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陳 鵬
⊙ 祁 媛?白日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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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 子
⊙ 文 / 陳 鵬
“越來越大,像夢中的某種東西?!?/p>
——威廉·福克納
這個冬天很冷,擋風玻璃上的寒霜半小時都刮不下來。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女人敲開門說,她是周沫。李果困惑地重復她的名字,然后找劉鹽說,她說她是為民家政的周沫,三十六七吧,短發(fā),描過眉,臉上有淡妝。劉鹽說,是的,是我找的月嫂,快讓她進來,多冷的天哪。
中年婦女周沫就這么來了。她撂下東西直奔臥室,瞅著劉鹽懷中的兒子,說:“長得像媽媽。不不,還是像爸爸?!笨吹贸鰜硭矚g兒子。這么俊的小家伙,誰不喜歡呢?“我頭一回帶娃娃。”周沫說,“我?guī)腿思抑箫?。工地上,村子里,工廠,都煮過。最近才干上月嫂呢。沒哪樣經(jīng)驗,不過,我是細心人,你們放心?!?/p>
煮飯,月嫂。李果無法想象二者的聯(lián)系,如同無法想象足球和賽馬的聯(lián)系。然而就這么定下來,何況她一上手就像模像樣。除了攬下所有家務活,還全權負責照顧兒子:洗澡洗尿布擦屁股;讓劉鹽掏出沉甸甸的乳房喂飽他;半夜抱著嗷嗷待哺的他穿過走廊進入臥室,把劉鹽喚醒。
每當這時候,李果都縮在大床一角,被子裹得緊緊的。半夢半醒間知道她來了,知道劉鹽起身了,知道兒子像老虎一樣吧嗒嘴了。十分鐘后,周沫抱著兒子退出去,關門的聲音咔嗒一響,將夢境的殘余清零。所有響動就像一只合攏的白皮箱一樣無影無蹤。
兒子仿佛是她們倆的,至少夜里和他再沒關系。李果在似睡非睡中罵了句我操,哼哼兩聲,繼續(xù)酣睡。
真冷。天氣預報說是昆明十年不遇的嚴冬,寒流像驃騎兵從西伯利亞一路南下,凍結在云南橫斷山系以北,昆明春城的名頭就像個笑話。凄厲的北風嚇得兒子哇哇大哭,周沫展示了驚人絕活:抱著兒子來回走,嘴里哼著一支詭異的女巫之歌——“嗚哩嗚哩,嗚嚕嗚?!?。兒子的哭喊止歇了?!皩氊?,寶貝,寶貝?!敝苣魡局?,“外面要下雪呢?!彼e起兒子往下看:高高的樹,小小的人,金合歡瑟瑟發(fā)抖。
“咋個還不下雪呢,你說咋個還不下雪呢?”周沫逗兒子。
兒子踢騰著小腳,咯咯笑啦。
“她唱的什么?”劉鹽說。
李果搖頭。
“好聽嗎?”
“你說呢?”
他望向兒子,想從他臉上發(fā)現(xiàn)與自己相似的蛛絲馬跡。不像,一點不像。當然啦,兒子是他的,如假包換。讓人害怕的不是這個,是小東西居然對一個陌生婦女如此依賴。他從周沫手中接過兒子,起勁兒扮演父親:像豬一樣嗷嗷叫,噘著嘴巴拱來拱去;兒子又笑了,但笑一陣就揮著小拳頭哇哇直哭。周沫重新接管了他,沒頭沒腦的歌聲重新響起:“嗚哩嗚哩,嗚嚕嗚嚕……”兒子不哭了,乖得像小耗子。歌聲,加上劉鹽的奶水,兒子沉沉酣睡。他的震驚只能用異乎尋常形容,就像被兒時的小伙伴集體排除在外;他想做點什么,又能做什么呢?根本插不上手。他這個親爹像是她們雇來的,串串場子,撐撐面子,如此而已。唯一能做的,無非每天一早頂著寒風跳上77路公交車前往遙遠的單位,天擦黑又跳上77路搖搖晃晃趕回來,像狗一樣精疲力竭。
星期五,下班后他去了單位附近的“蟲洞”書吧,從架子上取了一本雜志,大開本,全彩銅版紙。他忽然被一幢鄉(xiāng)村古堡吸引了?!挥诘聡坡∥髂辖紖^(qū),茂密的白蠟樹林前后環(huán)繞,深咖啡色墻面;滄桑、高大,帶有迷幻般的威嚴;城頭是劍一般的哥特式尖頂,沒有旗幟。在他印象中,這些尖頂都是掛著旗子的。他瞧了瞧售價:一歐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指在數(shù)字“1”上滑動。下面一段文字明確無誤地告訴他,真的只賣一歐元。也就是說,約七塊人民幣出頭就能買一幢古堡,還不到小區(qū)里一碗米線的價錢。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心跳加快了。他過了很久才合上雜志,小心翼翼放回架子上。為慎重起見,特地塞進靠墻位置,所有書刊的隊尾。好了,不用擔心下次找不到它。他跺跺腳,走出去,像經(jīng)歷高燒一般走向77路公交站臺。
他問劉鹽為什么不讓他媽來照顧兒子,省錢又省心,你看,現(xiàn)在——
“廢話。”她說。
“你沒跟我商量?!彼f。
“用得著商量?”
“我媽很想照顧他。她不介意照顧他?!?/p>
“那你讓她來呀?!?/p>
“還沒問過她?!?/p>
“廢話?!?/p>
“會問的?!?/p>
“不用了。周姐挺好?!?/p>
周沫的故事是她自己主動說的。她提到新疆,也是冬天,二十年前吧,她跟一個養(yǎng)豬的男人去了哈密,唯一能干的就是幫他養(yǎng)豬,三十頭白羅航和本地一款體型瘦小肌肉緊實的土豬,半年后出欄,生意很好,豬肉供不應求。一年后,她對男人說她想回昆明。男人說為哪樣?她說受不了啦,夢里都能聞見自己頭發(fā)里的豬屎臭。男人沒反對。她跳上一輛大巴前往烏魯木齊,打算坐六天火車回昆明。
火車開出半天就不對勁兒了。她去了廁所。下面正在流血。她以為來了例假。但是不對,它比例假洶涌得多。她墊了些手紙,在一個叫茲寧的小站下車,打一輛黑的直奔醫(yī)院。“醫(yī)院很破,”她說,“比火車上好不了多少。醫(yī)生告訴我說,懷孕了。懷孕了?我咋不知道?醫(yī)生說我哪曉得你咋不知道?!贬t(yī)生聽了胎心,告訴她,死了,三個月啦,你居然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從頭到尾不知道?!?/p>
沒人說話。劉鹽咬著嘴唇。李果把指甲縫里的污垢摳出來。
兒子在她懷里熟睡,像個麻醉了的小東西。北風像打樁機一樣砰砰捶打著墻。
李果的生活單調(diào)、枯燥。上班,下班,抱抱兒子,看看電視,上床睡覺。夜里的哭喊聲喂奶聲讓他疲憊不堪,但漸漸習慣了。
當然也有意外,一天夜里兒子哭得很響,劉鹽說:“你起來!”
“起來?”他說,“周姐呢?”
“病了,”劉鹽說,“重感冒,她戴著口罩呢你沒長眼睛?”
他睜了睜眼,又閉上。
“起來,”劉鹽說,“給你兒子泡瓶奶。我奶水不夠。”
“哎,”他說,“周姐,這是周姐的工作吧?”
劉鹽重重踢他。他轉過身,又睡了。
“媽的?!眲Ⅺ}說。
周沫一整天戴著白口罩,像笨重的北極熊。她盡量遠離兒子——要么放沙發(fā),要么交給劉鹽。李果意識到兩個女人的聯(lián)盟已牢不可破。天知道她們何時商量好的,或者,劉鹽的產(chǎn)后虛弱黏合了她們,再或者,那個新疆故事正以微妙的力量套牢她們。兩個母親。啊哈。在這種狀況下,男人還不如一條狗。是的,除了掙錢養(yǎng)家讓女人舒舒服服像個女王,男人什么也不是。他夢見科隆古堡了,它比電影里的空鏡頭還清晰。一歐元,折合人民幣七塊八毛。區(qū)區(qū)七塊八毛。他在夢中算得一清二楚,動動手指就能買下它。這個大家伙似乎長在森林里,一千年后還將巋然不動。高高的塔尖沒有旗幟。掛什么好呢?紅的?藍的?米字旗?三色旗?……他醒了,睜眼望著冰涼的黑暗。這個問題比古堡尖頂還要鋒利。他想不出來。天亮時天氣仍未好轉,該下樓跑跑步的,或者約上兄弟們踢一場球,然而糟糕的小雨夾雪讓這些念頭煙消云散。電視也很無聊,一本間諜小說翻兩頁就扔下了。咖啡色古堡不斷浮現(xiàn)。玻璃窗上出現(xiàn)或長或短的冰凌,像水晶怪物的犬牙。
“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湊近劉鹽,“沒發(fā)現(xiàn)我太累了?每天都累得——”
“誰不累呢?”
“我每天工作,每天——”
“你懷胎十月了?”劉鹽推開他,“還是叉開大腿,讓他們把你兒子拔出來?你試過下面被剪開然后縫起來?”
“哎,劉鹽,我的意思是——”
“行啦李果。”
“你別這樣。”他說。他伸手捏她乳房,被它裂變般的碩大、腫脹嚇了一跳。那里頭像藏著一條鯊魚?!拔艺娴奶哿耍蛱煜挛玳_了兩個會,寫了三份發(fā)言,還——”
“一只奶瓶都不給你兒子泡呢?!?/p>
“我想給他泡。但是,周沫畢竟拿了工錢?!?/p>
“你是他爹,他親爹。”
“你沒發(fā)現(xiàn)兒子相當依賴周沫?”他說,“現(xiàn)在人販子那么多,你敢保證——”
此話一出,他自己都嚇著了。劉鹽哈哈大笑。
“你真沒發(fā)現(xiàn)?”他說。
“神經(jīng)病?!彼f。
“她那個故事,新疆養(yǎng)豬的故事——”
“咋啦?”
“你真的沒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她沒講完。”
劉鹽不笑了。
“一個神秘兮兮的女人。你想啊,她隨便哼哼兒子就不哭了。你能聽懂她在哼什么嗎?”他盯著劉鹽,“神秘和危險通常畫等號。我們單位那個神秘的收發(fā)室老孟幾天前被查出來,居然是個通緝犯,在曲靖殺過人?!?/p>
“嘁!”她又笑了。
“我說真的?!?/p>
“她神秘?”
“你不覺得?”
“周姐不神秘?!?/p>
“我很累。每天都很累。”他說,“今天差點誤了末班車?!?/p>
“可以打車。我批準了?!?/p>
“太貴啦。坐77路能省不少錢。”
“我沒讓你省這點錢。”
“不省不行。有了他,好日子一去不回頭了?!?/p>
“那你生他干嗎?”
“是你非生不可?!?/p>
“我懷了當然要生。你想讓我打掉他?”
“我沒說要你打掉他。我從來沒想過讓你打掉他——”
“你的意思就是怨我沒打掉他,李果你他媽的——”
“噓——”他豎起食指,“他醒了!”
他們停下來,靜聽。
果然,兒子在哭。周沫嗚嚕嗚嚕的歌聲緊跟上來。哭聲消失了。
他扭過頭,發(fā)現(xiàn)她真丑。生了孩子的女人都這么丑?眼皮浮腫皮膚粗糙頭發(fā)蓬亂,身上臭汗淋漓,像什么食物過期了。
“她的故事到底咋啦?”
“她要么講了別人的故事,要么半真半假。”
“誰沒有秘密呢?”她望著他,使勁兒搖頭,“太悶了李果,我想透透氣。我快發(fā)霉了?!?/p>
“你還坐月子呢?!?/p>
“你媽一次也沒來?!?/p>
“她昨天想來,給我打過電話?!?/p>
“她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她沒有你電話?!?/p>
“她沒有我電話?”
“她年紀大了,路上要轉四趟車,花兩個多小時。糖尿病高血壓,心臟也不太好。萬一——”
“她一次也沒來。”
“我說了她很想來?!?/p>
“她可以打車來?!?/p>
“她昨天來過電話了。”
“可她他媽的一次也沒來?!?/p>
“你罵人?”
“我他媽的誰也沒罵?!?/p>
“你罵了。你說他媽的。”
“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p>
“你媽的?!?/p>
他也快發(fā)霉了,雖然每天頂著寒風趕去單位。昆明的第一場雪仍遙遙無期,天邊頂多滾過幾個悶雷。他去了“蟲洞”,沒找到那本雜志。明明靠墻放好的,哪兒去了?科隆古堡愈加清晰,哥特式尖頂在湛藍的天空下閃閃發(fā)亮。他讀不進任何東西,六點的時候要了一份死貴的小鍋米線。天色突然暗下來,北風掀起梧桐落葉的聲音像鳥的翅膀折斷了。他結了賬,慢慢走向77路站臺。
掛什么呢?到底往它上面掛什么呢?
禮拜天終于放晴,周沫提議背上兒子下樓走走,他主動要求擔當保鏢。去菜店的路上,不斷出現(xiàn)好奇的陌生人和她說閑話打招呼。這些他從未見過的小區(qū)居民把她當作孩子的媽了。他們摸兒子小臉,捏他小手,就像一伙熱情的窮親戚。兒子醒了,瞪著黑眼珠看來看去。沒人搭理李果。他被遺忘了。他問年輕的菜店老板娘,孩子像他嗎?老板娘說像。有多像?相當像。這話讓他們哈哈大笑。陽光灑在楊梅樹上,幾只麻雀歡快地嘰嘰喳喳。
“我們樓上老王就在外面生了兒子呢。小老婆,不到二十。”菜店老板娘說。
“我哪有小老婆。”
“我沒說你有小老婆。我是說,很多男人都養(yǎng)小老婆?!?/p>
“我真的沒有小老婆?!?/p>
“嘿,周姐是你親戚?”
他回答,不是。女人不再問了。這時周沫和兒子繞著青菜蘿卜轉來轉去。兒子的小手在她耳邊抓撓。太親密啦,他想。難怪。實在太親密啦,誰相信他不是她兒子呢?
李果想抱抱兒子。周沫解下背篼遞給他。這個粉嘟嘟的小東西剛落手里就哇地哭了。陌生的人們立即聚攏過來。他手忙腳亂,越想哄他開心越是哭聲凄慘?!敖o我吧,給我?!敝苣俅谓庸芰怂?,扯開嗓子唱那首女巫之歌:“嗚哩嗚哩,嗚嚕嗚?!眱鹤犹栠男∽彀鸵幌伦雍蠑n,呆呆望著從未見過的藍天白云。驚訝的人們既不靠近也不走遠。周沫輕輕搖晃,兒子的小手揮動著,像要抓住歌聲。
她唱完了,人們笑著,拍起手來。
回到家,他關上臥室的門。
“他們說兒子像她?!崩罟f。
“他們?”
“小區(qū)里的人。”他說。
“管他呢?!?/p>
“你不要笑。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p>
“我沒笑?!彼f。
“你明明笑了?!?/p>
“你沒病吧李果?”
“兒子根本不認識我,大概也不認識你?!?/p>
“他認識我。我是喂他奶的親媽呀?!?/p>
“你不認為這是個嚴肅問題?她唱著歌,一大群人都——”
“你想讓他哭到明天早上?”她問。
“她在搞破壞,她破壞父子感情,也在破壞你我的感情?!?/p>
“感情?”她說。
“對,感情?!?/p>
“啊哈,感情?!?/p>
“我說的就是感情。你笑什么?”他毛骨悚然。劉鹽哈哈大笑著的嘴巴深不可測,牙齒猙獰鋒利,渾身散發(fā)著狗熊般的腥臭。
“你說呢?”
“我們剛生了一個兒子!”他大聲說。
“是,我生了一個兒子?!?/p>
“我說的是,我們?!?/p>
“我的確生了一個兒子?!?/p>
“劉鹽,你變了,你和過去不一樣了?!?/p>
“當媽和沒當媽當然不一樣?!?/p>
“我說的不是這個?!?/p>
“我說的也不是這個。你到底想說什么?”她又問。
“我懷疑你產(chǎn)后抑郁?!?/p>
“我沒抑郁?!?/p>
“你看起來就像——”
“我接過你電話。昨天晚上,一個女的。”
“同事小郭。我說過了?!?/p>
劉鹽一陣冷笑,說:“同事?”
“是啊,隔壁辦公室小郭?!?/p>
“沒別的?”
“當然沒別的?!彼?,自己的妻子,兒子的母親,“能有什么別的?”
“沒睡過?”
“沒有!”
“沒想過睡她?”
“劉鹽你瘋啦?!?/p>
“哈,承認了!”
“承認什么了?我和小郭只是同事我怎么可能在我老婆懷孕生孩子的時候睡自己同事?”
“你剛承認了——”
“你胡攪蠻纏?!?/p>
“連想都沒想過?打死我也不信。從她聲音里就能聽出來,她就是你想睡的那種女人。是的,她的聲音很性感?!?/p>
“她的聲音是很性感。不不,她不性感。我他媽的干嗎要睡我同事?”
“你發(fā)誓你從來沒想過?”
“我發(fā)誓。”
劉鹽歪著腦袋瞅他,像在研究一條瀕死的狗。然后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說她累了,而且很傷心。又累又傷心。
“你可以走了?!彼f。
“走?”
“要么去找你的小郭,要么睡沙發(fā)?!?/p>
她真瘋了。他退出來——頭一次被趕出臥室。然而睡沙發(fā)讓他暗暗竊喜。夜里將躲開他們的折磨,總算能睡個好覺。但現(xiàn)實遠遠不是他想象的:周沫半夜去往臥室的動靜像老虎一樣嚇人,兒子的號哭聲吭哧聲吸奶聲也被客廳持續(xù)放大,像錐子捅他的耳朵。再說,客廳真冷,北風的嘶吼與野貓的哀號糾纏不清。在那背后,科隆古堡直插云端。他不是沒想過離婚。這么過下去有什么意思?她真丑,活活被一個孩子毀了。何況她是兩人聯(lián)盟的發(fā)起人,他遭到了隔離。去年結婚的時候來了很多朋友,禮金大約三萬五吧,他們準備去一趟泰國,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他們決定生下來。如今仿佛遭到欺騙,被她,被兒子,被周沫。他拽緊被子,抱住腦袋,仍能聽見劉鹽周沫兒子的說笑聲嬉戲聲。手表指向三點十七,莫名的仇恨像北風一樣橫沖直撞——
小郭?小郭怎么也成了幫兇?兒子出世以來,生活全亂套了。
李果主動問了“蟲洞”小老板,一個光頭小子,打著耳釘,臉上沒有一根胡須一顆粉刺,像銅版紙一樣光滑。對方說他也不知道雜志去哪兒了。
“你自己找,”光頭說,“都在架子上,都在那里。”
李果說:“前幾天是在那里,但是這幾天沒了,不見了?!?/p>
對方說:“我們很少丟東西,如果現(xiàn)在沒有,那就從來沒有?!?/p>
“不不,你們有。我親手把它塞到這里——”他推開那些雜志,“不見了,沒有了?!?/p>
對方撓著脖子問他:“干嗎非要找到它?”
“科隆古堡,”他說,“只賣一歐元?!?/p>
年輕的小老板笑了,“我聽不太懂。”他說。
“我的意思是,”李果說,“那本雜志上寫著,科隆古堡只賣一歐元,八塊人民幣不到。聽懂了嗎?”
對方繼續(xù)撓脖子:“對不起,我只聽說過科隆大教堂,沒聽說過科隆古堡?!?/p>
李果抓起一本雜志朝他嘩嘩翻動:“喏,就是這種雜志,一樣的紙,銅版紙。你不記得?”
“嘿,你可以上網(wǎng)嘛。查一查你想要的古堡?!睂Ψ秸f。
他試過。網(wǎng)上有無數(shù)古堡,偏偏沒有他想要的,或者說,沒有他見過的。真他媽的消失了?
天空陰沉沉的,像吸滿臟水的海綿。醫(yī)院為兒子例行檢查時發(fā)現(xiàn)他黃疸嚴重,必須入院治療。他征求劉鹽意見,她說他是你兒子,你拿主意。李果說這不一向是你拿主意?她說你的意思是,我剝奪了你當家做主的權力?他說那倒不至于。
“對嘛,”劉鹽說,“你總是把我想得太壞?!?/p>
他說:“不,我從來沒有把你往壞處想?!?/p>
“胡扯,”劉鹽腦袋上的紅色毛線帽晃來晃去,像一盞警燈,“我知道你恨我?!彼f,“你媽居然沒我的電話,這么久了,一個電話也沒來過。”她捂著臉,從指縫中嘆氣,“她要曉得你這個兒子背著生娃娃坐月子的老婆跟什么小郭不清不楚——”
“我沒有不清不楚,我們一清二楚啊!劉鹽,你怎么能——”
“去你的?!眲Ⅺ}說。
“我們在討論兒子的問題不是小郭的問題?!崩罟f。
“我說的就是兒子的問題。你媽要是知道她的寶貝兒子是個什么貨色——”
“你不可理喻?!?/p>
“李果,你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劉鹽!”
“你回答我?!?/p>
“我是你丈夫!”
“你過來?!?/p>
他過去了,她捧起他的臉。她身上的氣味強烈刺鼻。他垂下腦袋。
“看著我的眼睛?!?/p>
他看了。——多么惡心造作的電影橋段。她眼角有細密的魚尾紋,虹膜像灰色火山。
“看著!”
“我看了。”
“你要是欺騙我,你就不能從我眼睛里看見你自己了。你能看見嗎?”
他想說不能??烧l能阻止一個坐月子的母親?
“看見了,我看見了。”
劉鹽放開他。
“李果,我認不出你了?!?/p>
“我也是?!?/p>
她訝異地瞪著他。
“是天氣吧?!彼f,“都是天氣惹的禍。”
“不是天氣。”
然而她也說不上來。沉默橫在中間。北風的呼嘯聲小了許多。劉鹽臉上的悲戚之色相當罕見,像個撿垃圾的。他開始厭惡她。就像厭惡一個在地道里撿垃圾的一樣厭惡她。
“住吧,住院吧。”劉鹽說,“聽醫(yī)生的。”
“是,聽醫(yī)生的?!?/p>
“哪個醫(yī)院?”
“婦幼保健院?!?/p>
“你媽會來看他嗎?”
他搖搖頭。
“她連她孫子都——”
“她身體不好。再說,醫(yī)院實在太遠了?!?/p>
兒子當天就入院打針烤藍光。周沫苦苦哀求,說她可以睡走廊,醫(yī)生說你睡哪里都沒用,這是全封閉治療,不許探視。
“哎,哎,這么小的娃娃……一個人……就他一個人……”
他們被厚重的病房大門攔截。李果搖搖頭,安慰哭泣的周沫:“算啦,我們回家?!?/p>
“我想守在這里。”
他說服不了她。周沫,這個冰冷世界上唯一帶給他們安慰的人,也是唯一帶給他們擔憂的人。擔憂什么呢?偷走兒子?至少偷走相當多的愛?
周沫每天都去。
周沫一大早把該干的活兒干完,下午兩點至五點必定探望兒子。盡管實際上無法探望。她說她搭乘69路車直達翠湖,再步行兩公里來到婦幼保健院,坐電梯上六樓。在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一個探視者的病房外面來回走;一旦厚厚的大鐵門打開,她立即上前詢問:請問三床的李小鯉今天咋樣?護士說,三床呀,挺好,剛吃了奶?;蛘哒f,剛從藍光箱里出來呢,一切正常。她再問,黃疸退了?護士說,還需要時間。
她再問什么,護士有點不耐煩,勸她回去,說:“我理解你,當媽的嘛?!?/p>
周沫滿臉通紅,說:“我不是他媽?!?/p>
“你不是他媽?”護士不再說了。
就剩她一個人,她聽見一群病孩鋪天蓋地地號哭。天哪。她趴著門縫哼唱她的女巫之歌,果然,哭喊聲小了許多。她激動壞了,確信小家伙一定聽見歌聲并且安靜下來。
“哎,”劉鹽說,“周姐,你不用每天都跑?!?/p>
“要去,小家伙曉得我就在外面。”
“他不曉得?!?/p>
“我聽著呢。我趴在大鐵門上,使勁兒聽著呢。”
對于李果而言,兒子在不在家沒有本質區(qū)別。他沒辦法照顧他,他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每天一早呼入大量冷空氣讓他的肺越來越疼。會得肺炎嗎?他問劉鹽。劉鹽不屑一顧。她也有氣無力的,緩慢移動,像一團臃腫的影子。
他偶爾下樓,從小區(qū)商業(yè)街口走到街尾又走回來。樓下半大的男孩像瘋子一樣打打鬧鬧,他想象兒子成為其中一員,流著鼻涕渾身臭汗。有一次下樓,科隆古堡出現(xiàn)了?!驮谠茖雍竺妫衩枭先サ?。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座庸俗的新建樓盤的西式尖頂,四周深灰色,在鐵銹紅的高空莊嚴向上,向上。他失望地縮緊脖頸往回走,試著哼唱那首奇異的周沫之歌。
“嗚哩嗚哩,嗚嚕嗚嚕?!辈唬荒苣蹲剿h忽反常的旋律和節(jié)奏,當他張開嘴巴,它就像北風一樣消失了。
“真想下樓走走。”劉鹽說。
“想兒子了?”
“我沒說想兒子。”
“我能回屋睡覺了?”
“不能。”
“客廳太冷啦。”
“那就多蓋被子?!?/p>
“再多的被子還是冷?!?/p>
“那就怪了,”劉鹽看著他,“那真是怪了?!?/p>
“而且我的肺……”他摸摸胸脯,像要把疼痛掏出來給她瞧。
“你的肺像狗肺一樣好。”
“劉鹽,”李果說,“我沒你想象的那么骯臟。”
“男人都很骯臟。”
“我沒說我不骯臟,我的意思是,我沒你想象的那么骯臟?!?/p>
“啊哈,骯臟,你承認你骯臟!”
“我的意思是——”
“你承認了!”
“我什么也沒承認?!?/p>
“你終于承認了?!?/p>
他不再理會她,獨自回到客廳沙發(fā)上躺下。
見劉鹽沒有走,他小聲說:“我媽,我媽會來看你的?!?/p>
說完又覺不妥,他無法給出一個時間表。
劉鹽沒有理他。
他聽見周沫在廚房忙活晚飯的聲音,切菜聲,炒菜聲,走動聲,流水聲。
“我夢見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下了車,去了醫(yī)院,生了兒子。”劉鹽莫名其妙地說。
“那是她的故事?!?/p>
“我知道?!彼f,“坐月子真他媽無聊?!?/p>
“你又胖了?!彼f。
“再也瘦不回去了?!?/p>
“能瘦回去。只要你想瘦回去?!?/p>
“我有她那么胖嗎?”
“誰?”
“周沫?!?/p>
“沒有。你沒有那么胖?!?/p>
“她把她兒子扔在新疆一個破醫(yī)院里了。”
他沒吭聲。
“新疆比昆明冷一百倍?!彼f。
“你去過?”
“我會去的。”
他不再說話。看著她笨重地挪到門口,關上門。婦幼保健院一樣的厚實的門。砰!他忽然比任何時候都想兒子,真想瞧瞧他。但是,去也白去,醫(yī)院不會讓家屬探視的。醫(yī)院不許任何人探視。——周沫瘋了嗎?何必每天跑去探視一個根本探視不了的嬰兒?
第十四天,兒子出院了。是李果帶著周沫去接兒子出院。周沫將兒子緊緊摟在胸前,自言自語著:“可憐呀,頭發(fā)剃掉半邊,剩下一半稀稀拉拉的。這十四天一定像小犯人一般慘?!蹦且豢蹋罟碗[隱擔心起來:周沫帶著兒子回到家,他的剛適應的新生活又將被打亂,然后劉鹽周沫兒子,把他拖回從前的軌道上去?!胍顾盒牧逊蔚目摁[,狼崽子一樣吧嗒吧嗒嘬奶……
醫(yī)生叮囑他們好好照顧兒子:“多喝水,多曬太陽;當?shù)鶍尩谋仨殞W習怎么帶孩子,別由著性子來?!?/p>
周沫說:“我不是孩子媽?!?/p>
醫(yī)生說:“不是?”
“當然不是。”李果說。
“每天都來呢?!贬t(yī)生說,“她每天都來。都以為是孩子的媽。”
李果被深深的乏力感纏住了。
“科隆古堡?!彼f。
“什么?”醫(yī)生說。
“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天氣沒有好轉跡象,厚實的烏云不見一絲縫隙。就算明晃晃的又如何呢?陽光普照和看得清楚是兩碼事。北風日夜呼號,大雪遲遲未下;最尷尬的冬天莫過于昆明的冬天,室內(nèi)缺乏暖氣和空調(diào),室外已降到零下三度,更冷或回暖也不可能。全身都凍住了,又未徹底僵硬,還允許你四處走走,像鼻涕蟲一樣軟塌塌地活著。
路過“蟲洞”時李果再沒心思進去,忽然被光頭小老板叫住說,找到他要的雜志了。
“雜志?”
“世界指南。是它吧?”
也許是,也許不是。李果拿不準。小老板邀他進店,在架子上來回找。李果站在他身后,瞧著他晶亮的后腦勺,他想起剃掉一半頭發(fā)的兒子。也許,兒子長大之后將與此人暗合。中等偏高個子,獨特、另類、玩?zhèn)€性。男人和男人的區(qū)別真的不大。
小老板搖著腦袋轉身,遺憾地告訴他還是沒有。“邪門了,”他說,“前兩天我明明見過的??坡」疟ぃ€真是,只賣一歐元。”
“算啦。”李果說。突然喪失了興趣,就像對陰沉的昆明冬天喪失了興趣。古堡全天候白送也沒半點興趣了。他終于想通哥特式尖頂上懸掛什么才算合適。正如永遠無法抵達的德國,你就是信口胡說你將乘坐UFO飛過去也沒人較真一樣。
“掛上我兒子的紙尿褲?!彼f。
“什么?”年輕人一臉愕然。
李果又重復一遍。小老板還是搖頭。
“行啦。”李果沖他擺擺手,轉身往外走去。再也不來這鬼地方。他想。哪有一碗小鍋米線賣三十八塊的道理,媽的,搶人呢,比科隆古堡貴了四倍還多。
“兒子啊,兒子?!眲Ⅺ}抱著他,輕聲說。他睡得沉沉的,看來住院期間沒睡過一個好覺,僅剩一半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剃光的另一半還有青黑的針眼。
“兒子,兒子呀?!眲Ⅺ}繼續(xù)說。
傍晚,醒來的兒子告訴大人他受了多大的罪:喉嚨沙啞,幾乎沒有聲音。周沫抱著他來回走,嗚嚕嗚嚕的神曲半小時后才發(fā)揮效力,她長吁一口氣,詛咒醫(yī)院不得好死。家里靜下來,窗外風吹金合歡的響聲一直不停。
李果想著自己的那點事,湊近劉鹽說:“你看,你看,兒子不需要我們?!?/p>
劉鹽說:“你小聲點。”
他說:“我說的是事實?!?/p>
她說:“明明不是事實嘛?!?/p>
他摸摸酸痛的膝蓋,想趁其不備坐到床上去。劉鹽抬手指著他,他乖乖回到墻角。
“我說錯了?”他說。
“廢話,”劉鹽說,“周姐怎么對兒子的你比誰都清楚?!?/p>
“我指的是,某種危險?!崩罟f,“你就不怕兒子再也離不了她?”
“出去,”劉鹽說,“我累了?!?/p>
他忽然想湊上去,湊到她胳肢窩里去,使勁兒聞聞她嗆人的奶味和汗臭。
“還站著?”劉鹽說。
李果重返沙發(fā),電視里沒有想看的,更沒有關于古堡的節(jié)目。到處是奶味、被褥味、水味、尿味、臭味。北風就快把樓房扎出洞來。兒子的喘息和劉鹽的鼾聲忽高忽低,讓他想起77路公交車,碎石子啪啪敲打底盤。
開門的響動很輕,腳步聲還是挺大,周沫去了衛(wèi)生間。出來后,她坐到沙發(fā)另一頭。
“還不休息?”她說。
“還早?!?/p>
他一看時間,才九點四十。結婚前深夜一點上床?;楹?,沒有兒子之前也很少十二點之前就睡的。
“把你故事講完吧?!彼f。
“都講啦。”
“你半路下車,去了一家小醫(yī)院。后來呢?”
“后來?”
“說吧。”他的聲音很輕。
“孩子都沒了,還有哪樣后來?”
他沒說話。
“我在小鎮(zhèn)待了三天,第四天,坐上火車回昆明,哐當哐當,五天后到家。”
“就這樣?”
“后來男人跑來找我,離了?!?/p>
“孩子的事,沒告訴他?”
“為哪樣告訴他?”
他又沒話了。
“那個小鎮(zhèn)有種難看的花,紫色的,花瓣很大,從火車站到醫(yī)院,到處都是。很多被踩碎了,爛糟糟的?!彼f到這兒停頓了一下,“我忘不了,我小產(chǎn)了一個兒子。他太大,弄不出來,護士只好用刀,把他切成兩段?!?/p>
李果驚呆了。
“兒子。”她說。
再后來的故事:她重新嫁人,女兒今年十九歲了,她的男人在工地上開吊車。
“我現(xiàn)在有姑娘,好得很?!彼f。
她踢了踢腿。
北風繼續(xù)撕咬窗戶。她說莫擔心,娃娃都會長大。他說我不擔心。她搖搖頭,說女兒四十八天的時候得肺炎,也打針,也住院,差點掛掉。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不活了。
“真的?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他感嘆道。
“真的?!敝苣?,撲哧笑了,“嘿,沒發(fā)生的事情,你咋有辦法說它。根本沒發(fā)生嘛。都挺過來了,都好好的?!?/p>
然后,她道了晚安,走進客房,關上門。他想象那些紫色的花,在大雪覆蓋的骯臟路邊被人和牲畜踩來踩去。爛了,化了。
他看了看電視,又關上。
大約半夜兩點,他醒了。準確說是凍醒的,天知道是誰開了客廳窗戶,北風嗖嗖灌進來,他渾身冰冷腦袋劇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從沙發(fā)滾下去的,還是本來就窩在這里睡著了?四周很黑,敞開的窗口露出微光,但外面也一片深黑,沒有路燈,不見霓虹,更別提星星和月亮。媽的媽的,他詛咒著。也不知道詛咒誰。
他搖搖晃晃起身,披上毯子,將窗戶拽上,然后走向臥室。劉鹽的門反鎖了。他哆嗦著,被她難聽的鼾聲不斷捶擊,變成破碎的紫色影子。北風繼續(xù)呼嘯,什么東西在發(fā)出啪啪的響。他穿過走廊,摸到客房門把,沒鎖。他走進去,周沫睡得很沉。他通過呼吸聲找到兒子。他抱起他,輕輕退出來。兒子在他懷里酣睡,一絲哼哼與反抗都沒有。
他在又黑又冷的客廳站了站。然后來到門邊。門,應該是科隆古堡的入口吧。微暗的光強似幻覺。走進入口后,古堡里該有壁爐、火和一張又大又軟的暖烘烘的床吧。他打開門。聲控燈光撲下來,憤怒的北風來回奔跑,將薄薄的毯子掀起來,刺向他毛茸茸光溜溜的大腿和沒穿內(nèi)褲的空蕩蕩的下身,那枚無精打采的小茄子,再不可能堅挺如初了。
沒有爐火。什么也沒有。孤寂的深夜除了黑暗寒冷什么也沒有。他正要轉身,突然,門在身后咔嗒關死了。懷里的兒子醒了,猛地發(fā)出嘶啞的號哭,這聲音在半空聚集數(shù)秒才沖向四周,經(jīng)墻壁反彈后成倍放大,樓房也為之顫抖。
他嚇壞了。兒子在哭聲中扭動、掙扎,就像遭到惡魔劫持。咋辦?敲門?將劉鹽周沫轟醒?難道出去,下樓?多他媽冷呀,他連褲子都沒穿一條。兒子才三十四天。
他抱緊兒子,站在荒涼的水泥臺階上。
⊙ 祁 媛?白日夢2
陳 鵬:一九七五年出生,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作品散見于《十月》《當代》《青年文學》《大家》《文學界》《山花》《北京文學》等刊,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選載,曾獲多種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