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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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深刻著一件件細小的事

⊙ 文 / 黃德海

李商隱創(chuàng)制“無題”，因主旨深含不露，文字迷離惝恍，歷來索解為難。究其實，則主旨不外愛情說、寄寓說、生平說三種。愛情，當然說的是艷情；寄寓呢，“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生平說，則解為諸詩有自傷生平之意。另有一種宗教說，索隱的是李商隱的道教經(jīng)歷，暫且不論。如果看到一篇小說用“無題”為題，當然就不禁會想，作者如果不是出于無意，那就一定有遙承義山之意。——小說如何承緒詩歌，更何況是古詩意旨呢？

王咸的這篇《無題》，是不是寫的艷情？或許是。這樣解，那場有頭無尾的艷情之前，所有的其他故事，都不過是漫長的鋪墊。收斂的情緒、壓制的情感、沒有目的的漫游、有些沉悶的拜訪、累積的無數(shù)瑣事，包括貫穿小說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咖啡館談話，都可以認為是欲望的壓抑；而艷情故事，正是這一壓抑的標準反彈?？墒?，這么解下來，卻有點不安心，仿佛遺漏了小說中的什么東西，就是那種雖然沒有明白說出，你卻明明知道是特別重要，甚至最為重要的東西。尤其是這段沒有成功的艷情導致的奇特結局，更讓人覺得這小說別有寄寓。

王咸的小說不多，都是中短篇；敘事沉穩(wěn)克制，所思含而不露，嚴肅中隱藏幽默，看起來從容周致，卻勁力內(nèi)斂，蘊蓄著極大的能量。小說里的人物，也都各有自己的樣子。《無題》里，李朝是詩人，對世界充滿耐心，耐心到可以去養(yǎng)豬，“我記得當時養(yǎng)的是嘉興黑豬。這種豬性成熟早、產(chǎn)仔多，耐粗飼、適應性強、肉質(zhì)好、雜交效果明顯”。他的耐心讓他對生活安之若素，給人幽深、鎮(zhèn)定、細致之感，卻又有時神思不屬。艾特呢，幾乎沒有一樣東西能安定心神，仿佛她只急著拋棄世俗的一切，專注而匆忙地在精神領域里跋涉，有一件什么大事要干的樣子?！拔摇彪m然顯得溫和，卻性情剛烈，因信仰的反復，幾乎失去了所有新老朋友，且諸事看不慣，內(nèi)心極為孤憤，“有人說秘魯作家略薩的小說如何好，我就說他的小說缺少內(nèi)在性。有人主張重讀中國經(jīng)典，我就引魯迅的話說讀中國書，‘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有人只讀西方書，看外國電影，我又會認為過于輕浮”。

李朝的神思不屬，艾特的胸懷大事，“我”的內(nèi)心孤憤，究竟是因為什么呢？非常難以猜測。如果實在要猜，大概要結合小說里那作為背景的暴雨、兇猛顢頇的司機、被大雨沖走的貓的血跡，還有那只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城市的布谷鳥。這所有的情景，隱秘地構成了一種社會關系。這關系永遠不會停留在某個固定范圍之內(nèi)，而是不斷向外蔓延，強力擴張到生活的角角落落，以致人們經(jīng)常會忘記它的存在。在它的推排擠壓下，人就成了置身其中的那個樣子；也讓每個對此有所覺察或受其影響的人心事重重，憂心忡忡，就像這小說中的人物。

也因為這蔓延，小說里的一樁樁瑣事，都隱隱傳出時代潮汐的風雷之音，并因為這音聲太過沉靜，要非常仔細才能分辨出來。或者可以這么說，王咸小說里的時代潮汐，就直接表現(xiàn)在人物身上，除了人和人經(jīng)歷的世事，并沒有另外一個被稱為時代的東西。一個個人在時代里的形狀，就像“懸崖邊的樹”，“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平原的盡頭/臨近深谷的懸崖上”“它孤獨地站在那里/顯得寂寞而又倔強/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曾卓詩中指涉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無題》中的人大概不會再像這棵樹那樣，有隨時傾跌進深谷的危險。再想一想，卻又覺得未必，我們置身的當下，仍然會有不知道什么奇異的風，把人吹到危險的境地里，并在人彎曲的身體上留下風的形狀?；蛘吒M一步，不只是時代之風會塑造人的樣貌，人與人之間，也會因為不同的性情和認知交叉影響，在塑造自己特征的同時，也定義出對方的某些形態(tài)。作為性情、認知及其他固有特征集合體的人，總要在某個時刻走入人群，因特征的參差，就難免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與人交往，也自然會碰傷、擦傷、內(nèi)心受傷，最后差不多總是結束于怨懟；抱怨世界，抱怨生活，抱怨人。用怨懟填滿人生，就是人長成了怨懟的樣子，有志不獲騁，難免會自傷生平。

怨懟是一種蒼老的天真，“一種長不大的幼態(tài)持續(xù)，一種永恒的年輕，也帶著年輕特有的唯我、狂暴、嗜血和抒情，如昆德拉講的這樣，還不知道該怎樣恰當?shù)剡M入世界”。小說中艾特曾經(jīng)的自殺、“我”一時的孤憤，差不多都是這種不知該怎樣進入世界的表現(xiàn)。相對而言，除了偶爾的神思不屬，李朝有其進入世界的恰當方式，他的幽深、細致、鎮(zhèn)靜，就是他與世界和人群耐心的相處方式。這也難怪他會說出，“反抗正好是被劫持的證明”，并引述卡夫卡的話：“努力想得到什么東西，其實只要沉著鎮(zhèn)靜、實事求是，就可以輕易地、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而如果過于使勁，鬧得太兇，太幼稚，太沒有經(jīng)驗，就哭啊，抓啊，拉啊，像一個小孩扯桌布；結果卻是一無所獲，只不過把桌上的好東西都扯到地上，永遠也得不到了?！?/p>

遇到一個鎮(zhèn)靜地行走在世界里，并反思過這世界狀況的人，即便是很短的時間，那種在人群中受到的碰傷、擦傷和內(nèi)心傷害，都會因為此人的存在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并因緩解而改變一點自己固有的樣子，生成更為精致微妙的形態(tài)，甚至心底也變得清澈起來，就像大雨洗過世界：“幾棵芭蕉好像趁著暴雨又瘋長了一截，葉子綠得發(fā)亮?！爆F(xiàn)在，有個改變了一點的人坐了下來，寫出這個故事；刀子深刻著一件件細小的事，瑣屑，零碎，卻深入肌理，宛如李商隱的《無題》。于是，就像我的名字被作者以調(diào)侃的方式闌入了小說一樣，他們的，也是我們的幽渺心事，若不經(jīng)意地寫進了每日的生活。

黃德海：一九七七年出生，山東平度人，二〇〇四年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現(xiàn)任職于《上海文化》雜志社。著有文學評論集《若將飛而未翔》、書評隨筆集《個人底本》，翻譯有《小胡椒成長記》。