞下蛋,雞從圈里出來,興高采烈報喜:“咯,咯咯,咯咯咯……”奶奶匍匐在雞圈旁,掏出帶有雞屎的雞蛋,把雞蛋拿到衣袖上擦擦,就放進瓦缸里。一個、兩個、三個……奶奶慢條斯理數(shù)著,當(dāng)攢上了幾十個,就挎上竹籃,邁動小腳,去鄉(xiāng)場上賣雞蛋。賣雞蛋的錢,再攢起來,買化肥、農(nóng)藥、種子、鹽巴、醬油。
于是,我家有了三寶:裝雞蛋的瓦缸、裝稻谷的柜子、拉尿的夜壺(樣子就像一個手拉地雷)。
但我老是疑惑,雞蛋的營養(yǎng)價值高,為啥不直接吃雞蛋,要繞那么大一個圈子,去買種子,再種地,收割,晾曬。有一天我問,媽,為啥不吃蛋,要去賣了?媽摸著我的頭說,你真是個傻娃,一只雞三天下兩個蛋,夠全家人吃嗎。
全家十多口人,都是嗷嗷待哺的樣子。我爺爺砸吧著嘴說,做夢也在吃死豬肉。說的是有一年,隊上死了一頭母豬,都掩埋了,還是有膽大的人去挖起來吃,我家也是吃死豬肉的人,除了打幾個很響的嗝,啥病也沒發(fā)生。
那些年,一個少年的夢想,就是長大了喂很多雞,天天可以吃雞蛋,一直吃到飽。
我堂伯比我的夢想更大,他老想發(fā)財,發(fā)大財。我后來聽說,他干過盜墓的事情。但堂伯印堂發(fā)黑,眉毛耷拉著,一看就是一個倒霉的人。堂伯盜過的幾個墓,都是窮苦人家的墳,深夜里挖開,除了幾塊慘白的骨頭,啥也沒有。據(jù)說有一次,墳里還挖出一條大蛇,把我堂伯嚇了個半死。
有天,堂伯告訴我爸,上溯到清朝某年,我家祖上做過一個叫做糧儲道的官,就是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省糧食廳廳長。堂伯信誓旦旦地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我爸是一個很會妥協(xié)的人,說了一聲,那就信了吧。
興許是作孽多了,堂伯患了肺結(jié)核,一咳嗽,仿佛把胸腔也咳破了。我十一歲那年,堂伯終于等來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連爬帶滾跑到公社去報喜,馬……馬耳坡上有石油。
公社領(lǐng)導(dǎo)哼哼了幾聲,你說的是真的,公豬懷孕了?堂伯急了,按住胸口說,我以祖宗八輩的名義發(fā)誓,沒有石油,馬上槍斃我。當(dāng)天中午,堂伯留在了公社伙食團,同干部們一起吃飯。吃的是大白饅頭,吃得太快,堂伯在喉嚨里一下哽住了,翻了翻白眼。一個干部猛拍了拍他的脊梁,饅頭咕嚕一聲吞了下去。
堂伯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有一天他看到馬耳坡的水凼凼里油冒冒的,很快去借了地理方面的書,分析了馬耳坡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啥的,就匆忙下了結(jié)論,馬耳坡上有石油。公社派人來看了,確實是堂伯所說的,有那么一回事,層層匯報,等來了地質(zhì)勘探隊,看到底有沒有石油。
堂伯的肺結(jié)核仿佛一夜之間就好了,他在山梁上,公雞一樣高昂著頭。堂伯說,我相信國家講信用,要獎勵我們這些有重大發(fā)現(xiàn)的人。
鉆井隊來了,決定就從那冒油污的地方鉆下去。祖宗啊,那里就是我家的自留地。
堂伯從馬耳坡上屁滾尿流跑下來,撞開我家柴門,受了驚嚇?biāo)频膶ξ艺f,弟媳婦,是你的地,你家地里有石油,你……你趕快去發(fā)聲明,要賠償。
我媽身子骨抖動著,一口氣跑上了山坡,一下就躺在了地里。我媽是在撒潑,不說好,看哪個敢動。
一個村干部沖過來,一把扯起我媽就開罵:“想發(fā)財啊,還不如去挖墳!”我媽也不是好惹的,把頭發(fā)散開,披頭散發(fā)撲過去,要找那人拼命。
鉆井隊的人說,你們當(dāng)?shù)馗刹堪压ぷ髯龊昧宋覀冊賮砜碧健?/p>
村、公社干部都進了我家的門,苦口婆心宣傳政策、法律。我媽還是不依,要賠償。要多少?一個公社干部試探性地問。我媽腦子迅速打轉(zhuǎn):“把我娃娃轉(zhuǎn)成城市戶口。”幾個當(dāng)?shù)馗刹抗笮Χ?,他們認(rèn)為,我媽開的不是天價,是國際玩笑。
堂伯再次來到我家慫恿,不談好,就不干。我媽干脆打起被卷,去地里睡覺了。半夜,我爸從縣城機關(guān)趕回來,氣得發(fā)抖,對我媽連吼帶罵,把我面子都喪盡了,你再這樣胡鬧,我同你離婚。
我媽也氣得嘴歪,她還一直懷疑老實巴交的我爸在城里有外遇呢,有好幾回,我看見我媽在爸脫下來的衣服上嗅了又嗅。我爸逢人便嘆氣,我怎么娶了這樣一個敏感的女人哦。
那天在山坡上,我媽把被子一下扔了出去,對我爸大叫大吼:“等石油開采了出來,我同你離婚!”
山梁下,幾個村、公社干部正在深夜里的院子里喝夜酒,他們幸災(zāi)樂禍地說,就讓他們鬧吧,等他們離了婚,就讓鉆井隊的人來。
我媽怎離得開我爸啊。雨夜里一個炸雷,也讓我媽從枕邊醒來,到處摩挲我爸。
三天后,幾個鉆井隊工人來到我家,他們像是親人送來溫暖:紅糖、豬肉、襪子,還干農(nóng)活,親熱地跟我媽說:“嫂子,石油是國家的資源……”鉆井隊里一個人說,嫂子,等石油開采出來,我們把你接到北京去。隊長模樣的人還拍著胸膛說,嫂子,像你這樣有功勞的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是要接見的。我媽頓時就軟了下來,揮揮手說,你們鉆去,你們鉆去。
一周以后,鉆井隊的人走了,那里,沒石油。我媽一直尾隨在后面,像是在自言自語,還可不可以鉆一下……
我堂伯的肺結(jié)核更嚴(yán)重了。堂伯找到我媽,愧疚的語氣:“弟媳,對不起哦,這一次,我是瞎了眼睛……”我媽搖搖頭說,這個也不怪你,你也沒戴顯微鏡。堂伯糾正說,戴顯微鏡也不行,要穿山鏡。
堂伯還是常蹲在馬耳坡上按住胸口咳嗽,風(fēng)里也帶著一絲腥味兒。三年后,他死了,埋在了馬耳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